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華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

衆(zhòng)所周知，繼2010年以來，《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以每年一輯的速度先後陸續(xù)出版了六輯，引起海內(nèi)外先秦學者的極大反響。其內(nèi)容有的見於傳世經(jīng)典《尚書》、《逸周書》、《詩經(jīng)》篇章，如《説命》、《祭公之顧命(祭公)》、《皇門》等；有的是歷史書籍和文書，如《楚居》、《繫年》、《耆夜》、《芮良夫毖》、《周公之琴舞》等，是歷史傳聞史料編纂而成。欣喜的是，在這批清華戰(zhàn)國簡文獻中，保存了一些有關商代的史料傳説中的歷史人物，還涉及商代的重要地名，都可以從卜辭中得到證實。這批出自戰(zhàn)國人之手的清華簡，是未經(jīng)後世改動的珍貴史料，補充了傳世文獻的不足，它的內(nèi)容和價值，可以説並不亞於歷史上的西漢時期“孔壁藏經(jīng)”和西晉“汲冢竹書”。

一、 《保訓》所見商代王亥史跡傳説

《保訓》簡不見傳世文獻記載，*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 中西書局2010年版，頁23。主要記文王在位五十年病重，將不久於人世，向武王臨終前追述先賢帝王業(yè)績，鏡鑒夏商二代的盛衰、治亂，反思淫亂國亡的教訓，希望武王承繼堯、舜明德，修身取中和之道治國，其中講述商王上甲微之父王亥與有易這段恩怨故事。

商王上甲微之父王亥服牛，被有易殺害，有易獲取王亥牛羊，上甲微借河伯之師滅有易部族，誅殺族首綿臣。這段傳説故事見於《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王亥托于有易河伯僕牛，有易殺王亥，取僕牛?！惫弊⒁吨駮o年》曰：“殷王子亥，賓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綿臣殺而放之。是故殷主甲微假師於河伯以伐有易，克之，遂殺其君綿臣也?！蓖鹾ヅc有易的傳説向來被世人看作是一個部族對另一個部族復仇的故事。《楚辭·天問》所云“昏微遵跡，有狄不寧”，與《保訓》楚簡“有易服厥罪”在口氣上有所不同。《保訓》簡中所記上甲微得到河伯正義的幫助，借師覆滅了有易部族之後。這篇遺訓，其實是文王借王亥的傳説，真正目的來表達君王建國執(zhí)中而服人的用意。

商人稱高祖“王亥”的“亥”字，從隹從鳥，正如《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所曰，“兩手操鳥”，表明早期商族是以鳥爲圖騰，這個特點一直被商代後人作爲信史傳誦?！对娊?jīng)》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玄鳥生商”的始祖創(chuàng)生神話由來已久，散見於傳世文獻典籍。

《楚辭》追述了王亥的始祖是玄鳥致貽生商，並説出王亥牛羊被有易所獲的故事，這與《保訓》楚簡傳説大致相同?！渡虾２┪镳^藏戰(zhàn)國楚竹書》記有燕銜卵生契的故事。玄鳥致貽神話傳説在戰(zhàn)國時期普遍流行，安陽花園莊東地甲骨第3片記有地名“玄鳥”合文，“玄鳥”作地名，可見玄鳥一辭已在多方面使用。

