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凌
所謂晚清官書局,指同光時期由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同治中興名臣開其端,諸省督撫大吏倡其行或承其緒,職業(yè)經(jīng)理人(提調)和校勘專家(總纂和分校者)、刻工落其實,自下而上并受到清廷認可或飭辦的官辦書籍出版機構。晚清官書局刻書總體上被譽為底本精良、校勘審慎、售價低廉,為維護晚清文化秩序、振興文教、傳承文脈做出了突出貢獻,其刊刻的書籍常被稱為“局本”。它的對象和范圍包括:晚清同光時期,地方督撫大員、官紳倡行或設立的諸省書局以及翻譯館、編譯書局等地方性官辦出版機構。①關于官書局的范圍和對象,目前主要有三種說法:一是指19世紀60-90年代地方督撫設立的書局,如吳瑞秀:《清末各省官書局之研究》,新北:花木蘭文化工作坊,2005年版,第19-30頁;郭平興:《晚清官書局文獻史料價值及其搜集整理》,《圖書館論壇》,2015年第7期,第119頁;二是包括地方督撫在各省設立的書局和清廷明令設立的官書局及當時的譯書局。其中,譯書局只包括甲午之后清廷設立的編譯書局,不包括19世紀60年代設立的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等機構。如梅憲華:《晚清的官書局》,見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16頁。王曉霞:《晚清官書局三則問題考略》,《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4年第2期,第105頁;三是認為官書局系清廷主要的官方出版機構,包括地方督撫在各地設立的書局以及清廷設立的各種譯書機構,如京師同文館、廣州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江楚編譯局等。如鄧文鋒:《晚清官書局述論稿》,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7-79頁。王曉霞:《晚清官書局三則問題考略》,《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4年第2期,第106頁。我們認為,是否為晚清地方官書局,主要有三看:一看經(jīng)費來源是否具有官方色彩,官書局一般為清廷或地方官紳出資,經(jīng)費主要來源于公款;二看是否有專門的組織機構或???、刊刻人員;三看是否有刻書或發(fā)售圖書等出版活動,這一點尤為重要。從這三方面觀照,廣州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江楚編譯局等編譯出書機構當屬官書局范疇。目前學界所研究的晚清官書局現(xiàn)象,主要集中于同光時代興起的“地方官書局”①本文在研究過程中,把晚清時期的地方官書局劃分為:以???、刊刻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等國學(舊學)書籍為主的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和以翻譯、出版西學書籍為主的新式地方官書局。在印刷技術方面,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以雕版印刷為主,但逮至清末亦采用石印和鉛印技術。限于篇幅,本文僅限于討論傳統(tǒng)的地方官書局,且在刊刻技術上限于以傳統(tǒng)的雕版刊印技術。,包括以??薄⒖虃鹘y(tǒng)經(jīng)、史、子、集等國學(舊學)書籍為主的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和以翻譯出版西學書籍為主的新式地方官書局(如廣州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江楚編譯局等出版機構)。它集校勘、刻書、印制、銷售發(fā)行于一體,有著明確的底本選取和刊刻思想、出版原則或宗旨,固定的??比藛T和刻工,相對穩(wěn)定的經(jīng)費籌集渠道和銷售渠道,具備現(xiàn)代意義上的出版基本特征,系“具有真正意義的地方官辦出版機構,在古代出版史上堪稱一次重要的制度變革”。②李國鈞等:《中國書院史》附錄一,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980頁。本文所討論的30 家晚清時期的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不包括廣州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江楚編譯局等編譯刊書機構)③據(jù)張宗友綜合諸學者之說和歷史文獻資料,比較精確地考證出晚清時期的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數(shù)量為30 家,這30家地方官書局不包括廣州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江楚編譯局等編譯出書機構。參見張宗友:《晚清官書局與近代文獻傳承》,《古典文獻研究》(第十五輯),2012年版,第122-125頁。,競相延聘群儒,??比杭?。及至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近代民營出版業(yè)崛起之前,晚清地方官書局校勘群籍,中學與西學并重,刊書流布之富、校勘之精、影響之大,成為1860-1900年代中國近代出版業(yè)非常重要的力量。
