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剛

每當提到書法與人的關(guān)系，我們大概會馬上想到“書如其人”的觀點，并且可以輕松熟練而不假思索地，將書法的外在表現(xiàn)與個人的內(nèi)在氣質(zhì)緊密聯(lián)系起來。

而一般而言，當書法與內(nèi)在氣質(zhì)、人生修養(yǎng)相關(guān)聯(lián)的時候，書法內(nèi)隱的一面往往就開始被夸張了，如此，在許多人——這其中包括專業(yè)研究者——眼里，書法的全部表現(xiàn)與功能，就是平心靜氣、云淡風輕的心手合一，而書法技巧的研習亦如同高妙的宗教修煉一般，不食人間煙火，儼然成為一種心手輕柔的、內(nèi)向的、獨自進行的瑜伽之術(shù)。

這當然是頗有說服力的觀點。然而，書法的更多豐富面向甚至吊詭之處，卻被這種粗線條的處理方法忽視與省略了。

書法具備陰陽的兩面。當我們拋開成見，給予書法的陽面以足夠的重視，那么諸如書法技藝的競爭性、書法的表演性、以及書法的社交性等等現(xiàn)象，將開始在書法史的宏大樂章中躍然而出，而細心的聽眾，也許能夠產(chǎn)生對于傳統(tǒng)書法更加細致多元的感受。

當年，哈貝馬斯吸收了馬克思的理論與方法，提出了交往行為理論，這種交往行為對詩學的貢獻，是把文學藝術(shù)理解為一種交往和對話。因此，文學活動就是由世界、作家、作品、讀者所構(gòu)成的一個交往結(jié)構(gòu)。

書法的外在世界，同樣構(gòu)成一個豐富有趣的多元交往結(jié)構(gòu)。

一、迷戀

這里且從東漢趙壹的《非草書》一文談起。

《非草書》，是書法史的一個引人注目的告誡，它如同一個高懸的警告牌，時刻提醒著后來者不要掉進沉迷于書法的泥沼里。然而同時，從這篇文章里，我們可以一窺文人之書法喜好，在未經(jīng)道德雅化之前，何其生猛、直接、熱烈。

趙壹所作《非草書》是迄今為止所發(fā)現(xiàn)的，中國書法理論發(fā)展史上的第一篇書法理論文章，按照熊秉明的分類方法，我們可將其視為倫理派的典型表現(xiàn)。

《非草書》全文不長，雖然甚至不到一千字，但在書法理論發(fā)展史上有其重要地位，作為倫理派書法理論的重要篇章之一，絕對不可輕視。

唐張彥遠《法書要錄》作為書法文獻的集大成者，作者收集自古書論凡百篇，赫然把《非草書》列為首篇。然而，《非草書》卻顯得十分違和，因為反書法傾向在文中表現(xiàn)無遺，作者一點沒有打算給當時的書法狂熱愛好者留一點情面。正如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所言：“此篇專抨擊草書?！边@個歷史事實，表面看來著實有點令人啼笑皆非——書法史上的第一篇書法理論，竟然其目的是為了反書法。

在書法史的時間線索上，漢代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型時期。簡而言之，由粗轉(zhuǎn)精的過程開始了，此時，上古的樸拙特征逐漸消解并轉(zhuǎn)向，趨向于華麗流美的新書風，這自然伴隨著另一個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現(xiàn)象——功能性的被動書寫，其實用價值的唯一標準不再牢不可破，文人中主動追求書法審美的特性現(xiàn)象日漸增加。

在漢代，不同于以往的書法藝術(shù)審美取向開始出現(xiàn)，特別以東漢為更加明顯。我們不妨回到《非草書》，看一看趙壹描述的諸文人癡迷草書的瘋狂現(xiàn)象：

專用為務(wù)，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領(lǐng)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劃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鰓出血，猶不休輟。

這里，我們看到了士人階層對草書狂熱迷戀的極為生動傳神的情狀。此時，與戰(zhàn)國晚期和西漢時期諸士人對隸草、真草的看法與感受不同，漢代的士人以審美關(guān)照的態(tài)度來對待草書，并且身體力行，沉迷不已。

趙壹如此描述當時情況，所謂齔齒以上，茍任涉學，這已經(jīng)成為普遍的社會流行風氣，而在此風氣之下，倉頡、史籀這些古老的經(jīng)典范本被遺忘，大家竟以杜、崔為楷。洶涌的草書狂潮，刷新了全民對于書法的傳統(tǒng)認知。實用的牽絆，已經(jīng)在草書的廣泛傳習之中漸漸脫落，追逐書藝已經(jīng)作為藝術(shù)追求和審美向往之舉。

