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成龍
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在玉器收藏和研究方面的成果在全球各地的博物館中可謂名列前茅,“人”應該是最直接因素。
那些人·那些事:查爾斯·特里克·柯雷利(Charles TrickCurrelly)
除了精于學術并具有長遠戰(zhàn)略目光的研究人員之外,慷慨的贊助人和頂尖的藏品代理人也是ROM成功的關鍵所在。巧合的是,他們相繼在最合適的時間及地點出現(xiàn),就如同接力般,為ROM的館藏貢獻著自己的力量。其中,首當其沖的必然就是首任館長柯雷利博士。
喬治·克勞弗斯的倉庫轉(zhuǎn)運了上萬件中國文物
正如前文所述,具有考古學背景的柯雷利博士對中國文物和藝術品擁有極高的熱情和關注。在他任館長期間的至少20年里,對來自東方神秘古國的藏品可謂癡迷,并大量進行收購。直至1914年ROM中國館向公眾開放時,僅玉器已有97件,在當時就已經(jīng)令人嘆為觀止。
柯雷利博士擔任館長期間,絕大多數(shù)藏品幾乎都來自同個渠道,既位于倫敦一家名為S.M. Franck & Co., Ltd.的古董公司。在19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之間,這家公司在古董交易方面極富盛名,規(guī)模龐大。該公司不僅向ROM提供了大量藏品,甚至包括大英博物館在內(nèi)的多家世界知名科研和文博機構(gòu)都是他們的長期客戶。藏品類別也是包羅萬象,其中不乏“新鮮”出土的珍貴文物。
遺憾的是,由于當時的挖掘條件和流轉(zhuǎn)過程所限,很大一部分藏品雖然能夠確認為出土物,但無法證實其具體挖掘地點、來源和年代,這讓很多藏品的身世成為了未解之謎。
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在于,相較于同期美國和歐洲文博及收藏界的熱情,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著實算不上財大氣粗。盡管獲得了包括時任加拿大商業(yè)銀行主席的埃德蒙德·沃克爵士(Sir Edmund Walker,1848-1924)在內(nèi)的有識之士鼎力相助,但ROM在資金能力方面并不具備優(yōu)勢。在那個年代,古董和藝術品通過各種途徑流出中國并被西方世界瘋狂搶購,規(guī)則想對簡單粗暴:價高者得,大戶先挑。經(jīng)常等輪到ROM挑選時,這一批的“尖貨”已經(jīng)出手,只得在剩下的藏品中精心挑選,亦或整體收購。
得益于柯雷利博士的考古背景和對中國器物的研究,也或許是對東方藝術的敏感與直覺,他每每總能選出精彩的藏品收入囊中,盡管當時可能并不清楚,或錯誤判斷了其年代和價值。時間推移,伴隨著全球范圍內(nèi)考古工作的發(fā)展,一些謎題的答案才得以相繼揭開。比如,一件“亞”字形玉飾的斷代和源出就一直另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毫無頭緒,直至我國的陜西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了這件器物實為一套組佩的部件,屬東周時期秦國的典型器物。湊巧的是,這件器物也同時出現(xiàn)在了喬治·克勞弗斯的照片圖冊上……
克勞弗斯編號并拍攝購進S.M. Franck公司的藏品
編號0610(紅圈位置)為文中所述東周秦式玉飾
那些人·那些事:喬治·克勞弗斯(George Crofts)
如果不是那些悉心歸檔、小心運輸?shù)胶M獾木拦哦土鱾髌睋?jù)證明,很少人會把喬治·克勞弗斯(George Crofts,1871-1925)與藝術品聯(lián)系起來。事實上早在1896年,他便在中國天津設立了永福洋行,旗下的皮貨商貿(mào)生意也頗為興隆。
辛亥革命之后,天津由于其特殊的歷史和地理位置,成為清廷貴族的遷居之地,同時也是工貿(mào)最為發(fā)達的北方城市之一。方便的海運條件,各路外國商賈和遙遠盤踞,致使此地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古董交易的中心。商人出身的克勞弗斯立刻嗅到了新的商機,立刻捕捉到西方對中國文化的渴求,并以此為契機開始向包括英國倫敦S.M. Franck公司在內(nèi)的眾多交易商和中介機構(gòu)輸送中國古董和藝術品。前文所提及的“0610”號東周秦式玉飾,也是他向西方輸送的上萬器物中的一件。
