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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糖

        2017-04-21 16:30:58田耳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郭薄荷糖小江

        田耳

        司機小江坐在車里,看看天色,又透過車窗外的球面鏡看向貨車場。只有密密麻麻的貨車,少有來人。司機們聚在一起打點子牌。此外他看見一只矮小的板凳狗想干一只土狗,土狗溫順地原地站著,但板凳狗過于地矮,趴在土狗身后怎么也干不著,瞎起勁白忙活。于是小江笑了,他笑的時候會噴出一種模糊的鼻音。

        估計一時半會不會有生意,小江打了個哈欠,干起自己想干的事。

        小江掏出一把糖,包著綠色的糖紙,糖紙上印滿了外文字母。然后小江掏出一個工具盒,里面有小號釘錘、尖嘴鉗、削刀、銼刀,還有幾張型號不同的砂紙。他把糖紙剝開,再揭去里面那層金屬箔紙,取出糖塊。那是深綠色的薄荷糖,呈柱狀。小江可以想象,在造糖的工廠里面,定然是把糖稀先軋成細長的圓柱,再用刀切成一粒一粒。在小江的記憶中,薄荷糖不是這個樣子。以前,薄荷糖沒有包裝紙,顏色是豆綠色的,滾圓,在孩子們的眼里閃耀著寶石般的光澤。

        小江正把柱狀的糖塊改造成記憶中那個樣子。他用鉗子和削刀弄出個大樣,讓削下的糖屑掉落在車窗外面,再用銼刀慢慢打磨著每一粒糖,直至從每一個角度看去,糖塊的邊緣都是圓的。最后,小江用細砂紙耐心地擦拭細小的凹凸部位。當糖塊逐漸被打磨成圓球,它的顏色也同時在變淺。最后,糖球在光照下,有了半透明的效果。這些年來,小江不知道自己打磨了多少粒薄荷糖,他幾乎能閉著眼睛完成每道工序。

        他把糖球放進一只鐵皮罐里面。那罐子本來是用于裝手表的,現(xiàn)在,小江用它來裝糖。罐子里面已經(jīng)擺了很多粒糖球,都一樣地滾圓,仿佛是用精細模具倒出來的。

        這時來了一個人。他問小江可不可以出車拉貨。小江點了點頭。那人就把煙掏了出來,遞到小江眼前讓他自己拔一枝。

        “謝謝,我不抽那東西。”隨即,小江把鐵皮罐湊了過去,問那人,“來一粒?”那人笑了,說:“我老早就不吃糖了,我只抽煙。”

        那人問:“拉一整車去草鞋灣,多少錢?”

        小江說:“一百。”

        “別人都是八十。”

        “我要一百。但是你要拖貨去砂寨,別人要一百三,我只要一百。”

        “我去砂寨干嗎?我是要去草鞋灣。就算你不要錢,我也不能把貨發(fā)錯地方。”那人覺得小江這人摸不著頭腦,要走,卻又扭過頭來說,“要是有誰去砂寨,我會介紹他來找你。我記住你的車牌了?!?/p>

        過不多久,就有一個矮胖的人看著車牌找到了小江。他問:“師傅,拉貨去砂寨一百塊錢是不咯?”矮胖的人問這話的時候,語調(diào)顯得懷疑,眼神里卻有一種渴望的意思。他希望得到小江肯定的回答。于是,小江就回答他:“當然,附近誰都知道我去砂寨只收一百塊?!?/p>

        一筆生意很快談了下來。小江看著那些人把一只只麻袋扔進了車箱。他估計里面會是生姜或者大蒜。砂寨有一家農(nóng)副加工廠需要這兩樣東西。裝好車以后,矮胖的男人示意小江可以發(fā)車了。他沒有跟車,只給了小江一個電話,到地方后撥一撥,就會有人來接車。

        小江發(fā)車前照例打開鐵皮罐,吃一粒糖。他把糖球扔起來,讓糖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讓陽光在糖球飛行過程中不斷穿透球體,產(chǎn)生不同的折光。最后,弧線和折光都隱沒在小江嘴里。

        車子開動以后,留在地上的那些糖屑,引來成群的螞蟻。

        小郭是在二道嶺上的車。小郭是小江的徒弟。像他們這種在鄉(xiāng)鎮(zhèn)之間游走的司機,往往不去正規(guī)的駕校搞駕照,起步的時候,認一個師傅學把盤就行。等以后掙了錢,再通過各種渠道弄個或真或假的本子。上了車,小郭就遞來一枝煙,說:“師傅,抽?!毙〗瓱o可奈何地笑了,他已經(jīng)跟小郭講了幾百次,不抽煙,但閃個神的工夫,小郭照樣會向他敬煙。他說:“不要叫我?guī)煾担形医缇托?。”這樣的話,小江也不知講了多少遍。小郭憨厚地笑了,自個抽起煙來。小江覺得小郭是有些傻,但他喜歡這個徒弟。

