陳先禮

一、四里坡

南廣河的水根在滇東，出土則流入蜀地，行程三百里，終于在南廣鎮(zhèn)匯入了長江。

南廣鎮(zhèn)一段的南廣河，隨著山勢的變化，水流或緩或急，緩處河床開闊，河心常有沙洲，洲上蘆葦蔥蘢，若在漲水之時，水位增高，淹沒了河心綠島，那浩浩蕩蕩的景象亦足以令人嘆為觀止。而在山勢狹隘的地方，河中多有巨石，這些巨石多是兩壁高山上斷下的巖層，大如房、小如屋，犬牙交錯、參差不齊。河水奔急而來，撞上這些明暗礁嶼，便濺起一層又一層滔天巨浪，生成一個又一個兇險的急漩，令人嘖舌。

川南多山亦多水，有山處必多茂林修竹，有水處必有集鎮(zhèn)人家。川南三百里，南廣河似一條繩子，串連起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鎮(zhèn)子，以及難以計數(shù)的人家。水給人帶來了方便，帶來了衣食口糧，人給水帶來了繁榮和喧囂。河道上，舟筏不絕，兩岸則雞犬相聞、炊煙裊裊。

然而，誰又能想到，如此重要的一條河，發(fā)源于川滇交界處的四里坡時，才是無數(shù)的涓涓細(xì)流呢？四里坡的“四”字當(dāng)是一個概數(shù)，因?yàn)?，這里的山一垣連著一垣，一壁接著一壁，茫茫蒼蒼，何止四里？駐足坡前，翠綠的竹海自腳下平緩地沿著一峰一峰的山尖向高處攀長，最終止于白云幽淡之處。這里的竹種很多，楠竹、苦竹、簧竹、斑竹、刺竹，常見的、稀有的，高矮不一，胖瘦不齊，卻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生存空間，各自展示著各自的繁榮。竹冠一片青綠，而竹根下則是細(xì)細(xì)的千溝萬壑。小小的水星如麻線，如蚯蚓，緩緩地在草根中游動著，急急地在葉尖上或坎緣上滴落著，咝咝地在沙土里向外滲透著?！叭送咛幾?，水往低處流”，好家伙，輕輕隱隱地順著山壁的凹陷處從容而下，漸漸匯聚成流，才是筆桿那么大，往下三五丈遠(yuǎn)，已有腳拇指那么粗。遙無際盡的竹海里，覆蓋著遙無際盡的濕土，生長出數(shù)以百計的細(xì)流，匯成數(shù)以十計的手腕粗的泉水，遍布了四里坡的每一個角落，待泉水流至山底時，已經(jīng)足有兩三只水桶的大小了。

這里的水是最潔凈清澈的，每一滴都那么晶瑩剔透，都帶著翠竹草木的芬芳。駐足溪邊，水底的游魚細(xì)石清晰可見。或有陽光穿透溪邊翠竹的葉縫，水上便灑滿點(diǎn)點(diǎn)金輝，撲閃明滅，而其陰暗處，則游魚聚集，驅(qū)之不去。

蒼蒼的山間有一條小路，似自天空隨意擲下的一條漫長的草繩，曲折得自然，繩的一頭連著四川，繩的那頭接著云南，誰也不知是在哪朝哪代踩出來的。據(jù)說，晚清到民國時期，它都是川滇兩省來往客商要首先選擇的道路。因?yàn)椋蠌V河北及長江，向南至此而盡，如果從此處入山，費(fèi)半天工夫就可以翻越四里坡，進(jìn)入大雪山，再費(fèi)半日工夫，便可進(jìn)入云南扎西，扎西是個大地方，官馬大道直通鎮(zhèn)雄州和土城州。而對于滇東的商人來說，走這條道至南廣河下長江也比走彝良、大關(guān)、鹽津、橫江下敘府便捷得多。

于是，小路上，腳夫挑著顫巍巍的擔(dān)子，趕著馱滿貨物的螺馬，唱著粗獷的山歌，一天到晚川流不絕。但是，長路遙遙，山高路陡，一色荒山野嶺的，又沒有人家，腳夫們十分辛苦，于是便有一些樂善好施的客商捐了些財物，在山巔修了一座廟宇。剛才建成之時，也是極小極小的，只兩間屋子，一間里有一個山神，一個河神，另一間草屋則空無一物。

