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平
難于上青天
我們那一帶,獨門獨院的人家只有小華僑一家。小華僑姓什么我都忘了,他媽喊他咪了。我們也叫他咪了。
咪了是個高個子的胖子,背上都是肉。戴白框的高度近視眼鏡。咪了不跟我們玩,他不玩,成天夾本書,走過玩鐵圈、玻璃彈子、香煙殼的我們,到氣象山的桑樹林里讀書。不是看,是讀,大聲地用普通話朗讀。
我們有時會跟著他上山。氣象山上有墳包,咪了坐在墳包上的草上—有時是青草有時是枯草—朗聲讀書或背書,那些書我們聽不大懂,只記得有次他嘴里發(fā)出“難于上青天”,其他的就直接聽不懂了。
其實咪了很想接近我們,他夾著書走過我們時,會慢下步子,拿眼睛看我們,雪白的肉嘟嘟的臉上泛起兩朵紅云來。我們知道他口袋里裝著玻璃彈子,他的衣服與所有人都不同,料子好,皮鞋干凈得不像樣。他的褲兜里鼓鼓的揣著彈子,一走就響。但他不好意思跟我們玩,他放不下他的華僑架子。他家人都放不下華僑的架子,他爸他媽也不理街坊鄰居。他們好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家的院門總是關(guān)著,綠色的門,門的信箱也是綠色的。有一回章宏撕了一張作文簿上的空白紙,在上面寫了一句話“想跟我們玩,難于上青天”,在經(jīng)過咪了家門時把這張紙塞進(jìn)了門上的信箱,然后對我們說,“要想辦法呵同志們!我看到過他的彈子,都是花球,整個一副跳棋!要想辦法讓他跟我們玩,這樣就能贏來一副棋。老師不是說嘛,學(xué)壞容易學(xué)好難。要讓他學(xué)壞!”
一天下午,章宏弄來一只足球,往咪了家院子里一扔,隨后敲咪了家的門。門開了一道縫,咪了兩只眼鏡伸出來,章宏說:“我們踢球,差一個人,你會不會踢球呵?”
咪了嘟著嘴巴,擠了幾下眼睛,把門關(guān)上了。過了一會兒,捧著球出了門,脖子掛著鑰匙,腳上是一雙嶄新的球鞋?!拔沂亻T呵!”
這是咪了第一次跟我們玩。他胖,球門是兩棵靠得很近的柏樹,的確攻不進(jìn)他守的門。他撲出一個球(更多時候是球打在他身上)就大喊一聲:“輸?shù)乐y,難于上青天!”
我們玩得很開心,一直到咪了他媽“咪—了,咪—了”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喊他他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家。
咪了跟我們不在一個小學(xué)上學(xué),他的學(xué)校很遠(yuǎn)。等到我們上了中學(xué),他還是不跟我們一個學(xué)校,他的中學(xué)也很遠(yuǎn),每天要騎自行車上學(xué)。那時候,一個初中生有自行車騎很稀罕。
放學(xué)后,咪了會跟我們玩一會兒。我們玩的東西很多,打籃球,踢足球,打彈弓仗,到江邊打鳥,更多的是賭東西,也賭錢。咪了不賭錢,我們說他小氣,他一急,帶著我們一大幫人去“同慶樓”吃了三籠大肉包以表明他不是因為小氣而不賭的。
咪了愛干凈,吃東西前一定要洗手。他渾身總是香噴噴的,不像我們。我們初中就開始偷家里大人的煙,到氣象山、江邊玩的時候就抽煙。我們一再地慫恿咪了抽,咪了不肯。
初二那年,咪了轉(zhuǎn)學(xué)到了我們學(xué)校。我記得他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來的。我們打掃完衛(wèi)生,騎在后山的圍墻上抽煙。看到咪了背著書包跑過來,他告訴我們他轉(zhuǎn)學(xué)了。我們開心得不行,把他弄上圍墻,指著遠(yuǎn)處的長江給他看。章宏說一定要請咪了抽煙以表示對他到來的熱烈歡迎。誰知咪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鳳凰”煙來?!傍P凰!”那可是香精過濾嘴的高級煙!我們坐在圍墻上,看著咪了被煙嗆得咳嗽的樣子,拍著他的肩,直夸咪了夠朋友。
學(xué)校很快把咪了當(dāng)成了寶貝,他學(xué)習(xí)成績太好了,特別是向來目中無人的教英語的許老師,對咪了十分欣賞,常常請咪了到教師辦公室,兩人直接用英語對話。
“許老師的英語怎么樣?”我們問咪了。
“好的。他的英語好的。”
“你們用英語說什么?”
咪了說:“他叫我不要跟你們玩,說跟你們在一起,很快會學(xué)壞?!?/p>
“這個屌人,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好象牙?!闭潞暾f,“你應(yīng)該用英語回他‘難于上青天。”
咪了笑,說:“我不覺得你們壞?!?/p>
咪了當(dāng)了班長,下午的自習(xí)課經(jīng)常由他管理。他站在講臺上,看到有誰表現(xiàn)不好,就責(zé)令其抄寫一遍《反對自由主義》。班上劉琴、張鳳等幾個成績很差的女生好像有意跟咪了過不去,自然被咪了要求抄《反對自由主義》。張鳳有一回交給咪了一張紙,咪了看了,臉上浮起兩朵紅云,把紙揣到了褲兜里。放學(xué)后,章宏問咪了張鳳寫的是什么,咪了先是不肯,后來被我們硬逼著拿出字條。我們見那上面歪歪斜斜寫著:“你想吃桃子嗎?放學(xué)后江邊桃樹林見?!?/p>
章宏說:“吃桃子,你懂嗎咪了?”