目前有少量關于晚清官書局現(xiàn)象的研究成果問世,如鄧文鋒的《晚清官書局述論稿》、吳瑞秀的《清末各省官書局之研究》等專著,梅憲華的《晚清的官書局》、王曉霞的《晚清官書局三則問題考略》等論文(皆見篇首注釋),但這些研究文獻的主要不足之處在于:一是研究視野比較局限,沒有把晚清官書局興盛現(xiàn)象放到晚清以來廣闊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背景中加以研究,從文化史角度研究晚清地方官書局現(xiàn)象的成果更是付之闕如;二是研究模式單一化,沿用傳統(tǒng)治史方法,局限于“產生-發(fā)展-興盛-消亡”的歷時性線性思維模式,缺乏共時性的綜合考察。本文力圖克服前人研究的局限性,把晚清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興盛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進行研究,從選題、校勘、刊刻、經(jīng)營等諸方面,探析晚清地方官書局的出版文化理念。
此外,晚清時期,由于地方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基礎、文化特色不同,不同省域的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具有自己的出版文化理念和文化特色。比如,武昌地處中部內陸城市,扼長江上游之津關,挽東南諸省之樞紐,長期受荊楚、湖湘文化浸洇,素有程朱理學之學術風氣和讀書入仕、耕讀傳家的社會文化風氣,且有開明洋務派封疆大吏如胡林翼、李鴻章、李瀚章、張之洞、曾國荃、端方等官員的文化支持與經(jīng)費襄助,他們甚至親自參與??笨虝?。湖北崇文書局在這種政治、文化和社會氛圍中,尤其在地方督撫大員支持和主持者胡鳳丹提調的開拓耕耘下,形成了自己的出版文化理念與特色。因此,本文以湖北崇文書局為研究晚清地方官書局出版文化理念的典型案例。
19世紀清代學術思想出現(xiàn)了尊崇程朱理學、經(jīng)世致用的傾向,這種經(jīng)世學派注重“入世”和“實務”,反映了儒家人道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一方面,它反對“陽明心學”的玄學思辨,反對空疏之風;另一方面,它輕視埋頭書齋中的??睂W問——考據(jù)之學,認為它迂腐而無用。特別是在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內憂外患社會背景中,一些文人志士更關注現(xiàn)實問題,強調經(jīng)世致用的重要性,以劉逢祿、魏源、林則徐、龔自珍為代表的經(jīng)世致用派學術思想深刻影響了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地方督撫大臣的學術取向,及之后他們所創(chuàng)立地方官書局的出版文化理念。這些開明的洋務大臣以程朱理學和經(jīng)世致用書籍的??笨虨橐?,以考據(jù)之學的治學方法為校勘質量保障,在出版理念和??睂嵺`中,以理學經(jīng)籍為本,宋學、漢學兼采,振興文教,經(jīng)世致用。
清初確立的程朱理學正統(tǒng)文化統(tǒng)治地位,經(jīng)歷乾嘉時期漢學日盛的百年沉寂后,至咸同年間再度復興。①清代之經(jīng)學,有“三變”之說,“國初,漢學方萌芽,皆以宋學為根柢,不分門戶,各取所長,是為漢、宋兼采之學。乾隆以后,許、鄭之學大明,治宋學者已少,說經(jīng)者皆主實證,不空談義理,是為專門漢學。嘉道以后,又由許、鄭之學導源而上……是為專門經(jīng)學?!眳⒁姡ㄇ澹┢ゅa瑞:《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47頁。咸豐帝即位不久,重申“經(jīng)正民行”的文化統(tǒng)治要義,并令各省督撫、學政轉飭地方官、各學教官以《御纂性理精義》、《圣諭廣訓》、《欽定滿漢文大學衍義》等理學書籍為課讀講習之要,使之家喻戶曉。在清廷支持下,倡行設立地方官書局的督撫要員多為理學儒士,他們把“各代理學家的著作作為編刊首選。一時間,《朱子全書》、《朱子語類》、《大學衍義》、《四書章句集注》等理學著作大量出版,廣為流傳”②史革新:《程朱理學與晚清“同治中興”》,《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6期,第95頁。。咸、同、光時期,除寓居于湖北的胡林翼、李鴻章、李瀚章、張之洞、胡鳳丹等理學疆吏官宦外,亦有本省籍名儒洪汝奎、萬解全、宋鼎、鄒金栗、馮禮藩、黃嗣東等人,蔚為壯觀。特別是咸、同、光三朝歷任湖北督撫大員和崇文書局主持者胡鳳丹等人,即尊崇孔孟之學尤其是程朱理學之儒士,這是晚清崇文書局理學學術出版思想的直接動因。李鴻章在《設局刊書折》中云:“此次設局刊書,袛可先其所急。除四書十三經(jīng)原注讀本為童蒙肄習之書,業(yè)經(jīng)刊刻頒行各學外,伏思《欽定七經(jīng)》、《御批通鑒》集經(jīng)史之大成,尤屬士林圭臬?!雹郏ㄇ澹├铠櫿拢骸对O局刊書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33頁。由此可見,校勘刊刻理學經(jīng)書和實用、日用之書系晚近崇文書局的出版文化思想。在李瀚章設局刊書的思想指導下,崇文書局隨即給予回應。同治八年(1869),“今年春仲,成《資治通鑒》,冬,《欽定七經(jīng)》工竣,梨棗之積,幾于充棟”。④(清)胡鳳丹:《添修正覺寺書樓牌記》,見《退補齋文存》卷6,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4頁。事實上,晚清崇文書局存世始終,在刊刻書籍品種之文化表征上,欽定經(jīng)書、理學書籍一直系其刻書品種之大宗。