喬治·克勞弗斯位于天津的皮貨貿(mào)易公司倉庫(攝于1924年)
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對于出海貿(mào)易所牽扯的各種單據(jù)和業(yè)務內(nèi)容的詳細記錄,成為了喬治最為成功的一個優(yōu)點。他為經(jīng)由自己出售的每一件物品排序、拍照并進行編號,最終將他們編造成冊。在他逗留中國的時間內(nèi),前前后后共拍攝了21冊共計962張照片,所記載的器物數(shù)以萬計。
至于喬治與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的緣分,純粹始于一系列的巧合。
1918年,當一戰(zhàn)結(jié)束后不久,喬治從倫敦經(jīng)由紐約、多倫多和舊金山,繞到前往天津。在多倫多期間,他暫住在位于新成立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不遠處的愛德華王子酒店。來到酒店后,他隨手拿起一張ROM的宣傳明信片,立即被上面印刷的一尊三彩羅漢坐像的照片所吸引。原來,喬治一眼就認出了這張遼代羅漢坐像照片是ROM于1914年從S.M. Franck公司購買的古董之一,恰巧正是由他親自代理貨運的。
這一偶然的發(fā)現(xiàn)促使喬治對ROM產(chǎn)生了興趣,并抽空進行了一次參觀。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在他的參觀期間剛好偶遇了當時正陪同曼尼托巴大學校長參觀的柯雷利博士。兩人淺談一番后,決定在喬治下榻的酒店進行一次會面,時間被定為喬治前往聯(lián)合火車站離開多倫多的一個小時之前。
喬治·克勞弗斯的倉庫轉(zhuǎn)運了上萬件中國文物
在這次短暫的見面期間,兩人進行了大量的交流??吕桌┦恳步K于得知,原來ROM一直以來從S.M. Franck收購的藏品,甚至博物館在展的幾乎全部中國藏品,全部是經(jīng)由喬治位于天津的貨倉運出的。在柯雷利博士介紹了ROM以教育和研究為宗旨的收藏理念后,他們很快達成了共識?;蛟S厭倦了英國古董商們的欲壑難填,喬治痛快地答應在今后日子里為ROM收集藏品。這對于剛剛起步的ROM來說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在接下來的1918到1925年期間,喬治·克勞弗斯一直堅守著自己對柯雷利博士的諾言,不把盈利放在頭等權衡考量,盡心盡力地為ROM收集了多達8000多件稀世難得的珍品,其中521件玉器,一度成為ROM中國藏品的唯一來源。更難得的是,他銷售給ROM的藏品幾乎沒賺過錢,開價僅僅是對英國古董商的五分之一,好在他的皮革生意利潤可觀,可以支撐這部分損失。通過他與柯雷利博士的書信往來得知,在ROM財政預算緊張,負債累累的日子里,喬治甚至自掏腰包,將大量他認為值得收藏的珍貴文物買下來,無償捐贈給了博物館。
喬治就這樣為ROM默默付出,年復一年,直至1924年他的皮革生意由于受到倫敦碼頭罷工的影響而陷入破產(chǎn)危機,次年他本人也因為一場大病驟然去世。在他去世的四年前,他也將自己留存的珍貴照片檔案冊正式捐贈給了皇家安大略博物館,這對文物的研究和整理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幫助。為紀念他為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做出的卓越貢獻,最終將經(jīng)由他手進入館藏的文物命名為“喬治·克勞弗斯收藏”(George Crofts Collection)。
一年后的1925年,另一位對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至關重要的人物,似乎特意來接班一樣,從喬治手中接過了ROM對中國藏品收購的渠道,那便是懷履光。
那些人·那些事:懷履光(William Charles White)
19世紀末,一名年輕傳教士來到中國,在河南省進行教會工作。他曾多次聯(lián)合紅十字會進行抗洪救災,抗擊疾病,安撫群眾,因此深受人們愛戴,并被民國政府授予嘉獎。這便是威廉·查爾斯·懷特(懷履光),圣公會河南教區(qū)的主教。
自1919年以來,懷履光就久居開封。他對中國文化和藝術抱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和熱忱,并與文化界人士交往甚密。在他所管轄的教區(qū)內(nèi),大量珍貴文物和考古遺跡由于農(nóng)耕、基礎建設和盜墓等因素遭到破壞,這使他心痛不已。作為全人類的共同財產(chǎn),任何具備能力的有識之士都有責任和義務對文物保護工作添磚加瓦。對于懷履光來說,將他們轉(zhuǎn)移到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似乎是最合適的選擇,盡管這一行為也同時具有很大的爭議。
