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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抄表故事

        2017-04-25 10:06:28王嘯峰
        雨花 2017年4期
        關鍵詞:老楊衛(wèi)東鴿子

        王嘯峰

        天很冷,黑得又早。我進家門就打開空調(diào)。屋子還沒熱起來,突然,門鈴響起來。

        那是一個中年婦女。圍著一根大紅圍巾,手里拿了一本大冊子。她說你一直不在家,都一年不見表了,就一直等著你下班,看看真實讀數(shù)。我打開櫥柜,她探下身,跪伏在地,圍巾在地磚上掃來蕩去。她打開手電射向表計。站起身,核對好數(shù)字,對我笑笑,麻煩你了。她跨出門去敲對家。還是沒人,我問她要等的話可以進來坐等。她笑著說還有幾家,完了再過來。

        這是我二十多年前日常工作的翻版,從形式到內(nèi)容,幾乎沒有什么改變。那天晚上,我做夢了。繁蕪雜亂的夢,時而將我?guī)Щ禺敵跎睿瑫r而又把我拋到現(xiàn)實。夢中故事情節(jié)雖然模糊荒誕,但我還是牢牢抓住了幾樁亦真亦幻的小事,一口氣將其記錄下來,不僅紀念我早就逝去的青春,更著力發(fā)掘那些湮沒在小街小弄里的傳說和野話。

        細細品味,那些遠去的人和事,似乎直到現(xiàn)在仍散發(fā)著鮮活味道。

        鴿子

        女孩迅速把食指豎起,按到嘴上:“噓!小點聲,爸爸在休息?!?/p>

        我連忙把抄表卡舉過頭頂,抖了幾下,表示知道了。門口胡亂散放幾雙涼鞋和拖鞋,看不出男女,我挑了最大的拖鞋。門里門外溫濕度沒有區(qū)別,屋里唯一的好處,把樓道不明雜物的酸臭味道隔絕。

        女孩把我讓到北窗邊的餐桌旁坐下。那是一室半一廳的房子。其他的房間,包括女孩小小的臥室,我只需稍稍探身就看個大概。樓道已經(jīng)斑駁,室內(nèi)卻比樓道更破舊。我有點驚訝,養(yǎng)護工段長的家竟然是這樣。

        “你是爸爸的朋友?”

        “呃,是吧。楊段長和我工作上經(jīng)常接觸。我們談得來?!?/p>

        “我爸可不愛說話。”

        女孩端坐在方凳上,餐桌上攤了紙和筆。窗外雨絲飄到紙上,她有時一筆要反復描幾遍。

        “你在畫什么呀?”那是一只白鴿的樣子,我早就看出來。

        “你們最不好了?!?/p>

        “我們怎么啦?”

        “噓!你又大聲了。爸爸在休息。鴿子受傷了,你們還讓它送信?!?/p>

        “好了好了,我們不讓它送信。”

        女孩頭發(fā)自然卷曲,黑中帶黃。她每次抬頭看我,眼神都從擋在前面的劉海里穿出。

        微雨里的黃昏來得比往日更快。女孩不開燈,眼睛湊到白紙跟前,鉛筆貼住了她的腮幫。

        “啪”,主色的藍鉛筆斷了。她把鉛筆放進卷筆刀,呼啦呼啦,筆芯出來了,但筆基本拿不住了。

        我轉頭看看主臥室門,仍然緊閉。老楊跟我約了五點鐘,我提前十分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點半了。雖然我在一點一點煩躁起來,但是仍然提醒自己,如果下次再要麻煩老楊,就一定帶一盒彩色鉛筆來。

        畫基本完成后,我還是吃了一驚。女孩畫了一只死鴿子,背景是藍天,藍天里有些綠樹點綴。一只受傷的鴿子正從天空墜落。女孩是以仰視的角度畫出的。

        她看著我,用平淡的語氣教育我:“死很正常,只要不痛就行?!彼檬职杨^發(fā)挽到耳后,盯著主臥室,和我一起靜靜等待。

        我約老楊一起去的那戶人家,住房管局房子,已經(jīng)半年沒有交電費。我去催了幾次,他們說房子鬧鬼,除非把鬼捉掉,他們死不交費。

        有了鬼這個概念,我一開始就暗示老楊是否可以安排在大白天去。老楊三角眼斜睨一下,說天黑才能查個究竟。我只有靠老楊,不敢說話。

        女孩這么漂亮的眼睛一定不是遺傳老楊。臥室門還沒有開,我就順便問一句:“你媽媽還沒回來嗎?”

        女孩不說話,扭轉頭去,默默用手指指墻上。

        擁有美麗眼睛的女孩媽媽相片已經(jīng)掛在墻上了,相片里,她正對著我們微笑。我頓時覺得身體里的一根筋被抽掉了,任何東西都變得軟軟的。

        女孩沒有開燈,除了我們桌子,其他都漸漸沒入黑暗。突然,照片亮了一下,女孩媽媽笑得更加生動。對面臥室門打開了,電燈光線射出,老楊走出臥室,順手滅了燈。女孩媽媽的臉模糊起來。

        老楊把自己的頭湊到廚房水龍頭上,沖洗一下,對我說:“走吧?!?/p>

        關上門的一瞬間,我瞥見女孩正把畫貼到媽媽相片下。

        老頭和老太都吸著劣質卷煙。我注意到老楊悄悄把他們?nèi)舆^來的煙捏到手心,點燃從胸口摸出來的煙。

        產(chǎn)權不屬于老夫妻的房子,就像公共汽車。這里掉一塊,那里缺一片,隨時間推移越來越破舊。家具不一樣,整齊干凈,甚至有一兩件紫檀桌椅。

        天幾乎黑透了,他們都沒開燈。借著南窗外射入的路燈光,老頭說的話都帶有鬼氣。

        “每到這樣的陰雨天,我的心臟就吊到喉嚨口了。”

        “我們寧愿在黑暗里默默祈禱,也不愿在燈光下受罪?!崩咸a充一句。

        “好了,現(xiàn)在開燈吧。”老楊把煙屁股碾碎在煙缸里。

        老頭老太對望一眼,抱定犧牲什么的決心,“我來吧!”老頭拉了開關線,像拉響了雷管。我們做好了迎接電燈碎裂、開關爆炸、電線起火等災難的準備。但是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們坐了下來,在明亮的日光燈下,我和老楊研究起紫檀木的包漿。

