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
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史,有一個“雙子星座”:商務印書館和北京大學。一個出版社和一所大學,奠定了中國的啟蒙事業(yè),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中國文化。
現(xiàn)代社會最重要的是知識的生產(chǎn)與傳播領域。商務與北大,幾乎同時在十九世紀末誕生。在五四時期,北大是新文化的生產(chǎn)基地;而商務,則是最重要的知識流通空間。
商務與北大,在近代中國攜手合作。然而在一百年前,以北大為背景的《新青年》與以商務為背景的《東方雜志》,有一場東西文化的大論戰(zhàn)。這場論戰(zhàn),過去一直被視為新舊思想的論戰(zhàn),但我更愿意將之理解為一場近代中國兩代啟蒙知識分子的較量,以這一事件為標志,啟蒙的大旗,從清末新派士大夫轉移到了“五四”新知識分子手中。
陳獨秀與杜亞泉,原來都出自同一個啟蒙大本營,為什么到了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間,會發(fā)生分裂?如果說陳獨秀是“五四”新知識分子代表的話,那么,杜亞泉,毋寧說是清末新派士大夫的典范。我將這群人稱為舊派中的新派,他與同齡人(一八七三年)梁啟超一起,在清末民初領啟蒙風氣之先。到了一九一七年,面臨《新青年》代表的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強勁崛起,他們變成了半新半舊的人物,被羅家倫嘲笑為:“你說他舊么,他卻像新,你說他新么,他卻實在不配?!?/p>
然而,正是杜亞泉這些“舊派中的新派”所堅守的啟蒙立場,乃是一種“早期啟蒙”,他們像法國的早期啟蒙家蒙田、帕斯卡爾一樣,寓新學于傳統(tǒng)之中,以“接續(xù)主義”的態(tài)度,將新與舊、東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接續(xù)起來。較之“五四”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的決然了斷,更有歷史的深度。
我在“六代中國知識分子”分析框架中,提出晚清知識分子與“五四”知識分子在出生年代上的差別,晚清一代出生在一八六五至一八八○年間,“五四”一代出生在一八八○至一八九五年間。年齡的差距,在清末的大變動年代,不僅是歷史境遇的不同,更重要的是知識差距和氣質(zhì)有別。
商務和編譯所的幾位創(chuàng)始人都是晚清一代“舊派中的新派”:張元濟(一八六七)、蔡元培(一八六八)、高夢旦(一八七○)、夏瑞芳(一八七一)、杜亞泉(一八七三),這群人年齡相差只是六歲,屬于同一代人。
杜亞泉乃秀才出身,江南得風氣于天下先,一八九五年以后即無心科舉,熱衷新學。他與同齡的梁啟超不同,對“政治”沒有興趣,更喜歡以“藝術”(科學技術)救國。他說:“政治與藝術之關系,自其內(nèi)部言之,則政治之發(fā)達,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真際,非藝術不能發(fā)達?!睆囊痪拧鹚哪赀M入商務,擔任編譯所理化部主任,主持編譯的各類自然科學辭典、教科書和普及讀物不下百余種,早期中國的科學啟蒙,杜亞泉是當之無愧之第一人。
倘若杜亞泉僅僅是編譯科技西書,那么他只是一個技術性的洋務人才。然而,他是商務早年元老當中,除了蔡元培之外,最具有士大夫情懷和敏銳時政意識之人。其老友蔡元培對他所知最深,在杜亞泉去世之后,如此評價:“余終覺先生始終不肯以數(shù)理自域,而常好根據(jù)哲理,以指導個人,改良社會。三十余年,未之改也?!?/p>
蔡元培的評語,值得注意的是兩點,一是“根據(jù)哲理”,二是“指導個人、改良社會”。杜亞泉秉承儒家士大夫的理性精神,一生縱論國事天下事,皆是從學理出發(fā),以哲觀世,以理論政,即使在與陳獨秀的論戰(zhàn)之中,面對論敵的咄咄逼人、盛氣凌人,也不亢不卑,循循說理。啟蒙運動有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內(nèi)部分歧,從氣質(zhì)而言,如果說新派知識分子陳獨秀表現(xiàn)出一種浪漫的思想決斷的話,那么老派文人杜亞泉則更多地延續(xù)了儒家士大夫溫雅的理性傳統(tǒng)。
