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瑞

中國傳統(tǒng)經濟的評價一直是中國經濟史研究中的一個大問題，但是討論的議題主要是圍繞西方學界對中國傳統(tǒng)經濟的評價而展開。從18世紀黑格爾以來西方學界對中國歷史的主流看法是長期延緩、停滯。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歷史為什么長期延緩停滯成為學界關心的重要議題。二戰(zhàn)以后國際學界否定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停滯論，影響較大的有兩種觀點：一是美國學者費正清認為中國內部不是停滯的，而是有變化的；二是20世紀初日本學者內藤湖南的“宋朝是中國近世開端”的假說即唐宋變革論，經他的后繼者和學生宮崎市定等人的發(fā)展在國際唐宋史學界產生深遠影響。1949年我們建立起來的馬克思主義的史學體系，但是在整體看法上和西方的主流觀點有相一致的，譬如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延緩停滯仍然是主要論題之一，也有不相一致的，這就是50年代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成為五朵金花之一。80年代漆俠先生中國古代經濟“兩個馬鞍形”中的宋代經濟高峰論，影響甚大。9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美國加州學派反對宋代高峰論，認為清代超過宋代是中國古代經濟發(fā)展的高峰。但自進入新世紀，日本唐宋變革論、歐美宋代經濟革命說引起國內唐宋史學界的高度關注，因而宋代經濟高峰論被再度熱議，并且對宋代經濟發(fā)展的歷史走向從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必然導致經濟發(fā)展和近代化的理論范式給以新的討論。如果全面評價宋代社會經濟的歷史走向，恐非本文所能勝任。故選取近年來宋史學界持續(xù)推高宋代商品經濟和商業(yè)發(fā)展討論較集中的問題談談自己的一孔之見，不妥之處，敬請各位大家批評。

一、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形成

中國古代的資本主要是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伴隨唐中葉以來商品經濟和城市的快速發(fā)展，以及政府財政對貨幣需求的持續(xù)擴大，為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條件。宋代資本的集中大致有三個途徑：一是來自政府機構為權貴高官支付的優(yōu)厚俸祿①詳見《宋史》卷一七一、一七二《職官志》奉祿制上下，中華書局，1977年版。，大量的金銀銅錢集中到官僚士大夫手中。如宋真宗、仁宗時候的柴宗慶，身為駙馬都尉，“所積俸緡數屋，未嘗施用”②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二《柴主與李主角富貴》。，而那些權臣、貴幸以種種手段進行聚斂，積累了巨億的金銀財寶。如蔡京、童貫、朱勔、秦檜、張俊以及韓侂胄之流，就是其中最為典型的。張俊在世的時候，“家多銀，每以千兩鑄一毬，目為不奈何”③《夷堅志》卷二三，戊卷四《張拱之銀》。。就可以知道他們攫占社會財富嚴重之一斑了。宋高宗紹興晚年，朝廷上曾經議論：“比年權富之家以積錢相尚，多者至累百巨萬，而少者亦不下數十萬緡，奪公上之權，而足私家之欲。”④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八二，紹興二十九年六月丙申記事。無怪乎有的詩人寫道：“多蓄多藏豈足論，有誰還議濟王孫……朝爭暮競歸何處？ 盡入權門與幸們。”⑤徐寅：《徐正字詩賦》卷二《詠錢》。

二是憑借土地經營，地主階級，尤其是其中的大地主，也集中了一筆可觀的金銀銅錢。前引青州麻氏原是宋真宗時候的官僚地主，因犯罪被抄家，之后又興發(fā)起來，藏儲庫之錢即有10 萬貫，就是一例。宋仁宗時，阻擊西夏，曾“借（永興軍）大姓李氏錢二十余萬貫，后于數人京官名目償之，頃歲河東用兵，上等科配一戶至有萬緡之費”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八八，元祐元年九月丁丑。。宋徽宗借恢復幽云故地而發(fā)動對遼戰(zhàn)爭，大肆搜刮，有所謂的“免夫錢”攤派給各階層。海州懷仁縣楊六秀才妻劉氏，“乞以家財十萬緡以免下戶之輸”⑦《春渚紀聞》卷二《二富室疎財》。。“豪猾兼并之家，居物逐利，多蓄緡錢，至三五十萬以上，少者不減三五萬?！雹嗨纹睿骸毒拔募肪矶恕镀驌p豪強優(yōu)力農札子》。這類所謂的大姓、秀才都是地主階級中人，他們之所以能夠貯積了大量貨幣，也顯然是與經營商業(yè)高利貸有密切關系。每遇戰(zhàn)亂之際，這些財主往往把金銀緡錢之類埋藏起來。如越人黃汝楫，家頗富饒，宣和中方臘犯境，以“素積金銀緡錢（可值2 萬緡）瘞于居室”⑨張淏：《寶慶會稽續(xù)志》卷七《玉帝賜黃如楫五子登科》。。后來為了解救被方臘囚禁的一千多人的生命，黃汝楫掘出這批財貨，獻給方臘，這算是貨幣的一項特殊的功用。

