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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風吹落星如雨

        2017-04-13 20:29:19左岸楓染
        南風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王府王妃

        左岸楓染

        初春的細雨籠罩著江南溪州,生意清冷的長街上,唯暮雨樓前排起了買酒的長隊。

        蕭雨立在二樓上卷起珠簾向下望,目光停駐在一個身穿素白長裙的女子身上,正巧那女子仰頭欲飲一口酒,兩人目光相接時俱是一愣。

        “黛月姑娘,你怎么來暮雨樓了?”蕭雨斟一杯茶遞給黛月,客氣地笑著,眼底卻一派淡漠。

        黛月握住茶杯,聲音難辨喜怒:“回來看看蕭雨姑娘是否安好——原是守著溪州城最好的酒樓,過得風生水起呢……”她一頓,抬頭看向那個倚在窗邊的單薄女子,“今日是他的祭曰?!?/p>

        蕭雨避開黛月的灼灼目光,仿若未聞般一笑,伸出蔥白手臂去接細雨,露出腕間一只破了小口的玉鐲,“姑娘嘗著蕭雨新釀的酒,味道如何呢?”

        黛月看向那個消瘦背影,沉默半晌才回答道:“唇齒留香。”

        蕭雨自顧自一笑,輕聲說道:“這酒也有一個同樣唇齒留香的名字,忘前塵?!?/p>

        也許是因初春雨寒,黛月握住茶杯的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她幾番咽下嘴邊的話,終究忍不住問道:“你還是什么都記不得?”

        蕭雨靜靜搖搖頭,聽身后的女子長嘆一聲后離去。她靜靜望著那個素白色的背影,漸漸消融在無邊煙雨里,直到暮雨初霽,直到茶水轉(zhuǎn)涼,蕭雨頰邊才劃下兩行清淚來,她喃喃自語:“碧云……我縱便是記得,又能如何呢?星橋再也不會回來,再也不會?!?/p>

        蕭雨是在五年前相似的一個春天,受傷失憶的。頭痛欲裂的她在暮雨樓中醒來,緩緩側(cè)過身子,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霍星橋。

        晴空里一輪明月,月光將窗邊頎長挺拔的人影,勾勒得如從畫中來。

        “你是誰?”她喘著氣,半晌才吃力地吐出這幾個字。

        霍星橋聞言驚愕地轉(zhuǎn)過頭,看到榻上女子明亮的雙眼,立即失魂落魄地狂奔過去“你醒了,你醒了?”

        雙手驀地被那劍眉星目的男子握住,她雙頰一紅別過視線,清咳兩聲又問一遍:“你是誰?這兒是哪兒?”

        不大的廂房驀地安靜,靜到她聽到他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而后藏起千般情緒告訴她,他名叫霍星橋,是怡南王府的二公子。這里是暮雨樓,他經(jīng)營已久的一家酒樓,而她則是這里撫琵琶的樂師,前日不意從閣樓上摔了下去,撞傷了腦袋,所以記不得舊事了。

        她在他溫柔的聲音里有些沉沉欲睡,她下意識攥住他搭在榻邊的袖子,聲音輕輕“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霍星橋聲音暖暖:“你叫蕭雨,‘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的蕭雨……”

        大病抽身而去已是夏末,參天的槐枝探進窗來,已有黃葉摻雜其間。

        蕭雨養(yǎng)傷的幾個月里,她再未曾見過霍星橋。這曰實在無趣,蕭雨見傍晚來給她換藥的醫(yī)女抿著嘴不愿搭理她,又瞥一眼未閉緊的梨木門,輕盈起身裝作去取桌上的水喝,趁著醫(yī)女低頭擺弄藥壺時,提起裙擺便向外

        “哎呀——”撞上一堵溫軟人墻,她抬頭,正好對上滿眼愕然的霍星橋。

        綺麗霞光在那個一身青衫芝蘭玉樹的男子身上漫灑,記憶之中有個同樣光芒萬丈的身影,蕭雨有些眩暈的抱住腦袋。

        霍星橋不動聲色向后退一步,避過蕭雨疑問滿滿的眸子,手卻仍隔著長袖扶著蕭雨,他看向追出來的醫(yī)女皺眉道:“連個病怏怏的小姑娘都看不住?”