        老頭的心似乎還沒有徹底放下,與老太一直嘀嘀咕咕,不時看看天花板。抽第二支煙的時候,我感覺他漸漸放松起來。打起了趣:“鬼今天休息了呢?!?/p>

        老楊拍拍屁股起身:“要么就是咱們陽氣足,要么就是你們借口不交電費。”

        “費”字的音還沒有收尾。日光燈光線就起了變化,逐漸暗了下去,暗到只有白色的那根管子,瞬間,又極度爆亮,超過三四只正常燈管的亮度。我剛在心里想這不是正常的短路現(xiàn)象嗎?突然,樓板里傳來“咯—咯—咯”的聲音,似乎是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冷笑聲。

        老頭老太早忘了手上燃著的煙,煙灰落得膝蓋一片灰白。“就是她!就是她!”老太開始阿彌陀佛念個不停。我坐在紫檀椅子上,有一種想往外逃的沖動,但是直不起身。

        老楊根本不在乎什么光什么聲音,一腳踩在飯桌上,伸手就把日光燈燈罩卸了下來。除了吊頂上鉆出的兩條線,什么都看不見。他沒有跟老頭老太打招呼就開始拆吊頂板。我托著日光燈,燈光忽明忽暗。兩個老人看到我陰陽交替的臉,會不會也感覺恐怖?

        突然間,我就想到了女孩媽媽的相片。在我腦子里,一明一暗。

        “嗤啦”一下,電線在老楊手上撐直。日光燈一下子恢復正常亮度。老楊大半個身子探入吊頂內(nèi)。呼啦呼啦的聲音讓我心驚,唯一看得見的他的腳在抽搐。老人們的臉幾乎癱了。老楊在跟什么東西搏斗。雖然我不往那個方向去想,但是老人們肯定那么認為。

        暗夜里突然傳來沉悶雷聲,更顯出吊頂里激烈動靜。老楊捂著胸磕磕碰碰半自主滾下飯桌時,我心想完了,這個人被鬼掏去了心肺。但是,滾著滾著,老楊呼地站了起來。我這才看清,他的胸脯肥肥地鼓起兩塊來,他一手壓一塊,飛快跑到窗前,一掀襯衫。遠處一道閃電。兩個白影奪窗而出。

        原來鬼是白色,長翅膀的。我?guī)缀醴潘上聛砹?。老頭和老太卻連窗戶都不敢接近,盯著老楊背影,等待他轉身。

        回去路上,雨停了。老楊順路拐進一個工棚,讓施工人員準備些堵漏材料,天好就要把閣樓上的漏洞堵掉,把磨損的電線換掉。

        我看著他弓腰上樓回家的背影,想起女孩貼在媽媽畫像下面的那只鴿子。

        “你知道嗎?有時白鴿也會被誤認為鬼的?!?/p>

        “噓!你這個人就是說不聽,叫你小點聲小點聲,爸爸在休息。”

        “這是你的暑假作業(yè)嗎?”

        “傻瓜才在暑假開始就做作業(yè)。”

        女孩又在畫白鴿。一看就有病。腳邊點點滴滴還沒上色,估計是血跡。

        “人家畫的白鴿總是豐滿健康,為什么你的卻不死即傷?”

        “外表一定是真的嗎?”

        “不是?!?/p>

        “真的一定看的出來嗎?”

        “不一定。”

        我還是坐在老位置上,女孩仍在畫畫,有時我甚至認為時間錯亂,這是第一次還是最后一次?我面前放了一杯涼白開,天很熱,外面沒有一點風。我喝一口水,汗就從背心上滲出。女孩瘦,寬大汗衫并不挺括地套在身上,隔著一層空氣。她也想不到開電風扇。

        午睡時刻,胃里集中本應參與思考的血液。我腦子開始遲鈍。主臥室門緊閉著。

        “咯吱、咯吱”,支撐我頭的右手抖了一下,腦袋往下一沉。女孩正在打開我為她買的二十四色蠟筆盒。我沒有驚動她。

        “咯吱、咯吱、咯吱”,越來越清晰的聲音傳來,我四下找尋。很快,聲源被我定位在主臥室。

        當著女孩的面,我只能說:“你爸起來了?!?/p>

        “沒有?!?/p>

        “似乎臥室里有動靜了?!?/p>

        女孩頭都沒有抬,“我說沒有就沒有?!?/p>

        我微微轉過頭,“那就是鬧鬼了。”

        女孩把頭轉向了畫像,手里抓緊了一支紅色鉛筆。

        這是七月底的炎熱中午,老式三五牌臺鐘無聊地發(fā)出單調(diào)節(jié)奏,但是,單調(diào)的聲音頑固地把無形發(fā)條擰得越來越緊。女孩開始東張西望。我更加細心地觀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房間就像一個黑洞,我們都在竭力躲避。

        “我問你個腦筋急轉彎。你同學小明的白鴿在你另外一個同學小玲家生了一個蛋,請問應該是誰的蛋?”

        “那還不就是白鴿的蛋嘛!”

        我想表揚一下她的聰明,可沖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把話壓了下去。我又注意到她畫上。

        這是張一只大鴿子和一只小鴿子緊緊依偎的畫。大鴿子臥在沙地里,撲騰開來的翅膀上點點鮮血滴下。小鴿子在大鴿子翅膀內(nèi),高仰著頭,張嘴呼喚著。

        “你的畫讓人不是太舒服。”

        “我畫得還不行?!彼龘u搖頭,“傷病的痛苦就是畫不準。”

        “那是你還沒有切身體會?!?/p>

        “咔嚓!”她把一支紅鉛筆插進畫中小鴿子胸口。紅色鉛芯和木頭碎屑放射狀鋪滿小鴿子整個身體。

        我驚訝地看著她發(fā)抖的手、蒼白的臉,聽到她喉嚨口拉風箱般的呼呼聲。

        “媽媽只剩下這么一點點,就這一點點?!眲偛诺你U筆屑,現(xiàn)在被滴下的淚水,渲染成一攤玫紅。

        “我被帶出教室時,太陽光把雙眼晃得一時睜不開。我就在想,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怎么可能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呢?雖然剛才教導主任神情奇怪地對班主任說了幾句話,我還是有不是最壞結果的幻想?!?/p>