        “過了前面那道梁,就讓你把盤?!毙〗佬」_車已經(jīng)很穩(wěn)了,就想著要多給他上手的機會。

        小郭說:“好啊?!?/p>

        小江說:“到工具盒里,把我那東西取出來。”

        小郭就曉得師傅要吃糖了。每當小江有些累,有些煩,或者是高興的時候,都會吃一粒糖。車外面的稻田異常方正,這時節(jié)開始顯現(xiàn)出明黃的顏色,天上盤旋著一些呆滯的云,看這勢頭,以后的幾天,都不會下雨。小郭說:“天氣那么熱,砂寨的那些雞,肯定生意不好?!毙〗瓝溥甑匦α耍f:“沒想到你心眼還蠻好,自個熱出一身油汗,還在操心別人?!毙」鶈枺骸敖?,天氣那么熱,晚上你和你老婆做事嗎?”小江說:“肯定不做。我又不是白癡?!?/p>

        扯到這事,小江就問自己:“豈止是這一段時間天熱,我有多久沒有碰小夏的身子了?我其實挺對不住她的?!彼挥浀蒙弦淮魏屠掀判∠淖鰞煽谧拥氖虑槭窃谑裁磿r候,要是回溯地想一番,這間隔的時間會漫長得令他感到窒息。

        前面堵上了?,F(xiàn)在,這條鄉(xiāng)村路要升格成二級公路,政府承包了下去,分段施工。堵車是常有的事,也許,這間歇足夠讓人打個盹。小江所在的位置大概堵得很頻繁,一些老年婦女用篾籮裝著自家烹制的食物向車上的人兜售。食物添加了大量色素,并散發(fā)著可疑的氣味。然后,小江看見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從所有的老年婦女身后走過去,穿著淺黃色的衣服,一路走一路朝草叢踢來踢去。她頸前掛了一個325毫升礦泉水的塑料瓶。小江想,里面會是她媽媽兌好的牛奶或者蔗糖水。他看著女孩,女孩忽然扭臉過來看了看他,并且迸發(fā)出微笑。小江也朝女孩笑一笑,盡量讓表情溫和友善。

        女孩扭過頭去朝前面走,時而躥出一個跑跳步。

        小江由此及彼地想到另一個女孩。

        十五歲那年,小江就輟學學開車。他爸跟他說:“江標呵,家里有些緊,我看你還是別往上讀了,跟個師傅學開車去?!彼x書還讀得進去,成績也還不錯,但他爸既然有難處,他也就不讀了。十六歲的時候,小江已經(jīng)能夠獨立出車,開得很穩(wěn),像個老師傅一樣。而且那一年他突然長出許多胡子,這使他面相看上去成熟許多。

        那年初夏,小江獨自把一車貨拖到下岬鎮(zhèn)。過了砂寨,去往下岬鎮(zhèn)的那條鄉(xiāng)村公路非常荒僻。除了車輪軋出來的痕跡外,路面其它地方即使鋪了碎石,也依然長出草來。他想,平均下來一天也難得過去十輛車。

        那天,小江開著車走在那段路上,忽然看見前面的路上躺著一個豆綠色小女孩。小女孩三尺來長,蜷曲著身子,看樣子像是睡著了。他遠遠地把車停下來,再走過去。他得把女孩抱到一邊,才能把車繼續(xù)前行。當他把女孩抱向路邊地毯一樣的草皮時,女孩并沒有醒來,做著夢。女孩是那么地小,一只手揣著,軟軟的,熱乎乎的,還有些黏濕,像一條蠶,或者別的什么。他小心地把女孩放到草叢中,準備走的時候,女孩好像睜開了一線眼睛。他想看個仔細,女孩的眼睛又是閉著的,臉上浮現(xiàn)無比幸福的神情。

        小江把車往前開去,開了好遠,盤旋著上了一座不算小的山坡。到了坡頂,他被一種奇怪的心思攫住了,于是停下車往來路上看去。那個豆綠色的女孩,不曉得什么時候又睡在了馬路中間。他看見小女孩像一只脆皮冬瓜,長在青灰色的馬路中間。而那條馬路,這時被陽光照成銀灰色的,路面泛著跳動不定的光斑,像一條躺在夏天里的河。

        幾天后又有一車貨發(fā)往下岬。在同樣的地方,他再次看見那個豆綠色的女孩,躺在馬路中間。她蜷曲的樣子,讓小江想到了孩子在母體的狀態(tài)。他把車停得更遠一點,緩慢地走過去,把小女孩抱起來。這一次他留神地看著懷抱里的女孩,她一成不變都是熟睡的樣子,嘴角還略微噘了起來。他聞見她身上散發(fā)著水草的氣味,清涼而又溫潤。他還看得見她皮膚下那些藍色血管有條不紊的走勢,皮膚因天熱而泛出潮紅色。女孩的脖子上掛了一片鑰匙,一只用過的咳嗽糖漿的瓶子,瓶壁上有刻度。里面裝著水。