《保訓》簡所載上甲微之父王亥至成唐(湯)商代先公世譜，與卜辭祭祀先祖王亥、上甲微、唐互爲印證。

(1) 貞大御其陟于高祖王亥。

《合集》32916

卜辭多見王亥與上甲微合祭用牲，説明其世承的血緣關係。被燎祭的王亥、上甲微可與“河”合祭，“河”往往出現(xiàn)在王亥、上甲微名字之前或之後。

于河、王亥、上甲，十牛卯十。

《合集》1182

(3) 辛巳卜，貞王、上甲即于河。

《合集》34294

“河”向來被學者認爲是自然神名，值得注意的是歷史傳説中的人物“河伯”，在《保訓》楚簡中卻寫成“河”，正好與卜辭暗合。羅琨在《殷卜辭中高祖王亥史跡尋繹》一文指出：“卜辭中的‘河’除了代表大河之神外，還有一重身份，即有祖神的性質(zhì)，正可用王亥與河伯建立過人爲的血緣關係，而河伯後來又與大河之神合二爲一來解釋?！?羅琨： 《殷卜辭中高祖王亥史跡尋繹》，張永山主編： 《胡厚宣紀念文集》，北京： 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頁58、60。歷史傳説往往有著史實的淵源，《保訓》楚簡的傳説正好反映了河伯的事跡在“口耳相傳”的夏代的流傳，以及其從人到神的演化過程。陳來先生指出：“作爲神，他們既不是古老的神靈，也不是自然人格化派生出來的；而是歷史人物被神靈化。它既保佑著歷史，也兼任自然神?！?陳來： 《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北京： 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頁101。而這一現(xiàn)象，已經(jīng)在卜辭中得到印證了。卜辭中“上甲日”與“河日”對貞(《合集》1182)，同列爲祭祀對象，河與上甲合祭，殷人將“河”看成是有血緣關係的人神來祭祀，“河”與先公享有同等專廟並立祭日。

戰(zhàn)國時期一個特點，傳説中的神話人物，已不再是自然神靈而是歷史人物化的諸神?！侗Ｓ枴泛?，記載了上古傳説中的歷史人物如堯、舜、上甲微、有易及成唐(湯)的故事，他們的傳説，當時被視爲一個完整的信史被楚人記載?！侗Ｓ枴泛喿匪萘松檀幸着c河伯的那段膾炙人口的傳説故事，河伯不再充當傳説中被祭祀的自然神，已成爲部族式的領袖人物。這種宗教異變現(xiàn)象，一方面説明神話歷史傳承中的演化分離，開始走出原始自然宗教信仰的模式，從《穆天子傳》中的“河伯”可以看出，西周晚期河伯扮演的角色與文化內(nèi)涵與商代卜辭中被祭祀“河”神，實際上有一脈相承的淵源關係，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當時春秋時期社會信仰的演化和文化的精神需求情結(jié)，民間追求的偶像已不再神明化。

二、 《楚居》中汌水與卜辭丹、襄、曾地

《楚居》是一部講述楚人歷代世系遷徙的歷史文獻，*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頁85。楚人自述先祖最初遷徙發(fā)源自丹淅地區(qū)，首言：

汌水，即《漢書·地理志》的鈞水，在今湖北丹江口水庫一帶。*何琳儀： 《楚都丹淅説新證》，《文史》2004年第2期，頁11—18；李學勤： 《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説》，《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1期?！端?jīng)·丹水注》引：“《呂氏春秋》曰：‘堯有丹水之戰(zhàn)，以服南蠻?！创怂?。又南合均水，謂之析口?！背南茸孀钤缇蜕罘謥言谏坛哪喜拷皲来ㄒ粠?，揭開了自商代以來，丹淅流域與楚國歷史形成的淵源?！暗ぁ弊鳡懸粋€族名，自夏代就已存在，*《古本竹書紀年》曰：“后稷放帝朱於丹水?！薄渡袝x》引《漢書·律歷志》云：“堯讓舜，使子朱處於丹淵，爲諸侯。則‘朱’是名，‘丹’是國也?！睂倌闲U之地，《詩經(jīng)·商頌·殷武》曰“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到了周初丹淅一帶已發(fā)展成爲楚人據(jù)點，被封爲“丹陽”。《史記·楚世家》載：“熊繹當周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

武丁時期，臣服於商王被冊封爲“丹伯”(《合集》716正)就已擁有被冊封的領地，卜辭記載商王經(jīng)常往返於丹地田游：

《合集》8014(武丁期)

(3) 貞亡災……在十月，在丹。

《合集》24385(祖庚祖甲期)

(4) 己卯卜，王在丹。

《合集》24386(祖庚祖甲期)

“丹”地在卜辭究竟在何處，長期以來並沒有受到學者關注。從以下商王田獵“丹”地與“瀼(襄)”地同版，相距約四五日距離，不難推測“丹”即在今湖北丹江口一帶，近河南淅川，在丹、淅二水合流之處，史稱“丹淅之會”，距今湖北北部襄陽不遠：

