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賽邇

1

他又做那個噩夢了。

無邊無際的沒有方向感的虛空、冰冷、黑暗、窒息，孤獨一人。無論他如何嗚咽掙扎，都沒法穩(wěn)住自己步步踩空的身體。

朦朧中，似乎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柔絮語沒事的，賀嘉年，你看我在這里呢，沒事的。

賀嘉年再度沉沉睡去。

2

“人無完人。”這是張老師掛在嘴邊的話。

賀嘉年不以為然地扁起嘴。和其他習慣了謹小慎微的前輩不同，張老師會在課堂上公開批評學生，賀嘉年就是常年挨批的對象，“思考問題太直愣，根本不會拐彎?！币鸬紫乱魂嚫`竊的低笑。

賀嘉年放下泡沫噴槍，偷偷看了一眼安沙。

安沙沒有在笑。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里的實驗用罩板，小心地移動噴槍，修補內(nèi)層細若蛛網(wǎng)的破損。

班上七個孩子都是同齡，天資也差不多，但所處的學級并不同，上的課也就不同。而幾門技術(shù)實操課是大家一起上大課，他才得以在教室看到她。——賀嘉年上個月剛通過跳級考試，可安沙依然比他高上一級。

“有沒有在聽老師說話！賀嘉年！”

安沙的視線倏地抬起，斜斜飛過來。十四歲的少女，精致如剔透的果實，缺乏曰照而分外蒼白的臉上，一雙惹眼的眸子又黑又亮。見他依然愣怔著，唇線幾不可見地勾起。

下課后，安沙在教室門口等他。

“聽說年底有大測試的事了嗎？”

“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辟R嘉年做了個鬼臉，“我打探過了，沒人知道?！?/p>

幾個孩子無聲地走出教室，眼神淡漠地掃過兩人，轉(zhuǎn)頭彼此低聲說了些什么。

“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挖到什么消息了吧?！卑采惩麄冞h去的背影，尚沾著些固化了的泡沫的指尖，無意識地繞著耳側(cè)一縷細軟的青黑色短發(fā)。

“學級較高，不代表老師會對我們特別對待啊?！?/p>

安沙抬眼淡淡一笑，“說到學級，你今年落后了我不少？”

他不自在地向后靠去。賀嘉年現(xiàn)在還是九年級生。七人中，安沙是唯一比他高一級的學生。

“去食堂嗎？”

賀嘉年猶豫了一下，“你先走吧。我覺得……老師們好像不喜歡我們總在一起。”

“‘我們鼓勵團結(jié)協(xié)作！但不鼓勵這種明顯的小團體行為！”安沙板著臉學老師的語調(diào)，賀嘉年大笑起來。自小，安沙是唯一讓他能這樣坦然大笑的人，即便這樣的親密，并不受這狹小而嚴苛的小世界歡迎。

“總之還是小心點啦，不要影響了學級表現(xiàn)評價才好?！毙ν炅耍€是打算回教室復習一遍今天的課程。

“笨蛋?！鞭D(zhuǎn)身后，賀嘉年似乎聽見安沙小聲說。

3

他們有規(guī)律的作息時間表?！笆菫榱藦娊∩眢w，更是為了塑造你們最強大的精神?！睆男〉酱?，三餐時間固定，娛樂和學習時間固定，只有睡眠時間隨年齡漸長而更改過。

剛升入一年級，他們每天都在晚九點時，各自在單人房間入睡，早八點醒來。

那時蘇涼是七名孩童里個子最高的。下午加餐后的休息時間，他繞著娛樂室亂跑，故意踢散了安沙已經(jīng)搭好了大半的積木。

初具雛形的自走貓咪變成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積木塊，賀嘉年看不過，不知哪來的勇氣走過去推了他一把。

“笨蛋小孩幫！”比兩人高了大半頭的小男孩做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跑了。娛樂室門口，張老師和元老師都始終往這邊看著，但他們什么也沒說，更沒有走過來干預蘇涼的欺負行為。