同為清末最后一代新派士大夫,繼承公羊?qū)W傳統(tǒng)的康有為,其興趣在政治,而梁啟超游離于政治與社會、改制與啟蒙之間。張元濟、杜亞泉等商務同人,則始終堅守“指導個人、改良社會”的民間立場。作為深受儒家傳統(tǒng)浸潤的士大夫,杜亞泉對任何形式的國家集權都是懷疑的,他一生的思想可以用兩個“主義”來概括,文化上采中西調(diào)和的“接續(xù)主義”,政治上是社會自治的“減政主義”。他所致力的,不在政治制度的鼎革,而是社會與文化的改變?!爸笇€人”以改造人心,“改良社會”以奠定共和基礎。
作為一介布衣,杜亞泉心系的卻是家國天下。在紹興老家,他關心中國的命運;到了上海,主編《東方雜志》,又縱覽海內(nèi)外大事。特別是“一戰(zhàn)”期間,雜志對歐洲戰(zhàn)事的報道和分析,在國內(nèi)獨步天下。杜亞泉對《東方雜志》的改版,最大變化乃是基于真實與知識的全方位報道,從地方到全國,從國家到世界,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無所不包容于其間。他無意政治實踐,但對國內(nèi)外時局變化的大趨勢,一直有敏銳的觀察。他的文章能夠跳出表象的時政分析,以豐富的學理和歷史知識,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分析天下時勢。有距離感的關懷,讓他的時論具有了時間的穿透力和深邃的歷史感。
杜亞泉深知,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中國的命運無法離開世界大勢獨立發(fā)展,歐洲發(fā)生的一切,將深刻影響到未來中國的前景。從一九一六年起,他就開始比較東西文明,從全球文明的視野來思考中國的未來走向。這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時代共性,他們的思維方式不是“民族的”,而是“世界的”,不是從民族的特殊歷史、民族的特殊國情來想象中國的未來,中國不能逆世界文明潮流而動,世界文明演化的趨勢就是中國的方向。雖然杜亞泉、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對于世界文明的演化方向觀點有分歧,在中西文明是否可以調(diào)和上有嚴重對立,但是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們繼承的是中國的天下主義傳統(tǒng),他們都是胸懷博大的世界主義者,而不是心胸狹窄的民族主義者,更確切地說,是一批具有天下主義情懷的愛國者。
杜亞泉主政的《東方雜志》,在二十世紀一十年代是中國最重要的知識性、人文性雜志,從中年知識精英到年輕學生,通過閱讀《東方雜志》了解世界、吸取新知。然而,《新青年》的橫空出世,打破了《東方雜志》在知識界的權威地位。
陳獨秀一九一五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青年》,頭兩年一直沒有大的起色,讀者寥寥,直到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一九一七年編輯部移到北京,雜志擁有了北大的后盾,新文化才正式“運動”起來?!稏|方雜志》和《新青年》是兩代知識分子的象征,原先同屬于啟蒙陣營的兩代人,如今要同室操戈,年輕一代的新知識分子要挑戰(zhàn)老一代“舊派中的新派”,搶占啟蒙的話語權了。
一九一八年九月陳獨秀對《東方雜志》氣勢洶洶的責難,乃是一個標志性的文化事件。陳獨秀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他背后是整個一代雄心勃勃的新知識分子師生群。如果說,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讓新一代知識分子登上政治舞臺的話,那么,一九一八年《新青年》對《東方雜志》的挑戰(zhàn),那是年輕人對中年人、新一代啟蒙者對老一代啟蒙者的精神獨立宣言。
從知識層面而言,接受了完整新教育的新知識分子,有一百個理由看不起老派啟蒙者。陳獨秀與杜亞泉的分歧,不僅是新與舊、文明對立論還是文明調(diào)和論的差異(這些方面學者的研究已經(jīng)很多),同時也是晚清以來保種還是保教的不同。