(5) 辛巳卜，【行】貞： 王步自丹……【亡】災。

乙酉卜，行貞： 王步自遘于亢，亡災。在十二月。

庚寅卜，行貞： 王步自遘于瀼(襄)，亡災。

《合集》24238

“瀼”，地名，即襄字，于省吾曰：“按這個字乃《説文》棌c字的初文?！墩h文》讀若穰。”*卜辭中從水地名往往省形，如“在灂”(《合集》36851)、“在爵”(《合集》36537、37458)、“在枔”(《合集》24339、24341)、“在壴”(《合集》24343)，類似例子舉不勝舉。于省吾： 《甲骨文字釋林·釋》，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版，頁132?！墩h文解字》“瀼”曰：“從水，襄聲?！毕?，指的是漢江，古名爲沔水，即指漢水，《水經(jīng)注·沔水》：“(沔水)一水東南出。應劭曰： 城在襄水之陽，故曰襄陽。是水當即襄水也。城北枕沔水，即襄陽縣之故城也?！边@片卜辭爲我們提供了一個可預知的範圍，説明了丹地與襄地之間的聯(lián)繫?！跋濉币蛳搴拥妹趺?，亦名漾川，《尚書·禹貢》：“番冢導漾，東流爲漢?！辈忿o記載商王在襄水河邊舉行祭活動：

(6) 貞燎于河

《合集》3458正

……奠……在瀼(襄)。

《合集》3458反

《合集》30439

《合集》30431

如果説上舉卜辭(5)中的“瀼(襄)”地與“丹”的同版,爲我們提供了二地的相距地理位置，那麼《屯南》1098片“瀼(襄)”與“曾”地同版，又爲我們提供了更有力的證據(jù)：

《屯南》1098

商王在丙寅至己巳日在襄地田獵征伐，第六天壬(申)日來到了曾地，然後又從曾地回到了襄地田獵，射取了兕獵物。值得注意的是《古本竹書紀年》説“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荊，涉漢，遇大兕”，與卜辭商王田獵“射兕”相同，襄地一帶自古可能盛産“兕”這種獵物。

“曾”與“瀼(襄)”兩地同版，可見南國的襄、曾族在商代就已建立存在。卜辭記載商王征伐曾國：

《合集》1012

(11) ……弗克曾。

《合集》31812

《合集》4064

由此説來，曾國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商代，其地理範圍在今天湖北隨州、襄陽一帶是可信的。這也爲歷史上爭論的“曾”即“隨”與姒姓的“繒(鄫)”兩個不同的國名提供了參考，*徐少華： 《曾即隨及其歷史淵源》，《江漢論壇》1986年第4期。通過這三地之間的繫聯(lián)，爲卜辭中“丹”的地望確立了依據(jù)。

殷被周滅後，附屬於商王室的曾族也隨之歸併於周。1979年襄樊文物管理處從廢品公司中回收了曾仲子鼎。*襄樊市文物管理處： 《湖北襄樊揀選的商周青銅器》，《文物》1982年9期。2010年12月底在湖北隨州淅河鎮(zhèn)葉家山墓地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的西周早期青銅器上帶有“曾侯”和“曾侯諫”、“曾侯犺”銘文，*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隨州葉家山墓地考古發(fā)掘工作獲階段性成果——西周早期曾國史研究將有重大突破》，《江漢考古》2011年第3期；《中國文物報》2011年10月12日第4版；《文物》2011年第11期。這表明西周早期曾國已被封分爲侯國。1979年，隨州城郊季氏梁一座春秋墓中出土兩件青銅戈,一件自稱“周王孫季怡孔臧元武元用戈”，另一件爲“(曾)穆侯之子西宮之孫,曾大攻(工)尹季怡之用”。*隨縣博物館： 《湖北隨縣城郊發(fā)現(xiàn)春秋墓葬和銅器》，《文物》1980年第1期。季怡既是“周王孫”又是“曾大工”，其先輩是“穆侯”，説明曾國是受封於周王室的姬姓。