咪了紅著臉,不說話。
章宏笑說:“張鳳看上你了,你還不笑納?我們想吃她桃子還吃不到呢?!?/p>
我們都以為咪了絕對不會跟張鳳有什么來去,那時候男女生之間都不說話的,只有章宏這樣極膽大的會在背地里和女生遞紙條約會。
但是,咪了很快就和張鳳交流起來。每天清晨,張鳳和劉琴都會到咪了家門口等,跟他一起去南山的球場上跑步。我們得到情報后,也奮不顧身地從熱被窩里爬起來,在冰天雪地的操場上跑步。張鳳她們和咪了并不說話,她們只是一邊跑一邊相互說著什么,不停地笑。跑完了,與咪了也不說話,各自回家。
恢復(fù)高考后,學(xué)習(xí)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學(xué)生被分了快慢班。慢班的很多學(xué)生根本沒有基礎(chǔ),放棄了努力,到江邊成了他們每天的活動內(nèi)容。有些學(xué)生出了格,被學(xué)校開除;有的,像“騾子”,因為出格出大了,被抓起來勞改。
咪了學(xué)習(xí)好,一開始就被分在快一班,而且是班里的尖子。我勉強進(jìn)了快二班,學(xué)得很吃力,硬撐著學(xué),希望通過努力能進(jìn)大學(xué)的門。張鳳進(jìn)快二班出乎大家的意料,她的基礎(chǔ)非常差。后來同學(xué)們都明白了,張鳳考試一直作弊??墒羌埌蛔』穑瑥堷P作弊還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被轉(zhuǎn)到了慢班。
也就是這個時候,咪了出了狀況。不僅成績眼看著一天天往下滑,還經(jīng)常曠課,經(jīng)??吹剿驼潞曜诤笊降膰鷫ι铣闊?,一坐就是半天。
章宏告訴我,咪了在追張鳳,但張鳳不理咪了,跟“騾子”好。咪了坐在圍墻上,能看到張鳳跟“騾子”往江邊的桃林里走。咪了天天給張鳳寫紙條,都是讓章宏遞給張鳳。章宏說咪了不會追女生,“寫什么英語呵,張鳳翻字典要翻半天!再不下手,‘騾子早把張鳳玩了!”
有一天下午,張鳳的老子在校門口抽張鳳的耳光,張鳳不躲,由她老子抽。“騾子”早一溜煙跑了,咪了卻站在邊上,想上去阻止張鳳的老子,又不知該如何,只是一直叫“叔叔,叔叔”。張鳳罵咪了:“你算哪根蔥呵,跟你有什么屌關(guān)系呵?”
我們勸咪了離開,陪著他走到江邊。江邊是大片的桑林,這里的桑樹要比氣象山上的矮得多,桑葉肥得多,是養(yǎng)蠶場的桑林。穿過桑林,就是江邊了。那里有一大片桃樹林,我們坐在桃樹林邊的大石頭上,咪了發(fā)煙給我們抽。他抽煙的樣子已經(jīng)很是那么回事了。
“很快就高考了。”我說。
“畢業(yè)后我就進(jìn)清潔管理所頂我媽的職?!闭潞暾f,“以后不是拖垃圾就是拖大糞。你呢,咪了?反正你家有錢?!?/p>
江上有船在緩慢地行駛。咪了說:“我是不是變壞了?”
我說:“沒有沒有,你咪了是什么人我們知道。你是好朋友?!?/p>
“你跟我們不一樣,咪了,你不一樣。”章宏說,“你們不要跟我們學(xué)。我們反正沒出息,以后只能干苦活。你不一樣,你不要跟我們學(xué)?!?/p>
咪了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說:“難于上青天呵。”
“什么難于上青天?你是說考大學(xué)?”
“不是,”咪了說,“是自由?!?/p>
“自由主義?你也想自由主義?你不是反對自由主義嗎?”
“自由是自由,自由主義是自由主義。這是兩個概念?!?/p>
“你不要跟我們學(xué)壞,我們應(yīng)該要留下一些革命的種子?!闭潞暾f,“再發(fā)一根煙給我?!?/p>
咪了又給了章宏一根煙。
章宏續(xù)了煙,吸一口,吐出一個個的煙圈,有的大,有的小,在我們眼前旋轉(zhuǎn)。他說:“你說說,自由和自由主義到底有什么不同?”
江上的船駛遠(yuǎn)了,跟著船的一些白色的大鳥,也飛遠(yuǎn)了。大江的聲音模糊而又清晰,我知道,江上一塊塊的暗斑,是云的影子。
兩個瘋子
走到城外博物館的小坡上,游行就結(jié)束了。但小雨還在下。人們都冒著小雨打道回城,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帶著傘。開批斗大會時,還是陽光燦爛呢。春天往往這樣,不定什么時候就會下雨。
我們沿著運河走,游行總讓人感到提不起神來,班主任周老師讓咪了領(lǐng)頭喊口號,咪了的聲音太小,毫無氣勢。周老師便自己舉起臂膀帶領(lǐng)全班同學(xué)喊,她的嗓子又尖又細(xì),引得街邊的狗狂吠。喊了幾聲過后,周老師的嗓子破了,咳嗽,讓章宏領(lǐng)喊。章宏一向表現(xiàn)落后,這樣偉大光榮的任務(wù)交給他,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振臂一聲“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弄得大家哄堂大笑?!吧窠?jīng)?。 敝芾蠋熈R了一句,當(dāng)即撤了章宏的職。
走在運河邊的章宏似乎還沉浸在領(lǐng)喊口號的體驗里,對著路上的狗、河里的鴨子、樹上的麻雀喊“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
正快活著,忽聽運河對面?zhèn)鱽砀叩穆曇簦骸凹壹曳阑?,人人有?zé)!”我們定睛一看,見是梳兒巷的那個韓瘋子,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此時站在河對面,朝我們喊。韓瘋子很瘦,長得很像博物館里漢代的一種銅幣,整個身體是扁的,肩有點聳,兩臂屈在身前,好像隨時準(zhǔn)備起飛的大鳥。他是五班韓濤的爸爸,除了不打韓濤,其他人,一不小心就會被他打,他打人,都是用石頭、磚頭砸,偶爾用鞋子—這算是他心情好你命好的時候。被他砸得滿臉開花你只能自認(rèn)倒霉,瘋子,你能拿他怎樣?