從《非草書》一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趙壹對草書旗幟鮮明的態(tài)度，正像其為人處世之道。與影響頗大的崔瑗、蔡邕正好相反，趙壹沒有對草書本身以及瘋狂的習草者給什么好臉色，而是異常嚴厲而雄辯的反對人們習草。從根本意義我們可以如此判斷，即趙壹的《非草書》具有一目了然的反書法傾向，對待書藝的態(tài)度恰恰是非藝術(shù)化的，因此他從未試圖從審美角度對草書的狂熱愛好者以同情的理解，與此同時，有意思的是，作為一個儒學思想的堅決捍衛(wèi)者，趙壹卻認同于書法隸屬于儒學系統(tǒng)，這一定性，客觀上又使得書法藝術(shù)的文化性格得到了適當?shù)膹娀?。趙壹的《非草書》，為何具有如此反轉(zhuǎn)的效用，非常奇怪的以反書法的姿態(tài)存在，并被人極為重視而流傳至今呢？趙壹反對學習草書又是根據(jù)的什么呢？

我們回到趙壹的《非草書》文本，看看他反對習草的三點理由究竟是什么。

首先，他認為草書非天象所垂，亦非河洛所吐，從造字的神圣根源上給予草書一擊，此外，草書“非圣人所造”，與圣賢也沒有什么靠譜的聯(lián)系。只是由于在秦末戰(zhàn)亂繁多，官書往來亦具非常數(shù)量，在軍書交馳，羽檄紛飛之際，一種新的字體，即所謂隸草隨之而生。經(jīng)過前面的論述，趙壹指出，草書產(chǎn)生的理由并不光彩照人，只不過是為了“趨急速耳”。既然是趨急速的簡化之書，因此很大程度上，草書只是一種簡陋之物，也終究非關(guān)圣人之業(yè)。文字是倉頡這些圣人所創(chuàng)造，這是儒家學說關(guān)于文字起源的經(jīng)典描述，自然也成為趙壹所引以為據(jù)的重要史實。從這個本質(zhì)上是虛擬的懷古之思出發(fā)，趙壹指出草書不具備如此的神圣傳統(tǒng)，根本不是圣人所造，所以不具備學而習之的必要性。更何況，圣人不能以此為平治天下的事業(yè)。

我們再看第二個理由，如前所述，由于“趨急速”之故，草書因而產(chǎn)生，然而這種現(xiàn)實需要如今“失指多矣”，已經(jīng)時過境遷。并且，深可批判的是，“本易而速”的草書，應(yīng)當是簡潔快速的書寫，卻變得“難而遲”，這已經(jīng)變成當時的變異的事實。

在漢代，草書大興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實際功利的需要已經(jīng)淡出，崔瑗、杜度、張芝等草書高手聯(lián)手將此種書體變成了一種新的審美范本，草書顯然已被社會作為可資玩賞的藝術(shù)品。趙壹明白一個事實，即此時的草書已由原來的實用轉(zhuǎn)化成審美，因此，固守“趨急速”的實用要求，此時亦有刻舟求劍之不妥，因此，對于張芝、崔瑗等人，趙壹并沒有大加鞭答，他采取了分而洽之的策略。趙壹對這幾個草書高手實際上贊賞有加，但是，他的贊賞非常謹慎的落實在才學之上，所謂“超俗絕世之才”，在此基礎(chǔ)上，博學徐暇，學有余力，方才游手于斯，也就是所謂的游于藝，終于能達成“后世慕焉”的美好結(jié)果?？偠灾?、崔、張子都是合格的儒門學者，他們寫草書，是“博學徐暇，游手于斯”的優(yōu)游之舉，絕對不是對書寫技巧的沉迷，這是對儒學中“游于藝”的遵循與恰當?shù)膶嵺`，然后，對后世學草者的擔心依然縈繞在他的心頭，因為趙壹“懼其背經(jīng)而趨俗”，沉迷小道而忽略了道德文章的大義，所以對于后世眾愚，趙壹干脆采取一刀切的做法，明確指出草書之技，“此非所以弘道興世也”，也就是草書在趙壹眼里，其實已經(jīng)成為障礙求道的不良誘惑。

再看最后一個重要理由，趙壹再次強調(diào)，在儒家的價值系統(tǒng)里，學習草書不能帶來實際功用。而且，趙壹言之鑿鑿，列舉出具體的論據(jù)。“且草書之人，蓋伎藝之細者耳。鄉(xiāng)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征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與考試升遷毫無關(guān)系亦無幫助。