        他把女孩放到離馬路更遠一點的草地上,放下女孩之前,他騰出一只手把草揉了揉,使草看上去不那么豎直。把女孩放下的一剎那,女孩似乎不愿意離開他的懷抱,下意識地抱緊他那只胳膊。他還是扳動她的手指,把女孩放在草叢中。

        又過了個把星期,小江有機會再次去往下岬。車子剛過砂寨地段,他的心就懸了起來,體內(nèi)有一股上升氣流在躥動著。此外,他還被一種莫名的幸福感籠罩著……

        這時,小郭說,“前面車開了。”

        小江停止了漫無邊際的走神,看見前面的車緩緩在動。他得跟上去。一大堆車串成一串行駛在馬路上,像一只蜈蚣在爬行。他的車,是這蜈蚣身上的一節(jié)。過了堵車地段不久,別的車或快或慢,保持著各自速度,開著開著就消失掉了。眼前的馬路重又空蕩起來。小江讓小郭把把盤,自個坐到副座上面。

        “砂寨到下岬那一段路,現(xiàn)在有沒有翻修?”小江問。小郭把著盤,想了想,說:“應(yīng)該還沒有修吧,即便是修也修不成二級路。下岬人舍不得出錢修路。砂寨之所以修路,是方便外面的人進來嫖。砂寨的女孩子遲早都會變成雞。”

        小江說:“可不是?”他記得一個月以前,小郭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時候他還不同意這一觀點,他說:“哪能一竹篙打翻一船人呢?總有好女孩的?!彼l(fā)現(xiàn)這個把月的時間,自己真是改變了許多。

        “以前,我剛開始開車的時候,砂寨到下岬鎮(zhèn)中間有一截路上,經(jīng)常會躺著一個小女孩。那時她才四五歲大小……”小江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憋不住要跟小郭講起這件事。話一說出口,小江就后悔了。小郭敷衍地聽著,哦了兩聲,卻并沒有在意。這時小郭手機響了。小郭給手機下了一段提示音。提示音說:“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正在做愛,估計剩余時間十五秒鐘……”是小郭女朋友打來的。小江知道,小郭手機里的回鈴也是這段。前幾天他就問過小郭,下這樣的彩鈴就不怕女朋友怪罪?小郭一臉壞笑地說,他女朋友手機里的彩鈴就更不像話了。

        小郭接完了電話,然后問:“江哥,剛才你要說什么?”“呃,沒什么?!毙〗呀?jīng)冷靜下來,他不會再說起那件事情。

        他只會獨自記起當時的情景。十六歲,都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當時他不可能知道,和小女孩那種心照不宣的接觸,會給他留下些什么。

        他發(fā)現(xiàn),只要是天氣適宜的下午,就能見到那女孩躺在馬路上。他懷疑是小女孩和自己形成了某種默契。他樂意走過去把女孩抱開,樂意離開馬路走得遠點,再遠點,把女孩放置在一個看上去十分舒適的地方。有時候,并沒有往那邊去的貨物可運,他還是會鬼使神差地把一輛空車開去,到特定的地方,老遠看見睡在馬路上的小女孩。女孩隨意蜷曲著的睡姿,反映到他的眼里,不啻是一種召喚的姿態(tài)。

        后來有一天,他照樣把女孩放在草叢中,看著女孩粉妝玉琢的樣子,就忍不住埋下自己的腦袋,在女孩臉頰上親了一口。他的胡須把女孩一下子扎醒過來?!澳惆盐遗戳恕!毙∨⒆龀鲆慌梢薜臉幼樱鋵崨]有哭。她說,“叔叔,我要吃糖。”小江低下頭看看女孩,這是他頭一回看見她睜著眼睛的模樣,也是頭一次聽見她的聲音。他說:“好,我給你糖吃。”他往兜里一掏,除了一些零碎的鈔票和幾根牙簽,沒有別的。小江向她保證,下次會帶上糖果來這里。他沒有食言,下一次再見到女孩,他從兜里掏出許多糖塊。那時的糖塊沒有包裝紙,花花綠綠晶瑩剔透,軋成各種造型。孩子們可依據(jù)顏色和形狀選擇自己喜歡的糖。

        女孩只喜歡吃淡綠色的薄荷糖。她把糖含在嘴里,愈加含糊不清地說:“我只喜歡吃夏天糖,我不要酸酸糖,不要冬天糖,也不要花椒糖?!?/p>

        他聽得出來,她所說的夏天糖其實是指薄荷糖。小女孩給每一種糖果都取出了新鮮的名字:姜糖叫冬天糖,橘子糖叫酸酸糖,麻口酥叫花椒糖……于是他問:“你媽教你這樣叫的?”女孩燦爛地笑了起來。她示意小江彎下腰去,然后湊著耳朵告訴他:“這是我取的名字,只有我叫它夏天糖,現(xiàn)在我告訴給你?!?/p>