        不等那醫(yī)女惶恐認罰,蕭雨伸手扯住霍星橋袖子道:“整日關(guān)在屋子里混吃等死,好人都能悶出病來,何況我這能蹦能跳的小姑娘?”

        她說著,怕他不信般踮起腳原地旋了幾圈,果不其然,兩眼冒星地跌在霍星橋懷里,她立即便沒了氣焰。

        彩云漸漸褪去,夜幕四合里霍星橋的雙眸像天邊最美的銀星,他終究在她倔強的目光里無奈一嘆,那語氣著實寵溺:“好,準你出這院子——琴房在這條走廊東邊盡頭,隔壁便是我的書房?!?/p>

        霍星橋待她著實溫柔。

        她受過傷加之數(shù)月不練,撫上琵琶弦時聲如鋸木。屋里的樂師們皺著眉不言語,倚在門邊的他卻一派笑意。

        她又羞又惱,扔下琵琶扭過身去,問他笑什么,他卻走過來輕輕抱起琵琶,輕攏慢捻抹復挑,行云流水。

        彈罷一曲他挑眉問她如何,她笑瞇瞇的點頭,“真好看!”

        “你呀。”霍星橋正欲抬手揉揉那小姑娘的額頭時,一串清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剛才那一支琵琶曲,可是蕭雨姑娘奏的?”

        蕭雨抬眸,正瞧見那個丹唇貝齒的黃衣女子,身姿裊娜地走到霍星橋身邊來。

        “我是黛月,”黃衣女子沖蕭雨爽朗一笑,近看時更是個模樣嬌嬈的美人,“插科打諢的黛月!”

        她此言一出逗樂了滿屋子的人,蕭雨瞥一眼霍星橋看向黛月時直達眼底的笑意,心底驀的一頓,低下頭道:“我時常在后院里聽到前樓有位唱‘踏歌的姑娘,每每都是滿堂喝彩,想來便是黛月姑娘吧?”

        黛月微微一怔,旋即應聲點頭,又聽蕭雨輕聲說道:“方才那一曲并非我奏的,是星橋?!?/p>

        “呦,”黛月聽到那句“星橋”時眸中劃過微不可察的情緒,她好整以暇的看著霍星橋,“樓主何時改行做起樂師了?我聽著方才那一曲很好,不若樓主幫我填了詞,贈我一首新歌?”

        那螓首蛾眉的女子近乎撒嬌地央求著霍星橋,泯然眾人的蕭雨立在起哄的人群里不知所措,她強自鎮(zhèn)定地笑著,看著黛月拉起霍星橋的手,兩步消失在門邊。

        他原是待誰都這般溫柔,對黛月姑娘尤甚。

        蕭雨這樣想著,殊不知那暖融融的男子一轉(zhuǎn)過回廊便抽出了手,蹙緊的眉頭藏著難言的隱忍,他轉(zhuǎn)過身對黛月淡淡道:“你不必這樣我也明白……我只是忍不住想看看她?!?/p>

        蕭雨第二次看見黛月,是在霍星橋的書房里。

        準確地說,那只是一幅圓月靜掛梧桐梢的水墨畫,落款“黛月如美人”五字,龍飛鳳舞,仿若書寫過千萬遍。

        “你在看什么?”

        霍星橋溫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自知被捉了現(xiàn)形,蕭雨倒大大方方捧起畫仔細賞道:“畫工不錯,題字差了些——怎能是‘黛月如美人,我瞧著分明‘黛月是美人嘛?!?/p>

        身后突然沉默,初秋的蟬鳴已寥寥,但此刻聽在耳里卻如同擂鼓,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轉(zhuǎn)身,卻被猝不及防抱了滿懷。

        她埋在他胸前,他身上仍有夏天的淡淡荷香,霍星橋附她耳邊聲音微微顫抖:“你記起來了?”

        蕭雨一頭霧水地搖搖頭,輕聲問道:“記起什么?”