章宏膽大,聽到韓瘋子喊,把喉嚨提高了繼續(xù)喊“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韓瘋子高興起來,臉激動地開花,兩手大拍自己的大腿:“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
章宏突然換了話題:“滾你媽蛋!”
韓瘋子愣了一下,臉上的花開得更鮮艷了:“滾你媽蛋滾你媽蛋滾你媽蛋!”
他拍打大腿的速度加快了,感覺馬上能飛起來。而且,他開始往紅旗橋快走。
“快跑!瘋子要過橋來打我們!”
我們狂笑著,往另一個方向逃跑。要是給韓瘋子堵住,那就慘了!
我們穿過河濱公園,進(jìn)了山門口。迎面碰到了山門口的女瘋子。女瘋子活像上了年紀(jì)的白毛女,腰桿筆挺,臉煞白,連嘴唇都是白的,兩只門牙沒了,衣服褲子上全是破洞。她從來不看人,走路飛快,半閉著眼睛,嘴里永遠(yuǎn)在說話,不大聽得懂,但她反復(fù)的兩句還是很清楚的:“掛的不如凹的掛的不如凹的”。我聽大人說過,女瘋子姓蔣,原先在文工團(tuán),是那種從農(nóng)村選進(jìn)文工團(tuán)的演員,字就不識幾個。在鄉(xiāng)下時很出風(fēng)頭,進(jìn)了城里的專業(yè)團(tuán),水平不行了。但人很好,膽也大,追求一個靠邊站的姓陸的指揮,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女兒。陸指揮后來時來運轉(zhuǎn)紅起來,開始嫌棄她,堅決要跟她離婚,她就瘋了。
“你們曉得吧?瘋子分惡人變瘋和好人變瘋兩種。”章宏說:“太好或者太壞都容易瘋?!?/p>
“這么說,韓瘋子是太壞而瘋的?”我說。
“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吧。韓瘋子以前整人,整死過人。他跟我爸是一個單位的,也是老師。上學(xué)時窮得沒命,他的老師和老師的老婆見他可憐,學(xué)習(xí)又好,給他吃的穿的。結(jié)果你們曉得吧,他斗他老師。刷嘴巴?刷嘴巴算什么!他把他老師拖到學(xué)校操場的跑道上,讓他老師光著腿跪在煤渣跑道上,叫幾個學(xué)生拖,把膝蓋骨頭渣都拖出來了?!?/p>
“他老師是反革命?”立新說。
“反革命?不知道?!闭潞暾f,“反正把人活活這么拖出骨頭渣子來,夠他媽邪的?!?/p>
“這么邪的人應(yīng)該不會瘋。我爸說,惡是不可戰(zhàn)勝的。”立新說。
“錯了你!”章宏說,“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照你的邏輯,那日本人就不出瘋子了?德國法西斯就不出瘋子了?”
“對呵,”咪了說,“應(yīng)該要有邏輯。我們?nèi)ネ瑧c樓吃包子吧?!?/p>
章宏說:“好吧,我們陪你去吃包子。你看你,成天吃,都這么胖了,還吃?!?/p>
這次咪了特別大方,包子,豆腐腦,吃得我們肚子歪過來,籠里還有幾個包子,我們都實在吃不下了。章宏用塑料袋裝了,拎在手上,我們走出同慶樓。
剛出同慶樓,又看到了女瘋子。她站在郵筒邊,用一只鐵絲做成的鉤子從投信口往里掏。
章宏說:“喂,你掏什么東西?”
女瘋子不理章宏:“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p>
“哪個又死了?今天槍斃了五個。”章宏總是愛亂來。
“千里相送,終有一別。我們就此別過吧。掛的不如凹的?!?/p>
“凹的不如掛的!”章宏大聲說。
咪了奪過章宏手里的塑料袋,準(zhǔn)備遞到女瘋子手上,又被章宏一把奪回去,拎到女瘋子臉前:“想不想吃肉包子?想,就跟我們到紅旗橋?!?/p>
女瘋子伸手要搶章宏手里的塑料袋,章宏猛地收回,然后往紅旗橋那邊跑,女瘋子跟著追,我們也跟著跑。
“老韓還在!”到了橋上,章宏指著運河那邊,韓瘋子果然站在先前跟我們對喊的岸邊,架著兩只胳膊,還在喊“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
章宏對追過來的女瘋子說:“你跟那個人喊話,你把他比下去,肉包子就給你。”
“先吃包子!”很奇怪,女瘋子跑了半天,氣都不喘,我們可都?xì)獯跤酢?/p>
章宏把包子給她,她接過去,大口大口地吃。
“掛的不如凹的!”章宏朝岸邊的韓瘋子喊道。
韓瘋子看到了我們,朝我們高喊:“凹的不如掛的!”
章宏說:“他還蠻有邏輯的呢!”
女瘋子一邊咀嚼一邊伸長脖子對著韓瘋子叫道:“掛的不如凹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韓瘋子樂了,高叫:“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p>
“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
“天若有情天亦老!”
“颯爽英姿五尺槍!”
“天生一個仙人洞!”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掛的不如凹的!你吃不到包子說包子酸!”女瘋子學(xué)著韓瘋子拍自己的大腿。
章宏也學(xué)著韓瘋子拍大腿:“家家防火人人有責(zé)!”
我們笑得不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橋上站滿了人。
“滾你媽蛋!”韓瘋子的笑容轉(zhuǎn)而為猙獰。
“滾你媽蛋!”女瘋子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韓瘋子。
韓瘋子轉(zhuǎn)身四處在地上找東西,我們知道,他在找武器了。果然,他在墻邊揀起了半塊紅磚,然后往橋頭跑。
“快跑!”章宏說,“瘋子快跑,他要來打你了!”
