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時常遇到一些年輕的父親,他們總要抱怨,小東西(孩子)煩啊,小東西不好帶啊。帶孩子當然不輕松,可每一次我都要勉勵他們幾句,不要怕煩,這是你人生最美好的階段,一定要好好珍惜。
之所以這樣倚老賣老,完全是因為我個人的體驗。我曾問自己,“知天命”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時光到底在哪里,想過來想過去,我還是認準了孩子出生到孩子上幼兒園的那段時光。
我喜愛的時光總是和我的膝蓋有關(guān)。我喜歡把我的孩子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撫摸孩子松軟的小肚皮,一點一點地搓,一點一點地揉。妙不可言的觸覺給我?guī)砹巳松拿罎M與圓融,是大幸福,是大寧靜,是大祥和。在那樣的時刻如果有什么不測,我想我可以不要命的。
當然了,我同樣也喜歡把孩子放在膝蓋上讀書給他聽。有一本書我沒有“讀”,而是我們父子倆一起“看”的,這本書就是伯勞恩的漫畫《父與子》。這本書最吸引我的不是父愛,而是父親的失措與癲狂。在父親黔驢技窮的時候,他動不動就要把他的孩子拉過來,對著孩子的屁股就是一頓暴揍。然而,我要強調(diào)的是,這不是暴力,更不是家暴。在骨子里,它恰恰是平等,父與子的平等,人與人的平等。在平等這個大前提下,兒子蠱惑了父親,父親又“玩不過”兒子,除了打孩子的屁股,他又能做什么呢?《父與子》告訴我們,父親與兒子,就是大鼠與小鼠,就是大貓與小貓,絕不是貓與老鼠,絕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能導(dǎo)致肅穆與鐵血,它滋生不了幽默。幽默還能是什么?是輕松,是理解,是幸福,是會心,是喜樂,是莞爾一笑。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父子共讀《父與子》的場景。那時候我的孩子還不識字,但是,他稚嫩的、彌漫著乳臭的理解力給他帶來了無邊的歡樂。他開心哪。他不允許我翻書,他要親自翻,一邊翻,一邊笑,肩膀都聳動起來了,咯咯的。光看書還不過癮,他命令我把他的小身體翻過來,他要我打他的小屁屁。這一來我們也就是“父與子”了。我打一下他就笑一次,一直笑到他岔了氣。我能體會得到,他品嘗到了“做兒子”最純正、最天然的樂趣。
我孩子現(xiàn)在在讀大學(xué),比我高,比我壯。我還有機會讓他坐在我的膝蓋上嗎?開什么玩笑呢。我已經(jīng)是他嘴里的“老帥哥”了。我再也不能做一個“那樣”的父親了,我只能等,等他再生了孩子,我再來過這把老癮。
都說爺爺格外疼愛孫輩,所謂的“隔代疼”,是真的嗎?未必。哪一個做父親的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些許歉疚?多少有一些。可是,機會失去了,永遠失去了。是生活提升了已經(jīng)失去機會的父親,他站得更高,領(lǐng)悟得也更深。他的父愛提純了,他會愛了,可生活的遺憾就在這里,你會了,不等于你還有機會。你只能把你的父愛一股腦兒地奉獻給孫輩。爺爺一定是愛孫輩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本質(zhì)上,“隔代疼”依然是父愛,是追逝的、伴隨著一絲遺憾的、被放大了的、代償?shù)母笎邸?/p>
所以,我很想對年輕的父親說,不要抱怨,你要把握好。帶上《父與子》,把你的孩子放到你的膝蓋上去,把你的注意力集中起來,把你的記憶力聚攏起來,把你的感受力調(diào)動起來。相信我,這個日常的、普通的畫面它不可能恒久,它的動人發(fā)生在未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說說的,什么也擋不住孩子的生長。
(摘自《新民晚報》 圖/王燦)本欄編輯: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