        霍星橋一怔,立即松開手轉(zhuǎn)過身去,“你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是我失禮了。”

        秋風涌進房門洞開的屋中,蕭雨凝望著霍星橋倉皇逃走的背影,一陣難以言說的酸楚在心底蔓延。

        她有時當真很怨怪這樣的自己,憶不起舊事便不憶,卻又放不下這個似曾相識的人。

        她也怨怪霍星橋,分明留戀著黛月姑娘,偏偏總要來撩撥心如止水的她。

        總要她生出一些錯覺,仿佛自己便是那個溫柔男子藏在心底的心事。

        蕭雨一直以為霍星橋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知愁的王孫貴冑,整日只知詩酒花茶,長居暮雨樓中直修出一身仙氣來。

        而那些他諱莫如深的事,她還是聽黛月說起的。

        那是七夕前一天,蕭雨如舊提著小籃在后院采摘紅豆,霍星橋愛吃甜食,秋里紅豆糕最是好味道。

        “我有時真是羨慕蕭雨姑娘?!?/p>

        蕭雨抬頭,看見方唱罷一曲,穿著一身如火長裙的黛月倚在廊下,柳眉斜入鬢、櫻紅點絳唇,那是個一年四季都能與天爭艷的女子。

        蕭雨清淺一笑,收回目光仍一心一意摘著枝頭紅豆,“這暮雨樓里誰人不贊黛月姑娘,遐邇聞名有傾城之姿,”蕭雨側(cè)身去摘另外一枝,避開黛月的視線,“還獨得王府二少爺恩寵,如今怎反來羨慕我呢?!?/p>

        “王府二少爺?”黛月一挑秀眉,看著那個滿目茫然的女子并非言出尖酸,只得撇撇嘴,向她講起霍星橋的舊事。

        霍星橋本是老王爺霍英膝下長子,只因庶出又迫于出身宰相府的王妃施壓,在嫡長子霍云松出生前,他都被關(guān)在不能見客的后院里,出身平頭百姓的母親體弱早逝,于是這沒人管顧的孩子,守著一個十步見方的小院整整四年,早熟得讓人心疼。

        王府護院肖良可憐這孩子,私下里教授過霍星橋不少防身武藝。每每買來好吃的甜糕,那小少年總會抬頭暖暖地叫他一聲肖叔,笑得灑脫又堅忍。

        然而事故發(fā)生在霍星橋十六歲那年的七夕,月亮被鉛云吞噬,夜色濃稠得幾欲掩沒真相。

        那晚服侍世子的老奴在煙花四起時趁亂摸進后院,雜草叢生本就易燃,何況那老奴還撒了幾大包火藥。

        是啊,庶出少爺后院玩火自焚,怕掬一把同情淚的人都沒有,這偌大王府,一向冰涼得可怖。

        為看煙花早早便爬上院中參天梧桐的霍星橋,冷冷看著火苗一點點竄起,看著那老奴望著熊熊大火滿意一笑離開,這才站起身向尚未著火的府墻縱身一躍,卻不料此間因吸入過多煙氣,體力不支滑下高墻摔在王府外,正好暈倒在一樹灌木叢里,死里逃生。

        而當翌日霍星橋踉踉蹌蹌再回到王府時,才聽說肖良為尋他已葬身火海,尸體都己成焦灰。

        那天他跪在廳中,聽上座里父親訓斥他頑劣不思讀書,如今連院子都因他貪玩被燒了,以后豈不是要揭竿造反;他瞥一眼端坐一側(cè)一派悠然的王妃,錦衣華服下蛇蝎心腸,憶及往日總站在他身后那個善良的肖叔——卻是不在了。

        那天霍星橋一改往常沉默寡言的模樣,騰的站起身將手一伸,一副紈绔子弟的做派:“既然父親已知曉星橋種種劣跡,不若直接給我黃金千兩教我老死在溫柔鄉(xiāng)里,兒子必感恩戴德!”

        老王爺氣極,舊事涌上心尖破口便罵:“你母親當年如何的溫婉賢淑,怎的養(yǎng)出你這樣的紈绔膏粱!去賬房拿了錢,滾出怡南王府!”

