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圃[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xué),江蘇吳江市215215]
無住的雪泥飛鴻——再讀《和子由澠池懷舊》
⊙李林圃[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xué),江蘇吳江市215215]
剛踏仕途,人生初展的蘇軾,在給弟弟的答詩《和子由澠池懷舊》中以“雪泥鴻爪”的精妙比喻詮釋了自己對人生的體悟,暗合了作者內(nèi)心潛藏的一種宗教情懷,“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無住”就是無需常駐不流,固守一隅,何必癡心凝結(jié),執(zhí)著一物,這就為他日后沉沉浮浮的曠達人生打下了精神的底色!
雪泥鴻爪常駐執(zhí)著無住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轍詩本為懷舊、回憶和惜別,然而首聯(lián)即言“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一個“怕”字卻包含了極為復(fù)雜的情感,既是對“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辛棄疾《鷓鴣天·送人》)的憂慮,又有對此后身在仕途聚少離多的人生處境的無可奈何,正是這樣的情緒感染了蘇軾,使他在審視即將開始的人生時一不小心產(chǎn)生了一種“拈花微笑”的理解,并用其生花妙筆把這種理解用文字加以遞傳,“偶然”“那復(fù)”“已死”“無由”,人生本來就是緣生緣滅緣聚緣散,在因緣和合風云際會中艱難跋涉,生命本來就是幻有幻無幻生幻死,在人生雪泥崎嶇長路上莫名飄轉(zhuǎn),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常駐不流,固守一隅,又何必癡心凝結(jié),執(zhí)著一物!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以精妙生動的比喻將自己對人生微妙深刻的體悟和盤托出之后,呼應(yīng)弟弟的本詩,再去回首過往,追憶昨日行跡,別有一番滋味翻江倒海激蕩于胸。蘇軾在詩注中說:“昔與子瞻應(yīng)舉,過宿縣中寺舍,題老僧奉閑之壁?!边@是五年前的事情。短短五年,彈指一揮間,卻已經(jīng)是僧死壁壞,人亡物遷,滄海桑田了!通過前句敘事后句寫景,蘇軾用自己的目之所見耳之所聞來進一步強化和豐富“雪泥鴻爪”的人生比喻,同時也是一種印證:殘酷的現(xiàn)實就在眼前,并且曾經(jīng)親歷,正在體驗。老僧的殷殷招待難以忘懷,慈眉善目的鮮活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可惜實實在在看到的卻是安放其骨灰的新建佛塔?!耙阉馈笔嵌嗝醋屓算皭澋氖聦崳靶滤庇衷跄懿还雌鹑说臒o盡緬懷。人生短暫,偶然駐足,倏忽而已,“人生若晨露,天道邈悠悠”,參悟不透才最為迷茫而痛苦!蘇轍本詩中也有類似的困惑,“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蘇轍未中進士之前曾被委命為澠池縣主簿,因中進士而未曾到任,但與澠池已經(jīng)在無意中結(jié)下前緣,本縣百姓又如何能知呢?竟有一絲的玄妙掠過蘇轍心頭,更有和兄長蘇軾隨父同往京城應(yīng)試時又經(jīng)過這里留宿僧舍一起題詩于壁的快意舊事涌上心頭,現(xiàn)在又當如何呢?僧舍的墻壁已經(jīng)破敗不堪,斑駁零落中難覓幾年前才題寫的詩句,偶然留下的印跡如此迅速地煙消云散不見了蹤影,父子三人相攜相聚酣暢笑語的溫馨畫面徒然惹人傷感,不斷變幻難以常駐的人生無非是雪泥留痕,鴻飛無計,抖落一地的只是無盡的悵惘。“無由”,沒有辦法沒有途徑,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人生的尷尬和無奈何其多??!卑微的個體如何才能把控,無能為力卻又心有不甘,于是強為之言:“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對往事的再現(xiàn)是對人生困局的著意對抗,無論如何我們畢竟從昨日走來,再虛妄也曾存在,再偶然也曾留跡,落雪泥濘崎嶇坎坷的赴京應(yīng)舉之途是那樣的艱難,父子三人一路比肩而行相攜扶助跋涉奮進,多么溫馨動人的畫面;“還記否”,又怎么忘懷呢?率真的提醒,深情的回憶,漫漫長路人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借其腳力的驢子也步履艱澀,仰頭長嘶?!板矿H”往往被落于實處,解釋為跛腳的驢,或以為是瘦弱不堪之病驢,其實從“崎嶇”“路長”等字眼我更愿意將其虛化,“蹇驢”何以不能理解為苦于奔波行足蹣跚呢?這似乎更符合現(xiàn)實的邏輯,更契合詩作的意境和詩人的心緒,而“嘶叫”是悲鳴抑或歡唱,還需再加玩味。我則傾向于前者,旅途艱辛??!蘇轍說“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牽掛兄長,猜測兄長的處境,從此別過之后,“獨游”將是人生的常態(tài),旅途孤寂難耐少有歡娛是肯定的了;“無言”,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只能在騅馬的嘶鳴中木然呆望,或者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唯聽遠去騅馬的嘶鳴漸漸杳然……
蘇軾和詩的尾聯(lián)中是重溫,有安慰,而“雪泥鴻爪”的微妙比喻,“老僧新塔”“壞壁舊題”的無限悵惘,訴說著彩云易散琉璃脆的人生,佐證了白云蒼狗的世事變幻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人生總是在動蕩漂泊的路途中踽踽獨行,于因緣和合而生出諸多塵事,豈能長期駐足,安居一處,“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為無??!雖然記憶中有過往,只不過何需常駐,何必執(zhí)著,這才是了悟之后的正確選擇。既然命運如此難測,那就不必去測,昂起頭來向前看,一路高歌,“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而此心即從“應(yīng)無所住”處生!
[1]黃建陵.論《金剛經(jīng)》中的“無住”思想[J].求索,2008(3).
[2]金剛經(jīng)集注(影印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3]吳鷺山.蘇軾詩選注[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
[4]陶文鵬.雪泥鴻爪喻人生[J].文史知識,2011(1).
作者:李林圃,華東師范大學(xué)教育碩士,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xué)高級教師。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