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北京

我出生于北京，7歲那年由于父親被下放而舉家遷往哈爾濱。年幼的我整日思念北京城，思念我那比姥姥還親的保姆。1989年，我?guī)е畠旱谝淮位氐轿壹以∵^的院子和我曾就讀的小學，從那以后，我每年都要回來。就像是回家。

我從1998年創(chuàng)辦了《黑龍江日報》的《城與人》?？_始，就成為一個專事呼吁保護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記者。之所以開始關(guān)注北京拆事，是在2002年夏天來北京時，十分震驚地發(fā)現(xiàn)我和我的兩個姐姐就讀的實驗一?。ㄊ屑壩奈锉Ｗo單位，現(xiàn)只剩一座二層小樓）被拆除了，當時正值實驗一小建校九十年校慶，卻就在這一年永遠丟失了可觸摸的歷史記憶。即便有北京市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身份也沒能保留這個珍貴的歷史記憶。

我最喜愛的臺灣女作家林海音也是實驗一小的學生。就在2002年，在從北新華街去學校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西新簾子和西舊簾子胡同也拆了，我是在那一刻才忽然想到，林海音會不會是住在西新簾子呢？因為拆出了一大片廢墟，遠遠地顯露出一個大廟——市級文保單位呂祖閣。這和林海音的描述吻合了。我急忙向一位老年婦女打聽：“西新簾子胡同是不是有一個空場兒？”她連連點頭稱是。我的眼淚猛然奪眶而出。

從80年代開始，我在20多年里含著淚反復(fù)閱讀林海音的文章，小英子經(jīng)歷的一切多次讓我在記憶的深海找到我的童年，總以為她就住在我家后細瓦廠胡同北邊的東新簾子胡同。我曾到一些院子詢問，但居民都說不知道。我想，總有一天會找到吧。那一刻，卻得到這樣的信息：林海音曾居住過的院子和我跟姐姐上過的小學再也無從尋找。

我熱愛生我的這個城市，一如我熱愛我的祖國。

關(guān)注并保護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是每一個公民的責任，我不想回避這個責任，守護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傳遞給我們的后人。

遠去了，生旦凈末丑

多次去京城拍攝，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大批京劇名伶的故居竟然已經(jīng)或正在化為廢墟。

十一期間多次去大吉片拍攝，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干京劇名伶的故居竟然已經(jīng)或正在化為廢墟。普查登記項目李萬春故居和李萬春的鳴春社均畫上“拆”字，奚嘯伯故居在一片瓦礫中殘存半個門樓，張君秋故居什么都不剩了，帶著紅箍兒的大爺幫我找來老街坊，告訴我：“就那個后建的小房和那棵大樹的位置，廁所那兒原來也是?！币晃惶旯忸^的爺站在自家門口的“拆”字旁邊，一看那范兒就估計是位黑頭。上前搭話，果不出所料。他急忙領(lǐng)我看了他家屋里的隔扇。他的父親也曾是旦角，這里也是李萬春曾經(jīng)住過的宅子。

他說：“趕緊照吧，這都要拆了！”

最難過的，是眼看著高慶奎故居在兩天之內(nèi)的變化。10月2日，我來到這里，南屋的一對老夫婦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院里的居民給我介紹著院子的歷史沿革。10月4日再來，南屋后墻已經(jīng)砸了一個大窟窿，房頂也被挑了，原裝的窗扇也砸了。這一天，恰好遇見一位最熟悉整個建筑細節(jié)的居民，他不僅帶我看了一些珍貴的建筑構(gòu)件，還在我面前拆下了古老的窗扇合頁，把其中一枚鐵釘送給我。他說：“這可是鐵匠爐打出來的釘子！”

梅蘭芳故居中最精美的一座早已不在——無量大人胡同5號，也就是紅星胡同11號，這處宅子正是梅蘭芳1919年赴日演出以后購買的。這座帶假山花園游廊的三進四合院曾經(jīng)有一個戲臺，梅蘭芳在這里為客人們表演他的代表作。他曾經(jīng)在這個院子里接待過多國使節(jié)，瑞典王儲，還接待過泰戈爾呢。我曾經(jīng)在東城區(qū)公布的文物普查登記項目名單中看到過這個地址，但這一切都已灰飛煙滅，如今那里是什么華麗大廈。

曾在舞臺上龍吟虎嘯，奔月散花，為人類留下一筆珍貴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大師們，他們的故居正是同樣珍貴的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然而卻被今人毫不珍惜地砸毀。一段珍貴的可觸摸的歷史見證被匆忙抹平。

我的學業(yè)本是專攻戲劇文學，自小看過“梅八出”，便也算個戲迷。如今我一人在廢墟中面對的，竟是我心目中藝術(shù)圣殿的殘骸！

說過不哭了，但還是忍不住掉淚。又想起了“零落為泥碾作塵”，冥冥中，似乎傳來低吟淺唱的天籟之聲。想起了姨寫奚嘯伯那篇文章的標題：

空一縷余香在此。

狠狠心，克制了想撿拾一塊殘骸的念頭。我向天堂里的大師們發(fā)誓，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稍減心中痛楚。

看一眼廢墟中依然枝繁葉茂的古樹，還記得陸游的下半句：只有香如故。

（2007年）

編輯/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