賀嘉年知道，老師們是有意觀察孩子們的反應(yīng)。他埋下頭，默默撿起積木堆中的電動元件塊，遞給安沙。

“那家伙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別理他?！?/p>

“他才是笨蛋，”安沙仰起雪白的小臉，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燃燒，“一次入學考試又說明不了什么。下次我一定會考過他！”

“好呀，我也考過他！”賀嘉年興沖沖地說。安沙是個尤為獨立的孩子，他之前都沒有跟她說過什么話。安沙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叫他分外開心。

他想了想，把口袋里的熒光星星掏出來，“你要星星嗎？上次老師獎的，能一直發(fā)光呢。你可以黏在你房間墻上。”

安沙正垂頭把積木收攏起來。她望了望門口，臉上的憤怒表情忽然消失了?！袄蠋熥吡恕阆敫胰タ葱切菃?？”

賀嘉年有些失望，“你自己有星星？你不想要我的星星？”

“不，”她拼命搖頭，短發(fā)亂七八糟地黏在皮膚上，“我是說真正的星星。”

他不太明白安沙在說什么。他那時是班上最瘦小的孩子，安靜，順服，從不犯錯，但那天他鼓起勇氣牽起安沙的手，跟她輕車熟路地從娛樂室溜了出去。

他們一路朝教育區(qū)邊緣鉆，拐進一道道低矮無人的走廊。賀嘉年屏息靜氣，滿腹疑惑卻不敢發(fā)問。

“到了。”安沙說，打開墻壁上一道手動閥門。

——整塊墻壁無聲地分開。巨大的觀察窗外，是刺目的星星。

那些是真正的星星，沒有可愛的圓角，沒有柔軟的熒光，安放在無邊無際的純黑色背景上，稀少，疏遠，冷漠，安寧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發(fā)現(xiàn)安沙的手已被自己無意識地捏到發(fā)白。

安沙始終忍著痛，不發(fā)一聲。她抱住賀嘉年顫抖的無力身體，輕聲說，沒事的，我在這里呢，老師說太空就是這樣子，我們?nèi)祟悤ε率钦５摹?/p>

“可是，那里好黑……那里什么都沒有啊，什么都沒有……”他努力咬住嘴唇，可牙齒依然彼此打顫。

“不不，你聽我說，”安沙緊緊摟住他，緊得他透不過氣來——可他需要這樣被緊緊鉗制在地面上，不然……他就會飄到那個什么都沒有的浩大空間里去了。“那里有我們的家啊，等我們的飛船回到家，就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事了?！?/p>

那幾天，無論去哪里，安沙都一直跟在他身邊緊緊牽著他的手。

一年級就是遠航船的正式學生了，船上所有區(qū)域逐漸向他們開放，包括研究數(shù)據(jù)。安沙的房間里總是在播放各種星空資料——她對“真正的星星”有著固執(zhí)的沉迷，賀嘉年送的玩具星星只在她墻上自慚形穢地發(fā)著微小的熒光。

賀嘉年的太空物理理論成績很好，但他內(nèi)心深處仍是不喜歡觀星課，站在觀察窗前，親眼看那深不見底的漆黑世界。他的自尊，早在安沙面前碎了一地，站在她身邊總不免心虛。他們是在偉大的星際遠航船上出生的孩子，他卻在第一次面對太空時差點尿了褲子。

4

遠航船飛向人類的新家。聽說那顆路途遙遠的希望之星，是無數(shù)世代前，從億萬顆行星的探測數(shù)據(jù)中遴選出來的。

應(yīng)許之地。人們愿以雙手使其豐饒，流淌奶與蜜。

生活在教育區(qū)的七人是飛船上僅有的小孩，成人卻更少，多在工作區(qū)活動，除了兩個老師，他們很少看到其他人。

船上的人口是嚴格計劃過的。預計航程還有數(shù)百年，飛船無法提供太多生活資源，更多人被冷凍在深度休眠區(qū)。

賀嘉年偷偷跟安沙透露過自己的秘密：難過時，他會朝休眠區(qū)的方向，想象自己正在沉睡的父母會在深不可及的夢中無聲安慰他。這樣的想法太過幼稚，太過軟弱，如果被老師或其他孩子知道了，一定會在檔案上留下污點。