李學勤先生指出：“曾國地理位置文獻缺載，所幸近年湖北多批曾器出土，其疆域根據(jù)出土文物分佈範圍,大致是以今隨州市爲軸心向四周伸延,西起襄陽,東過隨城,北到新野,南達京山。”*李學勤： 《曾國之謎》，《光明日報》1978年10月4日第3版；《續(xù)論曾國之謎》,《江漢論壇》1990年增刊。而此一帶被學術(shù)界稱之爲“隨棗走廊”是楚國歷史地理上最重要的地名之一。先秦時期丹淅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在於，它位於豫、鄂、陝三省邊陲，有陸通秦晉、水達吳楚之稱，其地區(qū)是商周王室進入南方的突破口，被視爲軍事要塞?！妒酚洝で袀鳌分杏涊d：“秦發(fā)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彪S著近三十年來考古學者在湖北丹江流域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楚國大型重要遺址，*1977年—1979年，考古工作者在當時的淅川縣倉房公社(現(xiàn)爲倉房鎮(zhèn))丹江岸邊下寺龍山附近發(fā)掘24座春秋時期的楚國墓葬，共出土了包括青銅禮器、樂器、兵器、車馬器、生産工具和玉器等各類文物達8000餘件。1990年—1992年間，考古工作者再次在下寺春秋楚墓群附近的和尚嶺、徐家?guī)X等地發(fā)掘了10餘座楚國貴族墓葬群，出土文物達2000多件?！逗幽鲜′来ㄏ滤麓呵锍埂?，《文物》1980年10期；《河南省淅川下寺一號墓發(fā)掘簡報》，《考古》1982年2期。楚國都城“丹淅説”的影響越來越受到重視?！对娊?jīng)·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睆牟忿o“丹”、“瀼(襄)”與“曾”三地商王田獵路綫，可知武丁時期就已經(jīng)在丹淅流域一帶活動，并且涉過漢水，到達漢中地區(qū)，表明商王勢力已經(jīng)抵達中原最遠南土，印證了《楚居》自述先祖從丹陽遷徙，乃至發(fā)展到江漢平原。

三、 《説命》中的“百工”、“邑人”、“圜土”

武丁使百工營求諸野，得傅説於傅險中的傳説，分別見於《國語·楚語》、《孟子·告子下》、《墨子·尚賢中》、《離騷》等傳世文獻?！渡袝ふh命序》曰：“高宗夢得説，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作《説命》三篇?！边@段故事也見於清華楚簡《説命》上，*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上海： 中西書局2012年版，頁122。首言：

《史記·殷本紀》曰：“武丁夜夢得聖人，名曰説。以夢所見視群臣百吏，皆非也。於是乃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説於傅險中，是時説爲胥靡築於傅險?！彼抉R遷采取了今、古《尚書》這段傳説，可能出於歷史真實故事。簡本《説命》(上)與《尚書·説命序》所言“百工”的身份，在文獻中是指身懷技藝之人，*《尚書正義·説命》卷十孔穎達曰：“以‘工’爲官，見其求者衆(zhòng)多，故舉‘百官’言之。使百官以所夢之形象經(jīng)營求於外野?！被矢χk云“使百工寫其形象”，則謂“工”爲工巧之人，與孔異也。按皇甫謐指正甚確?！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版，頁174?！抖Y記·王制》曰“凡執(zhí)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醫(yī)、卜及百工。凡執(zhí)技以事上者，不貳事，不移官”?！鞍俟ぁ币婌恫忿o：

(1) 癸未卜，有咎，百工。

《屯南》2525

商代“百工”與“胥靡”的身份屬同類，相當於“多任”(《合集》11484、19433)。卜辭中“工”的身份爲王室的工奴或刑徒，屬於最低下的賤民，可當作祭祖犧牲。*肖楠： 《試論卜辭中的“工”與“百工”》，《考古》1981年第3期，頁266。爲防止逃跑，工奴往往帶著枷鎖勞作：

