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榮
拜占庭《法律選編》“仁愛”化原因探微
李繼榮
《法律選編》是拜占庭帝國皇帝利奧三世與君士坦丁五世于740(741)年聯(lián)合頒布的一部小型實用法典。該法典首次明確提出的提升“仁愛”原則和相關法律條文所體現(xiàn)出的“仁愛”精神,使其成為繼查士丁尼《民法大全》后羅馬-拜占庭帝國史上又一部重要官方法典。在帝國皇權不斷強化態(tài)勢下,《法律選編》“仁愛”原則的提出,并非皇帝的仁慈使然,而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很大關系,主要表現(xiàn)在天災人禍引起的人口銳減,教會“博愛”思想激起的人文關懷,客觀上迫使皇帝在追逐皇權至上原則的同時,不得不屈就以“仁愛”原則來維護帝國的穩(wěn)定,促進帝國的繁榮。
拜占庭;《法律選編》;“仁愛”;法典
《法律選編》,舊譯《??寺遒ぁ?,是拜占庭伊蘇里亞王朝時期的一部“以民法為主,刑罰為輔”、①李繼榮、徐家玲:《“破壞圣像運動”誤區(qū)考辨》,《理論月刊》2016年第11期,第86頁。倡導提升“仁愛”原則的法典,②Φ ι λ α ν θ ρ ω π ò τ ε ρ ο ν是希臘語φ ι λ α` ν θ ρ ω π ο ?的比較級形式,直譯為“愛人”,文中將其譯為“仁愛”。其“仁愛”原則主要體現(xiàn)在減少死刑、強調(diào)公平、限制父權及和睦家庭等方面。由于該法典是拜占庭帝國6-8世紀“黑暗時期”僅存的少數(shù)文獻之一,故國內(nèi)外學者也早已關注到該法典的重要性。大體而言,20世紀之前為該法典文本的收集和??彪A段,出現(xiàn)了倫克萊維烏斯??北尽⒘指B爾??北竞兔戏抢瓐D斯??北救N;③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 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6,p.ix.20世紀初是學界對該法典的翻譯階段,包括英國學者弗雷菲爾德的英文本、法國學者斯普爾貝爾的法文本④C.A.Spulber,L’Eclogue des Isaurians,Cernautzi,1929.和德國學者伯格曼的德文本,⑤L.Burgmann,Ecloga,das Gesetzbuch Leons III.Und Konstantinos V,Frankfurt am Main:Lo?wenklau-Gesellschaft, 1983.它們是研究該法典的重要文獻參考;20世紀30年代至今,學界對該法典的研究則進入了不斷深入的階段,如前南斯拉夫?qū)W者奧斯特洛格爾斯基注意到該法典深受其它法的影響,如教會法和東方習慣法;英國學者拜尼斯則關注該法典與《民法大全》的區(qū)別,在《拜占庭:東羅馬文明概論》中指出,盡管“仁愛”是羅馬諸君對其臣民的傳統(tǒng)責任,然而這部新法典意味著其與羅馬法精神相背離;學者奧爾頓則間接地捕捉到該法典“仁愛”化與基督教的關系,他在《劍橋中世紀簡史》中指出,該法典是一部被簡化、被基督教化的民法典,在現(xiàn)代人看來,它以肢體致殘的處罰代替死刑的新規(guī)似乎野蠻殘忍,但對當時的拜占庭人來說更顯“仁愛”;至于國內(nèi)學界,徐家玲教授的《拜占庭文明》和陳志強教授的《拜占庭帝國史》也提及該法典,但多為總體性概述,并未對其進行深入探討。故目前學界對該法典的研究多集中于其頒布時間的爭論、基督教化的特征和人性化的特點,而對該法典提出提升“仁愛”原則的原因缺少系統(tǒng)而深入的探討。鑒于此,本文在借鑒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原始文獻出發(fā),對《法律選編》“仁愛”原則提出的原因進行初步的探討,求教于學界同仁。