但是，小廟子卻給人帶來了大方便，上山下山的人每至山頂便席地休息，埋鍋?zhàn)鲲?。待身體又來了氣力才再走下一段旅程。捐獻(xiàn)財物的客商自然是沒有留下姓名來的，但是，他們的善舉卻被一代代傳承了下來。至民國初年時，廟宇的規(guī)模是相當(dāng)大了的，有正殿，有后院，有廂房，有耳房。因其主要目的是服務(wù)過路的人，所以伙食房和客房等皆一應(yīng)俱全。客商們累了便在這里歇下來，受了傷或生了病便在這里住下來。無論有錢的商人還是有力的挑夫，在山神河神面前一律平等，一律布衣素食。因?yàn)殄X多也好，錢少也罷，哪一文不是取之于山水？往外地運(yùn)的竹筍、獸皮、干菌、咸魚、禾煙、中藥，哪樣不是取之于山水？從外面運(yùn)來的棉花、尼絨、洋火、洋油、香煙，哪一樣又不是賺的當(dāng)?shù)厝说腻X財？山神河伯是寬容的，住宿寄食之后，有錢便捐些香火，無錢便挑水打柴，也算功德。也有一些腳夫和商人，一生走南闖北，膩了冷漠的人情、炎涼的世態(tài)，倒覺得此處清靜安祥，老來孤獨(dú)，便落發(fā)于此，皈依了山神河伯的。山神廟一時興旺，終日香火繚繞，鐘磬之聲不絕。

然而，在民國末年時，山神廟卻意外沉了。據(jù)說，山神廟沉?xí)r，天降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雨后有人上山，便不見了山神廟，只見一眼深不見底的水潭。至于沉沒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倒是有一種傳說表現(xiàn)了人們對山水的感情和愛憎。

傳說中說，山神廟在沉沒之前，有一隊獵戶寄宿在寺中，獵戶都是河南來的，皆是“河南教會”中人，他們狩獵時，只守在一個地方念動咒語，遠(yuǎn)近十里的禽獸便會自動聚攏來，任人宰割。獵戶來才兩天，四里坡上的奇珍異獸死傷過半，后坡晾曬的動物皮毛中，僅獐子皮就幾十張。因此，山神震怒，不惜放棄這方香火，懲罰愚昧的出家人和貪婪的獵戶。

當(dāng)然，這只是一個傳說，難免夸張甚至荒謬，但是它卻真實(shí)地體現(xiàn)了人們熱愛自然，熱愛和諧，討厭貪婪和暴戾的感情。也許，正是因?yàn)檫@種愛憎，四里坡才會在這個千帆競發(fā)，百舸爭流的時代浪潮中前進(jìn)得那么緩慢吧。

四里坡遍地都是寶。山里的竹筍便是遠(yuǎn)近聞名的，楠竹筍、苦竹筍、簧竹筍、刺竹筍、毛竹筍、羅漢筍……有多少種竹，就有多少種筍，一年到頭，春夏秋冬，次第出土。楠竹筍潤口，羅漢筍化糟，簧竹筍味苦，毛竹筍味辣，刺竹筍味甘，甜竹筍先甜后苦，苦竹筍先苦后甜……竹林里除了生筍，還生香菇、刷把菇、綠豆菌、石灰菇、大腳菇、三兒菇、三沓菇、竹花、竹蓀等不同形狀、不同味道、不同季節(jié)、不同藥理作用的菌類。石灰菇腥辣、香菇細(xì)嫩、大腳菇潤口、三兒菇濃香、竹花開胃健脾、竹蓀防腐通便……沿著草路往上走，翻過一座小山，再翻過一座小山，便有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一棵棵落葉松大數(shù)圍，古約百年，一律被風(fēng)折斷了頭，卻枝葉茂盛，猶如傘蓋。林中，松針厚實(shí)細(xì)軟，踏上去咝咝作響，溫暖舒適。林中盛產(chǎn)三七、天麻、洋參、苦參、當(dāng)歸等中藥材。再往上走，便是漫山遍野的灌木叢和蕨類植物。灌木上結(jié)滿了紅艷艷的可食的果子，蕨苔正在爭先恐后地破土而出。當(dāng)?shù)厝苏f，“大躍進(jìn)”時，有一種叫“救軍糧”的灌木果子曾經(jīng)救過方圓幾十里的人的命，而蕨苔則是人們盤中不可多得的佳肴。

這里也是動物的樂園。清流里有游魚，濁流里有鱔魚；山間有豹、有猴、有羊、有鹿、有獐；天上有鷹、有雕、有錦雞。胎生、卵生、息生，飛禽走獸、五花八門。白天，百鳥爭鳴，夜晚，百獸起舞。

四里坡上并沒有人家，只是山這邊和山那邊分別有一個幾十戶人家的村落。山這邊的人家都在隔河兩岸，房檐彼此相對，照著河心。山那邊則背靠四里坡，一律坐北向南，正對著大雪山。山這邊是川南，山那邊是滇東，至于四里坡是屬于云南呢還是四川呢？誰都不會去理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是屬于大家的。當(dāng)然，這個大家還包括了這里的每一棵花草樹木，每一只飛鳥和蟲子。在山神與河伯的面前，大家都要依照亙古自然的方法生活。他們反對外面的人介入他們的生活，反對過分地攫取。兩邊的地方都曾經(jīng)試圖把山里的人家遷下來，并開發(fā)四里坡，但都沒有成功。原因有二，一是兩邊的人的堅決反對，二是兩個省的界線不夠清楚。歷史遺留的問題，竟助成了這塊原始而自然的天地。