《合集》26974

《屯南》2148

簡本《傅説之命》(上)記載傅説在北海之州圜土，身帶繩索築城，如下：

亓(其)隹(惟)敚(説)邑，才(在)北柣I(海)之州，是隹(惟)(圜)土。敚(説)【六】逨(來)，自從事于(殷)，王甬(用)命敚(説)爲公?！酒摺?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説命》，上海： 中西書局2012年版，頁122。

這段傳説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在傳世文獻中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得到簡本的印證，見於《墨子·尚賢》“昔者傅説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帶索，庸築於傅巖之城”。先秦時期古人將凡是地勢沿環(huán)水相連的地方稱之爲州，《説文》曰“水中可居曰州。水周繞其旁，從重川”?！班魍痢奔垂糯O(jiān)獄，《毛詩正義》曰：“民之無辜，並其臣僕?！编嵭ⅲ骸肮耪哂凶?，不入於刑則役之圜土，以爲臣僕。圜土，音圓。圜土，獄也?！鄙檀谋O(jiān)獄，有的是建在環(huán)水的州地即島上，主要爲了防止奴隸逃跑。如下：

《英藏》540

(5) 貞： 州臣，得。

《合集》850

(6) 貞： 州臣，得。

《合集》851

《合集》849

早期郭沫若先生認爲“臣”爲奴隸，*郭沫若謂：“奴隸本來自俘虜，故奴隸字多有縲絏之象?！薄夺尦荚住?，《甲骨文字研究》，北京： 人民出版社1952年版，頁3。高明先生對卜辭中的“臣”做了很具體的區(qū)別分析，認爲臣的身份在卜辭中含義很複雜，他們有的是輔佐王室，有的是奴隸，“《孟子·萬章》‘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是指一般平民?！渡袝べM誓》‘臣妾逋逃’，此又指奴僕?？梢娮猿⒐倮簟⑵矫癜傩?，到侍役奴僕皆可稱臣”。*高明： 《論商周時代的臣和小臣》，《盡心集——張政烺先生八十慶壽文集》，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頁107。除了上述所舉“州臣得”之外，也見“臣不其幸”(《合集》163)、“臣不其得”(《合集》641)，説明卜辭中被武丁追捕的“臣”地位相當於奴隸。

“州臣”之臣，是指的州地的奴隸，儘管卜辭有人地同名現(xiàn)象，而這裏所指“州臣”的“州”並非私名，其與“奠臣”(《合集》635反、7239，《英藏》1806)都是同等性質(zhì)，指代表區(qū)域之奴隸或平民。卜辭所言的“州”，是否如文獻所指的“北海之州”，我們無法知曉。但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傳世文獻與簡本都同樣記載，北海之州設有圜土(監(jiān)獄)，而卜辭也同樣記載在州內(nèi)發(fā)生奴隸逃跑事件，這恐怕不是偶爾現(xiàn)象。由此來看武丁從“北海之洲”找到傅説與卜辭“州”，很可能有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繫。

傳世和出土文獻言傅説居住在“北海之洲(州)，圜土之上”，楚簡《説命(上)》中多次提到的“邑人”(簡1.5.6)。邑，爲地名，*饒宗頤： 《殷墟卜辭貞人通考》下冊，香港： 香港大學出版社1959年版，頁781—782?！耙厝恕币辉~見於卜辭：*楚簡中所涉言“邑”地，近期王準先生研究表明：“包山楚簡中，邑名之首碼聯(lián)地名、機構(gòu)或人名，(本文稱之‘邑名首碼’)並非隨意書寫，而是有著較爲嚴格的格式，用於表示該邑的上下隸屬關係。”簡本《説命》所言“邑人”，邑名之前並沒有地名和人名綴聯(lián)的這種格式，我們分析認爲，實際上應是沿襲商人的地名稱呼。王準： 《包山楚簡所見楚邑新探》，《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1期，頁16。

(8) 癸酉卜王貞： 自今癸酉至于乙酉，邑人其見(獻)*楊樹達認爲：“《左傳·昭公廿七年》‘獻禮改服’，‘獻禮’即‘現(xiàn)禮’，見、現(xiàn)古今字?！薄赌土謴F甲骨文説·卜辭求義》，臺北： 群聯(lián)書店1954年版，頁19下。方枺B*姚孝遂、肖?。?《小屯南地甲骨考釋》，頁70；《甲骨文字詁林》第1冊，北京： 中華書局1996年版，頁409。，不其見方見(獻)執(zhí)。

