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到成都市區(qū)槐樹街的巴蜀書社找童際鵬兄拿任乃強先生的《周詩新詮》,在公交車上時,我突然想起恩師劉黎明先生,他的代表作《焦氏易林校注》我還沒有認真讀過,心里頓生慚愧。我向童兄說了再買本恩師作品時,他馬上打電話給我從書庫中找來一套。
上下兩冊硬精裝,三十二開,淺黃偏白的封面書皮上印有六十四卦圖案,寓意天圓地方,下面畫的是浪花朵朵,象征人類歷史文化這條大河在傳承中濺起晶瑩的水珠。這也許正是恩師五十七個人生歲月的體現與展示,可惜太過于短暫了,令人為之惋惜,要不是白血病奪走他的生命,這晶瑩的水珠一定會更加光輝亮麗,一定會更為引人注目!
任乃強先生的學問與風采,我以前在川大讀書時只是耳聞而已。2006年4月,劉黎明先生指導我作碩士學位論文《〈華陽國志〉的文學性研究》,開題時就明確指出:“你的論文必須以任乃強的《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為版本,其他的書都不行?!薄氨仨氂梅斌w字寫你的論文,其他同學用簡化字,這是我對你特殊的要求!”于是,我按恩師的指點,寫作自己的碩士學位論文,經過一年的準備和打字,初稿送給劉老師審讀后,恩師大失所望,他讓潘虹艷師妹轉達修改意見:“電腦上粘貼的內容有點多,沒有去核對原著,在偷懶。觀念基本還可以,但花的功夫明顯不夠?!边@讓一向很自負的我,幾乎無地自容,同學們雖沒有說什么,但我總覺得占用我太多的時間去寫這死板的論文無聊到了極點,似乎除了文憑以外,毫無意義,既不能大濟蒼生,也不能造福社會,鉆故紙堆的學問還是與封建時的八股文和科舉制度相同。總之,我肚里有許多搪塞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護,少年輕狂啊。
2008年6月11日,我們文新學院的答辯會在文科樓前的草坪中進行,當時,我們看到恩師和女老師王紅開玩笑,弄得弟子們很不好意思,川師大文學院的吳明賢教授也應邀在另外一組主持答辯。7月,我從西華回到母校領學位證書,那天早上還是晴朗的,剛到川大校門口就突然下起雷陣雨,從學友游進那兒借來學位服穿上,在雨中,兄弟開車陪我到蓮池旁邊抓拍了幾張照片,雨實在太大,又怕把相機淋壞了,也就只好作罷。電話問了幾位學友是否一起邀請自己的導師聚一聚,他們多是說“劉老師很忙,不喜歡增加學生的經濟負擔,從不參加宴請聚會”,所以,大家也只好不提此事了。我想,恩師究竟是怎么想的,當弟子的不應該去妄加揣測,但一切從簡,直截了當,不拐彎抹角的作風是需要與時風抗衡的勇氣的!8月10日,我忙著舉辦自己的新婚典禮,也不敢冒昧請劉老師,何況是在郫縣舉辦婚禮,親戚好友們來熱鬧一陣子也就夠了。我們家沒有雄厚的家底支撐,招待得寒磣,闊氣排場也就全談不上了,真有點對不住來賓的盛情,還好,大家也不在意和計較什么。
與其他同學和老師交往時,常提到我的劉老師,都說他很和氣,很好相處。而某師姐說她們在恩師生日的時候,有一次曾湊錢給劉老師買了鮮花和蛋糕之類的禮物送去,待敲開劉老師住宅門的時候,劉老師一臉的不高興,當場拒絕了學生們送的生日禮物,并責令帶頭的學生拿走。完全不合常情,場面十分尷尬,當然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弟子們灰溜溜地離開。這“不合時宜”的頗為離奇的故事,讓我百思不解,怪乎?有點怪;不怪嗎?又有點意思。
我在川大讀書幾年,第一次見恩師是2004年9月,在師生見面會上,我們學生坐在靠前面的位置,劉老師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襯衣和另幾位導師坐在會議室的最后一排,會議結束后,我向他要了個聯系方式,因為是晚上,很隨便聊了幾分鐘后也就都回去休息了。
