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

一

去年夏天在日本，有兩件事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一是京都的寺院。七月的炎夏中，那豐枯有致的各式庭院帶給我視覺與心靈上的陰涼靜穆，已是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了。它帶給我的震撼不亞于二十多年前在羅馬看到那些落日中的廢墟所產(chǎn)生的震驚。二是日本人的讀書。在東京的大型連鎖店三省堂書店和書店一條街Jimbocho Booksellers District，我驚訝于人們對文藝書籍的興趣。據(jù)統(tǒng)計，日本人均閱讀量是亞洲第一。二○一五年日本人均閱讀二十本書，一半以上日本國民月閱讀量在兩本以上。從種類上說，最流行的種類是推理小說、散文和實用類書籍， 其他還包括歷史小說、戀愛小說和人文思想等。如果和中國人的閱讀作一個比較，就可以看出兩國國民趣味與實用、修養(yǎng)和謀生的不同。當然，這固然與兩國社會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有關(guān)，但跟出版界、媒體和學校共同促進的“全民運動”也有關(guān)。比如已經(jīng)有八九十個年頭的日本兩大文學獎芥川獎和直木獎，就在日本當代文學的閱讀與寫作上功不可沒。這兩個創(chuàng)始于一九三五年的文學獎，雖然一雅一俗，但兩者之間有著微妙的唱和關(guān)系—它們最初都是與文學雜志《文藝春秋》和出版人菊池寬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至今兩個評審團隊共用同一個大樓。這種關(guān)系也許可以用來解釋日本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高雅與通俗的融合，藝術(shù)形式的探索與大眾娛樂的滿足之間的某種平衡。當代日本文學大家村上春樹、東野圭吾，甚至渡邊淳一，都是在暢銷小說和類型小說的框架中寫出嚴肅文學所具有的人性深度和哲理形式。而那些得到大眾讀者尤其女性讀者喜愛的女性作家，如吉本芭娜娜、宮部美幸、江國香織，更是能讓我們在享受故事的快樂之余，思索一些煽情的和戲劇性推理情節(jié)以外的東西，比如人究竟是在怎樣的瞬間變老變丑的？ 或者在什么樣的夜晚，我們可以看到繁星？

二

二○一三年是女作家櫻木紫乃的幸運年。她不僅以《無愛》獲得了第十九屆島清戀愛文學獎，而且終于以《皇家酒店》拿下了第一四九回直木獎。二○一四年她一鼓作氣出版了《繁星》。這三部作品不僅為我們展現(xiàn)了日本女性寫作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傳承，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探索日本當代文學魅力的機會。

櫻木紫乃是以一個特殊的標簽“新官能派”在日本文壇上亮相的，奠定她在文壇地位的《玻璃蘆葦》和《皇家酒店》都是以色情旅館和情人酒店為場景，因此被想當然地稱為“性愛作家”，與渡邊淳一相提并論。加上有著懸疑故事結(jié)構(gòu)的《玻璃蘆葦》被改編成電視劇，里面的亂倫畸戀情節(jié)被那些只看斷章取義的劇情簡介的人想象放大，變成“日本人真是不正常的民族”的又一證據(jù)。他們在津津樂道日本人“又黃又暴力”的時候，卻忽略了櫻木原作中最美好也最堅硬的內(nèi)核，那些在無愛無序和情欲泛濫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孩子，她們?nèi)绾巫跃?，她們還能否相信“活著是美好的”。

雖然常常被誤指為“女性渡邊淳一”，櫻木筆下的性愛與渡邊淳一的性愛其實很不相同。在男性作家的想象中，中年女性因為男性愛人的引導，發(fā)現(xiàn)了性愛是如此美好，它是體驗親密、歡愉和享受身體感官的秘密通道，也是女性成長發(fā)現(xiàn)自我的必經(jīng)之途。但在這種男性作為施恩者的俯視角度中，女性和她們的身體是情欲的載體，與理性和道德注定水火不容，一旦激發(fā)，她們自己也無法控制，于是離人世越來越遠，最后以同歸于盡的方式與自己的愛人相擁著走向毀滅，像《失樂園》中的松原凜子。櫻木小說中的性愛卻地地道道的是從女性的角度寫女性的身體感受，她們的性愛體驗更為復雜多維，并且與女性在現(xiàn)實中的整體生存狀況密切相關(guān)。有很多時候是被男性剝削和利用，因此留下了人性黑暗和環(huán)境戕害下的累累傷痕，“女人空虛的身體就像蘆葦，割開蘆葦流出來的只有沙子和溢出心靈的黑暗”。但是她們的身體也往往成為“慈悲的身體”（李維菁），成為普度眾生，也拯救自己的那條船。從本質(zhì)上說，櫻木筆下的性愛寫的是人性面對真實的生活所能感到的憂傷與抗爭。“性愛在疏解內(nèi)心無法傾訴的疼痛時，成為黑暗中閃爍的微光?！边@應該就是《皇家酒店》的主題。

