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Q從城里回到未莊時，他的破夾襖變成了新夾襖，而且用現(xiàn)錢打酒喝，沒有賒賬。阿Q還是那個阿Q，但堂倌、掌柜、酒客、路人，都“自然顯出一種凝而敬的形態(tài)來”。

自那以后阿Q對“上城去”就有點上癮，因為他明顯感覺到那個其實跟他沒有一丁點關(guān)系的地方帶給他自尊的提升。

無論傳統(tǒng)社會還是現(xiàn)代社會，城市里都有鄉(xiāng)村所稀缺的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叫“可能性”。未莊的鄉(xiāng)民們不確定阿Q進城后遇到了什么人，發(fā)生了什么故事，這種“可能性”，讓他回來之后變成了半個陌生人。陌生人是一種實力不明的存在，最好對他客客氣氣，不說給予禮待吧，不得罪總歸是保險的。倘若不曾進過城，那么他的實力是一清二楚的，他雖說“先前闊”，但如今卑賤，“不配姓趙”，睡在土谷祠，是個軟蛋，經(jīng)常被王胡揍，只敢欺負小尼姑……沒有人會把他當回事。

阿Q那種幼稚的城市體驗，相當程度上還是與我們今天的經(jīng)驗相符。

第一，城市里有一重“無知之幕”的保護，在占比極小的熟人之外，人們彼此不知道對方是住在高樓、地面還是地下，上一代闊不闊，姓趙還是姓什么。

第二，因為彼此陌生，互相尊重就是相處的基本規(guī)則，它轉(zhuǎn)化為一種本能，人們對彼此的行為期待都非常清晰。

第三，城市里有“可能性”，因而城市是一個支持夢想的地方，夢想未必都能實現(xiàn)，但至少沒有一個人格化的“趙老太爺”，在你想要努力的時候就用拐杖打得你滿頭是包。

第一點是人的城市化不可逆的原因，人們習慣了城市，就無法再習慣鄉(xiāng)村，甚至，有些人“逃離北上廣”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連二三線城市也不能忍受了。第二點讓人在擁有一個夢想的時候，知道應該沿著怎樣的一條公共路徑去行駛，一般不會因為行駛規(guī)則曖昧不清而碰上陷阱、泥淖。而第三點，則讓每一個人擁有夢想都是“合法”的，城市很大，你的夢想不會妨礙他人的夢想。

當然，鄉(xiāng)村也有很多好處，比如鄰居大娘在殺雞之后會送過來一碗雞肉，同村叔伯會在你家建房子的時候自發(fā)過來幫忙，旁邊都是親人，你一般不會徹底無助……人情最好的情況，是“相濡以沫”。

但是，你永遠不會得到一條江河。

現(xiàn)代的人與城市的故事，在中國才講了個開頭。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化，是改革開放之后與工業(yè)化相伴而生的，至今人們還處在一種改變處境的急切狀態(tài)，城市提供的可能性還在不斷探索和快速擴展中，現(xiàn)代規(guī)則還在磨合中繼續(xù)生長，城市社會還在劇烈地變化。夢想容易碰上陽光，也容易淋到冷雨;生活容易求得改變，也容易遭遇顛覆;路上容易坐到順風車，也容易趕不上末班車;常有欣悅，也常有苦痛。

整體上，中國社會還遠不是一個穩(wěn)態(tài)社會，進化的同時，風險常在。比如，一線城市的幾輪房價大漲，就讓多少人“進城”的夢想重新歸零。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變幻莫測之處，又是希望蘊藏之所，我們之所以能夠出發(fā)，就是因為它不是“穩(wěn)態(tài)”。

每個在城市中享受陽光或經(jīng)歷風雨的人們的故事所呈現(xiàn)的酸甜苦辣，最后都證明他們的向往仍然一致：前行，擁抱我的城，哪怕它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開。不管它推得多么用力，都保留著一份疼惜，在和平與繁榮的時代，城市一定不會再像過去對待阿Q那樣冷酷無情。

策劃|南風窗編輯部 統(tǒng)籌|李少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