總而言之，草書寫得再好，善既不達于政，寫得再差，而拙亦無損于治，其書藝水平高低與政治毫無千系。如此可以證明，草書以及它所代表的書藝，作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并且重要的是，在書寫的世界里，幾乎所有的正式重大的事情都會將草書排除在考慮之外。不僅如此，書法也不過是“為字”而己。所以趙壹最后給出了一個非常刻薄的比喻，他說書藝如同“俯而扣虱，不暇見天”，研習書法終究只是如同“扣虱”微不足道、甚至略帶惡心的小事情。

作為反書法的經(jīng)典文章，《非草書》的雄辯的寫作技巧，的確是文采相間，令人難忘，如此這般富有邏輯推理的文風，猶如滄海明珠，耀目于那個以漢賦文體為貴、排比與華美言辭充斥著人們藝術(shù)思想和行為的時代。文章里明顯可見的思辨性格，足以使其長流后世。

當然，從書藝本體的角度來看，他的論述完全局限在儒家實用目的這一框架里，草書和書法藝術(shù)的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是使用與否，審美特性及功用完全被趙壹忽略，因而，他對于詩人癡迷草書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原因，幾乎沒有體察。人們?nèi)绨V如醉背后的驅(qū)動力是什么？趙壹并不關(guān)心。

可以說，趙壹的儒學正統(tǒng)思想和剛正性格，產(chǎn)生了他否定草書以及書藝的理由。然而，他恰恰見證了一個書法狂熱時代的興起。

二、爭勝

漢代士人對于書法的狂熱如同一把烈火，一直延續(xù)到魏晉的朝野。

在魏晉的品評之風強勁的吹拂之下，書法水平的高低成為身份品味的重要指標：

大凡人物的相貌、儀態(tài)、神采、孝道、文筆、詩才、書藝均在品評之列，書法當然成為一個人素質(zhì)的表現(xiàn)。魏晉南北朝時期上奏尺素多為自書，君臣之間上奏批答與書法有直接關(guān)系，有一手美妙的書法，便成為時人品評玩味的對象。《淳化閣帖》中鐘繇《宣示表》、王右軍《資書表》等均是自書，《齊書·王韶之傳》云，韶儀偉，凡表奏輒自書寫等，王僧虔自書《讓尚書表》筆跡十分悅?cè)耍瑫r人比之子敬?！端螘?張茂度傳附張永傳》：“永涉獵書史，能為文章，善隸書，曉音律，騎躲雜藝，觸類皆善。又有巧思，益為太祖所知，紙及墨皆自造。上每得永表啟，輒執(zhí)玩咨賞，自嘆供御者了不及也?！薄洱R書·蕭思話傳》云：“蕭引工書，陳宣帝嘗披奏事，指引署名曰：‘此字筆勢翩翩，似鳥之將飛?！痹谥v究書法的時代，表奏尺素書法也成為一個人素質(zhì)的表現(xiàn)；反之，若書跡不正，常為人所指責?！端螘で皬U帝本紀》記載，廢帝子業(yè)為太子時，啟參起居，其書跡不謹，孝武責之曰：“書不長進，此是一條耳！”因書跡不恭而遭致訓斥，正體現(xiàn)了時人對書法價值的關(guān)注。

當書法成為一種外在的炫耀目標之時，個人書藝的高低，成為比拼風度的重要籌碼。對于書技的重視終于帶來美妙而率性的書法爭勝。

在為數(shù)不少的書法爭勝里，其實存在著一種認識的移位。書法并不是隱忍而深藏的文人修養(yǎng)積淀，而是變成一種明顯、炫目的外在標桿，衡量與標示著個人的品味和風度高低層次?；蛘哒f，在這個后代書家向往、試圖亦步亦趨的、黃金一般的魏晉時期，對于技藝與風度的強烈外在追求，遠遠超出后人的想象。

且讓我們重溫一下最有名的幾則軼事。

王謝之爭。王謝作為最為顯赫的兩大家族，同樣擁有著對高超書藝的嫻熟把控。孫過庭《書譜》云：“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后答之。甚以為恨?！?/p>

不論如伺解讀“恨”字，這其中的濃濃爭勝之心，在崇尚云淡風輕的談笑往來之中，彰顯得何其昭昭。無論是給者還是受者，都十分在意于一來一往之中，鋒芒畢現(xiàn)的書藝對峙。

羲獻之爭。作為后世最為敬仰的兩位絕世高手，這一老一少的老成與驕傲，成就了書法史上最炫目的技藝比試。孫過庭《書譜》中如此記載：“后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還，見乃嘆日：‘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nèi)慚?！?/p>