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大帝登基以后,以“一個帝國、一部法典和一個宗教”的宏偉目標,憑借其杰出才能,開創(chuàng)了拜占庭帝國史上的一個輝煌時代。但查帝去世后,帝國的各種矛盾日逐漸凸顯,因為人禍天災的不斷發(fā)生,引發(fā)了帝國人口的銳減,致使拜占庭帝國陷入了一個漫長的謀求生存的時期。
查士丁尼登基后,發(fā)動了多次所謂的“收復”式戰(zhàn)爭,借此來完成將地中海重新變?yōu)榱_馬帝國內(nèi)湖的宏圖偉志。533年查士丁尼大帝派大將貝利撒留為統(tǒng)帥,征戰(zhàn)汪達爾人,于534年3月迫其投降,汪達爾王國滅亡,北非很多地區(qū)重歸拜占庭帝國管轄;之后查帝還委任貝利撒留、納爾澤斯等人為將領,花費20余年時間征戰(zhàn)東哥特人,于554年終使其臣服;同時,他還派遣軍隊出征伊比利亞的西哥特人,于554年占領了伊比利亞半島的東南沿海地區(qū)。
但長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不僅導致國庫日益虧空,也造成帝國人口銳減。以對意大利收復戰(zhàn)爭為例,前后打了20余載,雖然之后耗費8年時間進行了修建,然而經(jīng)歷了長期戰(zhàn)爭后的意大利已然成為一片廢墟,各城市古跡銷毀嚴重,“居民人數(shù)減少了9/10”。①徐家玲:《拜占庭文明》,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2頁。無怪乎愛德華·吉本曾埋怨道:“戰(zhàn)爭、瘟疫和饑荒三重重災同時降臨在查士丁尼的臣民的頭上;人口數(shù)量明顯減少成了他統(tǒng)治時期的一個極大污點。”②愛德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黃宜思、黃雨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30頁。
其實人口減少這一污點并未止于查士丁尼大帝時期。因查帝好大喜功,連年對外戰(zhàn)爭,誘發(fā)了帝國人口大規(guī)模減少,而人口大規(guī)模減少又導致軍事防御力量削弱,進而造成帝國軍隊對外戰(zhàn)爭失利。軍事上的失利又會引發(fā)人口的進一步減少,帝國人口與戰(zhàn)爭之間的關系陷入惡性循環(huán),使查帝的繼承者也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
人口減少引發(fā)帝國實力進一步衰微,周邊波斯人、保加爾人、斯拉夫人及阿拉伯人蜂擁而至?;实墼诿鎸?nèi)憂之時,又不得不采取措施抵御這些虎視眈眈覬覦帝國疆域的異族。但帝國本已因人口銳減軍事力量極弱,邊界防務處于劣勢,故在多次較量中,拜占庭帝國均處于失利之態(tài)。613年,“波斯人以武力占領了約旦、巴勒斯坦和圣城(耶路撒冷),他們通過猶太代理人殺了很多人,有人說達到9萬人”,“耶路撒冷的牧首扎哈里阿斯則和其他一些戰(zhàn)俘被帶到波斯,包括神圣的圣十字架”。③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trans.by Cyril Mango and RogerScot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627,pp.470-475,p.491.