這邊是典型的四川民房，青瓦白壁。木頭做的柱子、椽子、檁子，竹篾編的籬笆，原竹搭成的平樓。竹壁上糊的是白石灰，石灰的里層是牛糞。牛糞磁柔、綿密，粘性好，放在里層，有利于壁頭的韌固。也有壁頭是用山芋糟子糊成的，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饑荒年辰里，他們用這種方法躲過了搜余糧的隊伍。后來竟然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種不錯的材料，故而沿用至今。山那邊的海拔比這邊要高，所以在民房裝樣上也有區(qū)別。雖然頭上也是青瓦，但青瓦下面卻是土墻。墻是用黃土和草筋夯成的，兩尺多厚，既堅固又保暖。土墻的外側(cè)有很深的陽溝。山水來時，自在陽溝里排出，不會泡軟墻腳。川南的人習(xí)慣睡木床，滇東的人習(xí)慣睡火炕?；鹂皇怯檬^砌成的，中間鋪的是塊完整的薄石板，石板上再放竹席和棉被等保暖之物。至夜，他們便將灶洞里的灰火弄到炕下，便暖暖地躺下了。

和川南民居一樣，山這邊的人長得秀氣。灰里土里頑皮的女娃，一到十五六歲，便個個長得瘦高瘦高，臉白得就像剛才捏出的面團(tuán)，眼睛亮得像門口淌著的溪水。當(dāng)?shù)厝硕颊f，“小時灰里邋遢，長大油光水滑”。山那邊的人不如這邊的人秀氣，但卻長得壯實(shí)。頭發(fā)粗黑而略顯卷曲，冬天便現(xiàn)高原紅。若是小伙兒，則必然滿身長滿疙瘩肉。

兩個村子，人口相當(dāng)，且大部分都是親戚。那邊的媳婦多半是這邊的閏女，這邊的漢子也多半是那邊的姑爺。兩邊的聯(lián)姻來源已久，民國時期，四川有一部分人到云南去逃荒，其中絕大多數(shù)便在滇東。那邊雖也貧困，但山高林密，不乏刀耕火種的資源，自有謀得生活的辦法。他們在滇東落戶以后，日久便生親切，遂結(jié)成了婚姻，后又擇得山勢平緩的去處，分出家來，因此漸漸有了山這邊的水滸人家。至“大躍進(jìn)”時期，四川的政策緊，于是這邊的人又再次逃到了那邊?；茧y之中，兩邊結(jié)成了血濃于水的族譜流源?，F(xiàn)在，兩邊雖然省份不同，但兩邊的人說話都不說云南怎么樣或四川怎么樣，而是爸那邊怎么樣或娘那邊怎么樣，哪怕是不關(guān)兩個村子的事。

二、順河

南廣河剛才進(jìn)入四川地面，可誰知，好生生的一座樸刀嶺突然自正中破裂開去，河水本來是順著樸刀嶺的走向前進(jìn)的，嶺斷了，便只好帶著暴怒和咆哮，劈打著斷壁，推涌著波濤，憤憤地折進(jìn)云南。經(jīng)四十里奔波，南廣河進(jìn)舊城，下羅布，再十里便進(jìn)入順河。

順河是一個極小極小的鎮(zhèn)子，街道兩邊是兩排瓦房，中間通一條公路，雖破敗不堪，卻是連接云南和四川的省道。公路也是極狹極狹的，有時，一輛大車通行，竟然將人家屋檐上的瓦絆落了下來。瓦頂下的老墻，浸融了歲月的風(fēng)雨，滄桑斑駁。小鎮(zhèn)只有半里路長的樣子，兩頭兩尾便連接了山上下來的彎彎曲曲的小路，縱橫交錯，似是一系根網(wǎng)。小路連著的山上人家，稀稀疏疏的。然而，在坦蕩的山溝中，叫喊一聲，整個小鎮(zhèn)上的人卻都可以聽見。山坡上的土地也是極狹極狹的，寬不逾一丈，卻修長難以計量。春夏之時，滿山的土豆苗，行列分明，行列之中的黃土清晰可見，青黃交錯相映，更襯出其柔美，像是牽下了山坡的一行行綠色的絨線。若逢天降暴雨，渾濁的山水便沖打著山上的枯枝敗葉，沿著土豆的縱列之間的淺溝，嘩啦嘩啦往山坡下淌，流進(jìn)人家的陽溝，又從陽溝里溢到街上來。街上一時便成了小河，水位不斷增高，漫過了人家的檐石，漫進(jìn)了人家的門檻。這時兩邊的人都躲在屋里，自門縫里或窗洞里觀望，不時叫道：“張家的敞壩淹了，王家的屋腳泡上了?！北谎土说娜思遥v足檐前，也叫道：“著了，著了，好大的山水?！眳s不采取什么措施，對他們來說，冥冥之中已經(jīng)注定的大事小事，憂事喜事，實(shí)在太多太多了，水淹了房腳，只是微不足道的。

