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蔣松,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員,做過省報編輯記者,月刊主編,半月刊副總編。在《時代文學》《湖南文學》《文學報》《芳草》《散文百家》《中國文化報》等全國近200家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紀實、文學評論等多體裁作品,著有現(xiàn)代詩集《青春鳥》、散文隨筆集《雨落心空》,長篇小說《準國家糧》。及行業(yè)長篇小說三部曲之一《暢銷樓盤》由重慶出版社常規(guī)出版,之二《私立醫(yī)院》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常規(guī)出版,之三《可樂繪》正在常規(guī)出版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6-0-03
近年來非虛構作為一個尚無明確定義的概念提出來,《人民文學》《江南》等刊物曾打出響亮的旗號編排作品陣容,在文壇產生了較大響應。仿佛文學玩夠了虛構之后,開始反彈琵琶,呼喚真實性的回歸——往高處說,就是主張返璞歸真的文風。非虛構恍有實驗的玩法,那么,怎樣的作品才稱得上是非虛構文學作品呢?從字面意義去理解,當然是“真實”,是相對于虛偽、矯揉造作、無病呻吟而言,但理解上又難免跌落入呆板寫實、文學味減退的誤區(qū)。文學的非虛構該怎么去寫,怎樣才忠于實而不泥于實,保存文學的技巧、應有魅力與滋味?非虛構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需要怎樣的思維與責任?怎樣才發(fā)揮其獨到的感染力?這是一個有共識又見仁見智的話題。近日,筆者讀到王安憶以非虛構名義出版的散文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其中收集有作者自上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寫作的數(shù)十篇作品,才發(fā)現(xiàn)非虛構久已被這位才女作家玩得活色生香。她也用作品詮釋了關于非虛構的主張,以及如何操刀的寫作實踐。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主要是寫她與上海這一座城市的人生交會,上海的世俗生活、風土文化、地理沿革、文明古今、名人掌故,絲絲草草有靈有肉、有韻味,率意而為地呈現(xiàn)在王安憶的筆下不是干打壘,而是文學性的搖曳生姿,讓人感覺到作品中上海的另一番存在。在作家的主觀感受里,浮世繪首先屬于她個人的心情與思緒的世界,又讓人讀得身臨其境、有真情實感,不感覺虛假和矯情。她說“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我雜蕪的個人生活摻和在一起,就這樣,它就幾乎帶有隱私的意味?!保ū緯_篇幅之作《尋找上?!肥锥危@就是作者坦陳的非虛構。王安憶筆下的描寫,好像客觀敘事,然而是帶著情感體驗、抓住特征和內在進行藝術性的描寫。她寫身邊街巷謀生的婦女,“她見過世面,但有偏見,涉足社會,又守著陳規(guī),她最適合做的營生……小煙紙店,就是自家街面房子破出墻來開的張。這條街奇怪就奇在這里,豪華的商店間著民居,在商家的背后,就連著深長人口的弄堂。小煙紙店擠在繁華的街市里一點也不顯得寒磣……這種情景帶著一股憂傷。這條街,真的,真的有著一股憂傷?!