雖然627年希拉克略皇帝傾全城之力打敗了波斯人,搶回了真十字架,但帝國實力也為此大損,以至于為正在崛起的阿拉伯人提供了機會。634年,“哈立德在著名的雅穆克河戰(zhàn)役中打敗了拜占庭的4萬大軍”,“638年阿拉伯進攻君士坦提亞,在經(jīng)過圍攻后,斬殺300羅馬人”,“641年毛阿思在經(jīng)過7年的圍攻凱撒利亞城后將其占領,斬殺7000羅馬人”,④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trans.by Cyril Mango and RogerScot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627,pp.470-475,p.491.“669年,君士坦丁(四世)時期,阿拉伯人入侵非洲,據(jù)說抓捕8萬戰(zhàn)俘”,⑤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trans.by Cyril Mango and RogerScot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627,pp.470-475,p.491.在6-8世紀戰(zhàn)爭頻發(fā)爆發(fā)的年代,拜占庭帝國的人口數(shù)量急劇下降。
正如吉本所說,瘟疫也是查士丁尼時期發(fā)生在帝國境域內(nèi)的重要災難之一。綜合史家對帝國瘟疫狀況的描述,拜占庭帝國史上最嚴重的一次瘟疫當屬542年發(fā)生在君士坦丁堡的鼠疫。因這場瘟疫發(fā)生在查士丁尼大帝統(tǒng)治時期,后人也將其稱為“查士丁尼瘟疫”,查帝本人也是這場瘟疫的受害者。
該瘟疫在拜占庭肆虐了4個月,其中3個月為高峰期,“可能是地中海地區(qū)爆發(fā)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鼠疫,其造成的人口和物質(zhì)破壞相當嚴重”。⑥陳志強:《地中海世界首次鼠疫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第1期。據(jù)史家普羅柯比記載:“起初死亡人數(shù)略低,后來死亡人數(shù)持續(xù)上升,再后來死亡人數(shù)攀升到每日5000人,有時甚至達到1萬人或更多”;所以在掩埋尸體時,最初人們還能“參與自家死者的葬禮,但是后來到處都是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許多家庭成員死光,城市中的一些名人竟因死后無人煙而多日無人掩埋”,而一些尸體“則被隨便扔進塔樓里堆起來,等尸體填滿后,再將塔樓封頂,結果全城彌漫著一種惡臭……”⑦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trans.by H.B.Dewing,New York:the Macmillan Co.1964,pp.465-469.瘟疫對帝國首都造成巨大損害。
雖然因無法確定君士坦丁堡的人口總數(shù)而不能給出確切死亡人口比重,①學者們對于君士坦丁堡人口的估計有差異,分布于25萬至100萬之間。參見:S.Ruciman,Byzantine Civilization,Ed-ward Arnold,1933,p.124.如曼戈認為該瘟疫使君士坦丁堡喪失了1/3人口;②C.Mango,Oxford Byzantine Histo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49.蘭布則認為此次瘟疫使君士坦丁堡人口減少了一半,③H.Lamb,Theodora and the Emperor,Florida:West Palm Beach,1952,p.153.但無論如何這場瘟疫的死亡率都是巨大的,因為如果按照城中人口折中為約65萬計算,平均每天5000人死亡,共計90日,死亡總數(shù)在45萬,死亡率則為69%,“查士丁尼瘟疫”使拜占庭帝國首都一時間成為死神橫行的真正人間地獄。
除此之外,瘟疫的周期性、多城市爆發(fā),也給拜占庭帝國造成巨大的人口損失。據(jù)艾瓦格里烏斯記載:“通常情況下,瘟疫以5個財政年,也就是15年的規(guī)律周期性波及各地”,“現(xiàn)在我寫下這些內(nèi)容的時候已經(jīng)58歲,大約2年前瘟疫第4次波及到了安條克,在這次侵襲中,我又失去了一個女兒和她的兒子”;④Evagriu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trans.by M.Whitby,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00,p.231.阿加西阿斯則記錄了第二次瘟疫爆發(fā)時的情況:“那一年(558年)初春,瘟疫第二次來襲,肆虐帝國首都,奪取大批居民之性命……它從一個地方蔓延到另一個地方……”⑤Agathias,The Histories in Corpus Fontium Historiae Byzantinae,trans by J.D.Frendo,Berlin:Walter de Gruyter,1975,p.231.
此外瘟疫也在其它城市如亞歷山大城肆虐,由于這些城市人口密度大,加之醫(yī)療條件局限,造成大量死亡,對帝國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造成巨大損失。
地震也是造成帝國人口大幅度下降的重要因素。從記載看,6世紀后東地中海地區(qū)進入了一個地殼活躍時期,據(jù)學者唐尼統(tǒng)計,“拜占庭帝國自324至1453年1100余年間,君士坦丁堡及其周邊的大小地震共55次,而僅6-8世紀(525-740年)就有15次”,“其中君士坦丁堡發(fā)生了12次,而位于世界第二大地震帶上的拜占庭第三大城市安條克遭遇的重大地震也至少有7次”。⑥G.Downey,“Earthquake at Constantinople and Vicinity AD.324-1453”,in:Speculum,1955(4),pp.597-598.
