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尋思是作文的第一步重要工作,思有思路,思路有暢通時也有蔽塞時。要想思路暢通,須是精力彌滿,腦筋清醒,再加上風日清和,窗明幾凈,沒有外擾敗興,雜念縈懷。這時候靜坐凝思,新意自會像泉水涌現(xiàn),一新意釀成另一新意;如果輾轉(zhuǎn)生發(fā),寫作便可成為人生一大樂事。一般“興會淋漓”的文章大半都是如此做成。提筆寫作時最好能選擇這種境界,并且最好能制造這種境界。不過這是理想,有時這種境界不容易得到,有時雖然條件具備,文思仍然蔽塞。在蔽塞時,我們是否就應放下呢?抽象的理論姑且丟開,只就許多著名作家的經(jīng)驗來看,苦思也有苦思的收獲。唐人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的傳說,李白譏誚杜甫說:“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李長吉的母親說“嘔出心肝乃已”。福樓拜有一封信札,寫他著書的艱難,他說:“我今天弄得頭昏腦暈,灰心喪氣。我做了四個鐘頭,沒有做出一句來。今天整天沒有寫成一行,雖然涂去了一百行。這工作真難!藝術啊,你是什么惡魔?為什么要這樣咀嚼我們的心血?”但是他們的成就未嘗不是從這種艱苦奮斗中得來。元遺山與張仲杰論文詩說:“文章出苦心,誰以苦心為?”大作家看重“苦心”,于此可見。就我個人所能看到的來說,苦心從不會白費的,思路太暢時,我們信筆直書,少控制,常易流于浮滑;苦思才能撥繭抽絲,鞭辟入里,處處從深一層著想,才能沉著委婉,此其一。苦思在當時或許無所得,但是在潛意識中它的工作仍在醞釀,到成熟時可以“一旦豁然貫通”,普通所謂“靈感”大半都先經(jīng)苦思的準備,到了適當時機便突然涌現(xiàn),此其二。難關可以打通,平路便可馳騁自如??嗨际谴蚱齐y關的努力,經(jīng)過一番苦思的訓練之后,手腕便逐漸嫻熟,思路便不易落平凡,縱遇極難駕馭的情境也可以手揮目送,行所無事,此其三。大抵文章的暢適境界有兩種,有生來即暢適者,有經(jīng)過艱苦經(jīng)營而后暢適者。就已成功的作品看,好像都很平易,其實這中間區(qū)別很大,入手即平易者難免浮淺,由困難中獲得平易者大半深刻耐人尋味,這是鉛錫與百煉精鋼的分別,也是袁簡齋與陶淵明的分別。王介甫所說的“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是文章的勝境。
作文運思有如抽絲,在一團亂絲中揀取一個絲頭,要把它從錯雜糾紛的關系中抽出,有時一抽即出,有時須繞彎穿孔解結(jié),沒有耐心就會使紊亂的更加紊亂。運思又如射箭,目前懸有鵠的,箭朝著鵠的發(fā),有時一發(fā)即中,有時也因為瞄不準,用力不適中,箭落在離鵠的很遠的地方,習射者須不惜努力嘗試,多發(fā)總有一中。
這譬喻不但說明思路有暢通和艱澀的分別,還可說明一個意思,固然大半憑人力,有時也須碰機會。普通所謂“靈感”,雖然源于潛意識的醞釀,多少也含有機會的成分。大約文藝創(chuàng)作的起念不外兩種。一種是本來無意要為文,適逢心中偶然有所感觸,一種情境或思致,覺得值得寫一寫,于是就用筆把它寫了下來。另一種是預定題目,立意要做一篇文章,于是抱著那題目想,想成熟了再寫。從前人寫舊詩標題常用“偶成”和“賦得”的字樣,“偶成”者觸興而發(fā),隨時口占,“賦得”者定題分韻,拈得一字,就以它為韻作詩。我們可以借用這個術語,把文學作品分為“偶成”和“賦得”兩類?!芭汲伞钡淖髌啡珣{作者自己高興,逼他寫作的只有情思需要表現(xiàn)的一種內(nèi)心沖動,不假外力?!百x得”的作品大半起于外力的催促,或是要滿足一種實用的需要,如宣傳、應酬、求名謀利、練習技巧之類。按理說,只有“偶成”作品才符合純文學的理想,但是在事實上現(xiàn)存的文學作品大半屬于“賦得”的一類,細看任何大家的詩文集就可以知道?!百x得”類也自有好文章,不但應酬唱和詩有好的,就是策論、奏疏、墓志銘之類也未可一概抹殺。一般作家在練習寫作時期常是做“賦得”的工作?!百x得”是一種訓練,“偶成”是一種收獲。一個作家如果沒有經(jīng)過“賦得”的階段,“偶成”的機會不一定有,縱有也不會多。
“賦得”所訓練的不僅是技巧,尤其是思想。一般人誤信文學與科學不同,無須邏輯的思考。其實文學只有邏輯的思考是固然不夠的,沒有邏輯的思考決不行。詩人柯爾律治在他的《文學傳記》里眷念一位無名的老師,因為從這老師的教誨中,他才深深地了解極放縱的詩還是有它的邏輯的。我常覺得,每一個大作家必同時是他自己的嚴厲的批評者。所謂“批評”就要根據(jù)邏輯的思想和文學的修養(yǎng)。一件作品如果有毛病──無論是在命意布局或是在造句用字——仔細探究,病源都在思想。思想不清楚的人做出來的文章決不會清楚。思想的毛病除了精神失常以外,都起于懶惰,遇著應該分析時不仔細分析,應該斟酌時不仔細斟酌,只圖模糊敷衍,囫圇吞棗混過去。練習寫作第一件要事就是克服這種心理的懶怠,隨時徹底認真,一字不茍,肯朝深處想,肯向難處做。如果養(yǎng)成了這種謹嚴的思想習慣,始終不懈,決不會做不出好的文章。
(選自《談文學》,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