寺院的僧道，不僅視“錢如蜜”，在其實際活動中也積貯了大批金銀緡錢。北宋中葉的夏竦就曾指出：“其徒豪右（僧侶上層有財勢者），多聚貨泉?！雹庀鸟担骸段那f集》卷一五《抑仙釋奏》。宋神宗熙寧年間，一個僧人曾“寓錢數萬”于劉永一家，僧人死后，劉永一“詣縣自言請以錢歸其弟子”①《宋史》卷四五九《劉永一傳》，第13475頁。鄒浩：《道鄉(xiāng)集》卷一二《呂四》。。許多寺院由于田產財貨之多，“甲于一郡”，因而他們也就敢于用上百萬到二百萬的錢修葺寺閣，倍極華奢。②范成大：《吳船錄》卷上。

宋代社會上最富的不是富家地主、僧道，而是依靠國家通過超經濟強制實現(xiàn)對財富的大量占有的權貴官僚。

三是坐商巨賈通過長途販運貨物，從兩地間批發(fā)商業(yè)提取商業(yè)利潤，并從中形成巨額財富。唐宋以來，在山東、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等沿岸地帶，為了獲得以香料、絲綢、陶器之類世界性商品的中轉為主的遠洋貿易和以沿岸地區(qū)之間的特產品交易為媒介的沿岸貿易的所謂兩種貿易的轉讓利潤而使輸出港灣城市及其后方農村的產業(yè)蓬勃興起。海上貿易商從原來的土地所有者和商人之中大批地涌現(xiàn)出來。巨額資本集聚于奢侈品海外貿易，獲取了高額商業(yè)利潤，資本增殖為國內貿易中其他商人資本所不能企及。如“泉州揚客為海賈十余年，致資二萬萬”，“度今有四十萬緡”。③《夷堅志》丁支卷六，《泉州楊客》。以牙儈起家轉而經商航海的建康巨商楊二郎，“數販南海，往來十有余年，累資千萬”④洪邁：《鬼國記》引《說郛》卷一一八下。。海外貿易中的巨額資本，不少掌握在外國商人手中，王安石云：“今蕃戶富者，往往有二三十萬緡錢?！雹荨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三，熙寧三年七月己亥。蕃商辛押陁羅，更是“家資數百萬緡”⑥蘇轍：《龍川略志》卷五《辨任告戶絕事》，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8頁。。由此可以看出，數十萬緡可以視為海上商人資本中單個資本數額的水平。

大批的金銀緡錢集中于大商人、大高利貸者的手中，越是在大城市中，這種狀況越是突出。如北宋時的汴京，“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⑦《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八五，大中祥符八年十一月乙巳記事。。南宋的杭州也是如此，“今之所謂錢者，富商、巨賈、閹宦、權貴皆盈室以藏之”⑧《宋史》卷四三三《楊萬里傳》，第12866頁。。就是在一般城市中，也不乏擁有巨資的富商大賈，如京東路興仁府坊郭戶萬延嗣，家業(yè)錢達14 萬貫⑨《宋史》卷一七五《食貨志上三·布帛條》?！耙宦窞樽睢?，列為“高強出等戶”。而從事長途販運和海外貿易的大商人，積累的貨幣財富更加驚人。大家知道，《漢書·貨殖傳·宣曲任氏傳》時，所載樊嘉之流僅有5000 萬錢，即被稱之為“高貲”而列之于傳。而這一類的貨幣資產，在宋代士大夫看來，“似不足道”，認為“中人之家錢以五萬貫計之甚多，何足傳之于史？”⑩吳箕：《常談》。這一史實，深刻地說明了，宋代的商業(yè)資本較秦漢有了極為明顯的增長。由于大商人擁有雄厚的貨幣力量，不僅他們個人如“零陵市戶呂絢以錢二十萬造一大舟”?《宋史》卷四五九《劉永一傳》，第13475頁。鄒浩：《道鄉(xiāng)集》卷一二《呂四》。，以此進行各種活動，而在戰(zhàn)亂年份，政府財政拮據之時，往往依靠他們的支持，如宋高宗建炎年間，湖州王永從“獻錢五萬緡，以佐國用”?《皇宋中興兩朝圣政》卷四，建炎三年二月辛未記事。，從而與朝廷、官僚士大夫的聯(lián)系逐步加強起來，為商業(yè)資本高利貸資本的轉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

二、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活動

先說商業(yè)資本。宋代的商業(yè)資本是由行商和坐賈中的大商人作為代表的。這類富商大賈是由以下諸類的行鋪構成的：

交引鋪。宋代對茶鹽實行專利，以茶引鹽鈔算請茶鹽。交引鋪是這類特殊貿易形式的產物，以汴京和臨安最為集中。交引鋪的出現(xiàn)，是商業(yè)資本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金銀彩帛鋪。買賣金銀以及金銀首飾的商鋪和買賣絹帛的商鋪。穿衣是人們生活的一個基本需要，不論是在墟市、鎮(zhèn)市，還是在一般城市以及汴京等大城市中，都有這種交易，而一些大的商鋪進行大宗交易。

邸店、“停塌”之家。這是專門為客商貯存各種貨物的貨棧，在臨安城內的“停塌”還貯存保管客商的金銀。其中大的邸店、“停塌”之家也屬于兼并之類的勢力。在汴京、臨安以及重要的商業(yè)城市，都有這類的商業(yè)資本。