        我認真地聽一個十幾歲女孩說話,卻似乎比我還滄桑。

        “媽媽已經(jīng)認不出人了。他們把我推向她的時候,我居然有些抗拒。她失去了形狀,一堆骨頭拱起白色床單,床單起伏讓我想起沙漠?!?/p>

        我眼前也出現(xiàn)沙漠景象,只不過更為突出的是那些風化的動物尸骨。

        “但是,當我在他們再三要求下,輕輕喊了一聲‘媽媽后,媽媽睜開了眼,她那雙大眼睛占據(jù)了臉的大半。看到我后,她的眼里充滿了淚水,就是落不下來。她嘴唇輕輕蠕動,我就猜是叫我小名??晌揖褪菦]有淚水?!?/p>

        女孩現(xiàn)在眼里充滿淚水?!皨寢屍鋵嵅]有喊我的名字。她沒有。她反復在說一個字:痛!他們輪流跟她打招呼,她緊閉雙眼搖頭掙扎。然后,護士給她打了最后一針。突然,一片紅潤飛上她蒼白的臉,生機浮上來。她睜開眼,伸出手來握我搭在床邊的手。但是,這個過程走到一半就結束,死灰在瞬間籠罩她全身。爸爸把我眼睛按住。等我睜開眼,白色沙漠完全覆蓋她。”

        女孩媽媽的相片端莊豐潤,眼里帶著寧靜和希望,望不見痛苦和煎熬。似乎她的臉扭曲了一下,對過房門開了,光影抖動。

        老楊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把門帶上。女孩扭頭進了自己房間。老楊看了看桌上的畫,把皮帶扎得更緊些。

        婁江河水一路向東。沿河居民世代做著水上生意。在與國道的交叉口上,有一塊凸起的三角地,一面臨街,兩面臨水。上面有三家人家,分別開著面館、雜貨店和土菜館。從上個月開始,他們都不交電費了。有個消息像病毒般傳播開來。“三角地將要削掉,使婁江水不再蜿蜒而下。”

        我和老楊騎車到面館時,最后一批貨車司機剛剛離開。場地上的揚塵還未落地,我感覺前景一片迷蒙。倒是老楊篤悠悠地東晃西晃,沒有具體目標。

        雜貨店老板是箍桶匠,坐在門口干活,顧客跨過他的浴盆或者馬桶,取走所需物品,感覺都是他手工制作出來似的。小刨子來回在平直的木板上細磨,木板就顯出彎勢。

        老楊問箍桶匠:“一直拖下去?”

        箍桶匠此時換了砂皮,在浴盆盆沿上,溫吞地掃來掃去。

        “好,你們拖下去我也管不著。不過電費總要交吧?!崩蠗钆呐奈壹绨颍骸拔倚值芸窟@吃飯呢。”

        箍桶匠指指土菜館,“你們?nèi)枂査饝?,我們兩家沒問題?!闭f完,他把砂皮對折一下,換一面繼續(xù)磨。

        腥味順著沖刷地磚的水向四面擴散,門窗全都敞開,知了叫聲催干桌上的油漬和水漬。屋里找不到人。我推開后門,眼前正是婁江拐彎的沖積地,也是自然形成的飯店后院。我盯著行駛中的拖輪,感覺自己正在漸漸后退。把眼光收回、放寬,水道、拖輪、防護林,才又恢復正常。

        老楊警覺地朝岸邊的簡易工棚走去。工棚發(fā)出的聲音,奇怪而壓抑。

        女孩向鴿子插進去的情節(jié)實在太暴力?,F(xiàn)實中鴿子的死,更殘忍。透過工棚縫隙,霧氣和油漬裹牢的白熾燈,只能發(fā)出一半功率的昏光。一只手緊握鴿子脖子,鴿子張開翅膀和雙腳拼命撲騰,不到半分鐘,鴿子挺直了腳、垂下了翅膀。老板腳下鐵絲框里一堆死鴿子,都像睡著了。沒有一滴血。

        飯店老板并沒有停手,空出一只手抓了一根煙扔給老楊。另一只手他又伸手去捉,活鴿子緊緊擠在籠子的遠角,“咕、咕、咕”的聲音像在放哀樂。

        “都說水總要往東流,但也不能直通無礙吧。老天爺設計了這么個彎,你們要去裁直,腦子壞了。”

        他是一個文弱的人,手上有了鴿子,才顯出血腥。這是一個天然休憩地,東西往來車輛,順手一拐,就進得來。水要往東,雖然不可阻擋,但河道曲折自有道理,最終落到小老百姓頭上,就是天時地利。

        很久以前,這里就有一個驛站。傳說驛站里曾經(jīng)有塊御碑,碑雖早已軼失,但有些內(nèi)容口口相傳下來。比如說規(guī)定驛站必須建設配套設施。那些設施與現(xiàn)在的三個店也差不多,無非是提供實惠飲食和生活必需品。只是現(xiàn)在交通更加便利,以前客棧、旅社自然消退了。

        日出日落,似乎一切都這么簡單和順當。抹掉三個店很簡單,甚至拉直河道,改變千百年來婁江走向也很簡單。但是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回不來了。飯店老板左手用力一捏鴿子頭頸,右手把煙蒂彈出窗戶,落進婁江。

        他轉過頭,盯著我們倆?!拔抑揽赡茏约旱目範幾罱K不會起什么作用?!彼鋸埖嘏e起鴿子,死了的鴿子在他手上晃晃悠悠?!暗?,沒有堅持到最后一刻,我們就有勝利的希望?!?/p>

        我和老楊站在蒸籠似的棚子里,身子燥熱,期待婁江上吹來涼風??墒菦]有,一點風都沒有。等待拆遷的三家店老板,也在等待。

        等待是一種煎熬。

        我轉身走出棚子。那兩家店的兩個老板在不遠處看著我們。箍桶匠放下了砂皮,面店老板解下了圍裙。

        老楊跟出來,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我把工地上的弟兄們喊過來吧。”

        他的口氣軟軟的,就像嘴上叼著的那根濕濕的煙。

        我們都在哀悼鴿子。我腦子里盤來盤去就是這句話。

        “干脆利落地死,病痛困擾地活。你選哪種?”

        老楊吧嗒幾下,把煙點透?!按蠹叶贾勒勰サ耐纯?,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就會拼命求生。所以,你這個問題不能簡單回答。因人而異,人在不同階段回答也會不一樣。”

        老楊看到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輕輕低下頭說:“如果真要我選擇,我選擇前者,倒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領教病痛折磨的全過程。”

        我拍拍老楊的肩:“不要讓你的兄弟來了。這里的事情,再考核我、處罰我,我也不管了?!?/p>

        “你來這么早干嗎?”