6-8世紀君士坦丁堡地震頻發(fā),從525至740年的215年間,幾乎每18年就有一次大地震。以557年的大地震為例,據(jù)賽奧法涅斯記載:“這場地震毀壞了君士坦丁堡的兩座城墻,君士坦丁大帝城墻和狄奧多西城墻,特別是在河波多姆宮周圍的一些教堂,如圣塞繆爾教堂……該地震帶來的毀滅無一地可幸免?!雹逿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p.339,p.322,p.264.此后,580年、583年、740年君士坦丁堡又接連發(fā)生多次地震。作為帝國第一大城市,君士坦丁堡人口密集,每次大地震必然會造成“民眾大量的死亡,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巨大恐懼”。⑧T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p.339,p.322,p.264.
第三大城市安條克的數(shù)次地震中,以526年的一次記載最完整,危害也最大。賽奧法涅斯記載道:“每所房屋與教堂都倒塌,該城的美物均被毀,自古以來,上帝還沒有如此之大的憤怒降臨于其它城市?!雹酺heophanes,Chronicle: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p.339,p.322,p.264.主教約翰曾描述了震后慘狀:“那些未及逃離房屋者化為一具具尸體?!雹釰ohn,The Chronicle of John,Bishop of Nikiu Vol.90,trans.by R.H.Charles,London:Williams and Norgate,1916,p.137.至于喪生的人數(shù),史家約翰·馬拉拉斯載有“25萬人喪生”;?John Malalas,Chronicle(Vol.18),Sydney:Sydney University Press,2006,p.92.普羅柯比則記載“安條克死于地震的居民有30萬人”,?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New York:the Macmillan Co.1964,p.383.如將兩位史家的記載折中計算,至少有約27萬人在地震中喪生,除去當時因耶穌升天節(jié)有很多外來人口,城內(nèi)居民死亡的人數(shù)也至少有20萬。按照現(xiàn)代學者估算,“當時安條克大約有30萬人”,?G.Doweny,“The Size of the Population of Antioch”,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ation,1958(89),p.90.這場地震的死亡率在約67%,與“查士丁尼瘟疫”所造成的人員死亡率等量齊觀。之后的幾場地震,也造成了大量的人員傷亡,如588年的地震中,“根據(jù)城市面包供應量估計大約有6萬人死亡”。①Evagriu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00,p.299.
作為一個中央集權帝國,人口是拜占庭稅收、軍士、勞動力的重要來源,人口的減少會給帝國帶來巨大的財政和軍事危機。以為奪回圣十字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為例,當時因波斯人將帝國圣十字奪走,帝國臣民堅決要求對波斯發(fā)動戰(zhàn)爭,搶回圣十字。但當時的國庫竟然拿不出軍費進行遠征,最后還是在“牧首的號召下,全國各地的教會獻出了存儲的金銀圣器,以充軍費”,②徐家玲:《拜占庭文明》,第72頁。才最終完成了這場戰(zhàn)爭。另外,查士丁尼以前,“拜占庭軍隊總數(shù)達到65萬,但是到了其統(tǒng)治末年,這一數(shù)字大幅下降至15萬”,“其后的皇帝希拉克略能夠投入其重大戰(zhàn)事——波斯戰(zhàn)爭的兵力只有區(qū)區(qū)6000人而已”。③陳志強:《“查士丁尼瘟疫”影響初探》,《世界歷史》2008年第2期。
至伊蘇里亞王朝建立,隨著帝國局勢的穩(wěn)定,恢復生產(chǎn),促進人口增長,增加國家財政收入,提高國家軍事實力是利奧皇帝主要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所以,在經(jīng)歷了巨大創(chuàng)傷之后,以“休養(yǎng)生息”之策管理國家,便成為了伊蘇里亞開國皇帝利奧的既定原則。《法律選編》中提升“仁愛”的原則的提出,目的就是希望通過這些政策,一方面促進人口的繁衍;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確保帝國勞動力、稅收和兵役的來源,從根本上講,這些新規(guī)是要為帝國未來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奠定堅實的人口基礎。