小鎮(zhèn)平日是很清冷寂寞的，但是在趕集的日子，卻也有別樣的繁榮。趕集的人都來得很晚，十點(diǎn)鐘的樣子，山上才漸漸有下山的人影，一來是因?yàn)樯礁呗愤h(yuǎn)；二來，懶散閑適也是山里人的脾氣。小鎮(zhèn)上的人也一個樣，太陽三竿高了才起床，擦眉擦眼地把窗洞的木門撐開，把遮陽擋雨的篷布散開，然后在篷布下面搭上門板，堆上日用百貨。這時，早點(diǎn)做好了，他們便端著個人頭大的碗，靠在攤子旁邊的門框上，呼嚕呼嚕地吸著面條。中午十一二點(diǎn)時，山上的人基本下來齊了?？諘缂帕鹊男℃?zhèn)似乎一時縮小了許多，檐坎上是街上人的攤子，檐坎下是山里人的攤子，場頭場尾是賣江湖藥的、算命的、看相的、收山貨的、挑雞眼的、取痣取爛牙的外地人的攤子，街心里更是人滿為患，中年人背著背簍、挑著籮筐，沉重地走著；老年人拄著煙杖，慢悠悠而小心地走著；孩子們則吃著麻花，沒命地在人流里穿梭著呼朋引類。有時，一個講究的姑娘忽然覺得腳上一痛，低頭看時，潔白的旅游鞋上有了個臭臟的腳印，但還來不及做出一個討厭的表情，那惹事的頑童遂像泥鰍一樣從人縫里滑過去了。有時，一個正在人家檐下暢飲的人，突然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故交，便端著大碗疾呼過街，不料別人一個轉(zhuǎn)身，咣當(dāng)一聲脆響，瓷碗碎了一地，酒灑了別人一身。熱鬧了兩個鐘頭，下午一時左右，山里的人陸續(xù)上山，外地人也陸續(xù)撤出小鎮(zhèn)。小鎮(zhèn)便又歸冷落，偶爾有個醉了的老人，唱著曲子踉踉蹌蹌地走過，可是老人走過，街上愈顯寂寥。

順河在晚清時期，本來還是一片荒蕪的。民國初年，有一行收山貨的人路過此地，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露山煤，才安生落戶此地，以挖煤為生。不過，其挖掘的規(guī)模是極小的，挖一個洞，便出一筐煤，且煤在當(dāng)?shù)丶炔幌『币膊恢祪r，他們只好將煤炭裝上竹筏，沿南廣河運(yùn)下敘府去賣。因賣炭之人終日與煤為伴，將皮膚染成了煤的顏色，因此被人叫做“炭客”。挖煤自然是一種極危險、辛苦又飽受輕賤的營生，作炭客的也大多是那些沒有牽掛又走投無路的漢子?，F(xiàn)在，當(dāng)?shù)氐娜诉€在流傳“當(dāng)壯丁是死了沒有埋，當(dāng)炭客是埋了沒有死”的俗話。然而，這些漢子卻在別人的輕蔑中形成了自己的個性：能吃苦耐勞，卻好吃好喝，大方闊氣。

當(dāng)?shù)氐娜说纳?，有些做點(diǎn)小買賣，有的靠挖煤，可這并不絕對，因?yàn)樗麄円部赡芡谝欢稳兆拥拿河肿鲂┬≠I賣，或小買賣做不走了去挖煤。但他們不會精打細(xì)算，正二八經(jīng)的門面攤子竟然比不上賣江湖藥的人收入得多。因此他們的生活，亦主要是靠挖煤，只是時代不同，他們的待遇早和以前不一樣了。上半月時，男人啃著干糧，忍著蚊蟲的叮咬，穿過長長的黑暗的山洞，挖煤、上煤、送煤、下煤，出了洞，又冒著暴雨嚴(yán)寒或烈日驕陽幫人裝車；孩子便赤著身子，光著腳丫，攜著提兜，背著背簍，到煤廠外面撿散煤零賣。此時，他們一家老小的生活極其簡單，家里吃的多是面條、老南瓜、土豆、咸菜、酸菜，特別忙時，在火灰里埋幾個山芋，出門時揣在懷里，也算一天的生活。這種日子自然是苦的，但苦時他們的心中卻有希望，因?yàn)榈搅讼掳朐?，得了工資，他們便可以不去上班，只在家中安享清福。此時，擺上桌的就有酒有魚有肉，而且菜的做法吃法也大有講究，黃魚要吃火鍋，甲魚要吃清蒸，牛肉要燉紅燒，豬心豬肝要爆炒，雞蛋必煮甜酒、肉片必煎紅椒、山珍必吃麻辣、海味必吃甜酸——他們不僅愛吃會吃，而且貪玩會玩，酒醉飯飽之后，他們扛上魚竿，提著魚餌，到河邊找個舒服的地方，將漁線往河中一甩，將身子往草叢中一跌，一切人世間的俗事煩惱便都不關(guān)他們的事了。入他們耳的，只有枝頭上吹過的嘩啦嘩啦的清風(fēng)，只有夏枯草里的紡織娘的快樂的歌唱；入他們眼的，只有河里的水消水漲，只有天空的云卷云舒。