晚清的各種改革思想,一言以蔽之,可以說是“中體西用”,這是各類新派士大夫的共識所在。不過,即使是中體西用,也有多種路線的競爭。簡單而言,有保國、保種和保教三種不同的取向。保國者,最典型的乃是曾國藩、李鴻章和張之洞,他們的洋務改革最重要的乃是保住大清王朝,王朝在,國便在,不至于內(nèi)外交困,分崩離析。保種者,嚴復、梁啟超也。他們要保的是中華民族,在亡國滅種危機之下,民族的生存是最重要的。保教者,乃是康有為,他心目中的中國,是一個儒教的中國,儒教在,中國就不亡。
到了民國,將保國(君主意義上的國家)視為頭等重要的,是威權主義者,如袁世凱時期的楊度,所謂“非立憲不足以救中國、非君主不足以成立憲”,即是這個意思。五四時期陳獨秀、胡適所繼承的,乃是晚清嚴復的保種傳統(tǒng)。中華民族的生存最重要,只要能保住中華民族,采用什么文化并不重要。西學適合現(xiàn)代,中學不利競爭,那么就該舍舊迎新。西學也好,中學也好,只是保種救亡的工具而已。
然而,對于文化民族主義者杜亞泉來說,文化之于他,是民族的靈魂所在,是具有內(nèi)在價值的,他特別強調(diào)立國的精神之本“共同概念”:“國家概念,實國家存在之本原,有之則強而存,無之則弱而亡。”中國的宗教倫理,“為民族組成之要素,其支配社會維持治安之潛力,至為偉大,若被破壞,則善惡無所遵循,是非莫由辨別”。作為“舊派中的新派”,杜亞泉的這一保教思路,后來為“新派中的舊派”所延續(xù),陳寅恪將之表達為“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杜亞泉也好,陳寅恪也好,他們要堅守的中國文明之本,其并非與外來文明對抗,新舊文明乃是接續(xù)的、調(diào)和的;中國文明是在開放下的堅守,堅守中的開放。
比較起《新青年》的激進啟蒙立場,杜亞泉所代表的《東方雜志》,乃是一種“早期啟蒙”。一百年來,思想界普遍接受進化論觀念,總是以為先行者帶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和緊張,“理智上接受西方,情感上依戀傳統(tǒng)”(列文森評價梁啟超語),而后來者肯定要比先行者更加成熟,更加純粹。然而,“早期啟蒙”內(nèi)在的沖突與緊張性,恰恰構成了其思想的豐富與深刻。法國十六、十七世紀的蒙田與帕斯卡爾這兩位早期啟蒙思想家,尊重人的價值,尊重人的理性能力,但濃厚的懷疑主義氣質(zhì)和宗教感,使得他們并不像后來的理性主義者那樣相信人可以像上帝那樣全知全能。人有理性,但也要有信仰。人雖然獲得了解放,成為世界的主人,但并不在上帝那個位置上。人只是會思想的蘆葦。人具有神性的一面,具有“可完善性”,但同時又非常脆弱,又有另一面的“可墮落性”,經(jīng)不起欲望的誘惑。人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魔鬼,人性中的狂妄和貪婪都可能使人墮落。
當十八世紀啟蒙成為運動,占據(jù)時代主流之后,人坐上了主體的位置,“可墮落性”被忽略了,相信理性的全知全能,最后導致了一系列歧路和悲劇。而在早期啟蒙思想中,因為還有中世紀的宗教和古典的人文平衡,理性是中庸的,正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因而,現(xiàn)在不少研究者發(fā)現(xiàn)早期啟蒙者蒙田、帕斯卡爾要比伏爾泰等百科全書派更深刻、更睿智,因為他們沒有與基督教傳統(tǒng)斬斷,在理性與信仰之間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反過來看清末到“五四”的兩代啟蒙者。是早期啟蒙者梁啟超、杜亞泉更深刻,還是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勇士們更睿智?過去的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如今的不少研究者們有了不一樣的認識。杜亞泉這樣的第一代啟蒙者,沒有古今之溝壑、中西之壁壘。東海西海,心理莜同,新學舊學,學理相融。比較起第二代啟蒙者中陳獨秀式的偏執(zhí)和獨斷,老派的“早期啟蒙”雖然一時顯得落伍,不合時宜,但更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具有老辣的超時代睿智。