在古代,法的形成發(fā)展與宗教緊密相連,羅馬-拜占庭法的演變深受基督教(東正教)思想的影響?;浇淌且环N強調(diào)以“平等”與“博愛”為普世價值觀的宗教,其伴隨羅馬-拜占庭歷史的發(fā)展而逐漸滲透到社會方方面面,最終成為帝國臣民的精神支柱和價值取向。
4-6世紀是基督教在羅馬-拜占庭帝國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時期。311年“伽勒里烏斯寬容敕令”和313年的“尼克米底敕答”的頒布,④關于前者,見李繼榮、徐家玲《伽勒里烏斯寬容敕令文本考——兼論伽氏敕令的歷史地位》,《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后者也就是學界所謂的“米蘭敕令”,詳見徐家玲、李繼榮《“米蘭敕令”新探》,《貴州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使基督教在羅馬-拜占庭帝國獲得了合法地位,此后其借助皇權之力,一路扶搖而上,逐漸成為帝國的一股重要力量;392年狄奧多西一世下令:“禁止任何場合向羅馬古代神祗獻祭,異教神廟一律關閉。違令獻祭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罰款黃金25磅,從事獻祭活動的房屋、土地皆應沒收。對于徇私舞弊的法官及其他審判人員也要處以30磅黃金的懲罰?!雹軨odex Theodosianus.16.10.12.至此,基督教真正上升為帝國國教。
雖然基督教成為國教,但異教徒仍大量存在,而雅典則因異教思想濃厚,成為眾多異教徒的受庇護之地。因此,為了根除異教,查士丁尼大帝臨朝后,于529年下令關閉了雅典學園。至此,基督教在皇帝的幫助下,再次戰(zhàn)勝了異教,而這次勝利在形式上的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其實質(zhì)意義,基督教已經(jīng)勢不可擋地成為了帝國精神領域的指示燈。
查士丁尼大帝去世后,帝國陷入內(nèi)憂外患,又進一步加速了基督教在帝國的傳播和影響。面對內(nèi)外交迫困境,皇帝希望獲得教會的支持。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而教會則希望通過對皇帝的支持,達到發(fā)展教會的目的。為此才有了希拉克略皇帝出征波斯時,“將兒子托付于君士坦丁堡牧首塞拉吉奧斯,并讓其監(jiān)國”,而“塞拉吉奧斯則率眾誓死抵抗阿瓦爾大軍的進攻,力保君士坦丁堡城池不失”的佳話。⑥J.Heerin,The Formation of Christendo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pp.198-200.在面臨外敵之時,皇帝和教長在一致對外中彼此獲得好感,這為基督教進一步擴大其影響力奠定了基礎。
希拉克略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查士丁尼二世,也對基督教充滿極大的熱情,強調(diào)自己是上帝的虔誠信仰者。⑦李繼榮:《查士丁尼二世“贈禮”法令譯注》,《古代文明》2016年第4期。他在位時期,稱自己是“對帝國和基督教的敵人取得偉大勝利的皇帝”,⑧J.F.Haldon,Byzantium in the Seventh Centu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141.并“首次在鑄幣上以基督像取代了皇帝像,幣上的文字也以‘上帝,羅馬之救主’或‘耶穌·基督,王中之王’取代了傳統(tǒng)的‘奧古斯都的勝利’”。⑨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 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13.利奧三世曾是查士丁尼二世皇帝的親密朋友,深受查士丁尼二世宗教思想的影響,故在《法律選編》的序言中也稱自己為“虔誠睿智的皇帝利奧”。①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66.