        他擺出十二分高興的樣子看著女孩。他要讓女孩覺察到,替她保守秘密,實在是件很榮幸的事情。

        那以后,他每次去往下岬鎮(zhèn)前,都會買上一包薄荷糖。那時候一塊錢能買三十粒薄荷糖,甚至還可以有些添頭。又有幾次,小女孩講出了她家里的一些情況。她父親在工班做事,母親到處趕集,賣些針頭線腦之類的小貨。家里成天就只有她一個人。她很怕呆在家里,房子很大,沒有什么擺設(shè),一個瓦頂四堵墻,空空蕩蕩。她很害怕。于是她會走到家對面的矮坡上,坐一會,又睡一會。醒了,看看家里的煙囪有沒有冒煙。如果沒冒煙,她就繼續(xù)睡一會。

        小女孩還說,她睡在馬路上,是喜歡被人抱起來。當她被人抱在懷里,就會夢見一只兔子。她說小江抱起她走向草地的時候,就會夢見一只白兔。她一直想變成這樣一只白兔,紅眼睛,三瓣嘴唇。

        小江不斷地給小女孩買薄荷糖,小女孩也老是睡在原先的地方,等著他開車到來。如果客戶要貨不是很急,他會陪著女孩坐一會,看著女孩舔食糖球。女孩吃著糖,老是問他:“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又變紅了一些?”她說著,會把眼瞼用力地翻上去,順便做起鬼臉來。他總是點點頭。

        那一年,他以為會和小女孩不斷地,沒完沒了地在這截馬路上相遇。但是有一天,女孩的母親提早回到家中。她在房子里找不見自己女兒,就四下張望。她老遠看見,馬路對面那座矮坡上,一個胡子拉茬的男人在給自己女兒喂糖吃。他撫摸著她的女兒,眼神里有捉摸不定的內(nèi)容。這個母親驚恐萬狀地跑過去,把女兒抱回家里。她對女兒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糖,要不然……”她抽了女兒一個巴掌。

        那以后,小江再也沒有看見那個女孩。那女孩不知被她母親怎么調(diào)教,改掉了睡馬路的習慣。再開車上路,眼前的馬路總是單調(diào)無比。小江這才難過地發(fā)現(xiàn),以前幾個月里,灰黑的馬路在自己眼底逐漸呈現(xiàn)出某種生機勃勃的東西。但轉(zhuǎn)眼間,馬路回復(fù)了它原本的單調(diào)枯燥的色澤。那以后,小江的兜里依然裝滿了薄荷糖,期待著有機會拿給女孩吃。但女孩再也沒有露面。有些糖在兜里化掉了,有一次他還從兜里掏出一窩螞蟻。為不至于浪費,他把將要融化的薄荷糖放進嘴里。吃完了,再去買些。

        他一直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他在心里管那女孩叫“夏天糖”。

        到砂寨卸完了貨,才下午兩點多鐘。小江叫小郭把車開回去,自己要在砂寨呆下來。小郭沒有多問,把車開走。他曉得一個男人獨自留在砂寨,是想要做什么。砂寨是遠近十幾個縣市都有名的妓女集散地。到黃昏,各種檔次的車像蝗蟲一樣麋集過來。小郭知道,到小江這樣的年齡,又結(jié)了幾年的婚,想法會和自己截然不同。

        小江走進那家叫“好又來”的娛樂城。走進去,那一堆女人沒有哄搶這個客人,只是說:“蘭蘭,你的老相好來了?!蹦莻€叫蘭蘭的女人就從麻將桌上病懨懨地站起來,看著小江,嫣然一笑。

        兩人走進了樓上的房里,小江讓蘭蘭坐在椅子上,然后他慈祥地注視著她。那是一種父親才有的眼神。蘭蘭被這樣的眼神籠罩著,很快就變得渾身不自在。她央求地說:“你別老這樣看著我咯,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來了三次,給了錢又不做事,弄得我老像是欠了你什么一樣。你這人到底怎么啦?”

        小江心里說:“真是怪事,被人看著就不好意思,做起愛來反而會放松。”小江嘴上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錢又不少給你?!?/p>

        蘭蘭說:“那倒是。”

        小江說:“其實你要的話,我還可以再給你一些。我留著錢也沒什么用了?!闭f著,他像扔牌一樣扔出一把老頭票。蘭蘭看一眼,沒有拿。

        兩人枯坐一陣,蘭蘭說:“要不然我脫了衣服讓你看,行不?”