經(jīng)部典籍尤其是程朱理學雖然系儒家正統(tǒng)思想之核心,但其內在義理結構和字義考證與“癥候式”解讀,仍需要注疏、考據(jù)和詮釋之學相輔相成。儒家經(jīng)典詮釋學亦有義理和實證(即宋學與漢學)兩條路徑,而以文字、音韻、訓詁之學來詮釋儒家經(jīng)學,是乾嘉以來清代學術的基本底色。即便嘉道以來理學復興,漢學依然并存不廢,理學大吏、儒士“大抵菲薄考據(jù),而仍以考據(jù)成業(yè)……其先特為考據(jù)之反動,其終匯于考據(jù)之頹流”。⑤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532頁。這也體現(xiàn)了清代學術文化乃至中華文化的韌性和包容力。尊崇程朱理學的開明地方督撫、儒學名士沒有因為過于強調程朱理學而偏廢乾嘉之學,而是略有側重或二者兼顧。盡管在文化理念上以經(jīng)學義理為宗,但就其親自參與晚清地方官書局的??笨虝霭嫖幕瘜嵺`——善本之考究、??敝珜彽奈幕顟B(tài)行為而言,他們無疑在踐行考據(jù)之漢學。不僅如此,他們在遴選書目和刊刻書籍的品種結構上,亦為宋學、漢學兼顧。比如,張之洞《書目答問》“經(jīng)部總目”下列“正經(jīng)正注”、“列朝經(jīng)注、經(jīng)說、經(jīng)本考證”、“小學”三類,如此分類,體現(xiàn)了“宋漢相融”的文化理脈。晚清崇文書局刻書品種結構中亦是宋學、漢學兼顧,如“經(jīng)部”書籍除《欽定七經(jīng)》、《春秋左傳》、《四書集注》、《周易本義》等儒家經(jīng)典外,還有儒家經(jīng)典的詮釋訓詁之作如《十一經(jīng)音訓》、《左傳舊疏考證》、《逸周書校釋》,更在“經(jīng)部”書目中專列“小學”目錄,刊刻一批音韻訓詁小學之作。⑥(清)黃嗣艾:《湖北公藏經(jīng)籍提要》,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41-244頁。
在晚清理學復興,尤其是湖湘、荊楚“經(jīng)世致用”學風的長期浸潤下,晚清理學家特別是洋務派大臣更具有“文化正統(tǒng)主義”和“文化實用主義”兩副面孔,他們“一方面以‘正統(tǒng)主義’的方式固守著儒家的精神象征世界與道德理想世界,始終未放棄中國文化為本位的思想原則與價值立場(‘守?!?、‘不易’),一方面又本著‘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積極尋找契應時代的富國強兵之路,希望對傳統(tǒng)做出溫和的改造或漸進式的變革(‘求變’或‘變易’)”。①張新民:《古代書籍世界的目錄學窗口——〈書目答問校補〉前言》,(清)張之洞著,呂幼樵校補、張新民審補:《〈書目答問〉校補》,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頁。這是其文化選擇和文化價值判斷的基調。誠如張之洞在《輶軒語》中提出的士子“讀書-明理-致用”的“讀書化人”邏輯:“隨時讀書,隨時窮理,心地清明,人品自然正直。從此貫通古今,惟求人事,果能平日講求,無論才識長短,大小必有實用……若讀書,既不明理,又復無用,則亦不勞讀書矣?!雹冢ㄇ澹堉矗骸遁捾幷Z》卷2,參見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卷272,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797-9798頁。事實上,張之洞《書目答問》的選書標準即為:“凡所著錄,并是要典雅記,各使其用……無用者,空疏者、偏僻者、混淆者不錄?!雹郏ㄇ澹堉矗骸稌看饐柭岳?,參見張之洞著,范希增補正,高明路點校:《書目答問補正》,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罢盏每冀?jīng)籍,乃興學之要務,致用之本源。”④(清)張之洞:《扎運司開設書局》,載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23頁。由此可見其經(jīng)世致用的文化實用主義思想,而這種思想和學風在封疆大吏兼儒臣的文化權力階層倡導下,將深刻影響一地域的學風和書局刻書出版理念。
晚清理學名臣、官紳“正統(tǒng)主義”和“實用主義”交匯的文化追求深刻影響了晚清地方官書局刻書的出版文化理念。地方官書局刻書品種起軔于“經(jīng)”而落腳于“用”。即便是以翻譯出版西學書籍為主的新式地方官書局亦不例外,同、光時期,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集中了傅蘭雅、林樂知、偉烈亞力等外國學者和徐壽、華蘅芳等中國譯才,其基本的翻譯出版理念則以“用”為先,重在實用,“中國大憲已數(shù)次出諭,令特譯緊要之書,如李中堂(即李鴻章)數(shù)次諭特譯某書等”⑤[英]傅蘭雅:《江南制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載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第549頁。