他們愛操大方，喜歡擺闊。如果有紅白喜事，無論有錢無錢，必辦得熱鬧，湊得熱鬧。姑娘出嫁，定要備頂好的嫁妝，坐最精致的滑竿，送嫁的人必有爹有娘有媒有證有族上尊敬明白之人，陪嫁的財物必有錢有家具有電器有油鹽茶米及五谷雜糧。陪嫁的錢也是要讓兩個人抬著走的，一張張百元大鈔粘在一塊紅布上，花花綠綠。在悠揚(yáng)的嗩吶和喜慶的鑼鼓聲中，一行歡喜的人似一字長蛇，沿著山間蜿蜒的小路逶迤前進(jìn)，翠綠叢中一線鮮紅，相映成趣。新人是新的氣象的象征，是最受尊敬和歡迎的，若送親的隊伍到了馬路上，機(jī)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必會將車靠在一邊，讓新人先過。

順河有一座叫花丹橋的小橋，橋修成時，當(dāng)?shù)匕傩崭屑h的關(guān)懷，遂請鄉(xiāng)委書記踩橋作句。鄉(xiāng)委書記剛上橋頭，便見迎面走來一行送親的隊伍，就給新人讓路。新娘也不客氣，下轎徐步上橋，并隨口道：

新人踩新橋，今晨踩過萬年牢。

先插紫金花一朵，再掛紅紗帶一條。

上有黨的英明策，下有鄉(xiāng)親火焰高。

黨和人民團(tuán)結(jié)緊，三根鐵索變新橋。

說時將頭上紅花摘下一朵，插在橋頭。在場的人無不喝彩，小鎮(zhèn)上一時傳為美談。這首見景生情的詩，被石匠鏨在了橋頭的石墩上，雖已過去了三十年，竟清晰如故。

新娘到了婆家時，婆家自然夾道歡迎，兩方的人一時會聚，彩帶飛揚(yáng)，人聲鼎沸，鞭炮齊鳴，鑼鼓嗩吶之聲一時大作，此時便有婆家長者，立于高坎之上，一邊往新娘的滑竿上扔撒五谷，一邊高聲唱道：

日吉辰良，天地開張，新人下轎，車馬還鄉(xiāng)。

一張桌子四角方，張郎伐木魯班裝，四邊鑲

起云牙板，中間焚起一爐香。錢財酒漿白如

銀，將來回送車馬神，娘家車馬請回轉(zhuǎn)，婆

家車馬出來迎。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

姜太公在此，諸神回避。大吉大利，百無禁忌。

這便是“回車馬”了，回過車馬，新娘就進(jìn)堂屋禮拜家神。盡畢一切陳規(guī)，新娘便進(jìn)里屋換上俗裝，和大伙兒一起忙里忙外。

對于娘家，打發(fā)了女兒，熱鬧的氣氛便漸漸冷卻，而對于婆家，新娘進(jìn)門之時，才是熱鬧的開始，鄰里要來相幫，朋友要來祝酒，親戚要來簪花，老人孩子要來看熱鬧。櫥上灶上情桌上，人來人往；堂里屋里敞壩里，水泄不通。吃飯時，有錢的人無錢的人叫化的人同席，喝酒時，伶俐的人老好的人迂腐的人干杯。飯后，忙人便忙著布置下一頓飯菜，閑人便忙著下棋打川牌，總之，忙人閑人都沒閑著。白天一日忙活，夜來又逗新娘，又看電影，看樂隊表演魔術(shù)和小品。有的親戚廣大的人家，一夜幾臺電影機(jī)，敞壩里、草壩里都在放映，遠(yuǎn)近都是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人頭。熱鬧一直持續(xù)到次日中午。