憑借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以及在中國各地收藏界極為發(fā)達的人脈資源,館長柯雷利博士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懷履光這位奇人,并對他深表欽佩。他們二人一拍即合,于是從1925年開始正式授權懷履光作為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在中國古董市場上的文物收集工作。
中國紅十字會1923年頒發(fā)懷履光紀念證書,現(xiàn)藏于皇家安大略博物館
事實證明,柯雷利博士對懷履光的信任沒有被辜負。懷履光對古董和文物不僅具有非凡的鑒賞能力和前瞻性,更能夠準確把握一縱即逝的各種機會,全心投入到了博物館的建設和藏品補足工作之中。僅1925年一年,他就通過船運,將300多件文物分為8次運向了安大略博物館。這些珍貴的文物類別包羅萬象,小到細碎的裝飾部件和托架,大到墓葬頂蓋等,不一而全。直至1934年,60歲的懷履光退休回到多倫多時,他共為ROM收集了近9000件中國文物,僅玉器就有441件。
似乎上天故意安排,除了在時間上剛好與克勞弗斯接踵而至以外,懷履光在藏品的選擇上也剛好彌補了博物館的不足。此前,克勞弗斯所收集的藏品以明清時期為主,特別是清宮裝飾性玉器堪稱亮點。而懷履光所在的河南地區(qū)作為中原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出土了大量商、周和漢、唐朝代的文物。此外,得益于他在中國文化和學術界的人際網(wǎng)絡,在搜羅古董的同時,也收集了大量考古和器物出土背景資料。這為日后的器物研究和整理起到了關鍵性的幫助。
前面也提到,盡管初衷是為了妥善保存并研究這些人類的共同遺產(chǎn),但畢竟將文物運至國外這種行為具有非常大的爭議,甚至被冠以中華文化遺產(chǎn)流失海外的罪魁禍首。也正是因為背負了這種“盛名”導致的樹大招風,以至于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背了不小的“黑鍋”。
懷履光于1927至1928年納入ROM藏品的原屬吳大澂私人藏于的27件禮玉
當洛陽金村大墓這一東周王陵墓地被盜挖之時,人們一度認為懷履光就是此次盜墓行動的幕后主使。據(jù)說他曾購買過該墓葬出土的珍貴文物,并恰巧在其1934年出版的《洛陽故城古墓考》中圍繞這批文物展開了大量研究和探討。事實上,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也確實藏有一定數(shù)量的金村文物,其中包括一些具有極高美學價值和歷史價值的玉器。然而通過對館藏懷履光的書信檔案進行研究后證實,他與此次盜墓毫無關系。并沒有資料證實金村墓葬被盜挖期間,他本人曾在洛陽一帶活動。巧合的是,當時有一位來自美國加州講英語的傳教士在洛陽金村遺址周邊活動,很可能被誤認為是懷履光了。
在懷履光為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收集的眾多器物中,不乏一些大有來頭且得手過程曲折的珍貴藏品,比如其中一組禮玉器。
懷履光收入的一件戰(zhàn)國時期玉龍(藏品號931.13.17)
當年,一位來自上海的古董商代表正在聯(lián)絡賣家出手一批“天津袁家”的玉器,剛好消息傳到懷履光耳中。幾經(jīng)調(diào)查,原來這批玉器歸吳大澂之女吳本嫻所有,及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長子吳克定的夫人。他迫不及待地將此消息報告給了柯雷利博士,兩人立即對這批藏品的重要性達成了共識。當時ROM的圖書館中已經(jīng)存有《考古圖考》的刊印副本,證明了這批玉器確為吳大澂本人所藏,乃是他對禮玉文化研究集大成之成果,因此絕對志在必得。
在接下來的1927至1928兩年期間,懷履光曾至少五次往返上海,動用一切資源,終于達成了這筆交易。通過專業(yè)領域各位朋友的鑒定,保留了部分藏品,也退還了一些他們認為存在爭議的器物,最終斬獲這批共計28件的玉器。這批藏品在到達多倫多的時候扔用舊報紙包著,外層還有吳大澂親筆書寫的“古玉”字樣??上в捎谑詹貤l件和意識有限,這些包裝并未得到刻意保護,如今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那些人·那些事:明義士(James MellonMenzies)
