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占
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說“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而后工也”,后世學者稱其為“窮而后工”,把它作為歐陽修重要的文學理論主張,并將其放在“詩可以怨”的文學理論序列上進行反復研究和討論。在歐陽修晚年的“以資閑談”之作《六一詩話》中,“窮而后工”同樣是很重要的品評詩歌的標準,但是,在歐陽修選評的“窮”句中,隱約透露出一些頗值得玩味的問題。
《六一詩話》第二十三條,引謝伯初“長官衫色江波綠,學士文華蜀錦張”“自種黃花添野景,旋移高竹聽秋聲”和“園林換葉梅初熟,池館無人燕學飛”三句詩,并大加贊揚,認為其“無愧于唐諸賢”。在對謝伯初的詩句表示稱賞的同時,歐陽修對謝伯初“仕宦不偶,終以困窮而卒”的坎坷窮困的人生遭際表示哀嘆,并對“其詩今已不見于世”表示惋惜??梢哉f,歐陽修在這一條中所記述的內(nèi)容,不論是詩還是人,都是“窮而后工”之說的極佳注腳。在歐陽修的交游圈子中這樣的典型還有一位,那便是歐陽修的摯友梅圣俞,歐陽修有感于梅圣俞“少達而多窮”的人生境遇,又欣賞其詩“氣完力余,益老以勁”(《梅圣俞墓志銘》)的特點,故而才有了文章開頭筆者提到的“窮而后工”之說的出處。
《六一詩話》第十條中歐陽修同樣引錄了喜為窮苦之句的兩位詩人——孟郊和賈島的詩句,如“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等。歐陽修在此條中直言“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但是,同樣是身處“窮”境的詩人,歐陽修在對待賈、孟二人的態(tài)度上卻與謝伯初、梅圣俞有著明顯的不同。同為窮困之人,歐陽修對賈、孟二人表現(xiàn)生活窮苦、饑寒難忍的詩句流露出打趣和調(diào)侃的意味,而對謝伯初、梅圣俞的人生遭際卻充滿了同情和惋惜。同為窮困之作,歐陽修稱贊謝伯初之詩為佳句,卻對賈、孟二人之詩未做出如此的贊譽。那么,歐陽修所說的“窮而后工”之詩到底是怎樣的詩,賈島、孟郊的窮苦之詩又在何處不被歐陽修所看重呢?這個似乎有點矛盾的評價標準引出一個值得具體探討和分析的問題——詩“窮”而后未必“工”。
如周裕鍇先生所言,“歐陽修所說的‘窮是指一種政治處境,而非‘窮餓其身的經(jīng)濟狀況,因此往往表現(xiàn)為深沉的憂患意識”。與歐陽修交游之人多有窮困坎坷,仕途不暢者,歐陽修在為他們的詩文集作序或寫墓志銘時多嘆其“窮”境,贊其詩文,哀其不幸,如“在上位者久未之用”的江鄰幾,“其為文章淳雅,尤長于詩,淡泊閑遠,往往早人之不至”(《江鄰幾墓志銘》);“流離窮厄……獨不幸死”的蘇舜欽“為于舉世不為之詩,其始終自守”(《蘇氏文集序》);“知命而不茍屈……抑于一時”的仲訥,“其為文抑揚感激,勁正豪邁”(《仲氏文集序》);等等。可以看出歐陽修對這些人的仕途人生之窮表示同情和感嘆的同時又必然地稱贊他們的詩文,歐陽修已經(jīng)在仕途之窮與詩文之工之間建立起了必然的聯(lián)系。但是,《六一詩話》中所錄賈、孟二人的“暖得曲身成直身”“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等句顯然不在歐陽修所言之窮的序列,這兩句是“窮極潦倒”“啼饑號寒”的物質經(jīng)濟狀況之貧窮,并非政治處境的坎坷,且這些詩句不免給人以苦苦乞憐之感,失了君子氣節(jié)。
歐陽修作為北宋著名的士人領袖,其詩學主張既總結與提煉了個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審美體驗,又必然會引導和推動士林文壇的習氣與風貌,因此他必然要注重和強調(diào)君子人格,不但為人要如此,吟詩作文同樣如此。這種君子人格在歐陽修這里主要體現(xiàn)為“中正”“平和”。在《梅堯臣墓志銘》中梅圣俞“為人仁厚樂易,未嘗忤于物”體現(xiàn)出儒家士大夫的君子人格,“至于他文章皆可喜……至其窮愁感憤,有所罵譏笑謔,一發(fā)于詩,然用以為歡而不怨懟,可謂君子者也”,從歐陽修對梅圣俞“文如其人”的記述來看,雖然對于個人而言仕途窮困,內(nèi)心感憤,但是發(fā)于詩,行于文時要“歡而不怨懟”,追求中正平和,而不是歇斯底里。在《論尹師魯墓志》中歐陽修更是直言“窮達禍福不愧古人”,對于“久困不得其志,則躁憤佯狂,使其常節(jié)”的“接輿、屈原之輩”歐陽修是批判的,他贊賞的是“愈困愈刻意,又能恬然習于圣人之道”的謝景山之流 ,面對窮困之境,應做的不是外在的牢騷躁動,而應是求諸己心的“刻意”工夫,如此才能習于圣人之道,求得內(nèi)心的恬然平和,而這才是“窮”境之下君子應有的作為和氣節(jié)。