主人喜歡講排場，客人也愛講體面。對于鄰里，無論平日有無怨氣，有事時必要下力相幫，閑時自不必說，忙時也一定請假；對于親戚，他們喜事要去簪花，憂事要去下祭，對于熟人，十里八里，他們也去打個照面，“千里送毫毛，禮輕情意重”。禮尚往來，他們出手闊氣，若是簪花，他們必要給新郎新娘買個全身下腳的新裝，抬貨必要備上十二抬，且鑼鼓吹手具備；若是下祭，他們還會做起“術(shù)桌”，桌上前有朱鵲、后有玄武、左有青龍、右有白虎，中有“五子登科”，有“四季花開”，有“三靈吉慶”，有“二龍搶寶”，有“一枝獨(dú)秀”。有錢時，他們可以傾其家底；無錢時，便借債做人情。

他們買賣東西從不討價還價，賣時說是多少就是多少，買時也只問一口價，不買便立即走開，買便馬上解囊，但是，所賣的東西必然貨真價實(shí)，所買的東西也一定要挑上色貨。

他們的慷慨大方，使他們有極好的人緣，遠(yuǎn)來的人，近面的人，凡是跟他們打過交道，都喜歡他們，與人說起，也必豎起拇指說：“順河的人瀟灑、闊氣、夠朋友?！?/p>

三、九絲城的傳說

南廣河從順河下來，在中心場地皮上打了個照面，便再依著窄窄的山峽流進(jìn)石碑地面，小鎮(zhèn)石碑，已經(jīng)屬于四川省珙縣的管轄之地了。這一路，因?yàn)閮蛇叺纳缴镁o湊，所以河流被逼得極狹，白浪滔滔，急浪若飛。放過竹排木排的老人，都能說出許多這一路的驚險的故事。河溝兩邊的山叫做“擦耳巖”，據(jù)老人傳說，在晚清時，這里發(fā)生過一次地震，震時，兩邊的山峰時而合攏，時而分離，搖搖欲墜。石碑小鎮(zhèn)就坐落在個峽谷之中。

南廣河在小鎮(zhèn)接入了一條小河，叫殺人溝。沿殺人溝往上走十里路，便可見一座大山，方圓十里，雄偉陡峭，這便是九絲城了。老人說九絲城要九兩絲拉直了才能圍得過?，F(xiàn)在的九絲城，上面只有一個村，然而，在四百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僰人的“皇城”。

按地方志書記載，僰人是一個古老的民族，是百越人的一支，是蚩尤之后，自諸葛亮平定南方以后便世代生活在川南。明末，因朝廷推行“改土歸流”，流官加大了對老百姓的盤剝，因致僰人與朝廷對抗，最后被剿滅。然而，民間的傳說卻更為精彩。

傳說是從阿老講起的。阿老是個老鰥夫，全靠賣麻糖過活。一日趕集，將二兩麻糖與一巫師換得三個泥人，回去依巫師囑咐將泥人浸泡在水缸里面，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便得兩兒一女，長者喚作阿大，次者喚作阿二，幺女喚作阿妹。阿老本是個積德行善之人，老來得子，心頭高興，便將巫師接到家中供養(yǎng)，尊敬有如父母。巫師感其恩德，將死之時，便給阿老點(diǎn)了一地美穴，美穴在今天羅星渡下面的叫化洞中。叫化洞依山傍水，后面群山巍峨，有吹有打有送，有旗有羅有傘有蓋，再后則諸峰綿綿，若千軍萬馬，間或突出的尖峰似一桿桿斜插的帥旗；前面群山低矮，真是千臣揖首、萬國來朝，另有良駒寶馬，美女妖姬兩側(cè)而侍。兩山之間，白水環(huán)流，宛如玉帶，又似長鞭。水心之中有個大河壩，足十畝之地，若視河壩為城，玉帶水則為護(hù)城河。巫師囑咐兄妹三人說，阿老死時只得偷葬，且入土之后，全家要閉門不出，不許有鐘磬之聲，不許有碾磨之響，待四十九天之后再上山祭拜。那時，河壩中會長出數(shù)萬楠竹；阿老墳前會長出三根蘆槁，墳上會長出三根葛藤，若將其制成弓箭，往東北方放出，即可射殺天子。放箭之時，河壩中的楠竹會破裂，竹破，每節(jié)竹筒間便得一兵一馬，兵馬見風(fēng)長大，且此后將此弓箭壓陣，必攻無不取，戰(zhàn)無不勝。巫師又說，“若要發(fā)，洪水不淹大河壩”，若有洪水淹沒河壩，則起事必敗。阿老死后，三兄妹盡依巫師囑咐去做，可是家中柴米準(zhǔn)備不足，吃完了糧食便捉老鼠吃，水喝完了便喝尿，柴燒光了便劈柱頭燒。但是，老鼠吃光了，柱頭也削尖了，還不到期。四十八日時，兄妹三人實(shí)在熬不下去了，便出去祭拜阿老。上山去時，三人都吃了一驚，墳前墳上所生之物，與巫師預(yù)言分毫不差。鎮(zhèn)定之后，阿大如巫師所言，取藤折槁為弓，去葉削蘆為箭，即向北射。箭一放出，黃煙滾滾，河水翻騰，群山破碎，楠竹噼哩啪啦地爆裂。三人驚駭，急忙趟水過河，見破裂的竹節(jié)中果有一兵一馬，刀槍甲胄齊備，可惜時日未到，尚差咽喉里的三分陽氣。兄妹正痛苦，忽聞水聲如雷，抬頭便見大水若一座座山峰鋪天蓋地而來，頃刻將河壩淹沒。