相對于基督教在上層包含有政治利益的傳播而言,其在下層的傳播更易于為民眾所接受。6-8世紀帝國連年遭受戰(zhàn)爭、災害、內(nèi)爭等災難的沖擊,面對死亡的驚嚇、生活的流離、苦難的不斷,民眾在精神方面遭受了巨大創(chuàng)傷,在無能為力的情形下,便將精神寄托投向了基督教。正如陳志強教授在其有關查士丁尼瘟疫研究中所言:“廣泛出現(xiàn)的社會恐懼會改變?nèi)藗冋5纳钜?guī)律,導致人們對現(xiàn)存政治和國家看法的改變,進而導致社會價值觀念和倫理道德標準的改變,使人們更加篤信‘上帝’。”②陳志強:《“查士丁尼瘟疫”影響初探》。
伴隨著基督教在帝國勢力的增強,基督教的“博愛”與“平等”思想也逐漸融入到帝國的方方面面。基督教宣揚普世之愛,所有基督徒皆兄弟,應互相關愛,這決定了基督教會是以關愛弱者為己任,由此我們看到:“貴族出身的菲拉里圖斯和狄奧法涅斯將自己的財產(chǎn)全部分給平民,自己進入修道院?!雹跩.F.Haldon,Byzantium in the Seventh Century,p.131,p.292.基督教的社會慈善團體也在不斷影響著帝國民眾的生活?;浇淘趧?chuàng)立之初就從事一些慈善事業(yè),但隨著基督教地位的提升和可支配財產(chǎn)的增多,6世紀后其慈善行為更加普遍,“教會開始建立收容所、醫(yī)院、救濟所等專門慈善機構”。④J.F.Haldon,Byzantium in the Seventh Century,p.131,p.292.此外,教會還對戰(zhàn)后帝國的修復貢獻頗多,如帝國對波斯戰(zhàn)爭期間,各地教會不僅捐款、組織民眾入伍抗擊敵人,還在戰(zhàn)后為重建耶路撒冷捐獻,如“亞歷山大主教捐贈了大量的物資,包括糧食、黃金和衣物等”。⑤湯普遜:《中世紀經(jīng)濟社會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203頁。
通過這些途徑,基督教的“博愛”與“公平”原則,在帝國贏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可,成為拜占庭社會上至皇室貴胄、下至普通民眾的精神追求。基督教的“博愛”“公平”,對皇帝而言,可以成為穩(wěn)定民心、抵御外敵的手段;而對于民眾,則是撫慰心靈、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藥劑。8世紀初,面對拜占庭帝國已經(jīng)完全基督教化的現(xiàn)實和帝國因長期天災人禍引起的社會混亂和不公,利奧三世應社會現(xiàn)實之需,在司法領域做出改革,引入基督教的“博愛”與“公平”,以達到穩(wěn)定民心、重新建立帝國秩序之目的。
為此,《法律選編》大量引入了基督教中關于“公平”和“博愛”的原則。皇帝引用《圣經(jīng)·詩篇》中的言辭對那些內(nèi)心深處并不珍愛真理與公正的大法官進行質(zhì)問:“世人哪,你們所說之詞,真合公義嗎?施行審判,豈按正直嗎?不然,你們是心中作惡,你們在地上秤出你們手所行的強暴?!睂τ谶^去那些賣官售爵的法官,皇帝們則引用《德訓篇》中的言辭對他們的不義行為進行了訓誡:“不要向上主求做大官,也不要向君王求榮位;不要謀求做判官,怕你無力拔除不義?!倍鴮τ谀切┱嬲铝τ谥鞒终x的人,皇帝則言道:“讓那些且只讓那些富有判斷力及理性,清楚地知道何為真正公平,不會感情用事者,在其審判中運用直觀感受?!闭缰钦咚_門以寓言的方式談及關于不公正的衡量與權重的爭論時說:“權重或大或小均令主厭惡?!雹轊.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p.68-69,pp.105-114.在此,其實公平和博愛沒有完全的界限,公平是博愛的基礎,失去了公平,博愛只能是虛幻之說。
在刑罰方面,《法律選編》也盡顯基督教的博愛原則。為了使我們能更清晰地認識該法典涉及的犯罪類別,本文對其進行了大致的分類和統(tǒng)計:⑦E.H.Freshfield,A Manual of Roman Law the Ecloga Published by the Emperors Leo III and Constantine V ofIsauria at Constantinople A.D.726,pp.68-69,pp.105-114.