女瘋子一只手緊緊抓住橋欄桿,另一只手揮舞起空了的塑料袋。
我們眼看著韓瘋子上了橋,飛快地沖向女瘋子。他兩眼雪亮,很少看到有人有如此亮的眼睛,他手上的半塊紅磚高高在半空,在風(fēng)中發(fā)出駭人的聲音。
女瘋子似乎忘了剛剛的敵人,她兀自向運河里行駛的船揮著手里的塑料袋,全然不覺身旁出現(xiàn)的險情。
韓瘋子沖到了女瘋子身邊,突然剎住腳,臉上又綻出花來。他俯身向橋欄,把紅磚丟進(jìn)運河,扭過臉來,柔聲細(xì)語問:“剛才,你吃的是什么呵?”
女瘋子拍拍肚子,說:“滾你媽蛋,神經(jīng)??!”
百煉成鋼
東門坡坡頂有棵老合歡樹,開花時節(jié)滿樹的花。樹下是侯立的家。侯立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叫他“猴子”?!昂镒印笔莸貌幌袢?,下巴尖得像羊角錘,臉只剩下皮,眼窩深陷,兩只眼睛圓溜溜晶晶亮。
除了上課講話、做小動作、考試偷看,其他一切事情,他都膽小。
“還跟他爸練拳呢,河不敢下,樹不敢上,越練越膽小。”章宏說。
“猴子”的老子侯三長得也像猴子,不過有功夫,會猴拳。據(jù)說年輕時只身一人打敗過十個圍攻他的小流氓。有人曾經(jīng)慫恿腰刀巷的周英周喜跟侯三較量一下,周英周喜摩拳擦掌想去,他們的老子喝止了,“就你們一身笨肉,也想跟侯三打?他飛檐走壁,我們這一輩多少人親眼看過的?!?/p>
侯三究竟有沒有功夫,反正我們沒見過,反正“猴子”每天要練功夫是有這么回事的。練什么呢?一是不停地跑,一是不停地跳繩,再就是被他老子罰跪,跪在家門口的路邊,一跪就是半天,人來人往的,誰拉他他也不敢起,除非他老子喊他起來。章宏說,天下拳有少林武當(dāng)太極螳螂,沒聽說過有跪拳。
“猴子”被罰跪的原因,全是因為他膽小懦弱。他不敢殺生,魚、雞、青蛙這些不說了,便是蟑螂,他也不敢打死。他寧愿被罰跪,他似乎很享受在人來人往的路邊跪著。有時候合歡花落在他頭上,他就頂著,不動。猴頭猴腦那樣子,實在好笑。
有一天,“猴子”告訴我們,他老子準(zhǔn)備實施整治他的計劃,先是讓他手里拎著一條臭了的魚,招來蒼蠅,讓他用蒼蠅拍打?!斑@個簡單,”“猴子”說,“打蒼蠅我敢。”接著讓他打蟑螂,這個他也開始能夠承受。再接下來,侯三用籠子捉了一只大老鼠,讓“猴子”用竹簽活活把老鼠戳死。“猴子”說老鼠的皮很厚,怎么都戳不穿,后來還是連籠子放在金魚池里把老鼠淹死了。
夏天,我們在東門坡看到“猴子”蹲在門口,他面前是一大盆青蛙,他在活剝青蛙的皮?!昂镒印币贿厔円贿叞l(fā)抖,嘴里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我們看他受罪,幫他剝。結(jié)果被他老子看到了,“猴子”免不了又是一頓長跪,從下午一直跪到第二天天亮。而且,第二天侯三弄來一只大公雞,讓“猴子”活活地把大公雞的毛一根根拔掉,最后再用牙把雞的咽喉咬斷。渾身是血的大公雞赤身裸體,脖子歪了,卻還不死,光著身子在地上扭動,身上沾滿了落在地上的合歡花。這一回,“猴子”沒哭,先只是一個勁地抖,后來他止住了身體的顫抖,拎起裸體大公雞的頭,嗷嗷地叫著,把它摔在石板上,只一下,大公雞就不再動彈了。
“這總行了吧?這總行了吧!”“猴子”滿嘴是血,對他爸喊。
侯三面無表情,把他家的黑狗牽過來,遞給“猴子”一把殺豬刀?!巴彼溃∧惆押诨⑼彼溃∪碎g正道是滄桑,老子要叫你百煉成鋼!”
“猴子”哭喪著臉,接過刀,閉著眼睛,“啊—”的一聲,攥著刀就往黑狗身上亂捅,一連捅了幾十刀,然后瘋了似的跑下東門坡,不見了蹤影。
章宏和我不敢看,踅到梳兒巷。章宏蹲到一個井旁邊,“哇哇”地嘔吐起來,我也跟著干嘔。
“一打四整頓”時,我和“猴子”都被分在四中。白天到各家各處找狗,所有的狗都要拉到四中一間教室里關(guān)起來。
腰刀巷周英周喜家養(yǎng)了一條大狼狗,鑄鋼廠的民兵吳大海帶著我們?nèi)ブ苡⒅芟布?,要把這條狗抓起來。我們都知道這條狗,很兇,加上周英周喜可是出了名的棒漢,大流氓,沒人敢惹的。吳大海抖了一下手里的七九式步槍,說,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誰敢惹我們?你們到時看我的就行了!