彼龑懢埃斑@樣的靜,絕不是寂靜,而是帶著午休的性質,做著些淺夢,半睡半睡中聽見電車‘叮的一聲……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來就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寂靜就是氤氳的質地,它將事物的邊緣洇染與柔和了,所以事物就有了鋪墊,一旦來臨,反有了水到渠成的效果?!彼龑懛闯5募竟?jié),“人們還沒從冬天里脫身,已經聞到了盛夏的味道,真是措手不及?!钡龋髡呋貞涀约旱男穆窔v程,是一種感受和心靈的關照,并不拘泥于“零度”寫實;讀者也可充分調動生活經驗、發(fā)揮想象力的空間,相比于白描,自然更有觸動讀者的閱讀情思和引動共鳴。《上海是一部喜劇》文中有敘述:“把這些單挑出來,放大、突出、拼接、搭起來”,又好像是借筆闡析了有關于非虛構散文的剪材方法。
感覺力,或者屬于作家的一物之長,而表達感覺的語文能力,或者又是區(qū)分一個作家才情的標尺。王安憶超常的語文能力,則是善于從審美趣味、用文學的筆法去驅遣文字。《上海與北京》一文中,表達對兩地風的差異化體驗,例如北京天壇與地壇的風讓人領略到遼闊,大的含義,“它傳達‘大的意境在以大見大,的手法,坦蕩和直接,它就是圈下泱泱然一片空曠,是坦言相告,而不是暗示提醒,它的‘大以正和直來表現(xiàn),省略小零小碎和絮叨,所謂大道不動干戈。它是以大而自識其小,面對無涯自識其有限。它培養(yǎng)人們的崇高與敬仰情感,它培養(yǎng)人的自謙自卑,然后將人吞沒,合二為一。上海的豫園卻是供人欣賞精微,欣賞小的妙處,針眼里有洞天。山重水復,做障眼法……客觀存它亂人眼睛,迷著人的心。它是炫耀機巧和聰敏的……叫人又喜又驚,還有點得意。它是世俗而非權威的,與人平等相待,不企圖去征服誰的。它和人打成一片的,你是你,我是我,并不含糊的”。接下來寫民居,切入點也是從不同地域建筑所富有的人文思想來寫;寫北京人與上海人的言行氣質差別,還是人文的觀照,寫骨子里呈現(xiàn)的不同,最后總結出“北京和上海相比更富于藝術感,后者更具實用精神?!庇幸馑嫉倪€在,作家的眼里的北京直接變成了一座文學化的城市,“天安門廣場是文學的主題,轉繞它展開城市的情節(jié),宮殿、城樓、廟宇、湖泊,是情節(jié)的波瀾,那些深街窗巷是細枝末節(jié)。但這文學也是帝王將相的文學,大道直言,富麗堂皇。上海這座城市是數(shù)學化的,以座標與數(shù)字編碼組成,無論多少矮小破舊的房屋都有編碼,是嚴絲密縫的?!薄氨本┦侵腔鄣模虾J枪接嬎愕?。北京深奧難懂,要有靈感和學問的;上海則簡單易解,可以以理類推……”這種藝術感覺的描寫,形象生動,很質感和哲理化,留給讀者深刻的印象與趣味。因此文學非虛構,與新聞性的真實比是截然不同的。
街景世面,流淌著都市的俚俗生活,在王安憶的筆下不單是白描,而是以真實的感覺流露:“街景是要用一些厚實的東西做的,要經得起錘打。別看那些破墻爛壁,卻為后面那些嬌嫩的生活擋著風雨。它其料是豁出去的決心,打開了臉面。但時間久了,也要磨出一層皮,或者叫繭子。所以,街景再怎么都是粗糙的。越是繁華的街景,越是粗糙,帶著暴力……” 她寫舊式弄堂的鄰里生活,“度著日復一日的柴米生計,流露出城市的涵養(yǎng),任勞任怨世俗如何改換,它都是萬變不離其蹤……1958年廠房的分布和格局,可以看出目標里的悲壯決心,多少有一些魯勇,然而散發(fā)出一股子天真的熱情……1958 年的工業(yè)文化,裹挾著一種單純的快樂,可以說是共產主義烏托邦式的,亦可以說是初民的色彩?!笨陀^只是存在于她的意念之中,正如她道白的:“現(xiàn)在,時尚的筆調將它重新抹了色彩,它以另一種面目呈現(xiàn)出來。