三

《皇家酒店》是由七個小故事組成的長篇小說或短篇故事集。稱之為短篇故事集是因為這七個短篇各自獨立，有不同的人物和主題，這些人物并沒有什么交集，把這些故事和人物串聯(lián)在一起的是那個已經(jīng)成為北海道濕地間高崗上的一片廢墟的“皇家酒店”?！蹲罴宴R頭》一篇，美幸被男友貴史攛掇著，來到已經(jīng)被遺棄的酒店，在充滿了死亡和欲望的三號房間里為他充當情色藝術(shù)攝影的裸體模特；《今日開業(yè)》是講寺院住持西教的妻子干子為了幫助丈夫維持寺院運轉(zhuǎn)，為供養(yǎng)寺院的檀家提供特殊服務，施主之一帶來了酒店原主人田中大吉的骨灰，卻因無人收留被放置于寺院中；《情趣店》中，酒店的經(jīng)營者也就是田中的女兒雅代在酒店關(guān)門那一天，試圖放縱一下自己，與來酒店接收存貨的情趣店員宮川來一段一夜情，她選擇了那個因一對年輕婚外情侶自殺而給酒店帶來不祥的三號房間；《泡泡浴》中，被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重負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惠與真一來到酒店，尋找他們在沒有隱私的家里無法安享的夫妻魚水之樂。這樣倒溯時間的河流，我們在最后一篇《禮物》中看到了酒店籌建之初，創(chuàng)辦者田中如何為即將分娩的情人琉璃子規(guī)劃著一個美好的禮物—情人酒店。這個卑微的畫招貼的師傅，剛與妻子離婚，被岳父羞辱。于是他懷著滿腔的希望和愛，押上所有家業(yè)和后半生的幸福：“琉璃子，這景色很棒吧！要是在這兒建個情人酒店，你不覺得大家都會排著隊來嗎？我啊，想有朝一日成為大公司的老板，讓你享享福?！?/p>

正是因為這個匠心獨具的線索，一個貧困遙遠地區(qū)的情人酒店的興衰，這七篇獨立的短篇小說也可以讀成一個寓意深遠的有關(guān)生活哲理的完整的長篇小說：關(guān)于眾生交集，關(guān)于生死相續(xù)，關(guān)于時間流逝，關(guān)于滄海桑田。我們從最接近現(xiàn)實的廢墟之地出發(fā)，借助各自走在通往欲望酒店上下坡路上的蕓蕓眾生，抵達最初的希望和夢想，愛與溫柔。從情感色調(diào)上說，小說從第一篇美幸的孤獨空洞和懷疑開始，因為她的身體和欲望被男人利用和出賣，結(jié)束于《禮物》的田中的憧憬與夢想，和第六篇《看星星》御子的愛之堅定與信念。御子是個卑微平凡努力工作的酒店清潔工，經(jīng)年累月低頭清掃著別人尋歡作樂后的房間，一直逆來順受地微笑地對待生活。貧窮但穩(wěn)定的家和二兒子的孝敬是她活著的希望。但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御子聽到兒子竟然是殺人嫌疑犯，在下夜班回家的路上，她實在走不動了：“她總是沿著沒有燈光的坡路上上下下，這是條伸手不見五指，連錯車都困難的狹窄山路……御子一邊小心著不要在砂石上滑倒，一邊下了坡。剛要爬上沒有燈光的坡路，卻猛地抬頭望向天空。樹葉都掉了，天空更加遼闊。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星星的閃爍卻清晰地躍入她的眼底。上了這個坡再下坡， 便到了她出生和長大的家，那里有等待著她的正太郎， 還有今早看的報紙以及電視新聞……然而看著星星，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變得十分遙遠?！本驮谟涌毂粌鏊赖慕^望時刻，“孩子他爸”正太郎尋找過來，一步步把昏迷的她背回家?！八恳淮螕u晃都讓御子沉入睡眠中。緩緩地下著坡，努力不讓自己摔倒的正太郎，也比昨天更溫柔了些?！?