商人一個極為重要的特性是買賤賣貴，從這種差額中牟取高額利潤。商業(yè)資本的一個重要活動，就是壟斷城市的市場價格，“兼并之家如茶一行自來有十余戶，若客人將茶到京，即先饋獻燕設，乞為定價，比十余戶所買茶更不敢取利，但得為定高價，即于下戶倍取利以償其費”，這種情況，不是茶行獨有的現(xiàn)象，其他的“行戶蓋皆如此”。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六，熙寧五年閏七月丙辰記事。這是在既有損于貧下行戶又有損于外來的行商的情況下，增殖擴大商業(yè)資本的。可見商業(yè)資本競爭中，也是通過大魚吃小魚的辦法，使少數大商人暴發(fā)起來的。

以交引鋪為代表的商業(yè)資本，則壟斷茶引和鹽鈔以牟取厚利，使自己增殖起來。宋政府為供應西部和北部邊境上的軍需，采取了許多措施和辦法，其中之一是鼓動商人把糧草或見錢等運至邊境，根據其“入中糧草”的數量，而給以報酬。為使商人樂于“入中”，付給的價錢要比市場價格（邊境上的價格）高得多，這叫做“虛估”或者“加抬”，以饒潤商人。

作為商業(yè)資本另一種類型的代表是行商中的大商人。這種商業(yè)資本是通過大商人在國內長途販運和海外貿易而增殖、發(fā)展起來的。這是商業(yè)資本運動的普遍性的形式。通過對某些地區(qū)生產的控制而增殖起來。商業(yè)資本的這項活動有兩種形式，一是包買所有產品，另一種形式是為取得某項產品而預給定錢。商業(yè)資本采取上述形式同生產緊密結合起來，達到自己增殖的目的。大商人主要地通過長途販運大賺其錢、增至資本的。長途販運的一個明顯結果是地區(qū)差價，這個差價怎么造成的呢？ 毫無疑問是由運輸的船工、車夫等各色勞動者造成的?？聪旅娴囊粋€算式：

地區(qū)差價總額（商品數量×每一商品的地區(qū)差價）：運費

地區(qū)差價總額同運費的關系不外乎以下三種情況：差價總額小于運費、等于運費和大于運費。如果是前兩者，大商人不是無利可圖，便是折本，這兩者是違背長途販運的商業(yè)經營的規(guī)律的，因此大商人是不肯干的。只有第三種情況，差價總額大于運費，大商人才有利可圖；差價總額超過運費越多，大商人也就賺得越多。大商人在長途販運中極力在運費上打主意，盡量減少支出。因此，他們或是由自己的仆人承擔運輸，或在農閑的時候雇佃客承擔，或直接雇人販運，用這類辦法少出運費。

再看高利貸資本。在宋代官私記載中高利貸者與大商人、大地主以及品官形勢之家，并列為兼并之家。以長途販運批發(fā)商業(yè)為源泉的商業(yè)資本家、金融業(yè)者在海港城市和地區(qū)市場圈中心城市形成了巨大的財產。特別是由金融業(yè)進行的高利貸資本的積累，是當時商業(yè)活動的最顯著的表現(xiàn)。它以極高的利率貸款給小農民、手工業(yè)者以及地主、商人和官僚，在短期內獲得巨大的財富。由于從事這類典當和借貸的必須有“庫”房貯存，所以在宋代又有“庫戶”的稱號。

官員們也紛紛放高利貸。宋太宗秦州長道縣酒場官李益，大放高利貸，“民負息錢者數百家，郡為督理如公家租調”②《宋史》卷二五七，《吳廷祚傳附元載》，第8949頁。，便是著名的例證?！秹袅轰洝飞险f：“又有府第富豪之家質庫”，府第指的是官宦世家，依此而言，南宋臨安官員們開質庫的是為數不少的：“城內城外不下數十處，收解以千萬計。”③《夢粱錄》卷一三、一八。

一般世俗地主之放債取息是極其廣泛的，毋庸多說。寺院地主之放高利貸也很普遍，而且這項活動也是由來已久的?！皫鞈簟?、“錢民”則以放高利貸為其專門職業(yè)。這些人的本性是，如何盤算使高利貸資本增殖和再增值?！板X生兒，絹生孫，金銀千萬億化身”④《清異錄》卷上《人事·不動尊》。就是最好的寫照。到質庫或私人借貸錢物，都必須有抵押品，田地是最好的抵押品，因而以田契充當。以田契為抵押為高利貸者兼并土地開了方便之門。

王安石在熙寧年間對高利貸猖獗的情況有如下的評論：“今一州一縣，便須有兼之家，一歲坐收息錢至數萬貫者，此輩除侵牟編戶齊民為奢侈外，于國有何功而享以厚俸？”“今富者兼并百姓，乃至過于王公，貧者或不免轉死溝壑。”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〇，熙寧五年十一月戊午。