在歐陽修看來,“不戚其窮,不困其鳴……養(yǎng)其和平,以發(fā)厥聲”才是“窮而后工”的真正內(nèi)涵所在。因此,“窮而后工”與韓愈的“不平則鳴”之間的差異就很明顯了,一方面,“不平則鳴”是胸中“沸、炙”不平之感的抒發(fā),這些沸騰、炙熱的胸中塊壘直接落在所鳴之音上;而“窮而后工”不僅對“窮”的范圍進行了限定——仕途之窮,而且要求對“窮”進行“刻意”和沉淀,脫離掉直接的牢騷之言,雕刻并沉淀上平和之氣,使其達到“窮而不戚”“不困其鳴”,這樣才能見諸詩文,歐陽修所謂“詩人之意,責之于切則其言愈緩”就是這個道理。另一方面,不平之音應達到怎樣的情感追求、理性寄托和審美效果“不平則鳴”之說并未涉及,而“窮而后工”卻很明白地將“工”作為最終的追求。歐陽修說“工之善者,必得于心,應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至善之工必須要發(fā)自心中,然后才能見諸筆端,而不能直接述于言辭,可見求“工”首先在于求心,而在儒家 “傳心”即是“傳道”的文化語境中,求于心則是求于道,因此歐陽修說“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所以“工”的終極追求就是要達到“中正”“平和”以期與道合一。
歐陽修對于如何“刻意”和沉淀“窮”,使其歸于平和,“歡而不怨懟”也有著自己的見解?!睹肥ビ嵩娂颉分袣W陽修在得出“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而后工也”的結論之前有一段論述:“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這段話所表露出的感發(fā)層次的問題是理解怎樣對“窮”進行“刻意”的關隘所在。因“不得施于世”故士人“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這是一度感發(fā),“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這是二度感發(fā)。也就是說,首先有了情感和志氣的挫折,飽嘗了愁苦的滋味,然后看到山川草木、風云鳥獸等物類將這些情感寄托于此,并用詩歌表現(xiàn)出來。如此以來,最初的“窮”境當中產(chǎn)生的直接的牢騷怨憤就被“刻意”和沉淀了下來,流于詩文的就是“發(fā)而皆中節(jié)”的“后工”之感。顯然,一度感發(fā)與二度感發(fā)均不可或缺,沒有一度之愁苦體驗而強說愁,就是錢鍾書先生在《詩可以怨》中所謂的“不病而呻”之詩;沒有二度之寄托升華,則會少了審美體驗且缺了含蓄之美,賈島和孟郊的窮苦之詩就屬于這一類。他們往往是現(xiàn)場式地直接表露窮苦之態(tài)給人入木三分的冰冷窮苦之感,但是由于沒有對“窮”進行“刻意”和二度感發(fā),因而讀者總不能獲得一種很“愉悅”的審美體驗,這樣的“窮”有余而“工”不足的詩句讀多了也就“審苦”疲勞,顯得有些做作了,因而歐陽修不免對賈、孟二人嘲弄。
歐陽修打趣賈、孟還體現(xiàn)在他的一些詩作中,如《太白戲圣俞》,這首詩前幾句都是在講李白為人作詩之氣度恢宏,格局高遠,然而在最后卻筆鋒一轉不無嘲弄地說“下看區(qū)區(qū)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通過李白和賈、孟的對比,調(diào)侃似的直言賈、孟之詩格局和氣度狹小。通過此例也可再次旁證歐陽修對賈、孟詩作特別是窮苦之作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做作的未經(jīng)沉淀的氣量狹小的“非君子”情態(tài)是不認可的。但是,雖然如此,歐陽修對賈、孟二人在詩歌史上的地位還是肯定的,在《書梅圣俞稿后》中歐陽修認為,詩作為“樂之苗裔”漢魏“得其正始”,“宋、齊而下得其浮淫流溢”,唐之時詩人各有所得,而“孟郊、賈島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氣”,從歐陽修這段獨尊漢魏的言論中可以看出賈、孟二人雖與唐時諸人一樣未全得詩之“正始”,但也得到了一些流溢之氣,因此還是值得肯定的,所以他也會仿效賈、孟之體,做《彈琴效賈島體》《刑部看竹效孟郊體》《欒城遇風效韓孟聯(lián)句體》等詩作。
由此可見,在歐陽修心目中,詩人之“窮”有很多種,但并非所有的“窮”都必然產(chǎn)生“工”的詩,那些真正稱得上“窮而后工”的,其人,可以政治失意,可以坎坷苦辛,但決不可失了君子氣節(jié),丟了“中正、平和”的修養(yǎng);其文,可以“不見于世”,可以有不同的審美追求,但是決不能不加沉淀,困于所怨,為窮而窮。可以看到,歐陽修對“窮而后工”所做的這番限定和期待,完全符合君子人格與君子之詩的標準,這又與歐陽修儒家士子的身份與文壇領袖的地位密不可分。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