王獻之顯然迫不及待，欲超越父親的高地位。這種無傷大雅的偽裝與試探，同樣深深體現(xiàn)出王獻之在書藝上的強烈追求與抱負。這種追求，并不完全像后人所想象的一個人的反觀自心、以及閉門修習，更像是田徑場上，龍騰虎躍的群雄逐鹿。

顯然，僅僅以假亂真，模仿父親的妙跡，那不過是在父親之后的亦步亦趨。王獻之的雄心，不止于此，勝藍之青，方為鵠的。唐張l不瑾《書議》記載王獻之躍躍欲試地對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頓異真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體?！?/p>

時出新意，別具風格，王獻之的確終于做到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王獻之書法的名聲地位超越了王羲之。當時的風氣，正如陶弘景所說：“比世皆尚子敬書，元常繼以齊代，名實脫略，海內(nèi)非惟不復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p>

君臣之爭。《法書考·卷一·書譜》：“宋文帝問日：朕書與卿書孰優(yōu)？僧虔日：帝書帝中第一，臣書臣中第一。上笑日：卿可謂善自謀矣?！蔽牡奂词官F為一國之君，亦欲與大臣一爭高下，而王僧虔如此巧妙的回答，在倮全君王面子的同時，亦不愿書藝屈于文帝之下，這其中隱藏著多少對自己書藝的自豪與驕傲！

魏晉時期的這種競爭，不僅無傷大雅，而且被認為是名士風度的優(yōu)雅體現(xiàn)。當然，如果要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與漢代盛行的儒家思想及其評判標準發(fā)生動搖甚至崩壞密切相關(guān)。

魏晉玄學之出現(xiàn)，正是道盛儒衰的產(chǎn)物。正始年間，才子何晏和王弼相繼注疏《老》《莊》，“天下皆以無為本”玄學由此產(chǎn)生。談玄論道、嘯傲林泉、酒藥相助、風度相競——王戎之語：“圣人忘情，最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可以看成是對魏晉風度產(chǎn)生最好的詮釋。

而魏晉遠矣。唐代，儒學的崇高地位再度確立，清談與爭勝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再。因而，即使唐代離魏晉年代并非久遠，然而唐代士人已經(jīng)對這種技藝的競爭感到陌生，并且開始用道德的標準，對爭強好勝的王獻之加以譴責。

也就是說，盡管后世習慣將晉唐并稱，將之目為中國歷史上最為璀璨奪目的書法鼎盛時期，其實，晉與唐，盡管相距不遠，然而對于書法之道的認識，已經(jīng)有了重大的轉(zhuǎn)變。

三、式微

這種變化，從羲獻地位的變化，可以一窺端倪。

長久以來，羲獻并稱，是個不爭的事實，但孫過庭并不十分滿意王獻之的為人之道，而且，對獻之的書法亦頗有微詞。在《書譜》里，王獻之不斷受到嚴厲的批評。孫過庭的相應(yīng)評判的主要集中在三處。我們先看第一處：

“安嘗問子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當勝。安云：‘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入那得知！敬雖權(quán)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

王獻之毫不客氣，自豪的認為在書法方面，自己已經(jīng)超越了王羲之，然而謝安則不這么認為。如前所述，孫過庭作為一個典型儒學文人，對于這種有違與名教孝親的立場，自然不能認同，因此，在孫過庭看來，王獻之沒有完全繼承父業(yè)，更談不上有何超越之處。

其實，我們不妨假設(shè)，如果王獻之對于王羲之書法，只有老老實實的繼承，那么根本不可能具有歷史上的地位。實際上，王獻之也正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入古出新，守正出奇，其險峻筆意才超過乃父，并開創(chuàng)了不同于其父“內(nèi)懨”的“外拓”新風尚。由此可知，孫過庭用儒家的倫理綱常，來品鑒王獻之的書法，王獻之大膽創(chuàng)新的書法內(nèi)核，卻被孫過庭有意忽視了。

這也容易讓人想到柳公權(quán)著名的筆諫之語：心正則筆正。在儒家道德思想標準重新籠罩在書法上空之后，書法爭勝之風開始式微。

其二是：

“后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還，見乃嘆日：‘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nèi)慚。是知逸少之比鐘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p>

這是一個頗具戲劇性的故事，王羲之已經(jīng)被王獻之的仿冒之作欺騙了，但同時，也許是看到作品中的同中之異，王羲之只好用醉酒來解釋某些不常見的細節(jié)。然而，孫過庭最終，用醉酒和慚愧來顯現(xiàn)羲獻二人的水準差異，其實未能服人。