在兩宋三百年間，高利貸利息率具有下降的趨勢，也是值得注意的。北宋真宗、仁宗之際，歐陽修舉述當時的高利貸率為：“不兩倍則三倍”即高達200-300%。這大概是個別的事例。一般來說，高利貸的利息率是所謂的“倍稱之息”，即100%的利息率。宋真宗時任河北轉運使的李士衡曾指出：“民乏泉貨，每春取絹直于豪力，其息必倍?！雹诜吨傺停骸斗段恼肪硪灰弧独钍亢馍竦辣贰乃稳首诘剿紊褡诔跄辍懊耖g出舉財物，取息重止一倍”。③《宋史》卷三三一《張問傳附陳舜俞傳》，第10663頁。南宋高宗時，依然是“倍稱之息”：“世俗嗜利子沓貪無藝，以子貸豪取，牟息倍稱?！雹芊犊＃骸断阆肪矶秴亲恿漳怪俱憽?。《世范》云：“典質之家至有月息什取其一者，江西有借錢約一年償還而作合子立約者，（小字注：謂借一貫文約還兩貫文），衢之開化借一秤禾而取兩秤，浙西上戶借一石米而收一石八斗。”⑤袁采：《袁氏世范》卷三。從上述記載看，“倍稱之息”在兩宋居于支配地位。⑥最新研究認為目前所見城市內部的高利貸的年利率大致是在30%—100%之間。孫競：《北宋城市貧富差距與收入再分配研究》，西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版，第143-144頁。

王安石變法期間，以利息率40%的青苗錢抵制100%的倍稱之息，無疑是對高利貸的一個抑制，對高利貸率的下降起了明顯的作用。在中外歷史上，高利貸都受到了社會的廣泛譴責。袁采斥責“倍稱之息”，為“不仁之甚”。

三、集中的資本帶動社會發(fā)展

貨幣財富的增長，促使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集中。資本集中的過程既造成社會貧富兩極分化，同時也帶動社會的轉型，提高社會富庶指數。宋代經濟、社會最發(fā)達的都城、江浙地區(qū)的發(fā)展模式即是顯著的例證。但是在宋代自然條件和經濟發(fā)展起點均遠遜于江浙的福建的社會經濟和教育文化事業(yè)卻有較快的發(fā)展，南宋時期福建已是僅次于兩浙的先進地區(qū)，宋代福建的發(fā)展不是江浙地區(qū)發(fā)展的翻版，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集中對經濟與社會的發(fā)展所起的帶動作用較之兩浙地區(qū)要更大。

宋代以來，稱為閩商、閩賈、閩船的福建商人們的活動，開始為社會所注目，在商業(yè)界越來越顯得重要了。他們的活動領域，主要是海陸的貿易商業(yè)、運輸業(yè)、金融業(yè)； 同時，作為技藝人、僧侶、道士兼營的商業(yè)、農民的副業(yè)也不可忽視。當時他們主動地投身于這些職業(yè)，不外是由于人口過剩和耕地寡少，并受到了新的商業(yè)營利機會的激發(fā)?！胺踩饲槟挥?，至于農人百工商賈之家，莫不晝夜營度，以求其利?！雹摺抖嗣骷肪砣摹陡Ｖ菸褰湮摹贰叭萆倘艘挂孕≈圯d銅錢十余萬緡入洋?！雹唷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晃濠枺B興三十年。泉州一帶“朝為原憲暮陶朱”，以經商為重。并且，包括作為士大夫而發(fā)跡者的這些出身于福建的人，當向外地擴展勢力時，則以牢固的地緣紐帶在社會、經濟上相互結合起來。

唐以前的福建，是險惡的自然條件阻隔而孤立于中原的化外之地。唐中期以后，這種狀況躍然一變，在僅僅三、四百年間，福建便成了華南重要的文化、經濟的先進地區(qū)。促使這一變化的直接原因，可以歸結于長途販運、海外貿易的刺激和由于中原人口遷居南方而帶來的文化、經濟方面的開發(fā)。海上貿易的影響對于福建商業(yè)的發(fā)展是很重要的。其中泉州是具有全國意義的大港口，北宋元祐二年（1087年），宋政府在泉州設福建市舶司，南宋時期，泉州港發(fā)展為我國最大的對外貿易港口，而泉州名副其實地作為南海貿易的中樞港而繁榮起來卻是在南宋以后，《夢梁錄》載，首都臨安，如欲船泛外國買賣，則是泉州便可出洋，即江浙地區(qū)出洋亦須到泉州搭船。然而，事實上唐末以來福建沿海的貿易就已經很活躍，五代閩國通過中原王朝朝貢貿易的形式發(fā)展了公私貿易。到了宋代，福建為全國海上商業(yè)最發(fā)達的地區(qū)。宋代的沿海城市，北從京東路的密州板橋鎮(zhèn)（今山東膠縣）南到廣南東、西路的廣州、瓊州（今海南?？谑袞|南），無不留下福建海商的足跡。福建海船并溯長江而上到達鎮(zhèn)江、揚州、建康府（今南京市）等城市經商。兩浙與兩淮地區(qū)所需的香藥、生鐵、葛布、荔枝、桂圓、蔗糖、茉莉、素馨等商品，有可能主要是閩商“轉海而至”。對外貿易港口眾多。交通技術尤其是海運業(yè)的形式更加進步。福建的造船技術受到了高度的評價，“海舟以福建船為上”，航海技術也很進步。到高麗五、七乃至二十日，至溫州、明州所需不過三數日，縮短了與市場的經濟距離，形成了經常溝通分散的地方諸市場的交易形態(tài)。這樣一來，以海上商業(yè)為主的長途販運便繁榮起來了。