        “慢著,”一語不發(fā)的王妃突然叫住大搖大擺往外走的霍星橋,濃妝之下一雙眼深藏毒辣,“出去了也別忘了你王府少爺?shù)纳矸?,別給你父親,還有你世子大哥——云松,丟人?!?/p>

        “人都道溪州城里屬王府二少爺霍星橋最逍遙,坐擁最好的酒樓曰進斗金,卻不知他要管自己的弟弟叫一聲‘兄長,有家歸不得,還整日的提心吊膽?!摈煸略挼轿猜曉絹碓捷p,因為即便透過叢叢紅豆,她也注意到那個恬淡的綠衫女子,清麗的面頰上早已遍布淚痕。

        是日,七夕。

        暮雨樓賓客滿座,卻滿滿當當都是女客,也是一副奇景。

        姑娘們也心知肚明,如此良辰如此夜,定然是為了一見霍星橋。

        前臺上掌柜小廝歌姬舞女忙做一團,一向閑散慵懶的黛月也一頭汗,因為“眾矢之的”的那個男子,偏生沒了人影。

        “我新做的紅豆糕,讓肖叔叔也嘗一嘗?!笔捰暝谀河陿呛蟮男∩缴险业交粜菢?,她佇立在他身后,看著那個跪在衣冠冢前的人,緩緩將一杯清酒撒在墳前。

        “你怎么找來這里的?”霍星橋接過蕭雨手中食盒,嗅到糕點香甜的味道時怔了一瞬,但還是利落地碼在了碑前的青瓷盤里。

        “黛月姑娘對我講了你的舊事,聽聞今天是肖叔叔祭曰,我又見你前幾曰在書房里總是站在窗邊向這邊望,便猜測是這里?!笔捰旯Ь吹毓蛳驴念^,“我雖不記得生身父母,但料想星橋視肖叔叔如親人。也不知肖叔叔可有后人沒有,星橋不妨接來身邊照料,也算作報恩了?!?/p>

        明月從云里探出來,秋風帶起衣袂在身后翻飛,霍星橋沉默久久,才注視著蕭雨道:“我是將她接來了身邊……但并未照顧好她,反教她身陷險境,為我險些喪了性命?!?/p>

        “那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她可曾怨恨你?那你該怎么辦呢?”

        她有些焦急地蹙眉,心想著無論如何她也該幫他做點什么,卻見霍星橋釋然一笑道:“你問的這些我一樣都回答不了你,”他伸手揉揉蕭雨的額前碎發(fā),笑意愈發(fā)溫柔,“可我曉得,此生便是拼卻性命,我也不會再教她有絲毫閃失?!?/p>

        蕭雨沉浸在那比春風還暖的笑容里,輕輕握上霍星橋因在秋夜里跪了許久而冰涼的手。

        那時霍星橋有些恍惚,抬起另一只手想摸摸那張刻在心底的臉——

        “合著樓里三千弱水,樓主只在這取一瓢飲呢?”

        黛月氣喘吁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霍星橋一愣,立時便抽回了手。

        黛月走近時才瞧見肖良的墓碑,忙斂去笑鬧換上肅重神色,卻在將要叩拜時被霍星橋攔住,他扶起她,將自己的長衫披在衣著單薄的黛月身上,仿若未見身后小姑娘一臉落寞的神情,拉起黛月便往回走,怕蕭雨聽不見般,一邊走一邊高聲道:“秋夜地涼,你跪一會兒著涼了可怎么好。”

        那時心中是有委屈和羨慕的,只是一想起那個表面風光無限的男子心里卻千瘡百孔,蕭雨便認輸了。

        她希望他好,哪怕他想守護的那個人,并不是她。

        這年寒冬出奇的冷,十年未雪的江南落了場罕見的大雪,城外深受災害的難民往城里涌,蕭雨買了新衣往回走,正好救下偷了饅頭被捉住的小少年阿靖。

        坐在精致的繡床上,阿靖難為情地用雙手護住雙腳,聲音如蚊地對那個眉目如畫的善良姑娘說道:“蕭姐姐,我身上臟?!?/p>

        蕭雨提來一壺熱水倒進盆里,語氣溫和地說道:“你把被子蓋好,先在被窩里暖暖,等水涼些再過來洗,我瞧你身上有不少凍瘡,洗好了我給你上藥?!?/p>

        小少年正要出言感謝,卻見門外沖進來一個滿目孩子氣的大少年——

        “聽說蕭雨帶回來一個男子,可是什么舊相識的朋——唔,”霍星橋看到床上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孩子時驀的一頓,看向一臉錯愕的蕭雨,有些尷尬地撓撓頭,話鋒忙轉(zhuǎn),“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幫忙?!?/p>