        小江說:“穿著。不過,你最好是去買一身豆綠色的衣服。這種吊帶裝,不蠻適合你穿?!?/p>

        小江躺在床上,看著蘭蘭,思想飄飛到一邊,記起別的一些事情。直到幾年前,他結(jié)婚的那一夜,才強烈意識到,十六歲那年和小女孩的接觸,給自己留下了什么樣的后果。盡管,十六歲那年的他絕對心無旁鶩。結(jié)婚的晚上,他頭一次摟著他的小夏,笨拙地做出親熱動作。這樣的事他期盼了老久老久的時間,經(jīng)常盼得一身燥熱,兩眼發(fā)烏。真正到得這天,他發(fā)現(xiàn)一切并不是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樣。他伏在那個叫小夏的女人身上,突然又想到十年前,在砂寨和下岬鎮(zhèn)之間某一段馬路上,躺著一個豆綠色的女孩。

        一剎那,也不曉得是哪個細節(jié)點燃小江的記憶,他無比清晰地記起那個女孩水草的氣味,透明的皮膚,以及吃糖時嘴唇的動態(tài)。他讓自己定定神,從蕪雜的思緒當中抽出來。他暗自告誡自己說:“日你媽呵江標,這可是洞房花燭夜哩。”他把鼻頭放在妻子小夏的身上,嗅見干草發(fā)酵的氣味。他不喜歡這種氣味。他在心里跟自己說:“如果從沒有聞見過那種水草的氣味,我或許能忍受小夏身上的體味?!?/p>

        他意興索然地和剛成為他妻子的小夏親熱了一回。事后,雙方都不免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他以為,下一回合肯定會好點。

        但幾年過去了,一直也沒見好起來。

        次日晚上七點鐘,小郭才把車開來。他在娛樂城的門口,按事先約好的方式,長,短,長,摁了三次喇叭。小江走出來,坐在車上。小郭說:“沒有到砂寨的貨,接了一趟去下岬鎮(zhèn)的。那人死活只肯給一百四,我還是接了?!毙〗f:“沒事,無所謂?!?/p>

        天開始變暗,亮起燈后,有些飛蟲往前擋風玻璃上不停地撞。小郭說:“江哥,你是不是把車賣給老李了?”

        小江老半天才嗯地一聲,顯然并不想和小郭講起這事。他把用了半年的貨車便宜賣給了老李,兩萬多一點,回頭又以四千塊錢一個月的價格向老李租這輛車。老李覺得小江的行為有些不合情理,但算一算賬只消半年就白撿一輛貨車,哪有不干的道理?

        小郭問:“賣得多少錢?”小江沒有做聲,想找一粒糖扔進嘴里,但鐵皮罐里面沒有糖了。他說:“明天我得記著買些糖?!毖巯?,他只得拔了小郭的一枝煙,用點火器點燃。他抽煙的姿勢很生疏。

        “江哥,你賣得多少錢?”

        小江斜瞥了小郭一眼,然后說:“我不想說,你也別問。你真是有些呆?!?/p>

        小郭傻笑了起來,愣生生轉(zhuǎn)換一個話題,不讓自己難堪。他說:“聽說上星期在頭道嶺,有個小女孩被搞了。小女孩才十一歲呵。我操,真不是東西?!?/p>

        小江哦了一聲。

        “現(xiàn)在的人真是莫名其妙,為什么還要搞這些小女孩嗎?他完全可以來砂寨,花幾十塊錢就能解決問題?!毙」f,“放在十幾年前,強奸這事還理所當然一些。那時沒有雞啊?,F(xiàn)在,到處他媽的都是雞,還強什么奸呢?”

        “呃,也許那個人也不想這樣??赡苁且环N病,像羊癲風一樣,是一種病?!毙〗鷮嵉馗懔艘淮罂跓煟瑖姵鰜?,把整個駕駛室都弄得烏煙瘴氣。

        小郭說:“那倒是。是不是一種變態(tài)?我操,我結(jié)婚后可不想生女孩。不是重男輕女。生女孩操心得多?!?/p>

        小江看著窗外,天完全黑了下來。他輕輕地說:“現(xiàn)在小女孩都只愛錢了,不愛吃糖。要是她們只愛吃糖,不那么愛錢,也許就不會出那么多問題?!?/p>

        “什么?”小郭聽得發(fā)蒙。

        小江說:“沒什么。讓我把把盤。開夜路,你還不太里手?!眱扇藫Q了位置,小郭坐到駕駛副座上,騰出手抽煙。

        小江把車開得很快。在夜路上,瀝青黏住車輪隨即被扯破的聲音,一直沒有中斷。他想用這車速擺脫那些記憶,但是,一開始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記得一星期前的事。他把車開到頭道嶺那里,忽然看見馬路邊走著一個豆綠色的小女孩,一路跑跳步,還咿呀咿呀唱著什么歌。他覺得眼球發(fā)燙,心子也有些腫痛。眼前空空蕩蕩,往后看去,馬路像一張攤開的蛇皮。視野里找不到第三個人。他把著盤慢慢挨近小女孩,直到小女孩發(fā)覺一輛車貼了過來。她好奇地看著小江。小江下了車,撥開那只鐵皮罐,里面是一粒粒打磨得非常圓滑光亮的淡綠色的糖?!澳愠蕴恰!迸⒖纯刺乔颍偷囊宦?,搖了搖頭,并把一只手攤開。她說:“叔叔,給我?guī)讐K錢咯。我想吃糖了,自己就會去買?!彼€做了一個鬼臉,愈發(fā)顯得天真。