關于懲罰的條款共53條,涉及死刑、殘肢、鞭刑、放逐和罰金5大類,其中各大類又有具體的分類,如殘肢包括剜鼻、致盲、割舌等方式;對同一種犯罪,如盜竊,又會因為情節(jié)不同,量刑也有所差異。但無論如何,這份不完全的統(tǒng)計表還是反映出《法律選編》在刑法處罰方面所呈現(xiàn)出的特點,它對死刑進行了比較嚴格的控制,只有叛國、反皇帝、蓄意謀殺等重罪才會被處以死刑;其它方面的懲處,主要集中在對身體的懲罰,殘肢占28%,鞭刑占23%,總共所占比例已經(jīng)過半;對于一些較輕的犯罪則只處以放逐或罰金的懲罰,也已經(jīng)占到了30%以上,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更有利于富有者,但總體而言,不得不承認其在尊重“性命”面前,確實做出了很大的改進,體現(xiàn)出了其人文關懷的方面。
刑罰死刑殘肢鞭刑放逐罰金總量數(shù)量122218121478百分比15%28%23%15%18%-
至此,我們基本上完成了對《法律選編》中提出要提升“仁愛”原則的原因的初步梳理和考察,并對這一歷史現(xiàn)象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
首先,《法律選編》提升“仁愛”原則的明確提出與當時因天災人禍導致的人口銳減存在很大關系。人口對帝國的生存與發(fā)展至關重要,但是6-8世紀期間,帝國的戰(zhàn)爭、災害、內(nèi)亂從未停止過,由此引發(fā)的疆域減小、人口減少,使帝國的農(nóng)業(yè)、商業(yè)和軍事都處于十分衰弱的態(tài)勢,特別是在面對外來之敵時,帝國局勢岌岌可危。利奧三世登基后,雖然擊退了外敵,暫時穩(wěn)住了帝國局勢,但人口不足卻是擺在皇帝面前的一大難題,為此以休養(yǎng)生息之策,繁衍人口、發(fā)展經(jīng)濟,維護社會穩(wěn)定,便成為了利奧三世的既定國策。而《法律選編》中減少死刑、和睦家庭之“仁愛”原則,便是這一既定政策的具體表現(xiàn)。從這一角度講,皇帝提出這一原則,更多旨在增加稅收、提高軍力和維護穩(wěn)定,而絕非心懷仁慈。
其次,《法律選編》提升“仁愛”原則的明確提出,深受當時基督教“公平”與“博愛”思想的影響。在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合法宗教后,便開始借助皇權的幫助和自身“博愛”原則的吸引力,逐漸為帝國臣民所接受。特別是6-8世紀,在帝國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背景下,政教共同協(xié)作,民教加速合一,疆域逐漸萎縮,昔日的羅馬帝國也逐漸擺脫了古典時期多神崇拜的外殼,邁向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基督教式的希臘化王國,至8世紀初伊蘇里亞王朝建立之時,蛻變最終完成。因此,基督教在成為拜占庭帝國臣民接人待物的價值判斷標準的同時,其“博愛”的思想也已融入到了帝國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正是在“博愛”思想的影響下,帝國上層也必須在立法層面做出與時俱進的調(diào)整。以“博愛”之準團結諸方之能士,以“仁愛”之心安撫難后民眾之情緒,便成為皇帝立法之精神。為此,我們可以看到《法律選編》中引用了大量基督教中的原則,其實質(zhì)是民心之所向,也是社會之所求。
因此,正是在人口減少和基督教“博愛”原則的共同影響下,拜占庭法《法律選編》才以提升“仁愛”為其基本原則,并因此而成為第一部基督教化的法典,第一部明確提出提升“仁愛”原則的法典,對后世立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責任編輯:孟鐘捷)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中古時期拜占庭立法文獻研究與評注”(08JJD770102)的階段性成果。
李繼榮,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講師(郵編5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