,“平常選書法,西人與華士擇其合己所緊用者,不論其書與他書配否,故有數(shù)書如植物學、動物學、名人傳等尚未譯出。另有他書雖不甚關格致,然于水陸兵勇武備等事有關,故較他書先為講求?!雹蓿塾ⅲ莞堤m雅:《江南制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載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第551-552頁。張之洞在《開設書局刊布經(jīng)籍折》中云:“臣等海邦承乏,深惟治源,亟宜殫敬教勸學之方,以收經(jīng)正興民之效。此外,史部子部集部諸書,可以考鑒古今,裨益經(jīng)濟,維持人心風俗者,一并搜羅刊播?!雹撸ㄇ澹堉矗骸堕_設書局刊布經(jīng)籍折》,載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第427頁?!肮屎氇勎闹沃溃泄贋橹龑?,且竭國帑以盡刻一切有用之書籍,或更召集知名者廣求秘藏輯成之,嘉惠天下。”⑧(清)黃嗣艾:《湖北省立官書處本末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9頁。李鴻章在奏設湖北崇文書局的《設局刊書折》中除強調經(jīng)學、理學之圭臬外,亦注重經(jīng)世致用書籍的刊刻,“其余《說文》、《文選》、牧令、政治等書,亦皆切于日用”⑨(清)李鴻章:《設局刊書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3頁。, 李氏折中不僅列舉了《說文》、《文選》、牧令、政治等日用書籍,更強調其流通性和振興文教、禮儀教化的致用性。晚清崇文書局貫徹李氏的指導思想,“凡一切有用之書籍,補殘而刻”⑩參見方振益:《湖北官書局(崇文書局)考略》,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74頁。,既體現(xiàn)了該書局刻書以“有用”為宗旨的出版理念,又反映了其貪多求全的文化理想。綜觀崇文書局刻書,以教化和實用為目的,多經(jīng)籍、啟蒙、應試、醫(yī)學、輿圖、地理、算學、防水患蝗蟲等災異書籍,以及日常生活用書,或端正人心,維護封建禮教;或經(jīng)典詮釋,供士子研讀,以嘉惠學林;或科舉應試之書,培育人才;等等。
在“奉旨設局”之前的地方督撫自發(fā)設局的文化自覺階段,地方官書局刻書普遍重視督撫的“文治”和“名節(jié)”,具有鮮明的質量和品牌意識。此風在隨后奉旨設局階段的晚清地方官書局中延續(xù)和傳承,竟成同光時期地方官書局刻書之特點與風氣。這體現(xiàn)在校勘刻書方面,為保障??辟|量,晚清地方官書局普遍尊重考據(jù)之學的??狈椒ǎ诱埫迨考?,考鏡源流,精審細讎,嘉惠士林。
校勘貴在精選底本,擇善而刻。清代校勘家盧文弨在其《與丁小雅論校正方言書》中云:“大凡昔人援引古書,不盡皆如本文。故校正群籍,自當先從本書相傳舊本為定?!雹伲ㄇ澹┍R文弨:《與丁小雅論校正方言書》,載《抱經(jīng)堂文集》,參見張舜徽:《中國文獻學》,姚偉鈞導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頁。張之洞在《書目答問》附《勸人刻書》中亦云:“刻書必須不惜重費,延聘通人,甄擇秘籍,詳校精雕。(刻書不擇善惡,書佳而不讎校,猶糜費也)……且刻書者傳先哲之精蘊,啟后學之困蒙,亦利濟之先務,積善之雅談也。”②(清)張之洞著,范希增補正,高明路點校:《書目答問補正》,第262-263頁。特別是在五局合刻二十四史過程中,金陵書局所刻《史記》表現(xiàn)為最。據(jù)該書局??奔覐埼幕⒃诰x底本、??薄妒酚洝愤^程中致曾沅浦宮保云:“《史記》向無善本,訛舛百出,而文虎蒲柳早衰,學不加進,常以不勝其事為兢兢?!雹郏ㄇ澹埼幕ⅲ骸妒嫠囀页郀ど稀ぴ淦謱m?!?,載柳詒徵:《國學書局本末》,參見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第445頁。同治八年(1869)三月,時任直隸總督曾國藩致信張文虎、唐仁壽曰:
《史記》十表尚未刊就,又有四、五卷須重刻者,自難迅速峻工。鄙意但求讎校之精審,不問成書之遲速。校勘記若在十卷以外,便恐傷繁,能再求簡約,一洗漢學家好多好詳之習,乃為盡善,過多則閱者反厭苦矣。
張文虎《復湘鄉(xiāng)相侯》云:
竊思《史記》傳本承訛已久,無論本文,即三家注已如亂絲,不可猝理,近世大儒著書間有校正,不過就其所見,略出數(shù)條。但論本文,不及各注,今刊刻全書,只宜取舊本之稍善者……文虎等稟承此意,不揣弇陋,妄冀會合諸家,參補未備,求勝舊本。乃三年荏苒,刻鵠未成。人言實多,無以自解,伏讀鈞諭,但求校讎之精審,不問成書之遲速,仰見體恤愚蒙,特加慰勉,虎等敢不勉竭心力,期副盛懷。④(清)張文虎:《舒藝室尺牘·復湘鄉(xiāng)相侯》,載柳詒徵:《國學書局本末》,參見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第445-446頁。