再說大明皇帝登朝時，忽然天昏地暗，只聽得騰的一聲，便見一枝葦箭插在九龍柱上，離龍椅僅數(shù)尺之距。眾臣驚噓之時，國師卻奏說，他夜觀天象，見天狼星出沒于西南。西南百越之民，不受王化，多生妖人，且此槁竹獨(dú)生于南方。天地之大地穴，源于昆侖，昆侖生三支山脈，三脈之中，各有美穴，一在泰山，二在秦淮，三在烏蒙。泰山、秦淮為正脈，其中美穴，若得之，可出帝王與公侯將相；烏蒙一脈，山水兇惡，草浸百毒，人心歹惡，其中美穴，若得之，則出盜匪。所以西南方必起狼煙。

自奏請大明皇帝恩準(zhǔn)之日起，國師便化妝為一個陰陽先生，云游西南，暗訪美穴。當(dāng)國師訪到阿老的穴地時，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穴地要出的，絕對不是一般盜匪，而是能定國定邦的君王。他掐指一算，亡人已經(jīng)下葬了三年五月零二十九日，破帝王之穴，只三個機(jī)會，一在下葬后四十九日之內(nèi)，二在葬后一年，三在葬后三年零六個月之子時，當(dāng)晚子時是最后的機(jī)會?？墒?，當(dāng)從何處破土呢？美穴被占之后，山水會自動走樣，螞蟻蝗蟲已經(jīng)在相同坐向的地方筑起了四十九關(guān)疑冢，真假難辨。此地為蓮花地，蓮花有三年一開，有一百二十年一開，美穴被占之后，僅再開一次，究竟開在何時，沒有定數(shù)。國師無奈，只能胡挖亂刨，可亥時將末，還未找到真地。國師正焦急時，忽然嗅得一陣清香，似有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抬頭看時，見一個土包上，騰起一束粉紅的煙霧，煙霧燦爛透明，繼而聚作一個圓球，球心里三片圓荷，荷葉之間有一箭嬌紅的花蕾，花蕾慢慢舒開，出脫的一朵荷花，絕世美妙。漸漸地，花色變淡了，花片變白了，白又變淡了，淡成了一線灰煙。國師馬上醒悟過來了，他是天底下最幸運(yùn)的人，碰上了蓮花開，真穴就在蓮花的下面。當(dāng)他挖開地穴時，見蝗蟲早已將地穴掏成空心，螞蟻已將泥屑做成龍床、龍袍、龍椅、紫金冠，甚至宮娥彩蝶，鐵桶山河，阿老靜躺在龍床之上，紅光滿面，鶴發(fā)童顏，腰纏一根長生根，宛如玉帶，只紫金冠上的二龍搶寶珠尚不滾圓。阿老身子周圍的形狀竟和地面上一模一樣，城池江山俱備，旗羅傘蓋完全。國師當(dāng)下斬斷了長生根，又往八方撒了鐵沙，往阿老身上澆了桐油，便縱火焚燒。