與懷履光同在中國河南地區(qū)傳教的另一位傳教士,明義士(1885-1957),也是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能夠擁有如今這等收藏成就的關鍵人物之一。
早在1910年,明義士就作為長老會傳教士在河南傳教。初在安陽傳教的明義士在那里接觸并學習到了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文字——甲骨文,并認為其中的“帝”字是指“上帝”。他在甲骨文中尋覓并試圖證實其與上帝的關系,而最終卻被中國藝術與考古學術深深吸引,這似乎是一個非常美麗的誤會。不過也正是因此,他最終成為西方研究甲骨文的第一人,且憑借這些知識受雇于齊魯大學(今山東大學前身)教授古文字。
此后,明義士在懷履光建立的多倫多大學中國研究系學習,成為了懷氏的弟子,并在導師的指導下獲得了早起中國歷史及考古的博士學位,以甲骨文和青銅時代武器研究為主。
與商人出身的克勞弗斯不同,明義士在選擇古董藏品時幾乎并不考慮其市場價值;同時又有別于懷履光側(cè)重收藏行業(yè)的判斷,明義士幾乎完全是基于其研究興趣和學術價值為導向的。他的藏品涉獵甚廣,包括裸露在表土之外的甲骨文殘片,青銅碎片和各類考古資料,具有極高的學術研究價值。
左圖:明義士與安妮·貝拉·塞德維克(Annie Belle Sedgwick)于1911年2月8日在河南開封結(jié)為夫妻。
柯雷利博士曾經(jīng)多次勸說明義士將他的藏品捐贈給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以豐富館藏品的門類,然而遭到了拒絕。他在1936年離開中國回到多倫多時將自己大多數(shù)藏品,包括甲骨和青銅殘片等近五萬余件全部留在了中國,因為他期望也堅信自己有一日一定會回到中國繼續(xù)進行學術研究。遺憾的是,隨著二戰(zhàn)的爆發(fā),遠東地區(qū)戰(zhàn)況逐漸惡化,中國內(nèi)陸也是動蕩不安,以至于明義士再也沒能回到中國。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加拿大海外傳教聯(lián)合教會停止了傳教活動,并于1947年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將6個貨箱當做明義士的私人物品從天津運送回了多倫多,其中包括各類文物6000余件。這些貨柜一直被封存了起來,直至1957年明義士去世之時都未曾開啟。在他去世后,他的家屬將貨柜整理了出來,并全數(shù)捐獻給了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成為了博物館自建館以來最大一筆由單個捐贈者捐出的藏品。這批藏品中包含了154件玉器和5000多件甲骨殘片。那些留在中國的藏品最終成為了山東大學、山東省博物館、北京故宮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院的藏品。
亞瑟·明義士以加拿大大使身份于1978年來到中國
明義士的姊妹瑪麗昂帶大衛(wèi)與海瑟參觀河南安陽殷墟
除了詹姆斯·梅隆·明義士本人外,其家族實際上連續(xù)四代都與中國交往甚密。他的兒子亞瑟·明義士(Arthur Menzies,1916-2010)于1916年在中國出生,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曾于1976至1980年期間以加國大使的身份回到中國;亞瑟的姊妹之一,瑪麗昂·明義士·漢米爾(Marion Menzies Hummel)于1946至1948年期間以聯(lián)合國難民和康復機構(gòu)(UNRRA)工作人員的身份在中國北部地區(qū)頻繁旅行;亞瑟的另一位姊妹弗蘭西斯于1947至1950年期間以傳教士的身份回到了中國;而家族最近一次訪問中國,則是瑪麗昂攜亞瑟的曾孫和孫女大衛(wèi)(David)與海瑟(Heather)于2007年到河南安陽殷墟的一次旅行。
(下期待續(xù):皇家安大略博物館關鍵人物之沈晨、古方)(作者為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學術研究部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