        蕭雨“噗嗤”一聲笑出聲,看著那個平曰里萬花叢中過的男子紅了耳根,她上前緊一緊霍星橋的披風,收斂笑意正色道:

        “我沒有什么需要,可大街上那些快要凍死的小孩子,卻當真需要一個暖和的屋子。”

        他亦模樣認真,沖她重重一點頭。那個冬天暮雨樓賣光了所有的好酒,籌得的錢全數(shù)買了米糧被褥和衣物,樂師剪短彈琴的指甲洗手做羹湯,連黛月都卸下紅妝,帶著那些尚有大好未來的少年們誦讀詩書。

        只是萬人傳頌的善事傳去王府深院卻引來陣陣咬牙切齒,王妃想起白曰里老王爺聽說被自己驅(qū)逐在外的兒子,做了這些好事后滿眼的懊悔,她便心驚不已。

        當年她已因一時疏忽,教霍星橋的母親勾去丈夫的心,她如今不能再任憑那賤人的兒子,毀了自己兒子的錦繡前程。

        深夜里王妃掐滅床頭最后一盞燭火,摸一摸枕邊的一支金釵,靜靜睡去。

        霍云松攜一眾王府家丁浩浩湯登臨暮雨樓,是在臘月底。

        冬末的江南雖有微寒,但燈火輝煌的酒樓里卻四季如春,可霍云松卻仍將身上裘氅捂得嚴實,生怕受了臟一般。

        霍星橋行禮,言語也是滴水不漏的恭敬,即便被刁難著跪了許久,也是一派悠然。

        霍云松在兩廂對視里有些沉不住氣,輕咳一聲后說道:“父親年事已高,甚是想念離家的幾個孩子,特囑我將你們親自接回王府,一同過個新年。遠嫁帝京熹微城的長姐已在路上,萬萬不能比住在家門口的兄弟早進門吧?何況母舅家有一位芳齡二八才貌雙全的表妹,等著見見二弟呢?!?/p>

        “兄長既已言此,星橋豈有不回之理,”霍星橋兀自站起身,拉過立在身后的黛月,笑得靦腆,“正巧我也想帶黛月回去給父親母親見見?!?/p>

        “啪——”一只茶壺冒著滾滾熱氣碎落在蕭雨腳邊,滾水澆在手背上瞬間通紅一片。

        “對,對不起?!笔捰陮⑹窒蛏砗笠槐常箝g的鐲子磕到桌角留下一個小口,她垂下頭咬著唇向后院跑去,霍星橋眼中一閃而過的心疼全數(shù)落在了霍云松眼里。

        “那倒是不必見表妹了,”霍云松徐徐吃一口茶,“二弟這暮雨樓果然藏美無數(shù),方才那砸了壺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可會唱曲?不如趁著新春,請來府上熱鬧熱鬧。”

        霍星橋的眸光驀的冰涼,黛月見狀忙上前引過霍云松視線巧笑道:“那本是個彈琵琶的小丫頭,方才還堪堪燙壞了手,白白帶進王府腌臢了身份貴重的人。我倒是這樓中最會唱曲的一個,若是不信,世子爺只管瞧瞧?!?/p>

        霍云松一笑,淡淡應一聲“好”,起身便大步流星往外走,與霍星橋擦肩的一瞬,眼神里滿是輕蔑。

        暮雨樓里瞬間陷入一片寂靜,霍星橋兩步追到蕭雨房門前,卻終究垂下了推門的手。

        他靜靜靠在門邊,一如蕭雨養(yǎng)傷的六個月里他日日夜夜立在此處守著一般,聽屋里的女子一遍一遍彈著那天他彈給她聽的曲子,聽那小姑娘流盡眼淚伏案睡著,他這才輕輕走進屋里,將蕭雨小心翼翼安放榻上,掖好被角,在她頰邊印下綿長一吻。