《合集》799

從癸酉至於乙酉日，商王令邑人獻俘，不從就執(zhí)捕。商代邑人不僅要承擔服勞役，還要爲商王室貢納俘虜，恰好説明邑人與圜土之間存在某種對王室義務關係。“邑人”或省稱“邑”，如：

(9) 貞邑來告。

《合集》4467

(10) 貞邑不其來告。

貞邑其來告。

《合集》2895

《英藏》608

武丁時期，商王除了在鄭州商城和偃師商城建立都邑之外，還在湖北黃陂盤龍城、山西垣曲、東下馮等建立商城，*河南文物考古研究所： 《鄭州商城》上冊，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頁249；湖北省文物研究所： 《盤龍城》上，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頁4。從卜辭中都可以看到當時武丁徵集大批的商民進行修築城墻，這些商民被稱爲“作墉”，如：

《合集》13514正乙

《合集》311981

(14) 癸卯卜賓貞，令墉茲，在京奠。

《合集》13523

諸多傳世文獻記載，傅説是從事版築技術(shù)，《離騷》曰“説操築於傅巖兮”，《孟子·告子下》“傅説舉於版築之間”。清華楚簡也有同樣記載，傅説身帶繩索從事“築城”勞役：

卜辭中有不少關於商王發(fā)派商民修築城墻的記載：

(15) ……立邑墉商。

《綴合》30

張政烺先生指出：“墉商的墉字義爲城墻，在這裏是動詞，即修城墻，如《詩經(jīng)·韓弈》‘實墉實壑’的‘墉’字，毛氏傳説是‘高其城’，墉商是把商的城墻倍修加固?！⒁剀獭钦h徵聚衆(zhòng)人城商，這就證明築城是殷代徭役中的一項，是殷代衆(zhòng)人的沉重負擔之一。”*張政烺： 《卜辭裒田及其相關諸問題》，《考古學報》1977年第1期。

文獻上記載傅説“庸築於傅巖之城”(《墨子·尚賢》)，傅巖即傅險，《史記》正義引《地理志》曰：“傅險即傅説版築之處，所隱之處窟名聖人窟，在今陝州河北縣北七里，即虞、虢之界?！备惦U，在今山西平陸縣境。1990年在位於該縣城東地近“砥柱”(三門峽大壩)以東大祁沿河一帶發(fā)現(xiàn)了商代的部落居住活動區(qū)域，特別是在“糧宿村東面——東糧宿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商代前期城址”，調(diào)查者報告説：“東糧城址，雖然面積不大，築城技術(shù)上既與河南偃師商城、鄭州商城和湖北盤龍城有相似之處?！?衛(wèi)斯： 《商“先王”昭明之都“砥石”初探——砥柱東部山區(qū)考古調(diào)查隨想》，《中華傅聖文化研究文集》，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頁217。從山西晉南地區(qū)所分佈的商城考古遺址和規(guī)模，*中國歷史博物館、山西考古博物館、垣曲縣博物館編著： 《垣曲商城，1985年—1986年度勘察報告》，北京： 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頁321—337，圖版9—22。可以看出商王室對西部的擴張建立據(jù)點，當時築城工事，無疑是武丁出於政治和軍事戰(zhàn)略需要，帶出這段傅説築於傅險的民間傳説並非偶然性，顯然來自歷史傳説。

四、 《湯處於唐丘》與卜辭唐地

湯始居地，向來是考古學界爭論熱門課題。自1956年以來，考古工作者先後在河南鄭州鄭縣北關，發(fā)現(xiàn)了商代早期城址和夏商時期偃師二里頭城址，這些遺址爲早期夏商文化研究確認提供了重要資料。*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隊： 《河南偃師二里頭早商宮殿遺址發(fā)掘簡報》，《考古》1974年第4期。根據(jù)班固《漢書·地理志》自注“尸鄉(xiāng)，殷湯所都”，認爲以嵩山爲中心豫西伊洛地區(qū)是夏文化早期活動中心之一，商湯滅商後在夏都附近建立了偃師商城，也稱西亳。