福建熙寧十年的商稅額約二十四萬貫，比舊稅額約十三萬貫有了顯著增加。通常遠程貿易所蓄積起來的商業(yè)財富使沿海城市和順著內陸商路的城市富裕起來，促進了城市周邊產業(yè)的發(fā)達。邵武軍行商的風氣相當濃厚，“家有余夫，則賚健往賈售于他州”。唐中期以后，在經濟上由寺院、豪族率先進行了開發(fā)，與此同時政府也從財政方面給予積極的援助，從而使土地、產業(yè)、交通路得到了顯著的開拓。首先表現(xiàn)在農業(yè)發(fā)展上，農業(yè)多種經營以經濟作物和果木種植、沿海漁業(yè)為重要，荔枝、桂圓、茶葉，白梅、烏梅、藍淀、茉莉、素馨、蔗糖為大宗商品，茶葉、蔗糖和水果生產規(guī)模很大。建茶生產地建安一帶“每歲方春，摘山之夫，十倍耕者”。從《南澗甲乙稿》載：“今造茶夫云集，逮其將散，富家大室宜招集房，假之以糧。”據宋子安《東溪試茶錄》，建安有私人茶葉作坊“茶焙”一千三百余所，假定一個條焙有一個作坊主，用三個工人，作坊主或有千余人，雇工當近四千人，這在當時是一個相當大的數字。其次促進商品經濟的發(fā)展，福建是全國發(fā)現(xiàn)宋元窯址最多的省份，以建窯、德化窯和泉州最著名。福建是著名的印刷、造紙中心、造船中心；由于產礦豐富，宋政府在建州設豐國監(jiān)鑄銅錢，為宋代四大銅錢監(jiān)之一。福建是白銀的主產地，北宋元豐年間，福建銀歲課額69，000 兩，居各路第一。

唐中葉以降，商品經濟發(fā)展、商業(yè)的繁榮，既吸引以精力、智慧謀求冒險和發(fā)財機會的商人、浮浪民紛紛集中到大中城市。也吸引中原大族名士，為追求安定與發(fā)展余地而陸續(xù)移居到福建，直到南宋，仍持續(xù)著這種狀況。而且，因雄厚的商業(yè)資本的增殖需求，又促成文化、教育、娛樂的發(fā)展與之相適應。宋代福建的教育事業(yè)全面興起，時人盛稱“宋之季，閩之儒風，甲于東南”①吳澄：《吳文正集》卷二八，《送姜曼卿赴泉州路錄事序》。。宋代福建經濟的發(fā)展，特別是造紙業(yè)、印刷業(yè)的發(fā)達，為文化教育的發(fā)展提供了基本條件。大觀、政和間，朝廷為海外商人和僑民在泉州建立“番學”。福建興學的資金有三個渠道，一是學田、二是地方財政、三是商人富豪捐資，由于經濟發(fā)展水平高，尚學之風頗盛，加上地方官的鼓勵提倡，商人、富豪捐資辦學的熱情很高。這些土地與資金由各州縣學自行管理，或放佃收租，或放貸取息，用以補充教育經費。這一做法在中國教育史上產生了深遠影響。人才輩出、學術隆盛，是文化教育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標識，據不完全統(tǒng)計，兩宋三百二十年間，福建歷屆進士人數多達6869 人，占宋代進士總數35093 人的近五分之一。其中，官至宰相、執(zhí)政者，不少于五十人，任職于中樞方面或地方者，更不勝枚舉。政治家、軍事家、科學家、文學家與藝術家，像群峰森列于宋代版圖上。就是在思想方面，閩學也領導著南宋的思想界。可以說，在宋末福建之儒風甲東南，而特別是大商巨賈居住的泉州、福州居于最先列。

四、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投資方向

首先，投資的主要對象是田產，即向土地房屋等主要不動產方面的投資。當時土地投資的盛行情況，從田價的上漲和田訟的頻發(fā)也可窺視一斑。就拿田價來說吧，北宋仁宗慶歷前后，在河南氾水縣李誠莊每畝為五貫；熙寧五年（1072），官田的赤淤地每畝為二貫五百至三貫，花淤地為二貫至二貫五百；熙寧八年（1075）前后，蘇州每畝為一貫文。典田：治平末，長安的上等田每畝為二貫弱；同一時期，明州每畝為一貫文。到南宋時候，田價暴漲，明州定海縣為二三十貫、鄞縣為三十二貫；到南宋末期，鎮(zhèn)江府溧陽縣圍田每畝十貫；淳祐前后，廣州每畝為十貫。蘇州蘇轍的別墅賣價為四萬四十貫，后來達數百萬（數千貫）。即使土地投資不是造成田價上漲的一切因素，但田價確實異常地騰貴。