我們跟著吳大海,去了腰刀巷。“猴子”悄悄對我說,他不想去周英家,“我爸以前跟他爸有仇。不能公報私仇,對不對?”我說那你在外面等著,不要進(jìn)院子好了。其實我想,“猴子”還是膽小。
我們還沒進(jìn)院子,就聽得狼狗令人膽破的咆哮聲。這條大狗棕黃色的毛,標(biāo)準(zhǔn)的黑背,兩只耳朵豎立,眼冒兇光。它被鐵鏈子拴在一棵大樹上,朝我們撲,弄得鐵鏈子哐啷啷響。
周英周喜光著膀子,正在練石擔(dān)子,胸肌鼓鼓的像兩只倒扣的大海碗。
“什么屌事?”周喜摸著胸肌,歪著臉看吳大海。
“上面布置了,所有的狗都要集中關(guān)起來?!眳谴蠛WЯ俗П凵系募t袖章。
“然后呢?”周喜說,“過幾天再送回來?”
“這我就不曉得了?!?/p>
周英坐在板凳上,雙臂抱在胸前,顯得胸肌更雄壯,他說:“要抓你抓走,反正我只認(rèn)你。你負(fù)責(zé)給我送回來。我的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嘿嘿,他媽的你有數(shù)的?!?/p>
說著,周英解開拴狗的鐵鏈,意思是要把鏈子遞給吳大海。說時遲那時快,我們還沒反應(yīng),那條狗一下子撲向吳大海,咬住了他拎槍的右臂,發(fā)了瘋地撕扯。吳大海“啊啊”大叫,手里的槍掉在地上,人也被狗拖倒在地,右臂上血直噴。
周英見勢不對,使勁地拉鐵鏈,把狗拉開。那狗兀自狂叫不已,又想撲我。我嚇得往外逃,一下子和進(jìn)門的“猴子”撞了個滿懷。他手里拎著半截撬棒,大步進(jìn)了院子。我不敢再進(jìn)去,準(zhǔn)備去指揮部搬救兵,又覺得此時不該當(dāng)逃兵,應(yīng)該去救吳大海和“猴子”。
正不知所措,只見“猴子”一手拽著那條大狼狗,一手拎著七九式走出院子。吳大海齜牙咧嘴跟在后面。這條剛剛還兇悍無比的大狗,此時不知為何,像是丟了魂似的,耳朵耷拉著,渾身不住地顫抖,像即將被槍斃的犯人,一副慫樣。
“快去喊救護(hù)車呵!”“猴子”對我喊。
于是我飛快地跑起來,我跑出了腰刀巷,跑過了梳兒巷,跑過了東門坡。東門坡上那棵巨大的合歡樹上開滿了合歡花。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保爾·柯察金,我覺得“猴子”就是中國的保爾·柯察金。
我代表人民結(jié)果你的狗命
槍斃趙磊那天,我們跑錯了地方,沒能看到槍斃犯人。那次連趙磊一起斃了五個呢。
公判大會是下午一點鐘在體育場開,估計四點鐘左右槍決。我們是中午就到十里長山靶場的,我們坐在正對靶場的一個山頭,那里視線極好,可以清楚地俯瞰對面被劈成直壁的半個山。如果在這里槍決犯人,在這個點看是再好不過了。
但是,我們又猜錯了。等了幾個小時,白等了。于是我們下了山,在路邊扒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上城。我們實在走不動了,上午我們可是步行著去十里長山的。
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到離城還有一大段路時,突然熄了火。司機怎么用把手搖也無濟(jì)于事。我們只好下車,打算走回去。章宏順手拿了拖拉機上的幾根胡蘿卜,我和黃國梁也各拿了幾根。我們走到一個小河邊,在河水里把胡蘿卜洗干凈,坐在河邊啃吃。新鮮的胡蘿卜,很好吃。
天冷,風(fēng)有點大,太陽也快下山了。我們移動到對面的河岸,那里有不少枯了的蘆葦,也背風(fēng)。
章宏突然說:“假如我們是戰(zhàn)友,如果敵人把你們抓起來,你們會把我交出來嗎?”
黃國梁說:“不會不會。我們是革命戰(zhàn)友嘛!”
我說:“我說不準(zhǔn),萬一敵人要嚴(yán)刑拷打我,我不曉得吃得消吃不消打。”
我說的是真話,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書上寫的那些在敵人酷刑之下死也不交出同志戰(zhàn)友的事情,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個意思,章宏用嘴說出來了,并且,他立即翻身坐了起來:“我們試一回怎么樣?你們把我綁起來,就當(dāng)我是地下黨,殘忍地折磨我,讓我交出革命同志,看我到底交是不交?!?/p>
說著,他把自己的褲帶抽出來,遞到黃國梁手上。黃國梁一邊笑一邊動手綁章宏。章宏此時已經(jīng)進(jìn)入角色,頭側(cè)昂著,滿臉凜然大義,眼睛好像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你還玩真的呵!”黃國梁也真的下了手,不僅緊緊地把章宏綁了,還抽出自己的皮帶,折成雙,下牙齜出上牙,鼻子擠成了桃核,左右兩下,抽得身邊的樹直掉皮。
“媽的!你到底說不說?”
章宏微微抬起頭,向著更遠(yuǎn)的地方瞇著眼:“動手吧!我仿佛聽到了戰(zhàn)友們急行軍的腳步聲。你在發(fā)抖,你害怕了!你殺吧,殺吧!我的戰(zhàn)友,我的兒子會為我報仇的!”
黃國梁繃不住,一笑,把嘴里沒咽下去的胡蘿卜噴了章宏一臉?!安恍辛瞬恍辛?,笑死我了!”黃國梁往地下一躺,繼續(xù)哈哈大笑。
章宏也笑,他讓我給他松了綁,拿著皮帶對黃國梁說:“現(xiàn)在該你了,我看你是不是真革命?!?/p>
他把兩根皮帶接起來,把黃國梁綁在樹上,又讓我把皮帶抽出來給他。
“說!密電碼在哪兒?你的接頭人是誰?”章宏用皮帶輕輕地拍著自己的手掌,此刻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正氣凜然的共產(chǎn)黨,而是臉色陰暗的國民黨了。
“動手吧!我仿佛聽到了戰(zhàn)友們急行軍的腳步聲。你在發(fā)抖,你害怕了!你殺吧,殺吧,我的戰(zhàn)友,我的兒子會為我報仇的!”黃國梁平時背書背不下來,對這些不三不四的話倒記得死牢死牢的。只是他的表演功力不行,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笑。
“啪!”章宏一皮帶抽在了黃國梁的頭上,“死到臨頭還嘴犟!說!”