曾氏的“但求讎校之精審,不問成書之遲速”的出版文化意識形態(tài),不僅為金陵書局嚴肅的??笨虝覐埼幕?、唐仁壽等人下了“定心丸”,而且成為晚清地方官書局刻書的重要出版文化理念之一,成為張文虎、唐仁壽等校勘學家的??睂嵺`指南,張氏精選《史記》底本,所參校的底本多達17種⑤王媛整理:《曾國藩、李鴻章、洪汝奎等致張文虎函札》,《文獻》,2009年第2期,第147頁。,匯合諸家精華,最終超越諸底本,成為版本??笔飞现浞?。晚清湖北崇文書局踐行這一??笨虝砟睿唧w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晚清崇文書局刻書以“凡一切有用之載籍,補殘而印,求善而刻,不惜乎度支之繁費也”⑥(清)黃嗣艾:《湖北省立官書處本末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9頁。為基本理念,注重精選善本為??钡妆?,追求刻書質量。浙江官書局之“名刻”《二十二子》于光緒三年(1877)刻成。嚴苛的版本??睂W家俞樾在其《春在堂隨筆》中云:“甲戌之秋,浙江書局謀刻諸子,購得《十子全書》一部。時余在吳下,從坊間假此書觀之,乃嘉慶甲子重鐫本也……然恐善本難得,姑就此本中斟酌取裁使之稍異俗本。蓋其中如《荀子》用嘉善謝氏本,《淮南子》用武進莊氏本,尚不乖大雅。較其他之用明人圈點評本者,尚可節(jié)取也。”⑦(清)俞樾:《春在堂隨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后經(jīng)多方搜羅底本,求善而刻,不同的子書先后精選明世德堂本、孫氏平津館本、華亭張氏本、明吳郡趙氏本、畢氏經(jīng)訓堂本、陳氏湖海樓本、盧氏抱經(jīng)堂本、江都秦氏本、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明武陵顧氏影景宋嘉佑本、當涂徐氏本、西吳嚴氏本、吳氏景宋乾道本等作為底本,且該叢書“注重吸收歷代學者,尤其是清代諸家整理和研究諸子書的成果,匯編了歷代刊本中較有代表性的精校、精注本”①《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說明》, 《二十二子(縮印浙江書局匯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清)張凱嵩:《黃鵠山志序》。,選目精當,刻印尤善,為時人稱頌。同治八年(1869)五月二十日,李鴻章奏疏《設局刊書折》中要求崇文書局:“經(jīng)訪覓善本,次第開雕?,F(xiàn)在浙江、江寧、蘇州、湖北四省公議,合刻二十四史,照汲古閣十七史板式,行數(shù)字數(shù)較各家所刻者精密。擬即分認???,選派樸學員紳悉心校勘,添募工匠,陸續(xù)付梓?!雹冢ㄇ澹├铠櫿拢骸对O局刊書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3頁。??惫偶?,重在底本之精良,五局合刻“二十四史”備有多種校勘底本,以便對照擇優(yōu),選取善本而刻。俞樾云:“二十四史除殿版外,有汲古閣十七史本、明南北監(jiān)版二十一史本。其單行之佳者,史記、兩漢書、新五代史有明汪氏本,史記、漢書有凌氏評林本,后漢書有元刻本,南北史、新舊唐書各有合鈔本,舊唐書有明聞人詮本,其間異同不一,應作??庇浉侥!雹郏ㄇ澹┯衢校骸洞涸谔秒S筆》,第34頁。晚清崇文書局所刻《新五代史》、《舊五代史》和《明史》即精選以??本珜徶Q的汲古閣底本,刊刻而成。湖廣總督張之洞珍視崇文書局??敝票?,強調精選底本,如黃嗣艾所云:“今所藏者《大清一統(tǒng)行省輿圖》,胡文忠公定本而文襄公所極珍視,隨代易時移,能不撫山川之陳跡,緬前人之遺徽歟。余則有萬縣趙侍讀尚輔之《湖北叢書》,初辦書局諸公之《正覺樓叢書》,純儒著作,孤本留遺,皆其選也?!雹埽ㄇ澹S嗣艾:《湖北省立官書處本末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9頁。該局首任經(jīng)理胡鳳丹垂范崇文書局“求善而刻”的出版文化理念,他一生喜好藏書、刻書,“古本有善者必傾囊購之,縹緗盈室,手自校讎無倦容……每購善本必探其源委而??敝薄"荩ㄇ澹┖殁x:《退補齋文存序》,載(清)胡鳳丹:《退補齋文存》卷首,清同治十二年鄂州寓廬刊本。
晚清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刻書以底本精良、校讎精審而著稱,堪稱后世出版楷模。這得益于其精校細考、“但求讎校之精審,不問成書之遲速”的出版文化理念,而湖北崇文書局的嚴謹??憋L氣與書局掌控者的理念垂范息息相關。比如,張之洞曾勸諸生要精選善本而讀,云:“讀書不知要領,勞而無功。知某書宜讀,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雹蓿ㄇ澹堉矗骸稌看饐柭岳罚d(清)張之洞著,范希增補正,高明路點校:《書目答問補正》,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他不僅這樣要求諸生,而且自己成書、成文亦非常嚴謹精審,“奏議告教,不假手他人,月脫稿數(shù)萬言。其要者往往閉門謝客,終夜不寢,數(shù)易稿而后成。書劄有發(fā)行數(shù)百里,追還易數(shù)字者?!雹邚埨^煦:《張文襄公治鄂記》,臺北:開明書局,1966年版,第168頁。崇文書局首任經(jīng)理張炳堃“以其暇兼持書局,一字一畫,引據(jù)商榷,靡不詳核,雖專司其事者遜謝弗如”。⑧(清)胡鳳丹:《祝張鹿仙都轉六十壽序》,載《退補齋文存》卷5。書局初創(chuàng)時,延聘湖北碩儒王柏心總校讎事,車元春、沈棠溪等地方名士分校讎事,經(jīng)理胡鳳丹對??惫ぷ魈岢隽恕翱甲C宜確”、“不確則貽羞”⑨(清)胡鳳丹:《病中述病記》, 載《退補齋文存》卷6。的??敝笇枷牒鸵?,強調“一字一畫,引據(jù)商榷,靡不詳核”,這成為晚清崇文書局校勘工作的基本理念。胡鳳丹不僅“言傳”,而且“身教”,他在總理崇文書局期間,??笨虝钥甲C見長,他所匯編刊刻的《大別山志》、《黃鵠山志》、《鸚鵡洲小志》,“遇有傳寫之譌、附會之謬,必博稽群書,確有依據(jù)而悉衷于至當”⑩(清)張凱嵩:《黃鵠山志序》,載(清)胡鳳丹:《黃鵠山志》,清同治十三年退補齋刻本。