《孟子·滕文公》和《史記·殷本紀》記載：“湯始居亳”，與簡本有著明顯不合。簡本篇題取自《湯處於湯(唐)丘》，*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伍)》，上海： 中西書局2015年版，頁135。首簡：

自80年代以來，隨著山西臨汾陶寺遺址資料的公布，從考古學對聚落形態(tài)和內(nèi)涵比較發(fā)現(xiàn)，其規(guī)模超過偃師二里頭，*高江濤： 《陶寺遺址與二里頭聚落形態(tài)之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 《三代考古(四)》，北京： 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頁121—128。根據(jù)考古碳14的測驗，陶寺遺址早期年代相當於堯、舜、禹時期，中晚期已在夏代紀年範圍，*高煒： 《試論陶寺遺址和陶寺類型龍山文化》，《華夏文明》第1集，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頁56。其年代屬於夏墟，這一觀點得到了學界的一致認同，夏族始於晉南説，*劉起釪： 《由夏族原居地縱論夏文化始於晉南》，田昌武主編： 《華夏文明》第1集，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頁18—52；羅琨： 《夏墟大夏考》，《揖芬集——張政烺先生九十華誕紀年文集》，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頁237—253。已引起考古和史學界更多的關注和思考。*田昌武主編： 《華夏文明》第1集，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1994年在洛陽召開“全國夏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中國先秦史學會、洛陽第二文物工作隊編： 《夏文化研究論集》，北京： 中華書局1996年版。

臨汾陶寺遺址位於襄汾晉西南，在汾澮之間，《左傳·昭公十七年》引《夏書》曰：“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奔椒郊础队碡暋匪h的冀州。《左傳·哀公六年》杜預注曰：“唐、虞及夏，同都冀州?！币簿褪墙裉斓纳轿骷匠恰＿@一帶是夏人主要的活動區(qū)域，被文獻稱之“夏墟”、“大夏”或“唐”，處於當時的天下之中?！跋男妗?，最早見於《左傳·定公四年》：“分唐叔……命以《唐誥》，而封於夏墟?！薄墩压辍吩唬骸拔籼菩潦嫌卸樱?伯曰閼伯，季曰實沈?！w實沈於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及成王滅唐而封大叔焉，故參爲晉星?！薄妒酚洝む嵤兰摇?、《集解》引服虔曰：“大夏在汾、澮之間，主祀?yún)⑿?。”唐人爲陶唐氏後人，直到西周封虞叔還稱唐，晉人自稱先祖爲“唐公”和“唐人”。傳世春秋時期銅器晉公棿爲證：“我皇族唐公受大命?！?《集成》16.10342)曲沃北趙晉公室墓地同出玉器“文王玉環(huán)”：“我既唐人弘戰(zhàn)賈人?！?李學勤： 《文王玉環(huán)考》，《華學》第1輯，廣州： 中山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晉南爲古國唐地陶寺的遺址，正好印證了文獻《詩譜·唐譜》鄭玄云“唐者，帝堯舊都”和《史記·正義》引《括地志》“夏后封劉累之孫於唐”，這説明古國唐地與文獻記載完全相合。從夏代一直沿革到西周，直至爲周成王所滅，唐改晉，歷時久遠的晉南唐國至此告終。

商代山西晉南向來是夏裔民和諸戎羌狄集中混合雜居的地區(qū)，商代卜辭中的敵方柲方，其地理位置在西北一帶，卜辭稱柲方爲“西邑”。

(1) 貞匄柲方。

貞椓W于西邑。

《合集》6156正

唐地與柲方見於同版：

(2) ……友唐告柲方入于莧。

《合集補編》1767

《合集》6063

(4) ……柲方……馬……于唐。

《合集》8588

1984年山西垣曲發(fā)現(xiàn)商城，據(jù)鄒衡先生説南墻下壓有二里頭文化三、四期灰坑，有二里崗的上下層陶器，絶對年代屬於早商早期，也可以到夏代末年，應該包括成湯在內(nèi)。*鄒衡： 《論早期晉都》，《文物》1994年第1期。這一發(fā)現(xiàn)足以説明晉中和晉西南這一帶自古就是夏商文化的始源地是有據(jù)可依的，與《史記·晉世家》言“封唐叔虞於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的記載也是相吻合的。