“小逼養(yǎng)的,你他媽真下手呵!”黃國梁疼得直抽臉,他想掙脫捆綁,但根本掙脫不了,章宏把他綁得死死的。
章宏脫了棉襖,走到河邊,折了幾根蘆葦,綁成火把形狀,頂頭用一塊手帕系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火柴來,先給自己點了一根“光榮”煙,接著把手帕點著了,火很快燒著了蘆葦。章宏把蘆葦舉到黃國梁臉前大約一拃遠(yuǎn),黃國梁大叫:“不要了不要了,我全說我全說!”
章宏伸手給了黃國梁一巴掌:“他媽的快說!”
“說什么呵?老子什么時候有過地下黨同志呵?”
章宏把火把朝前捅了捅,黃國梁的臉被燙到了,他大罵:“章宏你媽逼有神經(jīng)病呵!你一家都有神經(jīng)?。 ?/p>
我見勢不對,趕緊上去拉章宏。誰知章宏飛起一腳踹到我肚子上,我蹲在地上,抬頭看章宏,發(fā)現(xiàn)此時的章宏殺氣騰騰,完全變成了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
“再給你三秒鐘,不說,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黃國梁的頭發(fā)被章宏手里的火把燒焦了一撮。
“說什么呵?不要再燒了不要再燒了!”
“你有沒有給白玫遞過紙條?”
“啊?沒有!沒有!不不不,不要燒了!我說我說,有有有,不是我寫的,是德勝寫的讓我塞到白玫作業(yè)本里的。”
“紙條上寫了什么?”
“我沒看。不不不,不要燒了!我說我說我全說!德勝想釣白玫,他讓我給白玫遞過三次紙條,一次約白玫到江邊,一次約白玫到南水橋,一次約白玫看電影,白玫都沒去。德勝派手下的嘍啰們把白玫的哥哥白朗打了一頓,還把他的航模砸爛了?!?/p>
“繼續(xù)說!”章宏手里的蘆葦快燒完了,他轉(zhuǎn)身往河邊跑,想再弄些蘆葦接著燒接著審訊黃國梁。
黃國梁趁機拼命掙脫,眼看綁縛有些松脫了,章宏大步趕到,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鏈條槍來,插上一根火柴,對準(zhǔn)黃國梁:“動,就打死你!”
黃國梁不敢動,縮著脖子,緊閉雙眼:“別開槍別開槍!”
“還有沒說的!”
“不不,別別,我全交代了全交代了!”
章宏舉起槍,睜一眼閉一眼,摳動扳機,“啪”一聲,火柴扎進(jìn)了黃國梁頭頂一拃的樹干,“叛徒!我代表人民結(jié)果你的狗命!”
天黑下來,我們給黃國梁松了綁,章宏穿上棉襖。我們離開河岸,往城里走。我們每人都點上了一根“光榮”牌香煙,那是章宏從家里偷出來的。
我兩只腳又酸又疼,畢竟這一天走了太遠(yuǎn)的路。我一邊走一邊偷偷用煙頭燙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我看著自己腳上破了兩個洞的布鞋,想,不知什么時候輪到我接受真正的考驗。最好是,永遠(yuǎn)也沒有這一天!
流氓
秋菊比我大好幾歲,我一直搞不懂,曉芳為什么要和秋菊好,她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從小玩到大,幾乎形影不離。曉芳是出了名的好,秋菊呢?“從小就不學(xué)好!”這是大人們都這么說的。不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個道理在她們這里似乎說不通,兩人成天在一起,曉芳還是曉芳,秋菊還是秋菊。秋菊說起臟話來,就如黃河之水天上來,誰要是被她罵一頓,基本就算報廢了。
小學(xué)就不談了,初中時,秋菊就跟校外的流氓鬼混,一中的男女學(xué)生到江邊廝混的風(fēng)氣,大概是從秋菊的時代開啟的。據(jù)說秋菊初中就打過胎了。
起初秋菊是和省軍區(qū)的葛軍玩。葛軍有辦法給她弄到軍衣軍褲,的確涼的,穿在本來就不難看的秋菊身上,很像那么回事。葛軍騎著二八“鳳凰”車,帶著秋菊在街上飛駛,風(fēng)把秋菊的頭發(fā)吹起來,一路上,她碰到認(rèn)識的人就用她的破鑼嗓喊人家的名字。但不久以后,葛軍就把秋菊甩了,這種花花公子,怎么可能一直跟秋菊好呢?