,以致湖北江夏名儒張凱嵩在《鸚鵡洲小志序》中云:“能著成此書,其精審為生長是邦者所未逮,既服觀察之勤,亦以益余之愧也?!?《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說明》, 《二十二子(縮印浙江書局匯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清)張凱嵩:《黃鵠山志序》。在其身先垂范下,崇文書局初期刻書之校勘質量多有好評,如曾國藩云:“鄂局刻書,愈出愈精,為各局所不逮”?(清)胡宗懋:《府君行狀》,載(清)胡宗懋:《夢選樓文鈔》,夢選樓民國十四年年刊本。,張之洞譽稱崇文書局《退補齋詩存》刊本“追長興之精研,刊麻沙之訛奪”?(清)張之洞:《退補齋詩存序》卷首,載(清)胡鳳丹:《退補齋詩存》,清同治十二年退補齋刻本。,傅增湘贊“退補齋刻本”曰:“校定精審,出江浙諸局刻上,退補齋之名,至今學子多能道之。”①(清)傅增湘:《續(xù)金華叢書序》,載(清)胡宗懋輯:《續(xù)金華叢書》卷首,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影印本。當然,以胡氏一人之力難以長久守之,特別是在其離任之后,此校勘理念無法確保崇文書局刻本皆為校讎精湛之善本。
晚清官書局居功至偉第一人曾國藩,為晚清地方官書局的出版文化理念樹立了種種典范。他強調制度立局,并把自己的??笨虝砟詈统霭嫖幕硐雮鬟f給金陵書局提調,由提調牽頭立下了一系列規(guī)章制度。比如,他要求金陵書局提調周學濬等酌擬書價事宜,“核定張貼局門,使人共知工匠之殿最。賞罰亦請酌議條規(guī),即庋板開刷等事均立章程,以便遵守?!雹冢ㄇ澹┰鴩骸对鴩啪拧罚L沙: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6514頁。在該書局的書籍刊刻環(huán)節(jié),曾國藩主張選用優(yōu)質刻書木板,改進傳統(tǒng)的刊刻方法,提高印刷的質量品質。
一書在??背筛搴?,便進入雕版刊刻階段,這個階段的刊印工序比較復雜,“自定稿以至裝訂,其步驟十五,曰:選科(注:應為‘料’)、寫樣、初校、改補、復校、上版、發(fā)刀、挑刀、打空、鋸邊、印樣、三校、挖補、四校、印書”。③盧前:《書林別話》,載張靜廬輯注:《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丁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627-628頁。其中,寫樣、發(fā)刀、挑刀、印樣等工序需要一定的技藝水平。雕版刻書,又稱“長刀”,與刻其他零碎東西不同,“學長刀者習藝三年,進出師必備酒,從師者以十六七歲為宜,學藝初成,技未必老;二十至四十(歲)之間,最為出色。及至暮年,目力已衰,亦無足取?!雹鼙R前:《書林別話》,載張靜廬輯注:《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丁編》,第628頁。在字體及其頁面布局方面,清代刻本主要有宋刻本與寫刻本兩類,其中寫刻本要求較高,“為學者、文人、私人藏書家所熟知并贊賞的寫刻本,即軟體字精刻本,在清代雕版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⑤江凌:《清末民初武昌陶子麟書坊刻書業(yè)考略》,《長江論壇》,2008年第4期,第84頁。宋體刻本是萌芽于宋代的一種橫平豎直、橫輕豎重的刻印字體,明初時作了改進,到明正德年間基本定型,開始字形是方的,后來漸趨狹長,或如汲古閣的微扁,出現(xiàn)了以“橫平豎直、橫輕豎重”為基本架構的宋體字,并日漸規(guī)范化。如葉德輝所言:“世傳明萬歷戊午(四十六年)趙用賢刻《管子》、《韓子》,已用今之所謂宋體字。想其時宋體字刻書已通行。然雖橫輕直粗,猶有楷書風范。毛氏汲古閣刻十三經(jīng)亦然。其他各種,則多近于今刻書之宋字?!雹蓿ㄇ澹┤~德輝:《書林清話·書林余話》,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31頁。宋體刻本雕刻的一般要求是:橫平豎直,長字宜瘦,扁字宜肥,長字撇捺均宜硬,扁字撇捺均宜軟。不問橫之多寡,所空要齊整,豎和豎之間亦然。大小字夾寫者,大字宜肥,小字宜瘦。
清初雕刻字體沿用明末,以橫細直粗、橫平豎直的長方體字為主。逮至康熙之后,有仿宋體和軟體字兩種字體并行,其中,仿宋體在清代刻本中較為普遍。它與明刻本之仿宋體有所不同,其主要特點是:筆畫橫輕直重,撇長而漸尖,捺拙而肥粗,右折橫筆又粗又肥。道光之后,這種字體被稱為“匠體”;另一種字體是軟體字,又稱寫體。刻板前由名家或名刻工手書上版,字體優(yōu)美活潑,有靈動感。同光時期,時人喜好肥、方之仿宋體字和清勻爽目之板式,曾國藩投其所好,參照殿本和毛氏汲古閣刻本,如曾氏致書方子箴刻印《十三經(jīng)注疏》時云:
擬《十三經(jīng)》皆仿照殿本另寫,但不欲有剪裁伸縮之事。如有須訂正之處,則別為《??庇洝犯接诿烤碇翱逃小督鹆陼终鲁獭芬粌?,言字體須方、粗、勻、清,若刻注疏,亦不外此四字訣。⑦(清)曾國藩:《曾國藩全集·書信九》,第7473頁。