這也好……無論命名怎么改變,它的輪廓形狀還暗示出底下的考古層,記錄有人類社會的活動狀態(tài)。它安靜地等待,等待有一天,突然被發(fā)現(xiàn)于另一個世代之中”。再欣賞王安憶筆下的上海郊區(qū)寧靜之美:“有著一種沉底的動靜,它類似和聲中的根音,雖然不成曲調,卻是音樂的根基,規(guī)定了旋律的調性。這是一種轟鳴,由于質地綿密,它便填平了聽覺的每一道縫隙,所以失去了對比,聽起來好像無聲……于是,空廓就不再是一種虛空,而是一種結實、飽滿的質地……在這遼闊的天空底下,再激烈的沖撞之聲,都會變得輕柔,而且純凈,金屬變成了有彈性的肉體,含著感性的成份?!弊髡吖P下的非虛構顯然不再拘泥于原型實相,而是通過感性審美升華的幻象。她把郊區(qū)與市區(qū)的浮光掠影、風華雪月作一番對比認識,認為“邊緣地帶是城市真正的核心和心聲之內涵?!庇梦膶W筆調表達理性認識層面的真實,是心靈的鏡像,更顯文學的張力,引發(fā)讀者的抽象聯(lián)想與精神體會。
文學本身是具有詩性的,而來源于審美感覺。所以,我們去理解文學的非虛構,就不能回到新聞性寫作的真實上去(因此筆者以為,本書第三輯中收集有一篇新聞作品《白茅嶺紀事》,與整體風格非常不搭)。她寫城市觀景:“無論天空、日頭、霧汽,在江面上都顯得高渺,有種原始性,這近代城市因此而有了蠻荒地帶?!薄皹菂^(qū)間縱向的直街,其實通向具體瑣細的生活,卻被無形地阻隔,進入不了這里的宏大歷史敘事?!薄昂駥嵏羯翔忛_窗洞,透出華麗的時尚,形成另一類意識形態(tài)?!毖杂行危鉄o盡。“上海這城市在一點上和小說特別相投,那就是世俗性?!薄皻w還思想以人間煙火的面目,這其實就是小說的面目”(《上海和小說》),是一種超念描寫,理性概括。她描繪現(xiàn)世生活,用文學的眼光把最具特征性的東西拎出來進行詩性表達,留給讀者詩意的審美感覺。例如她回憶上海城隍廟的玩與吃,寫上海的市井氣:“陳舊與嘈雜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是沒落的,又是熱辣辣的,就像隔宿氣,是不那么潔凈新鮮,卻是飽滿的人氣。這大約就是市井氣?!庇终f“在她中產階級的外表之下,卻有著粗糲堅硬的神經,這就是城隍廟的食客”。即便相對質樸的敘事,卻因鏡頭的藝術截取與感光,畫面便特征突出、形象生動,饒有趣味,富有深義。她寫梅雨時節(jié),“這不是濕,而是一種皮,濕還要更凜冽一些”,“氣候多變的季節(jié),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的癥狀,消極得很,街上多是些穿著與氣溫不相符的人,帶著抱怨的神色,得過且過的樣子。而春天就在這樣的焦慮與頹廢中度過了大半”。她寫夏天,“蚊蟲香的氣味,西瓜的氣味,小兒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氣味,這是城市最質樸的氣味,是它的體味。那時候的氣味就有點昏然了,也得讓它打上盹吧!熱氣從路面、墻面、瓦面涌出,連最背陰的,穿堂風的角落都洋溢著松爽的熱氣。空氣里布滿一種皮膚輕度燒傷的焦味,雖然是皮肉的氣味,卻也是干燥爽利的?!庇皿w驗去寫實,呈現(xiàn)筆端是一種詩意的表達,很有趣味和色彩。