馬端臨概括宋代的土地兼并時指出：“富者有資可以買田，貴者有力可以占田?！雹佟段墨I通考》卷二《田賦考》。把“有資產可以買田”放在第一位，這可見通過土地的買賣而進行的土地兼并，在宋代具有何等意義了。而“富者有資可以買田”，不言而喻，擁有雄厚貨幣力量的大商賈當然占有重要位置。高利貸者利用借債而攘奪農民的莊土（自然也有地主的莊土）牲畜向土地方面轉化，也是不言自明的。在宋代，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之間向土地方面轉化，對土地所有制形成為一個強有力的沖擊。袁采在《世范》中一再提到“貧富無定勢”，他強調“世事多變更，乃天理如此”，“大抵天序十年一換甲。則世事一變”，“今不須廣論久遠，只以鄉(xiāng)曲十年以前二十年以前以論目前，其成敗興衰何嘗有定勢？”②《袁氏世范》卷二《世事變更皆天理》。這個有力的沖擊使得地主階級的升降線頻頻地波動起來，它的升降沉浮更加明顯起來。因此在“貧富無定勢，田宅無定主，有錢則買，無錢則賣”的情況下，買占土地者主要是形勢戶、寺院、鄉(xiāng)豪等豪右大姓，但工商業(yè)者也將其商業(yè)財富轉換為土地。除了官戶、富家、吏人之外，有的商人也購買土地，從而成為外地的地主。一些老牌地主如米信、郭進的后代，也失去了田宅，從地主階級中跌落下來；而大商人高利貸者搖身一變，變成了地主階級。貨幣的力量對社會的變動起了作用。

其次，僅次于土地的投資對象是建筑物。例如，明州城外五十里小溪村的富家翁建造了門廊廳級均與大官舍相同的巨宅；出身于蜀的丞相崔與之在鄉(xiāng)里建造了壯麗的府第，于是一位豪商也仿蓋了一座分毫不差的家宅。又據載，大商家的幹仆受託代主人之子經營，利用大商的財富積累了私有財產建造了與主人同樣的家具齊全的房子。

“緣京師四方客旅買賣多，遂號富庶。人家有錢本，多是停塌解質，舟行往來興販。豈肯閑著錢，買金在家頓放?！雹邸度泵藭帯肪矶?，靖康元年正月八日條?！案蝗吮鼐铀耐ㄎ暹_之都，使其財布于天下，然后以收天下之功?！雹堋度泵藭帯肪硪话拴?，紹興七年十月?？梢娚倘说耐顿Y，是自己聚居于商業(yè)活動的中心地，通過對倉庫、旅館業(yè)、金融業(yè)、運輸業(yè)、客商的投資而進行的。還有買妾、買婢、買僮等而向買取奴隸方面的投資。以及用于古代美術作品、古董的收藏、金銀的儲藏和購買果園、山林等。

對于商人們來說，土地終究是最永久最安全的投資對象。一般民眾也不希望將金銀等貴重金屬作為財產儲蓄，而更希望把它轉化為田產。因此，還必須考慮到，這種土地投資本身既是間接商業(yè)營利的源泉，同時也包含著以多田為自豪的奢侈投資之一面。

五、地主、官僚、商人三位一體的形成

宋代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表現(xiàn)了這樣一個趨勢：同官僚、地主逐步結合，形成為官、商、地主的三位一體，在宋代社會結構中形成一個重要勢力。

第一，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的代表人物總是想方設法擠進官僚士大夫群中，借以改變自己的門第，鞏固自己的經濟地位?？婆e考試是商人向官僚地主轉化的一個橋梁。在宋代，有不少的商人是通過科舉考試而躋身于士大夫的行列中的。

許驤祖上原是商人，世家薊州，資產富殖，許驤父親請當地著名教育家戚同文培育，后考中進士，成為顯赫。這個商人家庭就轉化為官僚地主了⑤《宋史》卷二七七《許驤傳》。。做上宰相富弼的女婿，并登上參知政事的高位，因外表華麗多采而博得“金毛鼠”這一綽號的馮京，也是來自商人家庭。⑥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一〇。商人之向官僚地主轉化，首先是“讀書為士人”而后中科舉、釋褐為官，就轉化成功了。

第二，大商賈、高利貸者的又一轉化途徑是，通過聯(lián)姻而與官僚士大夫相結合。富商大賈需要的是官僚士大夫的權力、地位。而官僚士大夫則饜羨富商大賈們的錢財，富商大賈與官僚士大夫的結合，乃是權力地位與資財的結合，富商大賈便可因此“以庇門戶”，同原來的地位大不同了。這種情況似乎更多一些?；橐龅男问?，一是娶官僚貴勢之女。真宗時開封尉氏縣茶商馬季良娶劉皇后之兄外戚劉美之女，獲封光祿寺丞。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八，乾興元年夏四月壬寅。蘇州商人朱沖，是徽宗朝朱勔的父親，其家族內“弟侄數人，皆結姻于帝族，因緣得至顯官者甚眾”②《中吳紀聞》卷六《朱氏盛衰》。。大名鼎鼎的大桶張氏，在婚姻方面最為突出：“近世宗女既多，宗正立官媒數十人掌議婚，初不限閥閱，富室多賂宗室求婚，茍求一官，以庇門戶，后相引為親，京師富人如大桶張家，至有三十余縣主?！雹壑鞆骸镀贾菘烧劇肪硪??；橐龅牧硪环N形式是把女兒嫁給官僚士大夫。最受到富商大賈們垂青的是新科進士：

本朝貴人家選婿于科場年，擇過省士人，不問陰陽吉兇及其家世，謂之“榜下捉婿”。亦有緡錢，謂之“系捉錢”，蓋與婿為京索之費。近歲富商庸俗與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錢以餌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緡。④朱彧：《萍州可談》卷一。