金陵書局校勘家張文虎曾于同治七年(1868)二月向曾國藩出示“汲古閣刊本《樂府詩集》舊印本及阮文達《揅經(jīng)室集》初印本,以為刻書板必須如此,蓋其意不出‘方肥清勻’四字”①(清)張文虎:《張文虎日記》,陳大康整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頁。。曾國藩對于刻書之字體及其頁面布局提出了“方、肥、清、勻”的刻印要求,后成為晚清地方官書局對宋體刻本的普遍追求。同治七年(1868),曾國藩在致書局提調周學濬信中云:“仆嘗論刻板之精者,須兼‘方粗清勻’四字之長?!健越Y體方整言,而好手寫之,則筆畫多有棱角,是不僅在體,而足在畫中見之”;‘粗’則耐于多刷,最忌一橫之中太小,一撇之尾太尖等弊;‘清’則此字不與彼字相混,字邊不與直線相拂;‘勻’者字之大小勻,畫之粗細勻,布白之疏密勻?!雹冢ㄇ澹┰鴩骸对鴩啪拧罚?513頁。曾氏要求周學濬以此標準考量刻工,將刻匠“略分甲乙,上下其食”,“既系長遠之局,須請局中諸友常常執(zhí)此四端,與工匠講求,殷勤訓獎,嚴切董戒,甚至撲責議罰,俱不可少。自然漸有長進?!雹郏ㄇ澹┰鴩骸对鴩啪拧?,第6514頁。曾氏的這種對于刻工之刊刻的苛刻追求,并不容易做到,張文虎曾云:“予謂‘清勻’二字最要最難,‘方肥’則從人所好。”④(清)張文虎:《張文虎日記》,第126頁。特別是寫樣、發(fā)刀、挑刀、印樣等工序,要做到“清、勻”,需要刻工熟練的經(jīng)驗和技術,然而在曾國藩的倡導和金陵書局垂范下,江浙之淮南書局、浙江書局及武昌崇文書局等地官書局皆追而仿之,“同時杭州、江蘇、武昌繼之。既刊讀本十三經(jīng),四省又合刻廿四史。天下書板之善,乃推金陵、蘇、杭?!雹荩ㄇ澹┤~德輝:《書林清話·書林余話》,第211頁。
湖北著名刻工陶子麟在嫻熟寫刻宋體本基礎上,改進字型,增加軟體、變體字,不僅達到“方、肥、清、勻”的要求,而且使宋體字更加精秀雅觀。比如,他為盛宣懷刻《常州先哲遺書》40種,所刻多為仿宋及軟體字,“能刻仿宋及軟體字者,有黃岡陶子林。如南潯劉氏嘉業(yè)堂之四史,劉世珩刊之金石契,及武進董綬經(jīng)諸書均出陶氏手,為一時所稱?!雹薇R前:《書林別話》,載張靜廬輯注:《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丁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636頁。是年只有18歲的刻匠陶子麟于光緒元年(1875)為湖北崇文書局刊刻《李太白文集》,光緒初年,他以匠體字為崇文書局刻《變雅堂遺集》,踐行“方、粗、清、勻”之標準,“以工影宋刻本名”⑦(清)葉德輝:《書林清話·書林余話》,第211頁。,崇文書局于光緒元年開雕的《百子全書》與《常州先哲遺書》刊刻字體、板式和風格相比較,“從版式、字體、字型、字體大小、行距、行版、刀法、板型一一比照,具有高度的一致性”⑧王曉清:《陶子麟與雕版刊刻》,《武漢文史資料》,2015年第3期,第37頁。,當為陶子麟本人、門徒或模仿陶子麟刊刻風格的刻工所為。胡鳳丹主持崇文書局期間,雇傭手民所刊印字體,正文多仿宋字體,而經(jīng)其??笨〉摹巴搜a齋刻本”,其“序言”或“后記”常用靈動飄逸的大軟體字,字體和頁面布局趨向美觀和雅致。
晚清時期的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以應戰(zhàn)太平天國對正統(tǒng)儒家文化的摧殘為契機,以振興文教、恢復和鞏固清廷正統(tǒng)文化統(tǒng)治秩序為己任,其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教育屬性超越傳統(tǒng)坊刻的市場屬性,以前兩者為先,后者為維持生存之輔助屬性,秉承“文化與社會效益第一,經(jīng)濟效益第二”的出版文化理念。因此,在經(jīng)營理念上,一是強調文化品牌與版權意識,傳遞精品出版物的社會效益;二是著眼于解決生存發(fā)展的生計,“平值售書”,不以盈利為主要目的,采用字小行密的板式雕刻,以節(jié)約紙張、降低價格,同時,采用不同的紙張,按紙張成本進行價格分層,以廣惠寒門士子、學童及其他普通讀書人。
在晚清時期傳統(tǒng)官書局建章立制與追求??辟|量、創(chuàng)立文化品牌方面,曾國藩開創(chuàng)的金陵書局無疑為其他諸省官書局樹立了典范。書局的牌記或戳記(類似今天的出版物商標)標注在所刊刻書籍的每卷卷末,或書籍封面、首頁、底部,以顯示地方官書局的功績和主體責任,特別是那些精選底本、精心校讎、精心雕刻而成的書籍,更代表了一個出版主體(機構或個人)的文化能力、文化品味和文化品牌。較早創(chuàng)辦的金陵書局以其精選底本、刻書品位、校勘質量著稱于其他省官書局,因此,曾國藩為該書局厘定了一項制度:所刊刻書籍須在每卷卷末刻上書局戳記,標明底本來源。同治六年(1867)十二月,他致函書局提調周學濬云:“前此面商,前后《漢書》每卷之末一葉刻一戳記,云‘金陵書局仿汲古閣式刻’。昨見局版尚未添刻,請即飭令以后各卷皆須增刻,以前各卷可補者補之,不可補者聽之?!雹伲ㄇ澹┰鴩骸对鴩啪拧罚L沙: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6513頁。此定例隨后為各省地方官書局仿效。比如,福州正誼書局所雕刻清初理學家張伯行集解的《近思錄》(14卷),扉頁標注牌記“福州正誼書院藏版”,每卷之首頁題“子朱子原編,儀封張伯行孝先集解,后學尹會一參訂”,每卷末又刻牌記“同治五年夏月福州正誼書局重梓開雕”,牌記下方還標注總校、分校者(各卷覆校、分校人不同),如“侯官楊浚雪滄總校、侯官張亨嘉燮鈞覆校、閩縣郭云珂玉潭分校、侯官陳為新咸臣分校”等,每卷版心則鐫刻“正誼堂”,其版權和品牌意識可見一斑。湖北崇文書局早在其前身楚北崇文書局時期,乃至之前胡林翼開設的武昌書局,即在每本書籍之前或封底標注牌記或戳記,逮至崇文書局正式成立后,保留了這一傳統(tǒng),多數(shù)書籍仿效金陵書局經(jīng)驗,于每卷卷末處標注牌記或戳記。