大凡一個智者,在他所生活的時代里面,大都是失敗的、落魄的、不幸的,原因無它,因為他不合時宜。
晚清以來思想界發(fā)生的最大變化之一,乃是從“義理”到“時勢”的轉變。兩千年來的儒家義理,天不變,道亦不變。然而,晚清發(fā)生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乃是一場“天變”,道亦隨之不得不變。“義理”不再是至高無上,必須服從“時勢”,理在勢中,與時俱進。當進化論傳入中國,不到數(shù)年成為國人普遍信奉的意識形態(tài)之后,潮流意識便洶涌而來,無可阻擋。
一百年前,當新文化終于釀成運動,新一代知識分子挾新學之大潮,奪得了文化話語權之后,像杜亞泉這樣的老派啟蒙者便在時代的洪濤之中遭遇了滅頂之災。
《東方雜志》與《新青年》是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雜志。杜亞泉主編的《東方雜志》,乃是知識性、文化性的公共刊物,沒有特定的黨派和文化立場。它像蔡元培主持的北大那樣,中西兼容,新舊并蓄。清末民初是一個“公理”的時代,知識界普遍相信代替?zhèn)鹘y(tǒng)“天理”的,是以科學為知識背景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公理”。杜亞泉主編的《東方雜志》,正是抓住了這一時代的脈搏,通過知識性、全方位地介紹世界之“公理”,而成為知識界的頭號刊物。不持特定立場的公共刊物訴諸的是人的理性,它讓讀者通過知識的了解,自由決定自己的文化態(tài)度。
《新青年》雜志以及后來的《新潮》雜志,卻是與《東方雜志》風格迥然不同的同人刊物,它們都有特定的文化立場和政治態(tài)度,戰(zhàn)斗性強,旗幟鮮明,有強烈的陣地感和話語權意識。當傳統(tǒng)的“天理”消解之后,而“公理”只是以一種科學的、中性的、多元的知識形態(tài)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時,中年知識分子固然有成熟的世界觀,但對于心智遠未健全的年輕學生來說,僅僅閱讀《東方雜志》讓他們的內(nèi)心更為迷惘,面對復雜而相互沖突的知識,他們無從選擇,更無從構成自己獨立的思考與判斷。而《新青年》的出現(xiàn),陳獨秀那種說一不二、獨斷論的啟示式宣諭,無異為年輕人“迷亂之人心”指出了一道真理之光。對于普羅大眾而言,他們更需要的不是復雜的“公理”,而是簡明的“主義”;不是多元的知識,而是一種新信仰?!缎虑嗄辍穼Α稏|方雜志》的勝利,不僅是新學對舊學的復仇,而且是“主義”對“公理”的征服,雖然早年的陳獨秀常常將“主義”包裝在“公理”的話語之中,又以“主義”的啟示方式宣傳“公理”。
于是,不合時宜的杜亞泉注定要成為悲劇人物,一九一七年之后,當《新青年》融入北大,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后,他已經(jīng)注定不屬于這個時代了。僅僅兩年之后,杜亞泉被商務高層解除了《東方雜志》主編的職務。商務高層是務實的,將啟蒙作為一門生意,也借助生意推行啟蒙。作為同一代“舊派中的新派”,張元濟、高夢旦在思想上并非不同情杜亞泉,但他們比不諳時勢的杜亞泉更懂潮流—不僅是文化的潮流,也是商業(yè)的潮流,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除了商業(yè)利益的考慮,還有一個人脈關系的顧慮。蔡元培主持下的北大如日中天,陳獨秀領銜的新派教授氣勢正盛,商務與北大,個中糾纏著太多的人際關系,商務不愿意因固執(zhí)的杜亞泉一人與北大鬧僵。蔡元培、張元濟屬于同一個關系網(wǎng)絡,都是浙人出身的翰林,也同屬啟蒙陣營。為了兩個啟蒙大本營不至于分裂,杜亞泉必須犧牲,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祭品。