安沙貼上他的額頭，認真望進他的眼睛，“以后難過時，你就來跟我說。”

生活再規(guī)律，模擬再真實，狹窄的生存空間中并沒有什么余地留給溫情脈脈。周而復始的日程表，都是為了彼此競爭。每一學級是競爭，每一項課目是競爭，每一次進食與鍛煉，都是為了將其他人拋在身后。——最優(yōu)秀的學生，將成為這艘生命之舟曰后的執(zhí)舵人。

沒有合不合格一說，只有優(yōu)秀和完美之分。他們接受的教育不是娛樂競技，而是接下去的整個人生，課程很多，每一門都必須精通。跳級所需的天分與勤奮，更是不可計算。

十五歲時賀嘉年拼命完成課程，終于跳到了十一年級。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碾壓了安沙。

他雀躍著去找安沙，卻在哪里都找不到她。誤打誤撞地，他疾步路過老師辦公室時瞥見安沙正站在里面。

安沙背對門口，尚未趕上發(fā)育高峰的細瘦肩頭瑟縮著，細細抖動。他正要叫她，一個古怪的頓悟幾乎是刺痛地閃過腦海：她正在哭。

他從來沒有見過安沙哭泣的樣子。

張老師看見他，低聲對安沙說了幾句什么。她回過頭，那雙被淚水浸潤過的雙眼神色沉沉，晦暗不清。

她跟老師點頭作別，朝賀嘉年走過來。不知為何，賀嘉年的心猛跳起來——好像該尷尬的是他，是他撞見了自己不該看到的秘密。

那些淚水凝結(jié)在安沙的睫毛上，脆弱而美麗，星星般，閃閃發(fā)亮。

他拼命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我聽說了你跳級的事，恭喜了。”安沙平靜地用瓷白的手背抹去眼淚，“我不會輸給你?！?/p>

賀嘉年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是因為這個嗎？安沙，你眼里的痛苦……就為了這個？

安沙，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樣死命競爭呢？“最優(yōu)”不過是一個來自其他人的認證，一個戳印，一個稱呼，就算是送給你我也無所謂。像我曾心愛的玩具星星一樣，送給你貼在墻上，一再冷落，我也無怨無悔。

安沙垂著頭，語氣毫無波瀾，“我們是在飛船上出生，也很可能在飛船上死去的一代人。我們的選擇比這艘遠航船更為逼仄?！绻荒茏龅阶顑?yōu)秀，那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那雙黑亮的眼睛抬起來，燃燒一般，“你很強，但我可以做到比你更強。”

5

十一月的時候，不安的氣氛在班上已經(jīng)蔓延得厲害。傳聞有幾個學生已經(jīng)被找去進行了單人“大測試”，但沒人確定是哪些人、測試內(nèi)容是什么，以及他們有否通過。

無論是上課的教室、宿舍區(qū)低矮細長的走廊，還是在用餐時間里安靜如舊的食堂，一種心照不宣的焦躁感充塞了所有，空間似乎逼仄得幾乎讓人發(fā)瘋。

到某天，賀嘉年從自己房間被老師叫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猜出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雖有許多緊張，令他胃部絞緊，更多卻是如釋重負。

一路照老師在耳機中的提示前進，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來到了休眠區(qū)。

這里仍是船上學生的禁地。

重重安全門在賀嘉年面前滑開。這里很冷，目力所及處，密集的全封閉休眠艙整齊地往各個方向排開去，仿佛蜂巢。張老師站在其中一個艙體前面，背著手若有所思，看到今天的應(yīng)試者進來，沖他點了點頭。

賀嘉年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艙體的外蓋是打開的，他可以通過那寒霧繚繞的透明面板看到里面的休眠者。

……不，不可能。

他又走近了些，步子僵硬地拽過地板。他全身發(fā)冷，手心卻不覺已經(jīng)汗?jié)瘛?/p>

沒錯……那是一張和他仿若孿生的面孔，只是，比他更年長些。

“你知道我們的休眠區(qū)體積，并不足以承載進行星球開發(fā)和殖民的足夠人數(shù)吧？”張老師說，“我們船上裝載著幾十萬健康人的冷凍細胞，等待殖民星球初具雛形后解凍克隆。只有其中十五個是會被反復克隆的頂尖人才，屬尋找、檢測和改造原始星球的先頭軍隊?！?/p>