當我們讀完這些卑微掙扎卻不失溫柔與希望的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最初對情人旅館的想象是多么淺薄，就像某中文版的封面，暗紅床笫帷幕輕垂而組成淫靡墮落，充滿感官的刺激誘惑。但是櫻木紫乃卻用她平實細致的語言，尤其是她那充滿同情和悲憫的目光，引領(lǐng)我們看到了欲望眾生活著的真相。通過描寫日常生活中的毀滅與重建，欲望與愛，軌跡與逃離之間的關(guān)系，櫻木紫乃深入我們關(guān)于“情人旅館”“欲望酒店”的想象，剔出那些虛張聲勢的部分，讓我們辨認人性中最厚實頑固的底子：雖然悲涼殘酷，但依然有美和溫柔。正如日文原版封面的風格，有冰冷的線條和充滿陰影的空間，色彩灰色凝重，如意大利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契里柯（Giorgio de Chirico）的畫。偌大的空洞的床上獨坐著一個俯身抱臂的裸體女子。這個遠距離的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的裸體無意于刺激感官，而是讓我們?nèi)リP(guān)注人物整體的姿態(tài)，或許她的靈魂：她似乎在低頭哭泣，還像從悲哀中抬起頭來。這無疑是一個孤獨悲哀的世界，但旁邊還是有一扇敞開的窗。從那窗進入的外面的光亮落在床上，落在女人坐著的地方。也許正是這種沉重灰暗的底色，使得這唯一的女體和那束光亮重合，如此柔軟，如此明亮。

四

在《皇家酒店》第六篇出現(xiàn)的“看星星”的意象后來擴展成為櫻木紫乃新的作品《繁星》的母題，也是中心隱喻?！斗毙恰分v述一個叫千春的女人，她出生在北海道的道央，是母親咲子未婚先孕的孩子，因此從小被在夜店謀生的母親遺棄給外婆，在偏僻貧窮的老家長大。后來千春重蹈母親覆轍，也在舞場和夜店謀生。先后嫁人兩次卻沒法找到自己滿意的生活，于是一次次離開家庭，遺棄年幼的女兒，自己到處漂流。小說從她十三歲第一次被母親帶出來看世界講起，結(jié)束于她四十幾歲時慘遭車禍，傷殘后獨自回鄉(xiāng)。從世俗的角度看，這個主人公遠非成功或幸福的女性，甚至連普通的賢妻良母都算不上。那么為什么作者選取她的生活作為小說的內(nèi)容，她的遭遇究竟象征著什么？

與《皇家酒店》一樣，《繁星》的結(jié)構(gòu)是匠心獨特也是深思熟慮的。全書共九章，每一章都是某一個與千春有過交集的人的故事。比如第一章“一個人的華爾茲”就是千春的母親咲子的生活截片。她在夜店的生活， 她對黑道中人山先生的暗戀， 以及這段萍水相逢的戀情的結(jié)束。與之平行的是女兒千春暑假來札幌度假， 母女短暫的同居生活。這里，我們看到剛剛開始發(fā)育的千春， 她對自己的身體渾然不覺，以及這個小地方出來的少女與陌生的母親和外面的世界相遇時的那種懵懂無知和拘謹不安。而這一切又都是通過母親咲子的眼睛看到的，同時也就加入了一個歷經(jīng)情愛挫折的人對如花少女的憐惜與擔憂。第二章“岸邊人”則是道央一家主婦育子的生活。她是十六歲的千春所寄身的外婆家的鄰居，靠打零工貼補家用，并把所有希望放在上醫(yī)學院的兒子圭一身上。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圭一與千春有了私情而且后者懷上了孩子，她毅然又殘酷地出手，逼著無依無靠的千春去醫(yī)院打掉了孩子。從千春的故事線索看，這是千春作為一個女人的重要的生命成長階段，第一次性生活以及懷孕流產(chǎn)。本來美好的人生體驗卻被傷害和羞辱所代替。而這段經(jīng)歷又是通過另一個與她有利害關(guān)系的女人來講述的，充滿了育子個人的觀察和盤算。通過育子，我們看到這個沒有父母照顧教育的女孩如何“遲鈍”，毫無防范，也常常被鄙視，“有其母必有其子”，甚至被利用和欺負，“絕不能讓這樣一個女孩子耽誤了圭一的一生”。從育子對千春又恨又愛的細膩的心理描寫中， 我們看到了女性復雜的情感世界以及她們之間含混錯綜的關(guān)系，尤其故事結(jié)尾育子的夢境，充滿負疚：“小千春，別再過來了，是我對不起你?！?/p>

