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祥

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的不朽著作《牡丹亭》中的女主人公杜麗娘，因游家里的后花園，惜花傷春，觸景生情，因情而夢，因夢而相思而癡而亡，最終又因情死而復(fù)生，還魂與夢中的情郎柳夢梅喜結(jié)良緣的“情至”傳奇，打動了多少當世女子的芳心。時宜黃演員許細因此英年早逝，杭州演員商小玲在表演此戲的舞臺上暈死。揚州才女馮小青在讀《牡丹亭》后愛不釋手，向往、嘆息之余，揮筆感慨“稽首慈云大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也有癡于我，豈止傷心是小青？”更有婁江女子俞二娘讀《牡丹亭》后如醉如癡，傾慕作者，非似湯翁者不嫁。她在《牡丹亭》書旁批注，傾吐其隱密的少女情懷，驚世駭俗，17歲的芳齡因此抑郁成疾而亡。四百多年來，湯顯祖的《牡丹亭》能盛演不衰，歷久彌新，除了具有相當?shù)乃囆g(shù)成就外，就是他借助杜麗娘之口，張揚“情至”自由個性，喊出了時代女性的心聲。

中國女性，在漫長的封建禮教束縛和桎梏下，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人的尊重，更沒有自己的婚姻自由，沒有追求自己情與愛的權(quán)利，世世代代忍受情與性的折磨與壓抑?？膳碌氖?，對于女性這種悲慘的命運，幾千年來竟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而是習以為常。只有湯顯祖，他尊重女性，同情女性，第一次站在女性的角度，通過夢的形式，替女性著想，為女性說話。所以《牡丹亭》一出，人人傳誦，家喻戶曉；每每演出，更是傾城而出，萬人空巷。其情其景，當可想象。

不要說四百多前的明代，就是在我過去生活的年代，我的周圍，女性在情在愛方面受到傷害和委曲的事也屢有發(fā)生。

我小時候，老家鄉(xiāng)下的一位鄰居姐姐，十七八歲時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她沒讀過多少書，但她喜歡聽戲曲、看電影，知道《天仙配》，也知道《柳堡的故事》。在她朦朧的心中，有著對美好愛情的無限向往?？涩F(xiàn)實是，由于家貧，她的父母把她許配給了一個她并不喜歡的鐵匠。她父母認為，男人有一門手藝，全家就不會被餓死。打鐵雖然苦，但好歹是門手藝，靠得住。硬是逼著她，嫁給了鐵匠。就這樣，她的愛情夢徹底破滅。若干年后，當我回鄉(xiāng)再看到她時，她已經(jīng)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婦人了。對于自己當年的愛情向往，她肯定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

村里還有一位大姐姐，長得也是方圓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看，她被母親和哥哥安排嫁給了同村的一位木工。因為父親早逝，她得聽母親和哥哥的，十分不情愿地嫁了出去。她對這位木工丈夫太了解：從小尿床，成人后還總是流著鼻涕。她對他從來惡心，但因為他會木工活，現(xiàn)在卻成了她丈夫。結(jié)婚十年，她從未讓丈夫碰過自己的身子。這十年，不知道她是怎樣過來的。但十年之后，她有一天忽然想開、認命了，從此和丈夫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并開始有了自己的兒女。

老家的這二位姐姐，如果她們有更多的文化，如果她們之前或之后看過《牡丹亭》，我不知道她們會怎么想，她們的生活又因此會有什么樣的改變。

我參加工作以后，已經(jīng)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我那時所在的縣城，雖然地處山區(qū)，也很偏僻，但因為畢竟年份不同，加上那里有條鷹廈鐵路必須經(jīng)過并?？靠h站。從沿海和大城市帶來的時代氣息和先進思想，還是給小小的縣城，吹來了一股又一股清新的風?？h里的年輕人，不光衣著時尚、光鮮，意識、觀念也很超前，普遍追求自由，張揚個性。特別是青年女性在追求自己的情、愛方面，顯得特別的大膽和叛逆。那些年，我在小小的縣城，竟然遇見了三位勇敢的杜麗娘。

第一位杜麗娘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的女友。她出身干部家庭，父親是當?shù)氐囊晃焕项I(lǐng)導(dǎo)，自己又在一家好行政單位工作。我的這位遠親的父親只是鄉(xiāng)下的一名普通教師，自己所在單位也一般。對于他們的愛情，女友家堅決反對。在萬般無奈之下，這位現(xiàn)代杜麗娘選擇了割腕自殺。幸虧搶救及時，才沒鬧出人命。通過這種轟動一時的極端的抗爭方式，女友父母只好將就，勉強同意了他們的婚姻。至今他們生活得幸福美滿，雙雙事業(yè)有成。

第二位杜麗娘是我的同事。她長相一般，但追求自己的幸福極其有主見。她的情郎是鄉(xiāng)鎮(zhèn)化工廠的一位普通工人，但長得帥氣，有男子氣，也有些流氓習氣。她的父母也堅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我的這位女同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從家里搬出去和人家同吃同住同睡覺?！叭敝螅亲訄A了。木已成舟，父母不同意也不行?；楹?，他們打打鬧鬧，離而又復(fù)?，F(xiàn)在，年紀大了，又有了孫子，反而不吵不鬧，過得就像平常人家一樣安靜。

第三位杜麗娘還是我的同事。她長得好看，不僅身材窈窕，五官也很精致，是很多男孩子追求的對象。她自己找的男朋友，竟然是父母單位同事的兒子，工作不如她，當時也看不出有多少出息，她的父母當然也不同意他們相處。不知道她最后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她還是與自己找的男友結(jié)了婚?；楹笏煞虺鱿⒌脴O快，先是從原單位調(diào)到了一家銀行，不出幾年，竟然當上了這家銀行的行長，風光極了。我的這位女同事后來對我說，當初她父母不同意他們結(jié)合，現(xiàn)在就喜歡我?guī)祥T顯擺。言語之中，洋溢著無限自豪。

我遇見的這些杜麗娘，她們也不一定讀過《牡丹亭》，不一定都知道杜麗娘。但她們在追求自己的幸福、自由時，比杜麗娘更直接、更大膽。杜麗娘只是在夢中敢作敢為，而她們則是在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執(zhí)著與抗爭。這就是社會進步的結(jié)果，她們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新思想、新觀念，從而導(dǎo)致了她們的敢作敢為。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在暢游后花園后唱道：“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边@些新時期的杜麗娘們，正是以自己的執(zhí)著和信念，實踐著湯顯祖的人文精神，也印證了湯顯祖戲劇思想至今仍有著重大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