賀嘉年想說些什么，可他的聲帶此時并不肯聽從調(diào)遣。

“漫長的航行中正是武裝這十五人‘大軍的最佳時機。分批教育成人，分批冷凍，一旦到了目的地，馬上可以有足夠優(yōu)秀人才投入工作。”

“我們，都是克隆人”…，？”

“最優(yōu)秀基因的克隆人。你們都是，我也是?！?/p>

“那……為什么還要彼此競爭？誰最優(yōu)秀，不是從上一代克隆人就能看出來嗎？”

多可笑，這種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安沙倔強的眼淚。

“人類不是機器，克隆不是文件備份，”張老師嚴厲地說，“我們的任務(wù)環(huán)境復雜多變，人腦經(jīng)過了漫長的學習和修正，才可能形成對突發(fā)情況的最佳應(yīng)變機制。不同的成長過程，自然也會產(chǎn)生差異巨大的個體?！?/p>

賀嘉年看了看艙中人毫無生氣的臉，又轉(zhuǎn)身看了看四周成排的冷凍艙。他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早猜得出自己不存在什么正常的“父母”——他們七個孩子都恰好是同樣歲數(shù)，根本不可能是自然出生。但這個地方，曾給了童年的他多少慰藉，只有他和安沙知道。

“為什么要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們？”

“這也是對學生心理素質(zhì)的一項重要測試。讓我問你：即使知道了真相，你還愿意為這項不容考慮自我的事業(yè)獻身嗎？”

賀嘉年做了個深呼吸。不，安沙，我也不會輸給你。

“我愿意?！?/p>

6

大測試的有關(guān)情況，是不允許和別人交流的。

偶爾，賀嘉年在恍惚間，似乎能在四周看到前世的‘自己留下的痕跡。

那個他也會喜歡喝燕麥綠豆粥嗎？他攪弄著面前的早餐，半心半意地想著。安沙就坐在離他對面，相對無言。他很想問她有沒有通過大測試，又不知如何開口。

——嘿，安沙，你知道我們都是不斷復制黏貼過了的克隆人嗎？

——嘿，安沙，你知道我們的細胞都經(jīng)過了改造嗎？雖然有外表上的青春期，但沒有生育能力。就因為那對我們的工作來說，是多余的干擾？

——安沙，你覺得……以前的那些“我們”，會是什么樣的？會無話不談嗎？

——安沙，如果你贏過了我這一次……是不是就證明所有“安沙”，比所有“賀嘉年”更優(yōu)秀……？

正胡思亂想，突然，外面颶風般沖進一個人來。

“你們都在這里?！碧K涼語調(diào)譏諷地說，“元老師說你們都已經(jīng)知道真相了……我們都只是成打備用品之一的真相?！?/p>

一片死寂。

張老師站起身來，嚴厲地喝道：“蘇涼！控制好你的情緒！”

蘇涼笑了起來。“每個人在飛船上只會存在一個克隆體，對吧？”他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如果這個‘蘇涼沒了，你們會馬上再克隆一個‘蘇涼出來嗎？”

張老師直直望進他的眼睛，“別說傻話，你就是唯一的你?！?/p>

蘇涼甩開他想放到自己肩上的手，冷冷地后退了兩步。

“你們，都不生氣嗎？”蘇涼雙臂攤開，漂亮的五官被盛怒揉作一團，“為什么你們不生氣？！”

賀嘉年下意識望了安沙一眼。安沙仿佛感應(yīng)到了，也向他看過來。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捕捉到了一絲少見的慌亂，但他想不出那意味著什么。

一周后的飛船外殼保養(yǎng)實習任務(wù)，蘇涼沒有回來。

只是一次慣例的太空行走，他們已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而這次，掛住蘇涼的固定繩鎖扣壞了，檢測結(jié)果是物理撞擊，可能是太過細小而未檢測出的太空碎片。