其三是：

“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p>

這是對風格的鑒別與評判。在孫過庭看來，王羲之晚年達到一種幾近完美的書寫狀態(tài)——此時，慮事周詳，心平氣和，無有偏激，亦不刻意用力，故而所做書跡，自然生動而又風格高遠。而王獻之還有之后所有的書法家則不然，盡管竭盡全力，力圖追求高妙境界，終究未能如愿，不但技藝運用不甚合理，效果不盡人意，而且在神韻和情致上，也相距遙遠。

我們從中不難看出，唐太宗品評王羲之的老路，繼續(xù)在孫過庭這里延續(xù)——把王羲之頂禮膜拜，其他任何書家、包括王獻之則被忽略、貶低、甚至無視?！白泳匆严?，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贝司湓捳f得的確有些過分并絕對化。

孫過庭受帝王品鑒影響較深，《書譜》依然沿襲唐太宗的二王觀，認為王羲之書是“盡善盡美”的代表，而獻之書則大為不妙，“如隆冬之枯樹、若嚴家之餓隸”。

我們不妨再回顧一下獻之與謝安之間，爭論羲獻父子書藝孰高孰低之事。在這個事件里，王獻之毫不客氣的認為自己“固當勝”，這種魏晉風度在當時是美好的名士風采，但時移世易，在唐代這個嚴格講求儒家道德的時代，則成為不孝的逆行與惡行。孫過庭顯然對此情緒激動，他更援引孔子學生曾參的故事，因為地方名叫“勝母里”，所以曾參就不愿前往此地，因為其名有悖于孝道。

孫過庭的道德感十分之強，在他看來，一個人立身揚名，并非為了彰顯自身，這樣是不合仁義的。正當?shù)哪康?，?yīng)當是為了彰揚父母和尊長。王獻之的叛逆性的言行，經(jīng)過這樣的道德倫理批評，就越發(fā)顯得不和諧了。

我們不妨小結(jié)一下，孫過庭揚羲抑獻，是從兩個方面入手的。其一，是從孝道出發(fā)，批評王獻之的悖禮之處；其二，從書法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王獻之“鼓努為力”，未能像王羲之一樣，志氣和平，并且，達到“不激不勵”的境界。

當然，羲獻的沉浮，可以看成是兩種審美取向的變遷之折射。

父子二人，其精神氣質(zhì)，亦成為一對“老”與“少”這一對重要相對概念的絕佳代言人。書史上，針對二王父子不斷變化的褒貶，二人地位的浮沉升降，正好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不同年代、不同個體，面對“老”與“少”時，所采取的不同審美偏好，這本身亦構(gòu)成了非常豐富有趣的觀念圖景。而與之同時，羲獻二人的作品，也成為兩種盡管區(qū)別微妙卻方向相異的審美圖式之源。

如果認同并且基于以上認識，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書史里關(guān)于羲獻父子書法水平以及格調(diào)的高低，恰恰給我們展開了書法“老”“少”觀的美妙畫卷。

這其中，可以看到三個有趣的方向：

其一、揚少抑老，在南朝相當?shù)姆秶鷥?nèi)，王獻之的成就被認為高于王羲之；

其二、揚老抑少，代表人物比如唐太宗、孫過庭；

其三、糅合老少的中和之論，代表人物是明代的項穆。

此消彼長，王獻之的書法到了初唐，開始不斷受到差評與貶低。唐太宗曾滿懷崇敬與激情的親自為王羲之作傳，而同樣是唐太宗，卻毫不客氣的用非?？瘫〉恼Z氣來描述，他所看到的王獻之書風：

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其枯樹也，雖槎枋而無屈伸；其餓隸也，則羈贏而不放縱。兼斯二者，固翰墨之病歟！

審美的取向變化只是一個原因，王獻之被貶斥，又伺嘗不是爭勝之風式微的必然結(jié)果嗎？

在唐代初葉的很長時間里，王獻之的書法因為倫理因素的制約，“有害名教”，幾乎退出了書法審美的視野，即此一端便不難看出，在儒家思想為主導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倫理道德觀念在書法審美中發(fā)揮的作用不可忽視。這個因素也是我們在關(guān)照中國書法美學的諸多問題時，不應(yīng)該忽視的。

結(jié)語

書法爭勝之風，興起與式微，折射出其后文化背景的種種變遷。而書法的這一陽面表現(xiàn)，雖已暗沉于歷史深處，卻足以成為我們一窺書法豐富圖景的一扇隱秘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