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熊縝

凜冬將至
——讀三島由紀夫作品有感

文丨熊縝

■愛書之人讀書如同行山，穿越陡峭或蜿蜒的山間小徑，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才能看到遠方美麗的風景。我們常常會為足跡的重疊而欣喜，因為尋覓與分享，是讀書最大的愉悅。

天氣漸涼，該是喝熱湯的季節(jié)，按理說應該拿幾本類似伊坂幸太郎的熱血溫暖故事來讀，我卻連續(xù)讀了好幾本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他的作品氣質接近新舊年交替那會兒的季節(jié)，他的文字也仿佛預告著接下來要落雪的寒冬以及雪融后的春天。

青春漫游的自傳

一定會有人覺得，誠實的傾訴才是通往某個人內心的道路，不過一個人寫自己，有沒有可能百分百誠實？對我來說，我并不需要三島由紀夫完全的誠實，因為除了記憶的重構帶來的不確實，他的掩飾也是一種表演，也是展現(xiàn)他性格的一種方式。

《我青春漫游的時代》這本書，主要是寫三島由紀夫從少年到青年的經(jīng)歷，在異常單調平淡的少年時期，這位未來的文豪，也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孩。和許多愛做夢的少年一樣，他也曾有過征服世界的欲望，對此他自我剖析得還算清晰：“處于少年期與青年期階段的人，最喜愛自我陶醉，為了自己可以做無限的想象，包括世界的毀滅，而且幻想愈大愈好。”他的自我陶醉表現(xiàn)在曾自詡為“薄命的天才”“日本傳統(tǒng)美的最后繼承者”“頹廢派中的頹廢派”“極盡墮落的末代皇帝”“美的敢死隊”……

當然，三島之所以是三島，是因為他的有些幻想后來真的實現(xiàn)了。1944年，還不到20歲的三島由紀夫出版了處女作《繁花盛開的森林》，首印4000冊，上市一周內就售罄了。

第二年，軍隊征召令到來了，三島由紀夫因支氣管炎導致高燒，被醫(yī)生誤診為胸膜炎，因此被遣送還鄉(xiāng)。戰(zhàn)爭貫穿了三島的青年時代，也在他的作品里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在征召令到來之際，我始終感到一億玉碎的局面必將到來，因此我將每篇作品都視為遺作來寫?！?/p>

戰(zhàn)爭里，三島整天都在寫作：“每次警報響起，膽大的戰(zhàn)友仍照睡不誤，我卻抱著剛落筆的文稿，躲進了潮濕的防空洞里。我從防空洞口探出去，遠方遭受到空襲的城市景象美極了?；鹧嬖诟咦ひ归g的平原上映現(xiàn)出各種色彩，我宛如在觀賞遠方那如壯烈的死與毀滅的盛宴般的篝火?！闭緯镏挥性谶@一段，我?guī)缀跄芮宄乜吹侥莻€年輕人的樣子，他在眺望正在毀滅的城市的背影，令人汗毛倒豎，這是屬于未來的名作家三島由紀夫的青春。

《我青春漫游的時代》

不需要情節(jié)的小說

除了《金閣寺》《假面自白》這些名聲在外的中長篇小說，三島由紀夫的短篇小說也令我格外喜愛，他的短篇小說往往沒有特別起伏的情節(jié)，僅僅是文字的力量就足以讓人沉迷其中。除了文筆優(yōu)美，他對人的細膩觀察也非常出眾，不論是明星、工匠，還是老人，“三島能把筆下的每一個角色扮演得那么好，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是一個偉大的演員”。這是我寫在筆記本上的感想。

來感受一下三島由紀夫的文字吧。他寫人如畫寫意畫：“他看上去就像一件美術品，具體部位用筆極為細致，而給人的整體印象卻很單薄。他的美只是局限于細部的、仿佛被偏執(zhí)誘惑的美?！?/p>

當他寫那種沉迷的心情：“他一頁都沒有讀完，每出現(xiàn)一個神秘的單詞，就會引起幾千條聯(lián)想，陷他于千百次酩酊之中?！?/p>

三島由紀夫的比喻往往奇怪又精妙：“胎毛一般天真幼稚的好奇心”“他害怕結婚這個詞兒，一聽到這個詞兒就發(fā)癲癇病。這個詞里有著百萬富翁名字般的莊嚴、丑惡、美麗和可厭”“汽車的喇叭聲聽起來就像毫無氣力的病人在放屁，斷斷續(xù)續(xù)”……

他也會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其中有一冊無名氏X先生寫的既華麗又真率的傳記，是我最喜愛的讀物，這本書自1998年出版至1999年為止，接連重印了三十五萬六千二百一十二次。”讀到這里，不禁莞爾一笑。

在三島的小說中，他執(zhí)著地凝視著青春的不同形式：“升從這位叫佐藤的青年臉上，看到了青春的暗語。那時對于焦躁、逸樂的憧憬，對于被埋沒的青春、純潔的自我厭惡。自己的年齡和佐藤相差無幾，確實從另一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即是說，升反過來從大的鏡片那一段來窺視佐藤從正面所看的望遠鏡?！?/p>

這是《沉潛的瀑布》中的片段，其實小說情節(jié)陳詞濫調，是性格疏離冷淡的富家子始亂終棄的故事，但三島的魅力不在情節(jié)啊諸君。

三島由紀夫美學

《禁色》是一本將三島由紀夫美學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長篇小說。優(yōu)柔寡斷的青年悠一是作家俊輔藝術作品的現(xiàn)實化身，是他實踐自己所奉行美學的工具，但俊輔也將這工具奉為至寶。《禁色》將容顏之美寫到極致，但這并不是一本僅僅只寫顏值的小說。

悠一的姿容是天神級別的，第一次出場是從海邊踏浪而來，應該是比年輕的吳彥祖還要有殺傷力的存在。但他說：“別人說我美，我一點兒也不快活。我最喜歡大家稱我快樂可愛的阿悠。”

悠一大多數(shù)時候無憂無慮，他的憂慮都是作家俊輔帶給他的：被安排結婚，又被塞給別的貴婦人。而發(fā)起怒來的悠一和凡人也沒什么差別，他也會咬牙切齒地咒罵：“這幫家伙！這幫混蛋！住進三百五十元的旅館，公開地鬼混私通吧，混蛋！弄得好去營造一個老鼠窩一樣的愛巢吧，混蛋！睡眼蒙眬多多生些孩子吧，混蛋！星期天帶孩子去逛大甩賣的百貨店吧，混蛋！一直到死都去販賣健全的家庭，健全的道德、良知和自我滿足吧，混蛋！”

這段咒罵多么有趣，悠一所罵的正是普通人最平凡的人生軌跡，我想這未必不是三島本人的心聲。緊接著他寫道：“然而，勝利總在凡庸一邊。悠一知道，他自己滿腔的輕蔑，敵不過他們自然的輕蔑。”

書里有一句話，我鄭重地抄寫了下來：“身處于青春之間而觀察青春，這是很困難的事?！备魑簧硖幥啻褐械耐瑢W，是否有這樣的感受呢？至于這本書帶給我的個人觀感，我只是膚淺地覺得，三島的文字和悠一一樣，都是罕有的令人嘆服的美。老實說，就算數(shù)千字的贊美寫下來，我還是不知如何描述三島帶給我的驚嘆、共鳴和感動，畢竟，那是一個多么令人愛慕的偉大靈魂啊。

當然，三島由紀夫不是神，如果大家想看他的作品，可千萬不要從《性命出售》開始哦。這是一個忠實粉絲由衷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