        他把糖收了起來,然后掏出黑色的皮夾子。他把皮夾子揚了揚,問那女孩:“你說,這是什么?回答對了就給你錢?!迸⒄f是皮夾子。但小江說:“不對,這是只烏鴉,會飛?!彼哑A子扔向馬路邊綿密的草叢中,皮夾子真就像一只鳥那樣,撲棱棱劃出一條弧線,栽進草叢。

        女孩就笑了,笑得非常好看。她跑進草叢,尋找那個皮夾子。小江看看天色,又再次看了看四周。他看見小女孩撿起了皮包,朝著他揮舞起來。她說:“叔叔,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彼炖锾盍艘涣L?,微笑著,鼻孔里吸呼有聲。他朝那個女孩走了過去……

        小郭發(fā)出尖叫的時候,小江踩了個急剎車。他差點撞著一只橫過馬路的狗。小郭就說:“江哥你慢點。”他放慢了速度,然后他記得,剛才好像軋死了一條在馬路上歇涼的蛇。

        “那個家伙也是笨蛋,他既然強奸幼女,就應(yīng)該滅口。橫豎都是個死。”小郭照著自己的邏輯,分析這個案件。他又說:“女孩遲早會認出那個白癡?!?/p>

        小江說:“你比那家伙還歹毒?!?/p>

        “是嗎?我覺得我比他聰明一些,而不是歹毒?!毙」f著,自鳴得意地笑了。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根牙簽,先是掀了掀牙齒,然后又掏起耳朵。

        “你這個豬。”小江教訓他說,“開車時不要掏耳朵。車晃得厲害,掏耳朵是很危險的?!?/p>

        小江決定和蘭蘭同居一段時間。現(xiàn)在他手頭有錢,可以干這樣的事。他把蘭蘭從好又來帶走,在離下岬鎮(zhèn)不遠的地方,花一百塊錢租得一整棟農(nóng)民的房子。他和蘭蘭住在里面。

        以前,小江偶爾會進到那種店子洗洗腳或是做做按摩。他喜歡做這些淺嘗輒止的游戲,或者說,他喜歡聞一聞女人身上的氣味。但他一次次感到失望,因為女人們厚重的脂粉味讓他眩暈,還不如妻子小夏身上那種干草發(fā)酵的氣味。他時不時會嘲笑自己,說:“我又怎么可能,再找到那種水草的氣味呢?我真是有病?!?/p>

        女人們往往都抽煙。小江一次次拿出鐵皮罐,掀開蓋子,問她們:“吃糖嗎?”女人們往往會說:“都一把年紀了,還吃什么糖咯?”有的女人看看罐里那些圓不溜秋的糖球,會警惕地問:“搖頭丸吧?”

        那天他頭一次走進這家叫好又來的店子,看見一堆女人在不遠處圍著一張方桌打麻將。他拿出糖,湊過去請她們吃。有個女孩拋出一塊大餅,吆喝的聲音有些夸張,然后才看見小江手里的糖。

        “哦,現(xiàn)在哪里還買得到夏天糖?”她顯得驚訝,但也只是有那么一點點驚訝。隨即,她拈了一粒放進嘴里。她抬起頭看著小江說:“現(xiàn)在的糖沒有以前的好吃了?!彼值拖骂^去摸她的麻將。

        小江走到一邊,問一個年紀比較大,正在打毛衣的女人,那個女孩是誰。女人睨了一眼,然后告訴他:“蘭蘭。她叫蘭蘭?!?/p>

        他知道那不可能是真名字,不過他覺得這名字還過得去,起碼不是“露絲”、“瑪麗”或者“安娜”。他付了錢,叫蘭蘭跟自己去二樓的房間。蘭蘭噘了噘嘴,她玩牌正玩得入味,手氣也很不錯。

        現(xiàn)在,這個叫蘭蘭的女孩和他住進了那棟樓房。他說要她陪自己呆一個月,吃住全免外,他付她一萬塊錢??匆婂X的那一剎那,蘭蘭著實嚇了一跳,相對而言,這是她得到的最高也是最穩(wěn)定的一筆收入。她的個頭矮小,長相也只是一般。要是不趁著這幾年多撈些錢,再老一點就會很潦倒。

        小江從下岬鎮(zhèn)買了一塊席夢思,拖回來,墊在屋內(nèi)原有的棕繃床上。蘭蘭躺在床上,愜意地打著哈欠,然后說:“江老板,要是能嫁給你就好了。”

        “我也想娶你,真的。但是我沒法每個月都開你一萬塊錢。”小江說,“要是你能變小就好了,變得只有五六歲大?!?/p>

        蘭蘭警覺地盯了小江一眼。她說:“是不是你嫌我老了?怪不得,每一次你都不肯碰我,搞得我心里老虧欠你。”

        小江覺得,到時候跟她講起那一年的事了。他說:“還記得你五歲時候的事情嗎?那時候你就住在砂寨過去一點那道山梁子上,你沒事就喜歡睡在馬路中間?!?/p>

        蘭蘭趕緊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砂寨的人,我根本就不是這個縣的?!?/p>

        “你是想學廣林縣的口音,但我聽出來你是這里的人。我認得你。你爸以前是工班的,你媽以前到處趕場做小生意。他們現(xiàn)在都還好嗎?”