        女孩的語氣已遠不如夏天生硬,甚至有點戲謔的味道。

        “你爸爸不會又在睡覺吧?!?/p>

        “你說呢?”

        “看你這樣的嗓門,他肯定早就起來了。”

        “錯!”女孩這個字像一顆子彈射出,瞬間擊得我往后一仰。

        “那我們還是小點聲,不要吵醒他。”我做了個低聲的手勢。

        “無所謂啦。你來肯定有事,正好他也可以起來了。”

        窗外銀杏葉都已經(jīng)泛黃,一整條街的黃色在陽光下抖動。鴿群在房頂之上盤旋,鴿哨尖利的聲音,提醒大家冷空氣的前鋒即將到達。

        我抑制住興奮的心情,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是清新中帶著甜味。那些亂七八糟的雜事,那些風雨中的酷熱和冰冷,都將被我拋在腦后。一路上,似乎每個人都帶著微笑,都在對我點頭。我設想遇到老楊的情景,還有這個女孩,總之,他們都會高興起來。

        可是,女孩對我的事情,并沒有表示高興,卻也沒有感到不好??赡芩€不懂。我在動腦筋,怎么跟她說明內(nèi)勤比外勤來得高檔。

        “比如說鴿子吧,公園里的鴿子足不出戶接受喂食,而信鴿一天要飛幾百公里還要覓食,哪種鴿子生活更舒服?”

        “那自由呢?要我在自由和舒服之間選擇,我更愿意選擇自由。”

        “絕對的自由是沒有的。它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中?!?/p>

        女孩掃了一眼主臥室的門。眼神回過來的時候,又掃了掃墻上的照片。

        “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吧?”

        “唯物主義是這樣認為的。”

        “那多可怕啊。出生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死后的世界永遠黑暗。”

        “所以好多宗教都提出今世修行,修煉到位,就可以靈魂永生?!?/p>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媽媽了?!?/p>

        “你想念她了?!?/p>

        “她是好人,所以她的靈魂并沒有死。她要我照顧好爸爸。我覺得自己一直做不好。突然有一天,一只小白鴿飛到這個窗臺,它側臉看我,我也看她。我給它喂玉米,它天天同一時間飛來。我們成了好朋友。但是,有一次,我想去撫摸一下它的羽毛,它卻驚恐地逃離,從此不再回來?!?

        “鴿子本性就膽小?!?/p>

        “我由此想到,其實我們都是鴿子。爸爸是孤獨的信鴿,媽媽是因病而亡的鴿子。我呢?就是那只驚恐的小白鴿,什么都不信任,什么都不敢做。小白鴿為什么要干涉信鴿的生活?它本來就已經(jīng)很孤獨了?!闭f著說著,女孩的眼淚落在餐桌上,她用手指反復捻這些小淚滴。

        “你爸爸媽媽都是善良的鴿子。”

        “小白鴿希望信鴿帶來春天的好消息,帶它一起成長。”

        主臥室門一直沒有打開,里面沒有一點動靜。但是,我已經(jīng)不認為這是一個黑洞了,而是一個磁場,穿透并且吸引著我們的內(nèi)心。

        突然,大門卻被鑰匙打開了。一個小男孩拎著一袋油條、幾袋牛奶,輕手輕腳走進來,把零錢交給女孩,然后把油條一根根擺放到餐桌上的瓷盤里。

        女孩對他說:“把牛奶溫一溫。吃好就做功課。”

        男孩對她做了個鬼臉。

        我轉臉看見那張相片下面,一束菊花黃得耀眼。

        糟鵝

        老舊樓房電表一般裝在樓梯與一層的夾角里。自行車、破桌椅、舊鍋碗等塞成小山。我在黑暗中打開手電,找到落腳點,然后踮腳在不明氣味中粗粗讀出電表數(shù)字,急忙逃出來。外面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差點撞上一個人。我定了定神。

        “衛(wèi)東?。 ?/p>

        臃腫的身體隨著我的叫聲,慢慢轉過來。他沒有喊我名字,只是雙眼不動盯著我看。還是老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在他肥厚的背上重重拍一下。他這才咧開嘴:“嘿嘿。”

        衛(wèi)東住在二樓,我跟他上樓。雖然我有思想準備,但還是被眼前景象驚到。進門到衛(wèi)東的床,只留一條通道。衛(wèi)東父母在這條通道里忙碌,我打了個招呼,他們似乎沒有聽到,不斷地從兩邊堆積如小山的雜物里拿下紙板、報紙、瓶瓶罐罐,扎好,拖到大門口。吸進飛舞的碎紙屑,我不住地打噴嚏,眼淚鼻涕長流。

        衛(wèi)東已經(jīng)躺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fā)呆。我用手撣撣堅硬的床單,輕輕坐到床邊。這個房間通向陽臺。陽臺也同樣堆滿破爛舊貨。延伸到屋里,桌上、椅子被各式垃圾覆蓋,散發(fā)霉臭味。我一時找不準話題,就問他有沒有和小學同學聯(lián)系。他搖搖頭。再問以前街坊鄰居的一些情況。他還是搖頭。

        我又開始打噴嚏。抬頭、低頭的瞬間,五斗櫥上幾個廣口大玻璃雪花膏瓶吸引住我目光。瓶里裝滿水,一個個蛋浮在水里,像正在孕育的胚胎。

        “是咸鴨蛋吧?”

        “是的。”

        “直接用鹽水腌制能行嗎?”

        “怎么不行?這里學問大了?!毙l(wèi)東已經(jīng)走到我背后,他說話聲音變大變清晰,嚇我一跳。我回頭,注意到他本來木訥的眼神里被點亮了些什么。接下來,他詳細說為什么放棄黃泥腌制、醬漬法和腌漬法,而用方便快速的鹽水法。嵌在厚眼皮當中的細小雙眼,詭秘地一眨。

        “鹽水腌制,容易控制。吃不準,可以隨時取出來嘗嘗?!?/p>

        “現(xiàn)在可以吃了?”問這話時,我唾沫分泌增多。

        衛(wèi)東轉身爬上床,在鞏俐大頭像日歷上仔細查找、數(shù)數(shù)。告訴我腌制只有一個月,要再過半個月才最佳。但是,他趴在床上,回頭對我認真地說:“不過,嘗嘗也是可以的。”

        他父親把小方桌搬到二樓走廊轉角,母親放好飯菜。一碗炒青菜,一碗家常豆腐,四碗白飯。坐在共用通道邊吃飯,我是第一次。樓層居民習以為常,上下樓經(jīng)過問候很自然:“呦,吃飯啦?!?/p>