楚簡言“湯處於唐丘”正説明湯“從先王居”始源於唐丘其封地，顯示了這一原始資料來源並不是出於偶然，它爲“湯始居唐丘”的真實性，再次提供了新的有力證據(jù)。熟悉晉國歷史的人都知道，陶唐氏出於堯後，祁姓，唐國也是祁姓。*顧棟高： 《春秋大事表(一)》“列國爵姓及滅存”，北京： 中華書局1993年版，頁592。

值得注意的是《太平寰宇記》卷一引《國語》佚文：“湯伐桀，桀與韋顧之君，拒湯於莘之墟，遂戰(zhàn)於鳴條之野?！必乃缘摹拜分妗奔粗赶拇坝休贰眹?，*《史記·周本紀》：“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薄墩x》引《括地志》云：“古兞國城在同州河西縣南二十里?！薄拜穱痹陉勎骱详柾菀粠?。與鳴條相距不遠，故曰“遂戰(zhàn)於鳴條之野”。《左傳·桓公二年》云：“初，晉穆侯之夫人薑氏以條之役生大子，命之仇?！睏畈ⅲ骸吧轿魇U安邑縣治，今安邑鎮(zhèn)三十里有鳴條崗，當即古條戎之地?！?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版，頁92。顧棟高亦云：“今山西解州安邑縣有中條山，縣北三十里有鳴條崗。《孟子》曰‘舜卒於鳴條’，《尚書大傳》‘湯伐桀戰(zhàn)於鳴條’，此爲晉之條，當近是?！?顧棟高： 《春秋大事表》第一冊卷七“春秋列國都邑表”晉地，北京： 中華書局1993年版，頁802。文獻説明鳴條大戰(zhàn)是在“有莘之虛”打的，也是夏滅商的最後戰(zhàn)場，從夏啓時代封支子於莘，是古莘國姒姓部族的始源地，故址在今陝西渭南合陽縣東南20公里，隔著黃河對面便是晉南運城?！坝休分摗钡奈恢脩撛跁x南安邑一帶，從地域上顯然順理成章，是符合歷史依據(jù)的。胡厚宣先生説：“商朝雖然滅了夏王朝，但夏遺民決不會滅亡和絶跡，因此在殷商大量的甲骨卜辭中，一定會有夏遺民的蹤跡?！?胡厚宣、胡振宇： 《殷商史》，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頁41?！坝休肥稀保伯攲倨渲兄?。

作爲並列體的夏商，在地域上應該也是承襲的關係，從文化內(nèi)涵上，一個王朝的産生乃至滅亡，不可能隨滅亡一下子建立和中斷，都需要走過一個逐漸發(fā)展和衰弱的過程。我們推測，成湯推翻夏桀之前，商人的先祖勢力此時還沒有來得及如此快地進入河南中部偃師西亳，此時夏商交替時期的晉南，其實仍是以夏王朝爲主體的天下，簡本“唐處於唐土，娶妻於有莘”就足以證實了這點。

結(jié)　　語

自2009年以來，隨著清華簡整理者每年不斷向?qū)W界公布整理報告，可以説給先秦歷史、古典文獻、古文字以及先秦考古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穫，許多資料填補了上古史空白，對先秦歷史研究的深入産生的影響和重要意義非常深遠。這些從未經(jīng)後世改動的出土戰(zhàn)國簡，讓我們看到了真正流行於民間的戰(zhàn)國傳世抄本與當下傳世古籍存在的差異，給傳世經(jīng)典帶來新的挑戰(zhàn)與反思。可喜的是，簡本所傳遞出的種種商代歷史信息，基本可以與卜辭印證，這大大彌補了以往我們未知的領域，從而使我們對先秦文書形成和流傳過程中的複雜性，有了更客觀的認識，也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啓發(fā)和思考。

2016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