一章接一章，作者耐心地為我們展示了千春的生活軌跡，以及她之所以長成最后那個樣子的原因和環(huán)境。但千春的故事只是《繁星》的一部分，也不能完全說明小說的主題。那九個敘述者，也就是把千春故事為我們拼湊出來的人， 他們的故事和人生同樣重要。除了咲子、育子，我們還看到麗香旭，札幌的舞女，十九歲的千春將接替她成為陪舞女，而麗香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歡場，開始正常的家庭生活，十幾年前因哥哥弒父而被打碎的家庭生活，“只有哥哥和自己兩個人了， 愿望若小，便可實現(xiàn)”（“隱匿的生活”）；我們還看到木村晴彥，四十歲仍然與挑剔刻薄的母親生活在一起的單身漢，“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細碎如塵埃的不滿一點點堆積”。在簡易法院窗口，他接待了二十二歲的超市配送員千春的咨詢，并且輕易地幾乎是在趁人之危的情況下娶了千春，千春美好的肉體使他第一次沉溺于世俗的快樂，甚至差點以殺死母親來維持這種快樂（“月見坡”）；我們還看到桐子，住在根室的女理發(fā)師，千春第二個丈夫高雄的母親，也是千春出走后代替不成器的兒子照顧稚子的人。在冷漠多疑的丈夫和命運的嘲笑報復面前，她不得不反省自己早年與師傅的任性出軌和目前混亂的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自己究竟是因為什么樣的過錯而陷入如此這般的囚籠?！保ā凹t白藍”）就這樣，從對千春故事的再現(xiàn)和解釋中，我們看到了這些講千春故事的人，同時也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 以及他們的現(xiàn)實與心靈世界。這些人的生活與千春一樣，卑微平凡，有時甚至沉淪，充滿瑣碎的磨難和無法追悔的錯誤；他們的掙扎和抗爭也并不比千春更有力，更高尚，同樣充滿著人性的軟弱和堅韌。所以，《繁星》講述的也可以說是關(guān)于由于千春集合到一起的一群北海道人的故事，一群日本人的故事。小說的結(jié)尾，通過千春的女兒稚子的話，交代出這些普通人的生存意義，以及他們與千春的關(guān)系： “在稚子的心中， 每一顆星星都是平等的，在屬于自己的角落熠熠生輝?！倍撬麄儼l(fā)出的光，不管多么微弱、遙遠，都照亮了彼此，照亮了千春?！爱斔谀X海里用一條條線將每一顆氣泡一般孤零零的星星連在一起時，一個女人的頭像赫然浮現(xiàn)。所有人不分彼此，都是有生命的星星，閃爍在夜空里的無名之星?！?/p>

五

那么千春為什么能成為“繁星”所勾連出的那個“女人頭像”？換句話說，什么品質(zhì)讓一個卑微的生命成為故事或者傳奇，發(fā)出光亮？

小說的最后四章，櫻木紫乃探討了一個關(guān)于文學如何拯救人生的話題。

在第六章“一路逃來”，退休后開詩歌講習班的巴五郎注意到了一向獨來獨往的千春，這個三十八歲的女人“沒怎么讀過書，文字功底近乎為零”，但是她說“我一直想著要寫點什么”。在大家的眼里，“她平?？瓷先ゴ纛^呆腦的，可是到這里后卻仿佛一下子脫胎換骨了”。雖然不被老師巴五郎和其他同學看好，千春還是堅持用手寫自制的詩集“女體”參加了文學獎并獲獎。巴五郎雖然幾乎預料到了這一結(jié)果卻又不愿承認，甚至有些嫉妒，因為“女體”是女性的“告白和懺悔”， 它如此誠實，如此直抒胸臆，卻又不自悲自憐，“起到對情緒的凈化和宣泄的作用”—

一個生命從身體里花落而出

頭 肩膀 手 還有雙腿

這一切 居然出自我的身體

天吶 我是成不了母親的

我曾經(jīng) 這樣以為

所以我逃到了這里

一個未知的地方

第七章“冬日的向日葵”寫老年咲子和在逃罪犯忠治在海邊小城隱姓埋名，相依為命，靜候生命的結(jié)束。為了讓重病的咲子放下惦念，忠治動身去尋找千春。在寒冷的夜晚，在另一個小城的酒店看到了在那里打工的四十四歲的千春。他還看到這個被母親拋棄的一無所有的女人因為擁有了愛好和夢想，“想成為職業(yè)作家”，已經(jīng)能鎮(zhèn)靜而微笑地應付平庸的人生。在得到她饋贈的手寫本《繁星》后，忠治的奔波得到了回報，他終于可以安慰即將離去的咲子，“你閨女有朝一日會當上大作家的”。懷揣著千春的書，他也陪著愛人安心而去，“等到了春天，雪融化了—我究竟會變成誰呢？”