        衛(wèi)東在煤氣爐旁掐算時間。十分鐘后?;饻纾_鍋蓋,蒸汽彌漫小屋。衛(wèi)東一塊紗布托牢青邊碗,沒到眼前蔥香、麻油香四散?!叭舻?!”兩位老人朝當中看看,默默拿起碗,快速地吃飯、吃菜,就是不去動那盤蒸蛋。衛(wèi)東等蒸蛋稍稍冷卻,快速將碗倒扣在白瓷碟里,沉淀在碗底的鮮蛋液,如今變成一頂黃色帽子。亂刀切碎的咸鴨蛋和皮蛋形成一個敦實底部。一根絲線,飛快地切割著蛋的小丘。衛(wèi)東各給我們夾兩塊在碗里。他父親連連擺手:“同學吃,同學先吃?!?/p>

        印章般的蛋塊,黃、黑、白色澤清晰,線條粗放。三種蛋此時已融為一體。入口的一瞬間,咸蛋白的咸香混入麻油,變得硬香。原本肥糯的咸蛋黃被擠進鮮蛋液里,更加鮮咸、滑嫩。我用蒸蛋下飯,把一碗白飯改造得色彩豐富、味道醇厚。我的味蕾突然捕捉一些細微的更鮮美的元素,一點接一點地刺激味蕾,想要找尋,卻轉瞬而逝。

        我在半透明蛋塊里翻來挑去,似乎看見了一點暗紅?!拔曳帕嘶鹜刃??!毙l(wèi)東平靜地解釋?!皢挝焕锸帜_大,切下來的細屑都扔掉。我收集起來,家里做個湯、燉個蛋什么的,撒一點吊吊鮮?!?/p>

        這個北方家庭突然出現(xiàn)在老街上的時候,我小學三年級。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會留下來。衛(wèi)東父親在老街街角搭個棚烘山芋,他媽媽在邊上搭個手,順便收舊貨。衛(wèi)東負責把收來的東西搞平,不管是紙板還是鐵罐。他們幾乎不說話,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叮當、叮當?shù)那脫袈晜鞒鋈ズ苓h。老街居民認定這是老實的窮困人家。一個階段后,街角的棚子裝上了門。烘山芋改成爆米花,攤頭移到街對過,天天砰砰聲和叮當聲交織。衛(wèi)東家穩(wěn)穩(wěn)占據(jù)老街兩個角。

        老街上終于有人坐不住了。街道來人三下五除二,把兩處棚子都拆個干凈。幾天里,沒了平日聲響。

        一天清晨,我還在做夢,就傳來拖拉機沉悶的轟鳴聲。拖拉機久久不開過去,我煩躁地沖出老宅看個究竟。街對過,衛(wèi)東咧嘴對我笑。他負責把機器吐出來的“米棍”斷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入張三李四家?guī)淼耐?、罐、盆里。他父親操作柴油發(fā)動機,旁邊圍了幾個爆米花小販,討教轉行竅門。他母親收錢、配料。一家人在歲末的朝陽里,汗水涔涔。

        他們重回老街的方式獨特卻有奇效。隨之而來的,他們租到了大雜院里的一間公房。雖然“米棍”機在春節(jié)后就不再吃香,但是衛(wèi)東父親又擺上了油炸臭豆腐攤、大餅攤、豆?jié){攤等等??傊?,他們家都做吃的,順手收收破爛。不知不覺中,老街人離不開衛(wèi)東家的食物了。

        衛(wèi)東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他的功課幾乎全都不及格。老師讓我?guī)椭?。我就常常以此為借口到大雜院去玩。有好吃的,我才進衛(wèi)東家。衛(wèi)東每次給我家里吃不到的東西,我吃得開心就給他講講功課。

        有一次,天氣剛火辣辣熱起來。放學后,我倆一起回到他家。肚子有點餓。他打開碗櫥,從最上層拿出一個磁茶缸,在我面前掀開,一股酒香飄出來。他用手指夾了一片東西給我,我直接用嘴接住,頓時,鮮味在我嘴里泛濫,仔細一嚼,脆脆的,比豬肚薄,在濃烈的香、醇厚的肥之外,回味中還有那么一點點臭臭的味道。他也吃了一塊,顯然在品味。

        “糟的時間還不夠。”

        “這是什么東西???味道有點怪,但真是好吃。”

        “用酒糟做的豬大腸,夏天吃清淡卻殺口?!?/p>

        我動足小腦筋,拿出牌做游戲,算二十四點,贏一局,吃一片大腸。輸?shù)臎]有吃。結果,一茶缸糟貨幾乎都落入我肚子。

        童年對美食的記憶,糟大腸絕對名列前茅。吃完三色蒸蛋后,我懷念的吃食里又多了一道菜。自然樸實又具個性。抄表歲月簡單無聊,碰上衛(wèi)東不僅重拾友情,還讓鮮味復活。于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混在一起。

        小學畢業(yè),衛(wèi)東幾乎沒讀什么初中,就忙著替父母拉貨、看攤。他的才能在做菜上慢慢體現(xiàn)出來。大雜院里噴香噴香的味道,定是來自衛(wèi)東家小屋。我吃厭了外婆的“老三樣”,就去衛(wèi)東家蹭飯。那時,他已經(jīng)掌勺。同樣炒莧菜、燉白菜、紅燒肉,衛(wèi)東的就是有不一樣的味道。比如紅燒肉,他會先把肉放進鍋里煸炒至出油、金黃。燉白菜,即使沒有肉,他也會放些油渣,甚至肉皮進去??此麩?,過程也有味道。

        老街拆遷。衛(wèi)東家沒要新房,去了城東老新村。我們搬去了城南,新村整潔,不許擺攤。朋友就是這樣,在一起,關系不斷;離開久了,漸漸失聯(lián)。少言寡語、成績不好、會做菜的衛(wèi)東消失了。吃完三色蒸蛋,我記住了他家地址,我剛有一個數(shù)字BP機,而衛(wèi)東家什么都沒有,電視機還是九英寸黑白機,在屏幕前放了一塊放大玻璃。

        與我預料相差無幾的是,衛(wèi)東的確做了廚師。不是飯店、菜館廚師,而是工廠食堂廚師。那家廠正好也在我抄表范圍內(nèi)。過不多久,我抄到那家廠,問了電工,摸到食堂找衛(wèi)東。