蘇涼漂向茫茫虛空時，通訊線路里一片寂靜，并沒有呼救聲。

“恐怕通訊器在碰撞瞬間也損壞了?！痹蠋熣f。

那晚，賀嘉年從噩夢中醒來，輾轉(zhuǎn)反側(cè)，再無法入睡。

夢中，固定繩松開而漂離的是他自己。飛船的燈光在漆黑的巨大背景上無聲遠離，化作一顆冷漠的星星，終至消失。他在空無一物的無盡虛空中漂浮，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包括自己的呼喊聲。他像是暴風雨里失去了控制的舢板，在狂風中無助打轉(zhuǎn)的枯葉。

他死死咬著牙，命令自己停止顫抖。不知何時，黑暗中傳來溫軟而熟悉的呼吸聲。他一驚。

是安沙，他倆從小就有對方房間的進出權(quán)限。“賀嘉年……”她輕輕呼喚，像是黑暗里自空中灑下的星星微光。

賀嘉年摸索著握住她探過來的手。“我睡不著。”

安沙沒說話，只是手上更用力了些。她當然懂，她懂他一切深埋的恐懼，自小便是。

“我一直忍不住想，可能他是故意沒有呼救的，又或者，他是有意……”他說不下去了。蘇涼是那么驕傲的男孩。

安沙半擁著他的肩膀，額頭相抵。他的恐慌已無所遁形，但他不在乎，他需要安沙。

“賀嘉年，你知道嗎？從地球看到的星星，一點也不可怕，”她說，“就像你以前送我的玩具，又可愛，又溫暖?！?/p>

“我，沒見過……”

“我會讓你看到。”安沙輕拍他的頭發(fā)，“我發(fā)誓，一定讓你看到那樣的星星?！?/p>

原來是這樣。沉沉墜入安眠前，賀嘉年模糊中忽然意識到，長久以來他沒有慌亂，沒有絕望，是因為站在他身邊的還有安沙。他從不孤獨。

人類生來就該被重力穩(wěn)穩(wěn)固定在大地上。太空中沒有錨，一切都缺乏安定感。

而安沙就是他的錨。

只要安沙在身邊，他就不會飄到那空無一物的黑色虛空中去。

7

第二天，賀嘉年醒來時，握住他的手哄他入睡的人早已離開。

他在模擬室遇到安沙。巨大的行星構(gòu)造模擬在她蒼白的皮膚上閃耀，繁多的土壤化學數(shù)據(jù)來回躍動。他叫了幾次，全神貫注的女孩子才聽到。

與那雙深黑色眸子相對，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呃，我想說謝謝……還有對不起，”他轉(zhuǎn)開了目光，假裝旁邊那些化學符號和數(shù)字無比迷人，“萬一你不遵守就寢時間的事被發(fā)現(xiàn)，會被記大過吧……”

有什么古怪的小妖魔鉆進了他胸口，正用細小的手指捏弄他的心臟血管。這種感覺全然陌生，叫他手足無措。

“你不會認為我連預先把門禁系統(tǒng)記錄改掉的技術(shù)能力都沒有吧？”

他一愣?！鞍〔皇恰?/p>

“我沒那么笨，”安沙淡淡地說，“用不著謝我。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很多作業(yè)要做?！?/p>

……可是，我以為我們還有很多話可說？

安沙沒有回頭。傻傻站了一會兒，賀嘉年終于幾乎是踉蹌著離開了模擬室，雙眼干涸而滾燙。

那個小妖魔，還有無數(shù)尚未明狀的東西，就那樣死在了賀嘉年心里。留下一堆粘稠而透明的遺骸，像是眼淚。

十七歲過大半時，賀嘉年終于修完了十二年級，自教育區(qū)畢業(yè)。

而那時的安沙已經(jīng)做了半年實習船員。她早已以完美成績畢業(yè)，獨自一人告別童年與少年時代，也告別了他這個曾經(jīng)的幼稚朋友。比之不靠譜的少年同伴，和上一輩船員待在一起工作、學習如何爭取船長職位顯然更有趣味。