他和她都會變成小說《繁星》中的一部分，正像我們知道的那樣。這個從現(xiàn)實到藝術(shù)的轉(zhuǎn)換過程在第八章“稻草人”中得以呈現(xiàn)。遁世的中年人保德在十勝的山里一邊種田，一邊為一個暢銷作家代寫散文。這個從東京退下來的文字編輯，與他成功的前妻相比，更像一個被生活打敗的失敗者。在一個積雪融化的早春，他偶然帶回家一個迷路的滿身傷殘的女人。她就是在車禍中失去一條腿，臉上留有很多玻璃碎片的千春。這個神秘的女人，以及他們的徹夜交談喚醒了保德常年壓抑的靈感和想象，借助這個不斷“從臉上摸出碎玻璃，放在指尖上凝視的女人”，保德，一個隱身作者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聲音?！八X得，那一塊塊從皮膚里鉆出來的碎玻璃就像是這女人所擁有的鉆石原石。他有了一種模糊的沖動，想記錄下這女人搜集的玻璃碎片。”他只有通過書寫，通過虛構(gòu)的秩序，才能給予千春的生活以意義，也同時把自己從虛無中拯救出來。

小說的最后一章“稚子”是千春的女兒，在圖書館工作的田上稚子讀到保德新出版的小說《繁星》。這個從小沒有父母新近也失去了爺爺奶奶的年輕女人在淡定的外表下是一顆孤獨漂泊的心，她擔心自己卑微的身世會使得戀情無疾而終，因此顯得格外驕傲和薄情，不愿意談婚論嫁，也不喜歡家庭生活。在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并拿到父親培育出的良種大米后，她第一次在家里為自己做飯?！捌降族佔龀龅拿罪埵顾盐虻?，自己也曾有過母親，她不愿意稱之為感傷。”“一種熟悉的香甜在嘴里擴散出來。不可思議的是，稚子的心里并沒有洋溢起對父親的憐憫懷念或愛戴之情。然而此刻，她對父親的一生產(chǎn)生了切實的認同感。”她終于決定與男友同居，分享這甘美的味道。在父親種植的大米和以母親為主人公的小說之間，稚子找到了一個她可以安身立命的平衡點。與過去、與她死去的親人們和解了，她理解了這一個個“離經(jīng)叛道的薄情之人”，理解了他們“彼此善待又彼此拋棄，不愿意接受愛的咒語的束縛”。她知道，“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好，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選擇走完了一生”。而她自己，也會最終成為一顆小小的星星，照亮別人。

《繁星》對女性生命經(jīng)驗和寫作閱讀經(jīng)驗的描寫無疑是作家櫻木紫乃的夫子自況，她既是千春，也是保德，而《繁星》是讓這雙重身份合為一體的方法，如小說中暗示的那樣。這個在北海道馴路附近自家開的情人旅館中長大的女人，并不想用嘩眾取寵的方式寫情人酒店，也不利用性愛為賣點來成為暢銷作家。相反，她用淡然而冷靜的筆調(diào)，深入人們逃避的想象后面的真實，直面人生，對女性世界的關(guān)注也更為深切并且完整。她的小說講述日常生活的磨難與艱辛，以及普通女性的命運與反抗。這種艱辛是因為貧困、疾病和暴力，也是因為我們的漠然、隔絕和缺乏愛。寒冷、落后與艱難的北海道的環(huán)境成為她所有女性人物的背景，也是她們要通過自覺的反抗來擺脫的命運。正如《無愛》所描繪的，生長在道東一個壓抑無愛酗酒成性的礦工家庭里，百合江和理實這對姐妹，要想生存下來，只能互相照顧，給予對方溫暖，自己創(chuàng)造愛。姐姐備受挫折，但無怨無悔，并且以在開拓團唱歌來表達她對生活的渴望，這與《繁星》中把自己的磨難寫成文學作品的千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當家園廢棄，當原來充滿記憶的日常空間變?yōu)閺U墟時，所有的腳步都已經(jīng)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边@種于悲涼絕望處開始的愛，也許正是櫻木紫乃作品給日本讀者的啟示。也正是這些堅韌美好充滿生命力的女性，讓我們重新相信生活中可能出現(xiàn)的光和它們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