秋菊的老子是清潔管理所的工人,老娘在膠木廠燒鍋爐,都是老實巴交的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她老子拉車時傷了腰,癱在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家里沒人時,他把大便直接拉在身上。秋菊每天都要把她爸背到井上,把他爸脫光了,給他爸洗干凈。后來曉芳想了個辦法,在他爸睡的棕繃上剪了一個大洞,下面放一只搪瓷盆,這樣她爸就不會把屎拉在床上了。
被葛軍甩了沒幾天,秋菊就和城外的二肥好上了。二肥是城外的打架王,以前練鉛球的,看上去老成樣,但實際上他比秋菊小兩歲。二肥雖然愛打架,其實人不錯。秋菊跟著他,免去了許多小流氓的騷擾。但好景不長,二肥因為打傷了人被抓勞改。秋菊立即又被小碼頭的阿海弄去了。
二肥出來后,去找秋菊,要秋菊回去跟他,阿海當(dāng)然不愿意,二肥跟他約架,阿海曉得不是二肥對手,只好讓出了秋菊。但二肥為人心眼不大,記恨他勞改期間阿海吃他女人的豆腐,找機會又把阿海打傷了,又進(jìn)了班房?!皼]出息到家”的秋菊,再次跟阿海廝混。
阿海長得不行,還好賭。秋菊跟他時間長了,阿海開始不拿秋菊當(dāng)回事了。有一回,他跟一幫賭棍到公交汽車總站貨場一輛廢棄的車?yán)镔€牌,帶著秋菊。這一回他們沒有賭錢,而是賭誰贏了誰干秋菊一把。結(jié)果一幫子人全被抓了起來,阿海被斃了。
那次秋菊被帶到公安局審問,她穿著裙子,里面什么也沒穿,一邊交代,一邊拎起裙子擦眼淚,其實她根本沒有眼淚,她是想勾引對面的公安員。公安員怎么會上她的鉤呢,當(dāng)即換了女公安員審她。女公安員也是公安,訓(xùn)練有素,把秋菊打得夠嗆。
被勞教一年后,秋菊到清潔管理所當(dāng)了工人,算是頂她爸的職,每天用一輛大板車拖垃圾,順便在垃圾里揀些能賣的東西。在她勞改期間,她爸死了,是曉芳和錢鋼幫忙料理了她爸的后事。
勞改回來后的秋菊一下子老了許多,頭發(fā)都白了。原來跟她一起混的那些人,一個都不再理她,她也知趣,只是成天干自己的活。天不亮出門拖垃圾,下午兩三點回家。路上買些燒臘,豬頭肉什么的,到了家,用開水燙燙腳,然后吃燒臘,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倒頭大睡。
依然把她當(dāng)人的,只有曉芳和錢鋼。
那時曉芳跟了德寶,生活并不如意。常常會到秋菊家來,跟她說話。曉芳讓秋菊找個人成個家,一個人成天做醉鬼總不是個事。秋菊說,像我這樣的人,哪個愿意要?再說,我也看不上誰。男人,除了多長一根雞巴,就跟畜生差不多。秋菊勸曉芳跟錢鋼好,跟德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曉芳說,我大概是中了邪。要說錢鋼人是真好,樣樣好,但我就是跟他處不到一起。我看到他就想用腳踢他。
“錢鋼的雞巴是不是不行?”秋菊說。
“流氓!”曉芳說,“他的雞巴行不行,我哪里曉得!”
“那我哪天跟錢鋼試試,說不定他厲害得很!”
“說不定說不定,你去試你去試!”
曉芳說是這么說,實際上她知道死心眼的錢鋼不會跟秋菊成一家子。秋菊的名聲太壞了。誰愿意跟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女流氓結(jié)婚呢?盡管曉芳到處說秋菊人其實非常好,實心眼,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好一百倍。
錢鋼愛曉芳,也愛曉芳愛的人。他時常到秋菊家跟秋菊喝酒。錢鋼不擅說話,秋菊除了罵人,也不大愛說話。兩人在一起,就是喝酒。喝醉了,秋菊上床睡覺。錢鋼一醉話就會多起來,坐在秋菊的床邊,一個勁地說曉芳,說他多么多么愛曉芳,除了曉芳他誰也不要。秋菊醉了,就開始罵男人,罵葛軍,罵二肥,罵阿海,有時卻又說他們的好,說葛軍大方,二肥有勁,阿海會玩。他們各說各的,兩人的話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有時錢鋼會摸著墻壁走出秋菊家的院子,有時倒頭睡在院子里的井邊。每回離開秋菊的屋子,錢鋼都不忘在秋菊的床頭放一些錢。
錢鋼后來喝酒喝死了,因為是醉死在橋下,當(dāng)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硬邦邦的,給他換衣服有點費事。他的衣服還是秋菊給換的。據(jù)說秋菊帶了熱水瓶、臉盆,用熱水毛巾給錢鋼擦了身子。據(jù)說秋菊一邊給錢鋼擦身子一邊說:“你看你,白長了一根雞巴。你連流氓一回都不敢,也算是男人?”
秀鳳打胎
秀鳳被女公安員帶著,去江濱醫(yī)院婦產(chǎn)科打胎。這是她第三次打胎了。
天氣很熱,秀鳳有點胖,兩條大腿相互摩擦著走。她穿了一條半長不長的藍(lán)裙子;腳上一雙塑料涼鞋,不,是兩雙鞋子中的左右各一只湊成的一雙;上身一件發(fā)黃的白襯衫,被鼓鼓的胸脯撐出拋物錢的口袋里有一大把硬幣。臉上是得了寶貝似的歡喜—秀鳳從來都是歡喜的,她是個傻子。
“這是又要到哪里去呵,秀鳳?”有人問秀鳳。
女公安員用眼睛阻止路人的問訊,秀鳳卻已經(jīng)搶著回答提問了:“江濱醫(yī)院!去打胎!”
“帶錢了?”
“帶了帶了,帶了二分錢!”