第二次見面是2004年10月國慶后,那天下午在體育館的茶館交談,恩師穿著一件灰褐色夾克衫,頭發(fā)剛剪過,鬢角間漏出幾根白發(fā),神采奕奕,黑色的皮鞋擦得透亮,十分講究。我們從四點鐘一直談到六點鐘,他問我讀過哪些書?我說喜歡看經典作品,小時候就喜歡抄寫古代的詩詞名篇,《紅樓夢》《三國演義》《哈姆雷特》也比較喜歡,對《周易》也很感興趣。我們的談話很輕松,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他問我:“《紅樓夢》你看得如何?有什么心得體會沒有?”“主要是語言準確優(yōu)美,文化厚重,我小時候就背得書中的詩文了!”快言快語的我,口沒遮攔,說出后才知道太輕率了,但要收回所說的話也來不及了。恩師輕輕地笑了一下,說:“真的嗎?你把黛玉《題帕三絕句》背一下,如何?”當時我的腦中卻茫然一片,一時竟想不起半個字,狠狠地在心中后悔起來,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又想了一下,還是記不起原文來。我對恩師此問不是很認同,因為我一直認為林黛玉的詩如果寫得很精彩的話,《題帕三絕句》是排不上號的,我也不太喜歡她的這幾首詩,反而最欣賞的是《紅樓夢》中的《好了歌注》,于是,我說道:“這三首題帕詩,我一向不喜歡,所以,也記不得。不過,甄士隱的《好了歌注》是不會忘的?!倍鲙熡中α?,還是那樣自然與和藹,說:“不礙事,你背一下,我聽聽?!碑斎唬r候就已記得的東西是真的不會忘的,《紅樓夢》是這樣,《孫子兵法》還是這樣,這一次我準確地背完了。當時,窗外正下著大雨,雨點打到玻璃窗上“啪啪啪”地響,劉老師沒說什么,只是側著頭看窗外暗下來的天色,等我背完了的時候,他還是安靜地坐在我對面,沒有回應我,似乎此時的天地間就只有風聲伴著雨聲。后來,他又說了幾句話,但我聽得不太清楚,又不好再問,只一個勁兒地喝自己杯中的茶。待到雨停后,才說分別。
第三次見面是2005年9月,我住在川大東區(qū)的第9舍學生公寓,那學期選修了劉老師負責的《先秦文學研究》,我和花志紅、許見軍等幾個學友一起到研究生院大樓的教室去聽恩師講課,但劉老師頗有高蹈隱逸的情懷,第一節(jié)下課休息時,他說:“你們幾個跑來干什么?到圖書館看書去吧!”然后是他一本正經地驅趕我們幾個來聽課的人,因為他的表情和用語十分認真,看不出是開玩笑的樣子,又一直堅持趕我們到圖書館去,所以,難為情啊,我們也不好一直僵持下去,只有提起書包閃人。這次見面是在課堂,只見他在黑板最上邊寫了十多個《焦氏易林》中的原文字,然后問我們:“這是什么意思?”膽小的學友只是埋著頭,不敢作聲,我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回答,恰好我的理解又是錯的。所以,他一下課就趕大家,教室也就基本上走得只剩下三四個人了,那幾個坐在第二排右手邊的同學我不認識,其他學友恰巧也不認識他們,以后劉老師每周上課的情況如何,我不得而知。學生們私下的評論有貶也有褒,王紅老師在《文選》課堂上還曾給劉老師開脫過,這個我不敢附和,我對恩師的教育理念甚是懷疑。
第四次印象深刻的見面是在2006年5月,其中原委,現在已記不太清楚了。恩師好像是批評人,說文憑對人沒有什么價值或者類似的話,中等身材的他和我邊走邊談,就在川大文科樓的底樓大門口,當時不知為什么,我竟然當面頂撞他,并生氣地說:“這也沒意思,那也沒意思,又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這是做弟子的大不敬,對恩師怎可如此無禮?這是我這個當弟子的淺薄,涉世不深的愚昧,即使不贊同自己老師的見解,也該好好商量,態(tài)度上絕對不應該如此傲慢和偏激?,F在,想向恩師道一聲“對不起,老師!”然而,連機會都沒有了。恩師永遠離開了我們,這是師生情緣的終結,還是現實中人們要傳承學問的殘酷,弟子唯有在讀恩師作品時似乎可以延續(xù)這種友誼,在宣揚恩師的學說之中回歸到師與徒的心靈相通。
平常的人,往往在平常的工作中不知時光的寶貴,一晃就到了2011年9月,我們午間在巴蜀書社的辦公室閑聊時,童兄才告訴我:劉黎明出身東北的名門世家,和我國當代著名相聲演員馮鞏是姑表親戚。謝謙曾在博客上說過劉老師的父親叫劉益旺,輔仁大學畢業(yè),是清末光緒年間顯赫的“京東劉家”所經營的一百多處“發(fā)”字號企業(yè)當中的長春“益合發(fā)號”大車店的少東家。大車店業(yè),就是在當時大車常年經過的大道旁、集鎮(zhèn)上開辦的旅店,主要接待大車、客商代買代賣代儲糧食等貨物為主的服務,因而大車店又稱“糧秣大車店”。所以,他們家的大車店擁有糧棧、錢莊、制粉、茶莊、紡織等多種行業(yè)及相應的分支機構,遍及當時東北各地的 “益發(fā)合”從業(yè)人數在最多時達3000人,當時長春有首民謠:
“車豁子進店,賽過知縣。大鞭子一甩,就是令箭?!?/p>
車豁子,就是車老板的意思,可見其實力雄厚、聲威遠播。后來,“益發(fā)合”在長春城里又設立了益發(fā)錢莊。再后來,“益發(fā)錢莊”與交通銀行合資在長春設立了第一個接近現代銀行組織的益通銀行,開始做油、粉工業(yè)。這樣,“益發(fā)合”在東北的金融市場上更加有名了。新中國成立后“三反五反”,國家公私合營,錯把老人家整成了“反革命”,直到1979年才平反。劉老太爺在2004年出版了一本《昨夜風》,書中就回憶了有“南榮北劉”之譽的“京東劉家”的盛衰沉浮,“南榮”指的就是榮毅仁家族,劉家就是他們家,他們家也是中國近現代民族資本企業(yè)的一段歷史見證啊。
童兄還告訴我,有一次,北京的記者曾來成都醫(yī)院采訪他臥病在床的父親,想深入了解劉家已散逸的一些歷史,當問到作為長子的劉老師“怎么看待這段歷史”時,劉老師冷冷地說:“他們老劉家的事,與我無關?!焙髞?,謝謙聽到劉老師談起這事,笑道:“你是劉家的后代嘛,怎能無關呢?”劉老師說:“臭狗屎!”……
這是絕對的事實,師弟宋汶洮可能也知道這些事兒,但我在川大讀書期間卻從未聽聞,當時我知道后,驚愕不已,半天回不過神來。
又過了一年,我從網上得知恩師的大作《焦氏易林校注》榮獲四川省政府社科研究成果一等獎。春節(jié)前的寒假,我到巴蜀書社耍,童際鵬說劉老師自己還在秋季的某一天去巴蜀書社拿樣書時和他見過面的,當時,童兄還認為他健康無病,精神也不錯。但是在2013年5月底,我從師弟王玉軍和張勇老師那兒確切得知恩師劉黎明先生去世的消息后,徹夜難眠,前前后后想起很多在川大讀書時的事兒,諸如,美女師妹,那位因課堂發(fā)言得罪某教授而補考的倒霉的師兄,有的人撈錢的手段,楊明照老師的大胡子,蒙文通先生的古史研究,中國第一臺巨型計算機在化學系那棟老房子產生等等,圍繞著母校的故事講不完,也充滿了傳奇色彩。第二天,我又打聽到劉老師追悼會的具體安排情況,張勇老師告訴我:“學校沒有通知校外人士參加,包括他的學生。追悼會主要是中文系的老師參加,有的在上課,也沒去參加?!彼?,我也就沒專門請假回川大。
在以后的兩年時光里,我無意中又聽到一些關于師娘仍然很傷感的消息。
現在,恩師去世已三個多年頭,我才讀到恩師的著作。杜志國大師兄在這本書前的敘言中高屋建瓴地介紹了歷代《焦氏易林》的研究狀況、作者、版本、與《易》象數學問題的幾個方面等,杜師兄確實繼承了恩師治學的衣缽!佇立以泣,事無成功。閔哀不已,蒙被恩德。我如不是讀恩師劉黎明先生的這本著作,還真不知世間有“蓋事雖《易》,其辭則詩”的奇書,《焦氏易林》與《樂府》為“漢詩之二大成績”。以前,我讀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也太馬虎了,居然跳過了“焦氏易林”一節(jié)而不看,這是多么浮躁和不可原諒??!
恩師劉黎明先生,如果放在整個中國學術史上來評價,也許算不上第一流的大師,趕不上王國維、啟功、饒宗頤等巨匠名家,但恩師的畢生獻給了學術事業(yè),他沒有干過“潛規(guī)則”的勾當,更沒有主動去乞討紅利,這樣的品格是配得上學者二字的,是不輸于任何一位大家的,而他的摯愛學術、卓爾不群,更是令人尊敬與贊美的。因此,他和他的作品,永不朽也!
(作者簡介:王國巍,四川省平昌縣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04級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劉黎明教授的弟子,詩人、學者,現為西華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