富商大賈需官僚士大夫的權力、地位，官僚士大夫饜羨富商大賈的錢財，富商大賈與官僚士大夫兩相結合，權力地位與資財相結合，富商大賈便可由此“以庇門戶”，同原來的地位有所不同。

第三，富商大賈高利貸者之向官僚士大夫轉化的再一途徑是花錢買官。

第四，富商再一個轉化途徑是向一些有權勢的勛貴投靠，以便得到這些人的蔭庇。此外，還有一部分商賈則同官府結合起來，逐步向官商方面轉化。

當然，也有一批士大夫特別是其中的下層向商人方面轉化。宋代官員，不分文武，不分大小，大都同商業(yè)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lián)系。

通過以上轉化途徑或渠道，在兩宋300年間，商業(yè)資本、高利貸資本不斷地向官僚士大夫轉化，不斷同官僚、貴勢等勢力相結合，從而逐步形成為官僚、地主和大商賈高利貸者的三位一體，成為帝制統(tǒng)治的一個支柱。明、清兩代那些慣于附庸風雅的淮南鹽商，蒸龍烹鳳，窮奢極欲，就是與帝制國家結合，轉化為三位一體的一批官商。在他們把持的鹽業(yè)中，不但找不到資本主義的因素，而且很難在這個土壤中產生資本主義萌芽。這是漆俠先生通過對宋代經濟關系的解剖，揭示了宋代以后至明清社會經濟發(fā)展過程中難以產生近代工業(yè)文明的深層次原因之所在。

結語：“重本抑末”傳統(tǒng)經濟觀念的變與不變

周秦以降至唐，歷代政府奉行“重本抑末”的政策，士大夫及社會的經濟觀念也多是以從事農業(yè)為“本”，從事工商業(yè)為“末”，可謂根深蒂固。但是在商人蓄積財富極盛一時的宋代，當然這種禁忌也被松弛了，并出現(xiàn)了認可營利的思想。正如蔡襄之“凡人情莫不欲富，至于農人商賈百工之家，莫不晝夜營度，以求其利”⑤蔡襄：《端明集》卷三四《福州五戒文》。，司馬光之“無問市井田野之人，田中及外，自朝至暮，惟錢惟求”⑥司馬光：《傳家集》卷四五《應詔言朝政闕失狀（熙寧七年四月十八日上）》。，從事工商業(yè)可以致富這一點，統(tǒng)治階級也不能視而不見。于是便逐漸產生了憑借專制政府的力量，將工商業(yè)納入政府直接控制之下以之富國的官營工商的政策和觀點，改變了富國只有農業(yè)一途的認識。如果將宋代的禁榷制度同前代（特別是西漢）的禁榷制度進行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宋代的禁榷制度有很大改進，突出表現(xiàn)為：前代的禁榷，往往禁榷品的生產、運輸、銷售全過程都由官方經營，由于官吏的特殊身份和官僚機構的固有運作機制，造成許多弊病，結果是國家得利不多，百姓卻受到很深的傷害；而宋代官方把禁榷品的生產、運輸、銷售中一些不適合官府（官吏）直接經營的環(huán)節(jié)，轉讓給民間工商業(yè)者或普通百姓經營，這就是貫徹了所謂“官商分利”的原則。這一原則得到統(tǒng)治階層中許多人的認同。吸引商人參加到禁榷運作中來，這至遲在唐代已經出現(xiàn)，韓愈就曾提出過將食鹽零售出讓給普通商人的主張。到北宋初，發(fā)行交引，也是將一些禁榷品的零售權轉交給商人，事實上已貫徹了官商分利的原則。此后各種鈔引的發(fā)行，無不貫徹這一原則。

為了增加財政收入，官方比較注意有條件地發(fā)展商業(yè)。統(tǒng)治者認識到市舶貿易能給官方帶來巨大收益，因此對發(fā)展市舶貿易格外重視。如宋神宗講：“東南利國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昔錢、劉竊據浙、廣，內足自富、外足抗中國者，亦由籠海商得術也?！雹佟痘仕瓮ㄨb長編紀事本末》卷第六六《三司條例司廢置》，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1頁。宋高宗也對市舶貿易很重視，強調此項收入系“在常賦之外”，要戶部向他報告收支情況，且令人專門制定了對綱首和官吏的鼓勵性法規(guī)。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八三，紹興二十九年九月壬午。宋朝統(tǒng)治者比較注意商稅合理征收，經常根據實際收入情況調整各地商稅定額和稅率，調整稅卡的布局，懲治那些刁難商人、苛征商稅、敲詐勒索的官吏。

工商業(yè)者的地位有所提高，表現(xiàn)在五個方面：1.商人可送其子弟入官辦的州縣學就讀；2.被允許參加科舉考試和出任官職；3.通過向官府進納錢粟而躋入仕途；4.商賈通過交結宗室、貴戚、官員，甚至與之聯(lián)姻；5.通過為國家管理稅收，充當出使隨員、立軍功等加官進爵。宋代商人身份比較復雜。亦官亦商者有之，如王安石所說：“自非朝廷侍從之列，食口稍眾，未有不兼農商之利而能充其養(yǎng)者也?！雹邸杜R川文集》卷三九《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地主經商在于“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的致富規(guī)律，而商人投資土地，則遵循“以末致財，用本守之”的歷史傳統(tǒng)。至南宋后期，士大夫對子弟從事“末業(yè)”采取了開放的態(tài)度?！对鲜婪丁肪矶蹲拥墚斄暼鍢I(yè)》在分析作為士大夫子弟可就之業(yè)時，雖然仍將習儒登進士而致富貴視為首選，將私塾教師作為第二選擇，不得已才選擇代書人、巫醫(yī)、僧道、農業(yè)、商業(yè)、技術等則作為養(yǎng)生之計，但是在觀念上與前代視之不屑為的“賤業(yè)”相比畢竟已是有了不小的進步。