秀鳳對錢沒有概念,她好像只認(rèn)得兩分錢硬幣。不學(xué)好的學(xué)生如果想要看秀鳳脫褲子,就會到秀鳳家門外喊她的名字,手里捏兩分錢硬幣朝她晃,秀鳳就會背過身,把褲子脫了,把白胖的屁股撅起來對著他們。他們于是把硬幣往秀鳳的屁股上扔。
得了錢,秀鳳會去巷子里的小店買各種吃的,金剛臍,“老鼠屎”,甜的咸的橄欖,一吃能吃一大堆。所以她長肉。
秀鳳比我大四歲左右吧,小學(xué)就在一個學(xué)校,因為留級,她跟我到了一個班,個子比一般男生高出一個半頭,力氣大得要命,愛笑,上課時不注意就自己嘻嘻地笑,老師也不怎么管她。管她干什么呢?管了反正也沒有任何用處。有時上著課好好的,她站起來就往外走,走出學(xué)校,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閑逛。上班上學(xué)的時間,到處沒什么人,秀鳳一邊吃東西一邊唱老師教的歌,“金燦燦的麥田”。所有的歌,她只會唱頭一句,其他的她記不住。音樂老師徐老師說秀鳳的嗓子好,很想教教她唱歌,但秀鳳死活只學(xué)得會頭一句,徐老師只好作罷。
到了江濱醫(yī)院,秀鳳進(jìn)了人流室,女公安員也跟進(jìn)去,她要聽秀鳳在手術(shù)臺上說什么話。目的是要挖掘出這次又是誰干的“好事”。
第一次秀鳳懷孕,公安員和老師就讓秀鳳說出是誰干的。秀鳳先是說章宏,老師說她胡說,因為章宏當(dāng)時才小學(xué)五年級,還不具備這種能力。讓她認(rèn)真負(fù)責(zé)地回答。秀鳳想了想,說是她哥哥羊子。公安員說她胡說,因為秀鳳的哥哥羊子在牢里已經(jīng)兩年多了。老師到底熟悉秀鳳,給了她兩分錢,還說要給她買一雙新鞋子。秀鳳笑了,又想了一會兒,說:“周喜?!?/p>
“哪個周喜?”
“腰刀巷的周喜呵,疼,淌血了?!毙泺P嘻嘻笑。
周喜于是被抓起來坐了牢。
周喜是周英的弟弟,這兩兄弟是城南的霸王,不好惹。他們還有四個姐妹,也兇。周喜被抓起來以后,周英和四個姐妹到秀鳳家來鬧事,把她家的屋頂都掀了。
這事過后不久,赤腳醫(yī)生王大治因為強奸案被抓,交代問題時把他奸污秀鳳的事也交代了出來,周喜的冤枉于是洗清了,被釋放了。他出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秀鳳家,要砸她家的東西。可是秀鳳家家徒四壁,沒什么可砸。而且,一見周喜,秀鳳主動把褲子往下一拉,正面對著周喜。周喜無奈,趕緊走人了。
公安局對這事進(jìn)行了反思,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在問秀鳳時,秀鳳唱了一首歌的頭一句“赤腳醫(yī)生向陽花”。
“媽的,我們大意了!”公安員拍自己的腦袋,“歌詞不就是在回答嗎!”
秀鳳第二次懷孕后,公安有了經(jīng)驗教訓(xùn),他們安排人陪秀鳳散步,給她買好吃的,叫她唱歌。
“是誰弄你的?你唱歌吧!”
“赤腳醫(yī)生向陽花?!毙泺P唱。
“不是這首。你還會什么歌?”
“金燦燦的麥田呵?!?/p>
公安員認(rèn)為這是一條重要的信息。他們分析,秀鳳可能是在麥田被人弄的,那時我們學(xué)農(nóng)去過麥田。“金燦燦”,則有可能是我們學(xué)農(nóng)的農(nóng)村一個姓金的農(nóng)民。
果然,公安員到我們學(xué)農(nóng)的農(nóng)村排查時,一下子就抓出了隊長金國林。我們學(xué)農(nóng),正是金隊長帶領(lǐng)我們的,而且,除了他,這個村也沒別人接觸我們。
金國林被抓起來,很快被斃了。挺幽默的一個人,真沒想到,幽默的人也會干這么陰暗齷齪的事。在我的想象中,一直認(rèn)為只有獨眼獨腿的劉大華那樣的人才會干這種事的。
后來金國林的家人一直上訪,認(rèn)為公安抓錯了人殺錯了人。一是因為金國林陽痿,沒有作案條件;二是在我們剛進(jìn)村時,金國林給我們做過一個幽默風(fēng)趣的報告之后,就去省城的肉聯(lián)廠拉豬血去了,我們那次的勞動只有一天拾麥穗,他沒有作案時間。
但公安駁回了金國林家屬的申訴,他們認(rèn)為,陽痿不陽痿,不是絕對的。金國林跟他老婆在一起時陽痿,并不代表他跟別人在一起時也陽痿。這是一。第二,金國林的確有個把小時左右是跟學(xué)生一起拾麥穗的。有女生反映,金國林還跟秀鳳說了幾個笑話的。
不過,這事多少有些疑問。所以,這一次秀鳳打胎,組織決定派一個精干的女公安緊緊跟著秀鳳,要趁她最清醒的時候把罪犯從她嘴巴里掏出來。通過歌詞套她的情報看來是不可取了。
那么,秀鳳一個呆子,什么時候清醒呢?
“痛苦!”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說,“痛苦的時候人最清醒!讓醫(yī)生不要給她麻醉措施!”
秀鳳躺在手術(shù)臺上了,她先是笑嘻嘻的,在護(hù)士給她清洗身體時還大聲笑出來,等戴著口罩的女醫(yī)生過來跟她說話,讓她不要緊張,一會兒就好時,她認(rèn)出了這位醫(yī)生,這是婦產(chǎn)科的矮子主任“地包天”,盡管她此刻戴著口罩,秀鳳還是認(rèn)出了她。前兩次,也是“地包天”給她做的。
秀鳳從手術(shù)臺上坐起來,對“地包天”說:“謝謝醫(yī)生!”
女公安員發(fā)現(xiàn)秀鳳此刻完全是清醒的情況,秀鳳的眼神從來沒有如此準(zhǔn)確與寧靜,大滴的眼淚從秀鳳眼睛里流出來,她發(fā)現(xiàn)秀鳳長得其實挺漂亮。
她問“地包天”:“人是不是在痛苦的時候最清醒?”
“地包天”看著女公安員,說:“是呵。清醒的時候最痛苦?!?/p>
女公安員移動了一下枕頭,讓秀鳳躺好,又低下身子把秀鳳的兩只鞋擺擺齊。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手術(shù)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