        一條隊伍從打飯窗口排到門口。我剛往前擠幾步,后面聲音響了起來:“喂,喂,排隊啊?!?/p>

        我連忙退回隊伍最后,問前面拿著鋼精鍋的中年男人排隊買什么。他說買糟鵝,同時表現(xiàn)出既驕傲又對我有敵意的樣子:

        “這只鵝是我們食堂燒的,味道呱呱叫?,F(xiàn)在,社會上的人也都來買。我們有時反而買不到?!?/p>

        我顯然就是社會上的人。食堂里人太多,衛(wèi)東一時不知怎么找。我就索性排在中年男人后面。他警惕地看著一個人拎著三只鵝擠出食堂?!翱纯?,看看,我說要規(guī)定每個人最多只能買一只的吧。社會上的人一買就是好幾只。這是搶占我們福利呢?!?/p>

        排在他前面的幾個職工隨即附和。說著說著就講到糟鵝價格、門衛(wèi)管理、工資獎金、廠領導腐敗等等。但是糟鵝一到手,馬上閉嘴匆匆離開。

        排到前面,我笑了。切糟鵝的正是衛(wèi)東。漿汁飛濺的時候,我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我的童年向我飛來,不可阻擋。

        “要雌爿還是雄爿?”衛(wèi)東戴口罩的聲音更加甕聲甕氣。

        中年男人要了雌爿。衛(wèi)東把一條長長的鵝頸連鵝頭搭給他。他付錢的時候對衛(wèi)東說:“啤酒配你燒的鵝頸鵝頭,不要太靈光??!”

        衛(wèi)東看到我,有點驚訝。動作變遲緩。我主動說:“來個雄爿。”

        食堂安靜下來時,天幾乎要黑了。不知不覺中,桂花香就飄了出來,蟋蟀不停地歡唱,陶醉在這花香里。衛(wèi)東端上一盤干切牛肉、一碟油炸花生米,我把塑料袋里切好的半只鵝倒在一只橢圓紅花盤里。啤酒是從小餐廳拿的。是他們領導喜歡的藍帶啤酒。我們互相碰了碰,喝一口酒,就一口鵝肉,誰都沒有說話。鵝似乎生來就應該做成糟貨,粗纖維肉吸飽湯汁,肥美鮮香。時間仿佛又回到那個夏天。只是我不會再出什么題目為難他,好自己吃獨食。

        “園林路上有家餐廳想讓我過去。工資待遇是這里的三倍?!?/p>

        “這個事情你要自己拿主意?!蔽翌D了一下,接著說:“如果換我,我應該會過去?!?/p>

        圍繞這個主題,我倆居然拉拉扯扯說到了深夜。下中班的工人從澡堂出來,路過食堂,大聲關照衛(wèi)東:“明天多燒幾只鵝,我們班長調(diào)走,大家聚聚歡送他。”

        衛(wèi)東發(fā)亮的眼神跟隨了那幫工人很久。穩(wěn)定的飯碗、熟悉的環(huán)境和人,讓他糾結。

        點火,燙鍋,刷油,衛(wèi)東把冷飯放進去翻炒。爐火映紅了他的臉,越發(fā)顯得肥大。他沒有用蛋,臨出鍋時,從櫥柜最里面拿出一個臟兮兮的醬油瓶,勾了一小勺入飯。飯整個就變了。油亮的醬油炒飯,沒有其他內(nèi)容,但咸中帶鮮,鮮里有甜。

        我們在廠門口分手,我向東,他向西。各自騎出十幾米,衛(wèi)東突然回頭對我嚷了一句:“炒飯里放的是頭抽?!碑敃r我并不知道什么叫頭抽,甚至對不上哪兩個字。糊里糊涂感覺應該是好東西,就舉起左手對他揮了幾下。

        中秋節(jié)快到的時候,蘇式月餅突然銷不動了。咬一口就撲簌簌往下掉餡和酥皮,甜得發(fā)膩的味道,大家有點心煩。廣式月餅,那是真正的餅,皮扎實,餡緊實,走在街上,兩口三口就能消滅,不留痕跡。生活節(jié)奏快起來,街巷破墻開店,外地口音潮水般灌入我耳朵。我正在與剛開出一家理發(fā)店的東北人核對電量,眼一瞥,大大的“糟鵝”牌子豎在對面一家新開飯店門前。

        衛(wèi)東穿了白色廚師服,戴了高帽子,在大大的玻璃櫥窗里切糟鵝。走過的人放慢腳步,忙著打聽長長的隊伍是怎么回事。黑瘦飯店老板叼根香煙,不厭其煩地說著食堂秘方飛進尋常百姓家的故事。我覺得他說得有點像以前專供部隊的午餐肉和壓縮餅干。吃了糟鵝似乎就能進到火熱車間現(xiàn)場。我對玻璃房里的衛(wèi)東招招手,他沒有看見。他拎起一塊手巾,擦了一下汗,繼續(xù)切。擦汗、切鵝、擦汗……這樣的鏡頭竟然莫名在任何場合在我眼前閃現(xiàn),我?guī)缀鯌岩勺约貉劬Σ×?。我真想抱著衛(wèi)東哭一場,我們兩個機械勞作的囚徒。

        但是,這樣的想法兩周后就沒了。那天晚上電視里出現(xiàn)一條社會新聞,國慶節(jié)市場供應豐富又充足,特色美食品種繁多,園林路上一家飯店推出時令佳品“糟鵝”,老吃客天天排隊搶購。衛(wèi)東肥胖身體占據(jù)畫面一大半,背后不時閃現(xiàn)黑瘦老板身影。衛(wèi)東說的那些話,甚至電視臺的采訪,充滿了油膩銅錢味。這個軟廣告帶來巨大現(xiàn)實效果。一時間,市民以餐桌上一份糟鵝待客來撐面子。一些單位印發(fā)敲著飯店和老板名字的“糟鵝票”。一些飯店悄悄試制糟鵝并借用衛(wèi)東電視采訪的話做幌子,亮出四個字:“祖?zhèn)髅胤健薄?