比如,同治七年(1868),崇文書局重刻婺源江永所集注的《朱子原訂近思錄》(14卷),該書版本來源為“盱眙吳公得王文恪公江右雕本重刻于袁浦,楚北崇文書局踵而刻之”②(清)應寶時:《近思錄跋》,載(清)江永集注:《近思錄》,清同治八年江蘇書局刻本。,首頁的牌記“同治七年楚北崇文書局開雕”,每卷首頁題名“婺源江永集注,關中王鼎校次”。崇文書局之《近思錄》刻本頗受張之洞賞識,“國朝江永有校注本,極精,近湖北局刻亦好”。③(清)張之洞:《輶軒語詳注》,司馬朝軍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頁。地方官書局所刻書籍,在封面、扉頁或每卷卷首、卷末之處標注的牌記主要有三大功能:一是標明刊書年份;二是標注所刊刻之書局,彰顯書局主體文化責任和文化品牌;三是標明底本來源和版權(開雕、重雕、重刊、翻印、影印等),方便讀者選擇,同時彰顯其版權意識與文化責任。
晚清時期,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所刊刻書籍以廣為流布、嘉惠士林、振興文教為本,書成之后“以廣流傳,俾各省士子得所研求,同敦實學”④《大清實錄·清穆宗實錄》卷202,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04頁。,而不以盈利為目的,因而定價從廉,平值售書。較早確立“平值售書”經(jīng)營理念的近代出版家乃創(chuàng)設金陵書局的曾國藩,據(jù)《(同治)續(xù)纂江寧府志》云:“同治三年四月,總督曾文正公與弟今山西巡撫威毅伯刊王船山遺書,立局安慶。江寧收復,移局東下,初設于鐵作坊,后移江寧府學之飛霞閣,延請紳士一人督理局事,提調道府一人佐之,并延四方績學之士分任??保そ持诙?,遴長者授以事。書成,平其值售之?!雹荩ㄇ澹┩羰胯I等纂:《同治續(xù)纂江寧府志》卷6“實政·書局”,載《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二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2-53頁。金陵書局“平值售書”之理念深刻影響了其他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之營銷策略,如淮南書局于同治八年(1869)“鹽運使方浚頤議設書局,整理舊存鹽法志及各種官書殘板,刊布江淮間耆舊著述,即延館中士人至局校理。其經(jīng)費仍于裁減成本項下開支。書成,平其值售之。”⑥(清)謝延慶等纂修:《光緒江都縣續(xù)志》卷16“學??嫉诹帧?,載《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六十七冊),第227頁。李鴻章期待崇文書局和其他四省官書局“俟各書刻成之日,頒發(fā)各學書院,并準窮鄉(xiāng)寒儒、書肆賈人隨時刷印,以廣留傳,庶幾禮讓同敦、囂陵默化,以仰副圣主一道同文之至意”⑦(清)李鴻章:《設局刊書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3頁。的要求,李氏這種“以流傳為本、盈利為末、振興文教”的指導思想之后成為湖北崇文書局的出版發(fā)行理念。
曾國藩在創(chuàng)設書局不久就提出了“以書養(yǎng)書”的經(jīng)營思想,尤其是當晚清時期傳統(tǒng)地方官書局面臨經(jīng)費投入困境時。曾國藩設局刻書具有遠大的雄心,宏大規(guī)劃刻書品種和規(guī)模,但不久就陷入了經(jīng)費短缺的窘境,“文正公后經(jīng)費日絀,分校友人去不復補,應刻書籍亦苦無資。去年雖由提調范道稟,由藩庫每年籌拔一千五百金,久涸之局仍不能舒展。”①柳詒徵:《國學書局本末》,載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50頁。洞見力很強的曾氏早有預料,在他設局刻書不久,即積極推行降低成本、平價銷售、以書養(yǎng)書的經(jīng)營理念。由于以往的殿本書籍字大行疏,書版板式疏朗,眉清目秀,盡管閱讀觀感頗佳,但用板、用紙較多,成本高,耗資大,印行價格昂貴,不便于流傳普及。“局本”刻書為降低成本、平值售書,以便于所刊刻書籍的流傳,在一些非欽定經(jīng)書刊刻中,采用便于讀者購買消費、增加行數(shù)和字數(shù)、減少用板與用紙成本、降低價格的經(jīng)營理念。同治六年(1867)十月十二日,浙江巡撫馬新貽在《建復書院設局刊書以興實學折》中云:“從前欽定諸經(jīng),卷帙闊大,刷印工價浩繁,寒士艱于購取。臣此次刊刻,略將板式縮小,行數(shù)增多。以期流傳較易,庶幾家有其書,有裨誦習?!雹冢ㄇ澹R新貽:《建復書院設局刊書以興實學折》,載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第412頁。同治八年(1869),李鴻章倡議五局合刻二十四史,提議參照汲古閣十七史板式,“行數(shù)字數(shù)較各家所刻者精密”③(清)李鴻章:《設局刊書折》,載陽海清、湯旭巖主編:《湖北官書局版刻圖錄》,第233頁。,以便窮鄉(xiāng)寒儒刷印、購買。崇文書局刻書踐行這種經(jīng)營思想,在刊刻板式上行密字小,降低刻書成本,便于一般士人和寒門學子購買消費,比如,其所刊刻的“二十四史”之《舊五代史》、《新五代史》、《明史》便具有這種版式特點。此種刊刻版式立意在于契合寒門學子的購買力,降低成本和書價,卻為后世??卑姹緦W家所詬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