        蘭蘭悄不覺地瞥了小江一眼。她有些緊張。小江說:“現(xiàn)在,你想起我來了嗎?對,那一年,我每次開車經(jīng)過那段馬路,必須把你抱開,這樣才能讓車子過去。那時候你很小,只有一只貓那么大,抱在手里綿軟綿軟,像條蠶?!肫饋砹??”

        蘭蘭瞪著眼睛,仍然不說話,什么都不肯說。但小江不難看出來,她記起了些什么。

        小江繼續(xù)往下說。他整個人突然變得有些絮叨,進入某種不常有的狀態(tài)。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聽了進去。他說:“那時我長著一臉青胡茬,記得嗎?現(xiàn)在,我把胡須剃掉了,你認不出我也是正常的。我們呆幾天,胡子又會長得像那年那樣厚實……你特別愛吃糖,而且只愛吃薄荷糖。你把薄荷糖叫做夏天糖。我從來沒聽見別人這樣叫來著?!氵€告訴我,睡在馬路中間,其實是等著有人抱你。你被別人抱在懷里的時候,會感到特別快活。那一年,你自己這樣跟我說的。其實,我也很喜歡把你抱在手里……”

        蘭蘭說:“是嗎?”

        小江說:“你脖子上掛著一片鑰匙,還掛著一個咳嗽糖漿的空瓶。我還記得那種糖漿叫‘川貝枇杷止咳糖漿。我抱起你的時候,鑰匙和糖漿瓶就會往下面掛,撞來撞去,撞出聲音。我記性很好。”

        蘭蘭再一次地說:“是嗎?但我都不記得了?!彼蛄藗€哈欠,不太情愿地說,“看樣子是騙不了你。我確實就是砂寨的人。其實,我很不愿意在砂寨做事,但砂寨確實好賺錢?!?/p>

        小江說:“要是你不在砂寨做,我就找不著你了。”

        “要是我不在砂寨做,江老板就找不著蘭蘭了。”蘭蘭挑逗地一笑,擠了擠描成一線的細眉毛,然后又說,“你該不會是,那一年就愛上我了吧?”她吃吃地笑起來,仿佛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

        小江說:“肯定不是。那時候,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么想的。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名字了吧?”

        蘭蘭說:“蘭蘭?!?/p>

        “別他媽拿這個騙我。我問你的真名字?!?/p>

        “蘭蘭,姓蘭名蘭?!碧m蘭說著就噴出了笑聲。這樣的回答,她自己都不信。

        小江拿她沒辦法。她肯定在做生意的過程中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不能把真實姓名告訴別人。于是,小江說:“我不喜歡叫你蘭蘭,那是個小女孩的名字。我叫你妖精怎么樣?”

        “不要叫妖精。”

        “那我就叫你毒藥吧?!?/p>

        “我也不想叫毒藥。你如果一定要給我取個別的名字,那就叫我夏天糖好了?!?/p>

        “不!”小江嫌惡地說,“隨便叫你什么都可以,就是別他媽叫夏天糖?!?/p>

        蘭蘭無所謂地說:“那還是叫我蘭蘭好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習慣了,再叫別的什么,一下子可能還反應(yīng)不過來哩?!?/p>

        小江和蘭蘭在那棟農(nóng)民房里呆了好幾天,這幾天里小江沒有刮胡子,他的胡子很快繁茂起來。當蘭蘭摸著他的胡須,他就會問:“現(xiàn)在,你想起來了嗎?”他每天都跟蘭蘭說起那年的事,翻來覆去,也說不出什么新鮮的東西。蘭蘭已經(jīng)習慣了,她沖著那筆錢,能耐下心來聽他廢話,偶爾還敷衍地說一句:“是嗎?”她越來越覺得眼前這三十來歲的男人,其實像個老頭。

        這期間,小江去了一趟縣城,又去了幾趟下岬鎮(zhèn),買來大包小包的東西。小江想手把手地教蘭蘭把柱型糖塊打磨成糖球,但試了幾次,蘭蘭的手很笨,悟性也明顯跟不上。有一次,她甚至把糖塊銼成了錐型的,自己看著,都蠻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江只得獨自擺弄起糖塊,消磨著時間。