        其實衛(wèi)東說祖?zhèn)髅胤綍r,我覺得他有大漏洞。當時,他習慣地用毛巾擦了額角的汗。“我用的配方,是祖上傳下來的。十幾年前……”他頓了頓,“我嘗試用清口的香糟做菜。”在記者追問下,他又擠牙膏般說:

        “繼承和改良都有吧?!?/p>

        “是的,我用了特殊配料和方法。哦,配方保密?!?/p>

        “家常菜燒得好更難?!?/p>

        這個漏洞在于人們幾乎在瞬間明白他完全沒有根基,都靠自己摸索出來。糟鵝并不難做,效仿的人大膽嘗試,毫無禁忌地打出自己的“祖?zhèn)髅胤健?。只有我深切體驗到衛(wèi)東“草創(chuàng)作品”,一茶缸糟大腸。

        每次經(jīng)過園林路,我都會緩慢經(jīng)過那家小飯店。隨著氣溫降低,排隊的人越來越少。第一個寒流襲來后,櫥窗里一個個不銹鋼盤里裝滿一爿一爿的糟鵝。戴高帽子的衛(wèi)東傻傻地坐在墻角,毛巾從左手換到右手。老板走進來對衛(wèi)東說了幾句。胖子想要爭辯幾句,被瘦子堅決打壓下去。一塊牌子被豎在飯店門口:

        “糟鵝特價供應。五折!”“五折”用紅墨汁寫,一時蘸得太多,各個筆畫都往下滴,紅色的淚。

        坐在公園長凳上,我拍拍衛(wèi)東肩膀:“哪能真像賈寶玉那樣下雪天嚷嚷著吃糟貨呢?反正天冷我是吃不下。”公園的顏色正在發(fā)生變化,放眼看去,綠的、黃的、紅的,拉伸了樹木間的距離。

        衛(wèi)東開始懷想廠里的日子。說了好長一段廠里的好,感覺就像一群熱帶魚中的一條,混在里面,隨波逐流,輕松自在。我有點后悔當初支持他投靠社會飯店。但是,衛(wèi)東話鋒一轉,讓我有點吃驚。

        “廠里即使再好,我也不會回去?!彼曳旁诘首由系碾娡埠统砜ǎ斑@是最大的束縛,你現(xiàn)在主要精力都在這上面?!蔽业皖^看看這兩樣東西,隱隱感覺內(nèi)心刺痛。

        “我不會停留在一樣菜品上。味道對我來說,就是方向。”

        我喜歡吃衛(wèi)東做的菜,現(xiàn)在,竟然又喜歡上他的腔調(diào)。電視采訪鏡頭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這次,卻激發(fā)出我另外想法。

        “上次僅一個電視新聞,全市老百姓就知道了糟鵝和你。要是把你的特色菜和電視傳播相結合,你就可以自己做老板了。”

        衛(wèi)東聽后并沒有什么反應,可能當時還在思考飯碗的事情。等他靜下來,認真對待媒體時,已經(jīng)是一家前衛(wèi)餐廳廚師長了。廚師長給這個餐廳帶去了兩道菜:八寶鯽魚和五件子。電視廣告輪番出現(xiàn)這兩樣菜,衛(wèi)東操作的片段也播出,現(xiàn)場感十足。老百姓又是一窩蜂,跑去餐廳,就點這兩樣菜,配個把素菜,有時素菜都不要。吃不了還打包回去。

        熱播電視劇、精彩體育比賽間隙,這個餐廳的廣告如期跟大家見面。地方臺直接將中央臺和省臺廣告替換,衛(wèi)東胖胖的形象堅持不懈地在大眾視野出現(xiàn),漸漸成為知名人士。父母以衛(wèi)東為例,教育我個人努力很重要。難道你想一輩子抄電表嗎?我當然不想,但是,我不會做菜,似乎也不會做生意。

        服務員問了我三次,我嗓子不由得大了起來,“你怕我付不起錢嗎?”

        餐廳老板趕過來,看看我點的菜,揮揮手讓服務員去安排?!皩Σ黄穑翘嵝涯?,點菜的量大了點,沒別的意思。我們這就安排?!?/p>

        砂鍋端上來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們真的是好意。特大號砂鍋里躺著一只整鴨、一只整雞、一個蹄髈、一大塊火腿以及若干個鴿蛋。雖說這是蘇幫名菜,但是從我記事起,從未有過這樣豐富的大砂鍋。正在我對五件子發(fā)呆時,八寶鯽魚上來了。鯽魚是普通家庭鮮味的代名詞。評話《七俠五義》里,白玉堂最喜歡吃的就是蔥烤鯽魚,肚襠、脊背、頭和尾,他都各有吃法。我不怕刺,喜歡吃脊背,緊致鮮美。然而八寶鯽魚卻不是一般做法。特大號魚盤里的野生鯽魚肥碩寬大。高高隆起的肚子里名堂不少,用糯米緊緊裹住的,我能分辨出蝦仁、冬筍、雞頭米、香菇、雞肉、豌豆等。八樣寶貝都是提鮮吊味的食材,我卻對著它們毫無食欲,只是一杯接一杯喝著黃酒。

        衛(wèi)東坐到我對面時,五件子上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厚厚油脂,它將冷空氣與湯水隔離,砂鍋摸上去仍然微微發(fā)燙。而八寶鯽魚完全冷卻,凸出死魚眼瞪著我。與衛(wèi)東看我的眼神相似。

        這兩個著名的蘇幫菜,我都沒有好好品嘗。衛(wèi)東只會對我說菜如何選料、加工、烹飪,卻不注意我有多么不自在。他夾給我的雞、鴨、魚等,我都沒有理會。我觀察到的是他在店里的地位,一群廚師和服務員圍著他。他說的經(jīng)驗和技術,他們都認真記錄,不住點頭。他已經(jīng)是這里的權威。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完全失敗的造訪,本以為大方點菜、瀟灑買單即使不給衛(wèi)東以沖擊,也是對自己安慰。但是,從點菜開始就失敗,最終衛(wèi)東阻止了我付錢,我居然丟盔卸甲、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餐廳。太陽正照到我眼睛上,迷糊中我似乎聽到衛(wèi)東說了一句:“下次一定提前告訴我,我燒更好的給你吃?!?/p>

        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衛(wèi)東是成功者。我拿起抄表卡和電筒,迷迷糊糊地笑著對自己說,“這是暫時的,一切都是過程。”

        話是這么說,但是我總感覺自己與衛(wèi)東正在拉大差距。所以餐廳老板因欠下賭債潛逃,餐廳被查封的消息傳來,我第一個感覺,竟是輕松。這真讓我慚愧。為了彌補我的低俗,我放下一切,尋找衛(wèi)東。

        在貼了封條的餐廳門口,一群服務員和廚師守在那里討要工資。他們把衛(wèi)東看作與老板一樣的角色,大力聲討。什么“廚霸”、“死胖子”等等脫口而出?!叭绻屛覀冇鲆娝?,非把他揍成豬八戒不可?!?/p>