宋人的商品經濟觀念的確大為增強，“重本抑末”、“農本工商末”的傳統(tǒng)觀念到宋代受到很大沖擊。清人沈堯有一段很精彩的論述，他說：“宋太祖乃盡收天下之利權歸于官，于是士大夫始必兼農桑之業(yè)，方得贍家，一切與古異矣。仕者既與小民爭利，未仕者又必先有農桑之業(yè)方得保朝夕，以專事進取，于是貨殖之事益急，商賈之勢益重?！笔鞘裁丛蚴沟檬看蠓蚺c商人的關系大為變化呢？ 沈堯認為：“則以天下之勢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其業(yè)則商賈也，其人則豪杰也。為豪杰則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為人所不為，不忍人所忍。是故為士者轉益纖嗇，為商者轉敦古誼。此又世道風俗之大較也。”④《落帆樓文集》卷二四《費席山先生七十雙壽序》。這段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宋以后思想家、政治家的主體——士大夫對商人地位及其社會功能認識的演變。

當然，對于宋代商品經濟出現(xiàn)的對傳統(tǒng)經濟觀念的沖擊浪潮，不能估計過高，因為固然相當多士大夫與時俱進，改變了傳統(tǒng)的經濟觀念，但是這與帝制國家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奉行的“重本抑末”政策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更何況南宋后期的理學（道學）漸居官學主導地位，理學（道學）的經濟觀念依舊尊奉的是“子罕言利”“義主利從”“崇道德黜功利”“不與民爭利”等傳統(tǒng)教條，而且影響元明清六百多年。同樣對宋代商品經濟的發(fā)達和商業(yè)的繁榮也要看到本身的局限性，盡管宋代官方對工商業(yè)的態(tài)度有所轉變，但是將私人工商業(yè)同官營工商業(yè)相比較，宋代的私人工商業(yè)實際還相當脆弱。在工商業(yè)中，最有利可圖的鹽酒茶香藥的部分都被帝制國家壟斷實行了禁榷，官方占據了資源最好的礦山等。私人工商業(yè)只能啃官方遺棄的骨頭，或者投靠官方，成為官營工商業(yè)的附屬品。宋代官方實行“官商分利”原則，有意地吸引商人為其效勞。于是，出現(xiàn)了為數眾多的糧草商、鈔客、交引鋪商、鹽商、茶商等，他們都依附于官府。他們有時與官吏勾結大發(fā)國難財，成為巨富；有時又被官方變換立法而坑害，傾家蕩產。他們的榮辱興衰同帝制國家的變化緊密相關。造成這種狀況的出現(xiàn)，主要是因為：1.這種商品經濟受到政治的干預控制，不完全具有商品經濟的獨立性質。2.這種商品經濟的生產形式與流通形式往往脫節(jié)，投入市場的商品往往不具有交換價值生產性質。3.這種商品經濟的流通形式中，買者的簡單再生產和消費目的性大于擴大再生產目的性，賣者交納賦稅的目的性大于獲取商業(yè)利潤的目的性。后兩個特征也是一般小商品生產可能共有的，但以中國古代最為典型而充分。①參見葉坦：《商品經濟觀念的歷史轉化——立足于宋代的考察》，《歷史研究》，1989年第4期。而完全具備這三個特征在中國古代史上以宋代最為突出。

另外，商稅是在宋代首次成為國家財政重要來源之一的，引起學者的極大關注，認為它證明著當時社會商品經濟較之前代有飛躍性發(fā)展，不過近年來不少學者的研究表明，關于宋代商稅的問題，似應作更為周全的考慮。盡管商品交換規(guī)模的擴大是商稅收入增長的必要前提之一，但不能反過來依據商稅收入的數據來推論工商經濟與農業(yè)經濟互相之間發(fā)展水平的比例。日本學者宮澤知之在研究宋代鹽政與商稅征收關系時發(fā)現(xiàn)，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解鹽改行通商法后，全國的商稅歲入銳減一半，而且此后即便在王安石新政、全力推進賦稅貨幣化的時期也未見增長的史實，進而提出了“鹽的專賣和在沿邊取得軍糧這項國家經濟政策，決定性地制約了作為商稅課征對象的商人的活動”的看法，這個看法既明確了宋代國家巨額商稅收入的主體，是與專制國家以及獲取軍糧的財政政策直接聯(lián)系，是這些財政政策的衍生物。同時又能幫助我們理解宋代文獻將禁榷與征商視同一體書寫為“征榷”的內在含義。以往對來自社會自發(fā)性商品交換的商稅的過高估計，由此可以得到澄清。②參見包偉民：《宋代地方財政史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01-3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