        這天一大早,他被手機的鈴聲弄醒了。他知道是小郭打來的,只會是小郭打來的。前些天他用撿來的身份證重新辦了個手機卡,這個號碼,目前只有小郭知道。他還囑咐小郭,不要跟別人說。他的老婆小夏都不知道這個號碼。他想想這幾年的婚姻生活,名存實亡。即使他幾天不見蹤影,小夏也不見得會著急。他甚至想,要是他死在哪里,小夏也許會遲疑一下,過了一會才擺出難過的樣子。

        他拿起手機。小郭說:“剛才,有個人到貨車場找你。他問我曉不曉得你哪去了。”

        小江說:“哦?!?/p>

        “那哥哥說是要用你的車,但我看得出來,他找你有別的事。他騙我說他是做生意的,可是我認得他?!毙」谀穷^不無得意地說,“我認得他。他可能不記得了,但我認得他。有一次我們一塊兒喝酒,他喝醉了,吹牛皮說他破案怎么怎么厲害。我一眼就認出來,他是那個警察,可他還騙我說是做生意的。這個豬?!?/p>

        小江想說些什么,蘭蘭醒了。蘭蘭翻身壓住他,用她赭紅色的嘴唇穿過那一片胡須,貼住小江的嘴。小江沒法說話,只好把蘭蘭推開。他說:“知道了?!?/p>

        小郭說:“江哥,沒什么事吧?”

        “沒事。屁事!”他把手機關(guān)了,光著身子走到窗前,抹去窗簾。這天天氣很好,沒有出太陽,難得地陰涼下來。他想今天應(yīng)該出去兜兜風,活動活動,要不然,在這棟破房子里,兩個人都會發(fā)霉。他扭頭看看睡在床上的蘭蘭,她穿著吊帶裙,粉紅色的。他不喜歡這種顏色的衣服,特別是穿在她的身上。

        “我想給你買一身衣服,豆綠色的。你穿紅色的衣服一點都不好看?!彼麤_著床上的蘭蘭這么說。

        蘭蘭閉著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想意淫是吧?我就曉得你有這個毛病?!?/p>

        小江說:“你變聰明了,什么都瞞不住你?!彼哌^去拍拍她的腿,要她起床。她打了老長一串哈欠,做了個撒嬌的動作,說:“我要你把我抱起來?!彼湍菢幼隽?,鼻子貼在她的脖頸上,聞見一股盤香的氣味。他有些奇怪,哪來這樣的氣味?

        小江把蘭蘭帶到下岬鎮(zhèn)的市場,那里有幾家時裝店,檔次都不高,所以衣服異常地鮮艷。選了半天,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件豆綠色的連衣裙。他把連衣裙從衣架上取下來的時候,蘭蘭就歪起嘴嘰咕:“真他媽的土?!彼麍猿肿屘m蘭穿上連衣裙。

        小江把車開到了一條僻靜的馬路。他本來是想把車開到十三年前碰見小女孩的地方,但那里現(xiàn)在車來車往。他找到這截廢棄的馬路,可以通往一家化工廠。一年以前,那家廠倒閉了,這條馬路就荒涼地長滿了草。

        他停下車,跟蘭蘭說:“你往前走兩百米,然后躺到馬路中間。我會把車慢慢地開過去,下了車再抱起你,就像你五六歲時候那樣?!?/p>

        蘭蘭很無奈地說:“真拿你沒辦法,誰叫我虧欠你的呢?”下車的時候,蘭蘭把小江車上那塊線毯帶了下去。他看見蘭蘭慢慢地往前走著,走一百米就懶得動了,想偷工減料,就地躺倒。他摁響了喇叭,示意她還得再往前走一點。

        她把線毯鋪在馬路中間,斜躺了上去,面對著小江的這一側(cè),并用手支撐著下巴,做出一副很職業(yè)的姿勢。

        “那時候她很干凈,所以也不覺得馬路臟?,F(xiàn)在她覺得馬路很臟,要鋪層毯子?!彼h遠看著蘭蘭的躺姿,思考著諸如此類的問題,腦子有些紊亂。

        蘭蘭還揮了揮手,示意她已經(jīng)躺妥帖了。于是,小江把車開動起來,緩緩地往女人的方向移動。馬路很不平整,車行駛在上面顛簸得厲害,猶如抽風。

        他離她越來越近,看得越來越清晰。他努力想從她身上找到當年那小女孩的影子,哪怕只有稍縱即逝的一點點痕跡。這時他聽見鼻孔里噴出模糊的聲音,才曉得自己擺出了一臉微笑的神情。車子離那女人只有幾米遠了,女人朝他眨巴著眼睛,嫵媚地笑著。他甚至能夠看清女人嘴角笑出來的紋路。

        他忽然加大油門,加到最大。

        于是,他看見淡綠色的汁液飛濺上來,紛紛揚揚沾在窗玻璃上。風一吹,他依稀聞見了那年初夏,那股清涼溫潤的氣味。

        選自《聯(lián)合文學》200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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