——那是當然，安沙從來都比他早熟得多。

她的刻苦，只讓賀嘉年更為不甘，也更為疲乏。

安沙，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同期六人的實習期結(jié)束時，所有人都認為安沙會是接任的船長。上一期的船員和老師都將進入深度休眠。二十年的訓練加上二十年的船員生活，他們已經(jīng)成熟，可以做漫長的休息，等待醒來后架構(gòu)一個新地球的新任務(wù)了。

然而就在交接儀式的不久前，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叫賀嘉年差點砸了手里的螺絲起子。

將接任下屆船長的，是他。因為安沙即將去執(zhí)行一個遠航探測任務(wù)。那是針對某個可能的宜居行星的探測。路程加上調(diào)查、測試，估計至少需要三十年，那時的遠航船早已駛離，以探測飛船的能力無法追上。

換言之，安沙要獨自去往那茫茫虛空深處，再也回不來了。

8

探測任務(wù)執(zhí)行者在對方自愿的情況下，有權(quán)指派副手，可安沙選擇孤身上路，誰也不帶。賀嘉年提出了單方面申請，果不其然被立刻駁回。

她就是這樣高傲的混蛋。

出發(fā)前，安沙對他一直避而不見。賀嘉年想在艦橋、食堂……隨便什么地方都好，抓住她，把她狠狠按在墻上，逼她聽進那個要把他的四肢百骸燃燒殆盡的問題：為什么？安沙，為什么？

然而，一直有個尖利的聲音在他腦后嘲笑——你有什么資格去質(zhì)問她？你想得到什么答案？而這答案又能改變什么嗎？

那叫他夙夜難安。

安沙的出發(fā)儀式同時也是他的就職儀式，他從前輩手中接過了代表責任的胸章，起誓必不負全人類所托。張老師的表情極為欣慰，卻也有些許悲傷。

看來安沙為這次任務(wù)訓練得很辛苦。她更瘦了些，仿佛一尊由纖長有力的肌肉和光滑發(fā)亮的皮膚組成的原始神靈，或是一頭年輕的豹子。

他們兩人禮貌性地握了手，那溫度淡薄得近乎于無，什么也沒說。安沙上船前給了他一個微笑，然后轉(zhuǎn)頭，去看即將橫亙在她腳下的漫漫黑色長途。他忽然想起童年時，安沙偷偷帶他去看星星的那次。

他不加思索地走過去，擁住那制服之下的纖細肩膀，“安沙，一定要保重?！?/p>

安沙顫抖了一下。她短暫地將臉埋在他胸口，然后輕輕拍了拍賀嘉年的背，轉(zhuǎn)身離去，被那艘狹小而脆弱的探測飛船吞入。

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現(xiàn)在賀嘉年的心臟——原來那個小妖魔從來沒有死去，它要折磨他，直到宇宙盡頭。

這晚，他躺了很久也無法睡著。他的頭很重，身體卻似乎輕到要飛起。第二天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作為新繼任的領(lǐng)導者，他實在不該如此。

躺到早上，他才終于甘心放棄，起身翻看文件。忽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收到了一則延時提示的私人留言。

是安沙在自己房間內(nèi)的錄影。

他好久沒能這樣專注凝視她的模樣。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新剪的短發(fā)，短過頭了，但這根本無損她的美麗。

她的眼睛，曾是屬于賀嘉年的星星。

“賀嘉年，你還好嗎？”

不好。你不在了，我怎么會好？我的錨不在了，我就快飄走了，飄往不知何方。

一個停頓。她苦笑了一下，“我才發(fā)現(xiàn)，二十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把對方稱為‘朋友過……個人覺得我們算是吧。我可以叫你朋友嗎？”

“賀嘉年，”她稱呼他的名字，仿佛在舌尖上品味一抹虛無縹緲的嘆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這一生，只有你。我想對你說聲抱歉。”

安沙騙了他，騙過了他整個懵懂的少年時代。十五歲的她在辦公室痛哭的那天，就已經(jīng)從張老師口中確認了她的疑惑：他們在前往目的地的路途中，無意中檢測到另一個可能的宜居星球。遠航船其實早已偏離航線，只為進入探測飛船的航程區(qū)域內(nèi)，而她通過長期觀星，發(fā)現(xiàn)了這個異常。