接替杜亞泉擔任主編的,是比他小十歲的錢智修。錢與杜的文化立場基本一致,其《功利主義與學術》一文也被陳獨秀點名質(zhì)疑,但錢的知識立場與杜亞泉有微妙區(qū)別。他出生于一八八三年,在年齡上屬于五四一代知識分子。杜亞泉完全是自學成才,所知新學乃是通過閱讀日文而來,而錢智修畢業(yè)于復旦公學,與陳寅恪是同學,能夠以英文閱讀西學原典。在杜亞泉主政時期,編譯人才最初多為懂得一點新學的傳統(tǒng)士人,后來為國內(nèi)新式學堂培養(yǎng)出來的知識分子,到錢智修主政時代,開始引進具有留學背景的海歸人才。雜志秉承杜亞泉時代的一貫風格,但雜志的欄目更豐富、知識的分類更細致,作者的原創(chuàng)作品也增加了。簡而言之,錢智修時期的《東方雜志》知識性強化了,但杜亞泉主政時代那種敏銳的思想性、對思想議題的介入性卻弱化了,或許這正是商務高層所樂意看到的。
辭去《東方雜志》主編之后的杜亞泉,繼續(xù)擔任理化部主任,主持編譯介紹國外自然科學新成果,但他內(nèi)心的炙熱關懷遠遠不能以此滿足。他失去了言論陣地,家國天下情懷無從訴說。只能在編輯之余,偶爾與壽孝天、章錫琛用紹興家鄉(xiāng)話聊聊國事。在這一刻,杜亞泉那張早早蒼老的臉會突然放出奇異的光,嗓音高亢,精神十足,爭辯的聲音,每每壓過別人。
然而,一九二○年之后,他很少再有文章問世,讀者再也讀不到以“傖父”“高勞”為筆名出現(xiàn)的那些敏銳又說理的睿智文字了,杜亞泉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被人忘卻了。思想界就是如此殘酷,讀者忙著追逐層出不窮的新星,幾年沒有新文章問世,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豪杰也會化為一縷歷史的輕煙。
晚清以后,中國知識分子得以存在的公共建制,是三大陣地:報刊、學校和社團。這也是近代中國三位一體的公共領域。杜亞泉一生所致力的,除了辦刊物,就是辦學校、組織社團。如今《東方雜志》已不容他插手,內(nèi)心炙熱、精力過剩的他在編譯之余,轉向社團與學校。杜亞泉有強烈的鄉(xiāng)黨意識,商務編譯所的理化部便是他帶領一批族人和同鄉(xiāng)干出來的編譯大業(yè)。編譯所的國文部是常州幫,而理化部則是紹興幫。清末他參與籌建浙江旅滬學會,民國以后又創(chuàng)辦了紹興七縣旅滬同鄉(xiāng)會,擔任議長。
不過,他最念念不忘的,還是想創(chuàng)辦一所學校,按照自己的教育理想培養(yǎng)人才。雜志不是他的,他做不了主,主編說撤就被撤了。他的啟蒙夢想,最終想落在一所自己的學校,自己的!早在清末,杜亞泉就在蔡元培支持下,與鄉(xiāng)人壽孝天等人在紹興創(chuàng)辦了一所越郡公學,最終因無后續(xù)經(jīng)費而停辦。一九三四年,杜亞泉將商務的股票全數(shù)出售,傾舉家之力,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新中華學院,自任校長,并親自教學。他深感上海灘學風頹靡,培養(yǎng)的不是官僚,就是洋奴。他幻想回到書院的敦樸學風,鼓勵學生畢業(yè)后回到農(nóng)村,從事教育與農(nóng)村合作事業(yè)。然而,作為一介書生,他徒有理想,卻不善經(jīng)營,更不識時務。啟蒙不是純粹的理想,若要取得成功,或者像蔡元培那樣走入體制,主掌北大;或者像張元濟那樣融入市場,將啟蒙發(fā)展為一門生意。在近代中國,要在體制與市場之外,獨立發(fā)展出一個啟蒙的事業(yè),除非像辦職業(yè)教育的黃炎培那樣長袖善舞,否則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新中華學院勉力支撐了兩年半,耗費了杜亞泉八千多元,還借了兩三千元債,終究還是倒閉了。
曾經(jīng)是那樣意氣風發(fā)的杜亞泉,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徹底的窮困潦倒,“一·二八”日本人的炮火,摧毀了商務印書館,也摧毀了他在閘北的寓所。他被迫回到紹興老家,很快生了肋膜炎。病中的杜亞泉,躺在病榻,還是念念不忘家國天下大事。一天晚上突然亢奮起來,像在主政《東方雜志》時期一樣,滔滔不絕談了很多對國家未來的看法。第二天,他便閉上眼睛,告別人世。
一個為時代所遺棄的啟蒙者,在一個世紀之后,被經(jīng)歷了世紀滄桑的王元化首先發(fā)現(xiàn),驚爆天下。杜亞泉留下的文字及其主辦的《東方雜志》,從此被思想界和學術界高度重視,反復回味,成為這個民族超越時代的思想遺產(chǎn)。
長時段的歷史總要比一時的潮流公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