        摸索到老房子二樓,老夫妻正在捆扎舊貨。我問衛(wèi)東在哪里,他們一個說出門了,一個說里面躺著呢。我沿著窄道搜索半天,連廁所都打開,還是沒找到。下到一樓半轉角處,衛(wèi)東父親說了一句,被我聽到?!鞍パ剑甙勺甙桑吡撕冒?。”我放慢腳步,咂巴其中滋味,沒有結果。

        尋到衛(wèi)東老廠,電工們都在談論此事。“這小子看上去憨,其實精得很。老板逃跑,他不跑,豈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他來扛?”“有手藝,到哪里都有飯吃?!薄斑@種事,在香港多了去。改天殺個回馬槍,保你們目瞪口呆?!?/p>

        我一直期待這個回馬槍??墒?,并沒有到來。衛(wèi)東就此消失。開頭一年多,我抄表到老房子,總上去打個招呼。后來也就不去了。因為,老夫妻突然搬走了。

        鄰居看我是工作人員才告訴我,“他們賣光了所有東西,看來不像回來的樣子?!边B老人都走了。“走了好”又在我耳邊回響。

        后來,餐廳被一家電器商城覆蓋;老舊樓房被列為危房拆掉了;衛(wèi)東的老廠改制后,原來的廠長,現(xiàn)在的老板,把廠關掉,把土地賣掉。而我,也終于多次刷新腦袋里的城市地理概念后,不再抄表。

        我一直是個后知后覺的人。直到多年后,一次晚飯后的獨自散步,我猛然感覺到,衛(wèi)東可能并沒有離開。他制造了一些假象,然后換一種方式生活。我按以前他的生活規(guī)律去尋找,就像在水層里找油,或者油層里找水,跑錯了層面。

        我開始關注這個城市的餐飲業(yè)動向,似乎有了新發(fā)現(xiàn)。城市每個角落都有美味新創(chuàng)意。每個創(chuàng)意背后似乎都隱約有個胖子的身影。我認真地像履行職責一樣去品嘗,但結果都粉碎了幻想。

        終于有一天,我一刀插進了想要得到的刀鞘。立夏那天,一家老牌鹵菜店突然掛出“糟鵝”大牌子,這個紅底金字招牌不僅豎在店門口,還不停地在電視里飄來飄去。結果,這個店整天都在排隊。插隊、吵架,甚至打架。派出所來人也沒用。擠出人群的人像捧著鴉片,就差眼淚鼻涕長流了。

        我隔著一條街默默地觀察。情景重演,只是當初小店換成百年老店。廣告里一句話,也露了馬腳:“祖?zhèn)髅胤剑瑐鞒袆?chuàng)新”。哪來秘方?都是創(chuàng)新。店里斬鵝、稱重、收錢一條龍服務。我看得有點心酸。特別是當我那天早上排到隊伍里,一步步接近窗口時,我的眼淚被濃郁的糟香味熏了出來。但是,我告誡自己要克制。味蕾才是辨別的最重要標準。

        “糟鵝是你們店自己做的?”

        “廢話?!?/p>

        “以前怎么沒有呢?”

        “下一個,23塊3。重新開發(fā)出來的唄?!?/p>

        “哪位師傅研發(fā)的?”

        “當然是我們經(jīng)理啦?!?/p>

        很長一段時間,經(jīng)理的形象一直盤繞在腦子里。據(jù)說這是一位女經(jīng)理。這就更豐富了我孤獨夜晚的夢。我設想了多種多套與她見面的場合、對話和互動。固執(zhí)的我,一直在美妙場景徜徉,待在里面幾乎出不來。

        我寫了一封投訴信,把我記憶中的糟鵝味道原原本本寫出來,而現(xiàn)在買到的糟鵝根本不是記憶中的味道。我把糟貨的特點概括了幾點,嚴厲抨擊鹵菜店味道任何點都沒有達到。為防止達不到效果,最后我寫了句:“信一式兩份,另一份將寄往報社?!?/p>

        我坐到經(jīng)理對面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年過半百,但是保養(yǎng)很好,適度豐腴,細聲細語。一開口,我就被繞進她的主觀世界里。她不停地說自己怎么與其他熟菜店不同,選料、加工、秘方,這里面有一種精神,叫……

        “請等等!”我說:“您看上去真年輕。”

        經(jīng)理圓圓的臉霎時粉了起來。她拉出去的話,一下子收了回來?!澳哪馨。咸帕?。”不管怎樣,面對二十出頭的高大小伙子,她語氣緩和溫柔起來,職業(yè)套話消失了。

        “您的糟鵝做得真好?!?/p>

        她眉頭皺起來,掩蓋住驚訝。

        “這味道讓我回到童年,想起最初的美食?!?/p>

        “投訴信是你寫的吧?”

        “是的。這是要引起您的注意。我有事要見您。”

        經(jīng)理臉色緋紅。她小心地、不自然地問:“你費了這么多心思找到我,什么原因呢?”

        她一口咬定秘方是整理明清蘇式食譜時發(fā)現(xiàn)的。我估計她的確在做這個事情,能把食譜名稱、編撰作者和年代說得清楚干凈。但是我堅信糟鵝與此無關。

        “糟鵝只與一個人有關?!?/p>

        “誰?”

        “一個胖子?!?/p>

        “唉……”

        循著經(jīng)理的線索,我在一周時間里,又找到了售賣八寶鯽魚、八寶鴨、五件子、八件子等特色菜館。

        “都是一筆頭生意。”那些老板對招牌菜十分認可,遺憾的就是這一點。

        “人家賣了商品還有售后服務,他們就賣方子,教會了就再不理?!?/p>

        “現(xiàn)在?找都找不到嘍?!?/p>

        “一招鮮烹飪工作室?或許改名了吧?目前全市登記的培訓機構、公司等都查不到?!惫ど叹执翱诘男」媚飳κ烊私榻B來的,總是很細心客氣。

        我說聲謝謝,走出工商局。盛夏烈日將香樟樹葉烤焦,我聞到了樹木和我共同發(fā)出的煙火氣。衛(wèi)東也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呼吸,他足不出戶卻將自己的想法和對美食的追求傳遞給大家。只有有心人才能理解他?;蛟S他只是留給能夠理解他的人機會。

        那么,不再抄表的我,他是否已經(jīng)考察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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