國師走后，官家的兵船便沿南廣河逆水而上了，并先后破了平寨、王五寨、都都寨、老堡寨、麻糖壩等僰人的重要據(jù)點(diǎn)。三兄妹無奈，只好退守雞冠嶺和九絲城。官兵進(jìn)逼曹營。九絲城山高百丈，四面懸崖，偶爾有個斜坡，坡上也是密集的藤蔓荊棘，荊棘下面是松軟的紅沙土，只輕輕一踩便往下滑，僅一條獨(dú)路可以上山，山上土地肥沃，糧草豐富，水源充足。獨(dú)路可連通雞冠嶺，雞冠嶺下有一座高山小城，即今天的建武場，城下有足十里路的急坡，坡上荒無一物，官兵無法隱蔽，剛開始沖鋒，山上便來滾石橫木，沖至城下便來亂箭石灰。若官兵從雞冠嶺敗下來，便一定遭到九絲城上下來的僰兵的劫殺，有時僰人兩邊同時出兵，成犄角之勢，可攻可守，相互照應(yīng)。官兵幾次進(jìn)攻皆遭失敗，此時便有一個士兵自告奮勇上山打探。這個士兵本是個樂工，精各門樂器，他被僰人俘虜后，便請為大王奏樂。阿氏姊妹因戰(zhàn)事不利，正整日焦愁，見此人能歌善舞，便收留了消遣精神。這個士兵在山上數(shù)日，漸漸清楚了僰人的布防情況，便請用長吹為僰兵娛樂，阿大欣然同意。實(shí)際上，他吹的曲調(diào)中，暗有玄機(jī)，下面的人聽得出其隱語是“前山?jīng)]有路，后山有路來，也要帶禾草，也要帶干柴”。原來，九絲城的后山邊緣處有一座小山，這座小山?jīng)]有引起僰人的注意，防守薄弱，只要拿下了這座小山，每人往小山與大山之間的峽谷里擲下一捆柴禾，再往柴禾上射火箭，火便可燒到僰人的糧倉。官兵再趁僰人救火之時，猛攻上山的路口，若拿下路口，則切斷九絲城與雞冠嶺的聯(lián)系，若兩邊皆成孤立之狀，又缺糧草，則不日即可攻破。

官兵依計行事，果然一舉成功。官兵攻上山之時，阿氏姊妹悔恨交加，相擁而泣不成聲。泣后，阿大阿二，分別架兩只簸箕，從亂箭中飛了出去，落于云南簸下。只有阿妹怒發(fā)沖冠，帶上余下生死兄弟沖下山來，刀劍起處，官兵紛紛落馬。阿妹率人直沖官兵帥旗，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元帥郭將軍招架不住，落荒而逃，逃至上羅馬蹄溝時身中一箭，至將軍沱時被阿妹追及削去首級，依舊策馬沿南廣河往下逃，至菜家壩時，見一老婆在栽菜，可是菜沒有頭。將軍奇怪，便問道：“菜無頭可活么？”老婆道：“菜無頭可活?！睂④姽笮Φ溃骸安藷o頭可活，則人無頭亦可活了?！崩掀胚@才抬頭看見了鐵騎上的渾身是血的無頭將軍，驚厥失聲道：“人無頭怎么能活呢？人無頭當(dāng)死?！痹捯魟偮?，將軍的無頭尸便滾落馬來。阿妹斬了將軍，回頭見九絲城上一片火光，知回頭無路，想起巫師的叮囑，想起昔日的輝煌與滄桑，便引頸揮劍自刎而死。余下之人，感其豪壯，亦紛紛自刺身亡。

大火在九絲城上燒了七天七夜，至今山上的泥土依然炭黑，烏木焦米隨處可拾。

官兵掃滅了僰人，便在雞冠嶺犒賞三軍，然后立平蠻碑紀(jì)念。石碑有三塊，一塊丈八尺高，兩塊丈二尺高，至今尚存，只是碑銘經(jīng)歷了四百年風(fēng)吹雨蝕，已不清楚，但亦可辨認(rèn)，因碑記太長，此處只錄小段以證：……秋七月始計取九絲城。城踞夜郎西，小兩壁對望，巖間陡絕四十里，三雄王壁其—亡，控弦數(shù)萬。王皆強(qiáng)力，曉軍事，慣攻戰(zhàn)……

此后，雞冠嶺由僰人的據(jù)點(diǎn)變成了漢人的縣城，組建漢人武裝，更名建武，其縣府衙門至今依舊保存完好。再后來，地方政府考慮到建武地勢實(shí)在太過偏遠(yuǎn)陡峭，便撤了縣，改作鄉(xiāng)，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又撤消了鄉(xiāng)，改作村，現(xiàn)在屬于四川興文縣管轄。

小小的一個高山集鎮(zhèn)，面朝著紅沙土，背頂著削尖的山峰，山頂著白云，一條紅沙石鋪成的老街，油潤圓滑，兩壁石墻老屋，蒼蒼斑駁。若起山洪，水帶著泥沙滿街亂竄，水消之后，僅剩沙土，滿街一片艷紅。因是村場，地處偏僻，即便逢趕集的日子，街上的人也不多，如果是閑天，街上更顯寂寥。赤身裸背的莊稼漢子扛著犁鏵，趕著牯牛，踩得老街得得有韻；頭發(fā)已經(jīng)飄白的老婦人，抱著個孩子坐在檐前喂奶，布滿青筋的奶子被吮得咂咂作響；古縣衙和高大石碑下面，或有閑來無事之人，端一杯茶水，置一個棋盤，悠然自樂……他們都熱衷僰鄉(xiāng)的傳奇。蠻子的滅絕，張獻(xiàn)忠剿四川，湖廣填四川，石碑鄉(xiāng)這名字的典故，都是他們百說不厭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