王安憶的許多敘事,也直接進入理性感知層面寫自己的認識、觀點和思想。例如“上海人是一個抽象的世界里生活”“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好像生活在理論上,生活在邏輯上,人們就這樣生活在符號中間,他們將勞動與生存聯(lián)系,以抽象的形式去敘述” “人性的萎縮與墮落是世界所有城市的通病”等等,讓感覺中的現(xiàn)象或事實成為理性解讀或思維的觸發(fā)點,并且用具有張力的哲理性語言,去啟發(fā)著讀者的深度心智與認知。本書的非虛構結集作品,本集收入了一些人文隨筆,或者反映了作者對非虛構另一層意見——所謂的真實,又是作者主觀思想的真實。比如《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一文,從人類學、歷史學和人文學的多層進行男女差異的人性與行為的對比剖析;《女性的臉》評頭論足,又別有一番自我觀點與盎然意趣等等,體現(xiàn)出女性作家特有的真實心聲與情感。她在《女作家的自我》中坦陳:“女人比男人更善體驗自己的心情感受,也更重視自己的心情感受……因此也便更具有了情感流露的需要。文學的初衷,其實就是情感流露,于是,女人與文學,在其初衷是天然一致的,而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個人性,這與文學的基礎結成了同盟?!彼J為女性創(chuàng)作“自我于她們是第一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的第一人物”,又說:“女人比男人更愛惜自己的形象,或者說男人比女人更多一份恬不知恥的勇敢?!薄罢鎸嵉淖晕遥匦杞涍^理性活動的步驟,否則就是不真實的了?!薄耙f女性對物質有欲望,那是因為女性比男性更有生活的熱情,而且,擁有更為感性的認識?!庇盟嫁q性語言直抒胸臆,不隱曲拐彎,是主觀能動、理性層面的非虛構。
文集中有許多作者尋根上海城市文明的篇什,便觸及有關歷史文化名人如魯迅、張愛玲與蘇青等,邊敘事邊議論、抒情,體現(xiàn)出她對歷史非虛構人物的獨到體會與解讀。她借魯迅在上海的舊故憶事,探尋魯迅對上海生活的感受與評價:“魯迅當年‘笨重的思想、對歡場人生的提醒之于膚淺、墮落、庸俗文化的意義,有擊鐘而鳴,喚醒世人的力量”,表達一種理性的認識?!妒浪椎膹垚哿帷芬晃闹?,作家從其遺存的著作文章里力圖去結識她,寫道:“在散文里,她顯得清晰和直接一些,小說則要隱晦和曲折得多?!惫P者自覺解讀顯得多余,因為作者以不經意之筆,已經多次闡明了她對“非虛構散文”的認識。王安憶在文章中鮮活地寫到她看見張愛玲是站在窗口看上海的世俗生活。筆者閱讀時也分明看見立于一隅靜看上海風景的王安憶。她從張愛玲的散文中發(fā)現(xiàn)張愛玲“喜歡聽市聲”,而王安憶的這本集子的市聲同樣有聲有色。她又在《蘇青張愛玲對話記》一文中,通過文字與擦肩而過的同城上輩女性——張愛玲與蘇青的心靈對話,讓讀者很能感覺到她與前輩女作家心靈、觀點相溝通的面對面,真實得有類閨密談心。這番內心的幽會,或許也會遺為今后文壇的佳話。她通過分析張愛玲小說的作法說:“張愛玲的世俗氣,在虛無的照耀下,變得藝術了”,筆者套用其語想說:王安憶的這些非虛構散文,在其主觀觀照的觸及下,也變得藝術了,富有新的思想靈光了。
王安憶的散文尋找歷史記憶、忠實于內心感受與認識性的敘事;其隨筆因人因事而發(fā),痛快淋漓表達自己的見解和思想,匯編成《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讓筆者從中體會到她的非虛構文學文本摒斥虛造、虛偽和矯情,又注重利用文學的手法,以及思想與境界的升華,是作者心靈與精神世界的呈現(xiàn)。她似乎借這個集子也表明一種文學觀點:“非虛構”并非一種新的文學體裁,而是一種宿有的因材衍義,尋找恰切的表達主觀感受真實的敘事方式與思辯手法的寫作實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