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絕不能放過，可遠航船上沒有針對這種情況的無人探測設(shè)備，載人任務(wù)無可避免。而他們這一期學生的培育和選拔，就有意針對了探測任務(wù)的執(zhí)行者。

“我只有兩個選擇，或者希望你失敗，或者……確保超過你，讓你沒有做執(zhí)行者的機會?！?/p>

賀嘉年忽然明白了張老師眼中的那一絲復雜的悲傷。他給他的評語一直是多么精準?。核乃伎紗栴}從不會拐彎，無法看到簡單表象下的暗涌。安沙的聰明和隱忍，都虛擲在了他這個笨蛋身上。

安沙又沉默了一陣。她摘下墻上的玩具星星，指尖輕撫過那柔和的熒光。

“我知道，只要我開口，你就會跟我走。但副手與否，我都不能讓你去那種地方?！彼χ鴵u頭，“你又聰明，又好勝，可你不適合那種……什么都沒有的地方……”

賀嘉年瘋了一樣沖進安沙的房間。

他們童年時曾一同游戲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一些簡單的標配家具，白色的墻壁和床架，白色的櫥柜。安沙消失得那么徹底，今后住進來的孩子完全不會意識到她曾經(jīng)的存在。

“我想送給你那些我們只在故事里聽過的美麗事物。我想送給你朝陽，送給你雨滴，送給你喧鬧的人群，送給你極地松林上的積雪，雨林河流上的閃光，和金字塔上的夕陽……我想送給你這世上所有、所有的東西。

“雖然我們僅有的世界太荒蕪，無法滿足我慷慨的愿望，但至少還有星星?！?/p>

賀嘉年撫著現(xiàn)在空白一片的墻壁，再也忍不住哭泣。

安沙把那些玩具星星帶走了。

安沙把他的一部分靈魂也帶走了。

“我查證過了，我們前往的那顆行星上的大氣結(jié)構(gòu)很適合觀星，繁星會像我們離開的故鄉(xiāng)一樣美——完全沒有威脅感的安穩(wěn)之美。

“對不起，不能送給你我想送給你的那些禮物。

“替我好好欣賞夜空上的星星呀，賀嘉年，然后安度一生。”

9

賀嘉年去教育區(qū)看望過小朋友幾次。他是親和型的船長，會回答小朋友們很多關(guān)于遠航船的古怪問題。

這一批的小孩子里，有小小的蘇涼，和小小的安沙。小蘇涼是個活潑卻性格隨和的孩子，和他的“前任”很不一樣。小安沙依然聰敏、細致，她毫無陰霾的笑容跟她很合適。

她依然喜愛星星。

賀嘉年參與了第一次觀星課。小安沙興奮地趴在觀察窗上，一瞬不瞬地望著迫人的太空，毫無懼意。賀嘉年時隔多年地感到了心虛的羞怯，在被扯動衣角前，都沒意識到小安沙站在了自己身邊。

“長官，我有事問你。”

“什么事？”賀嘉年蹲下身，有些好笑地盯著眼前一臉認真的小孩。

“我長大后可以接任你的船長嗎？”

賀嘉年頓了頓?！爱斎豢梢?。”

瓷白的小臉一下子亮起來。賀嘉年點點頭。

小女孩開心地往同伴的方向跑去，忽然停下腳步，又折返，從口袋里認真掏出什么東西來，塞在他手里。

“這是老師獎勵的，送你?！?/p>

賀嘉年張開手，是一顆發(fā)出熒光的玩具星星。

見他久久沒有回話，小女孩著急地說：“我還有很多哦，一顆一顆地貼在墻上呢。你也可以貼在自己房間里，會很漂亮?！?/p>

“……謝謝?！?/p>

你錯了，我不會再害怕星星了?？粗@奇地凝望窗外的孩子們，賀嘉年在心里，對往日的那個安沙說道。

曾經(jīng)，安沙是他的錨，現(xiàn)在知道了安沙就在那黑暗深處，那黑暗便也不再虛無空茫。當他看向群星閃耀的太空，他看到的是故人溫柔的眼睛。

——安沙，所有的星星，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