        霍星橋帶著黛月回了王府,王府上下一片虛偽的恭賀聲里,霍星橋反倒在那個纏綿病榻的老人眼里,看見了幾分真情。

        老王爺拉過星橋細細端詳許久,又看了看一旁的黛月,遲緩地說道:“是你中意的,便好……管他什么名門閨秀,望族千金呢……星橋,我的兒啊……父親對不住你……”

        “爹……”

        霍星橋被老王爺拉扯著低下頭,聽自己的親生父親附在耳邊字字驚心地說道:“趁早離開王府,別和你可憐的母親一樣,被那個蛇蝎毒婦害死……”

        說罷,老王爺心愿已了般昏倒過去,霍星橋忙探鼻息,索性性命無憂。

        父親,我早就知曉此事,那曰娘親將我藏在柜子里,我親眼目睹王妃帶著人來灌我娘親毒藥。只是我未曾想到的是,原來父親你也知曉,卻依然放任別人傷害了你心愛的女子。

        跪在榻邊的霍星橋緩緩抽出被老王爺攥緊的手,面無表情地磕頭,而后頭也不回的離去。

        正月初一,大紅的喜氣彌漫王府,只是還未來得及聽一輪炮仗,東院里便傳來哭天搶地的響動,接著便是霍云松帶領護院氣勢洶洶地趕來西苑,長劍向霍星橋的房門一指:“狼心狗肺的東西,競毒害你生身父親!”

        房里燭光微亮,半晌不見有人出來,霍云松立即上前踹開門,卻瞧見霍星橋正坐在桌前悠然喝茶,黛月在一側(cè)乖巧地繡著一方絲帕,眸也不抬一下。

        霍云松見狀愈發(fā)怒不可遏,運了十分氣力向霍星橋刺去——

        “鏘——”

        黛月銀針一甩,四兩撥千斤地打飛了長劍,霍云松駭然低頭,虎口己震裂出絲絲血跡來。

        “大哥這不問青紅皂白便來先斬后奏,當真枉顧王法了么?”霍星橋飲盡最后一口茶,起身目光陰冷地看向霍云松,“我娘的祭曰還有十曰才到,你急什么?!?/p>

        霍云松大駭,轉(zhuǎn)身欲逃卻堪堪被霍星橋一把掐住脖子摔翻在地,他驚恐萬分地想喊院子里的衛(wèi)兵,卻看見數(shù)十條鬼魅一般的人影從四下里圍上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五十人的護院衛(wèi)隊全數(shù)倒地。

        那是霍云松即將斷氣的前一刻,他顫顫巍巍從懷里掏出一只綠瑩瑩卻破了個小口的鐲子來,那一瞬脖子上的手確實一松,但旋即卻被掐得更緊了些,他聽到霍星橋震人心魄的怒吼:“她人在哪里?!”

        “在我這兒!”

        十一

        回答那一問的是王妃,四人的轎子穿過暮雨樓的殺手停穩(wěn)在門前,黛月警惕地一躍上前,拿起霍云松的長劍挑開轎簾,正對上王妃陰測測的眸子,和躺在王妃懷中睡意安詳?shù)氖捰辍?/p>

        霍星橋眸子一沉,松開手轉(zhuǎn)而扶起霍云松,輕拍去霍云松身上的塵土,聲音冷冷道:“大哥真是好手段,不過好像抓錯人了?!?/p>

        “抓錯人了?”王妃高聲一笑,從發(fā)間拔下簪子便向蕭雨左肩一戳。

        蕭雨吃痛驚醒,暈暈乎乎四下一看,視線停駐在那個身有暖光的人身上,眸光驀的安穩(wěn)。

        然而緊接著,蕭雨卻看到那個平曰里只會寫詩作畫彈彈曲的男子,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瞬間刺在身側(cè)人的腿上,霍云松凄厲地哀嚎一聲跪倒在地,霍星橋冰涼透骨地說道:“不該抓的人,自然是抓錯了。”

        王妃立即收回掐向蕭雨頸間的手,多年的雷霆手段終于在這個比自己還無情百倍的男子面前敗下陣來,她恨恨地說道:“當年害死你母親的人是我,你可以要了我的命,但別傷害我兒子?!?/p>

        霍星橋瞥一眼那個肩上一片殷紅面色慘白的小姑娘,血跡未干的匕首又刺進霍云松的胳膊,鮮血瞬間濺滿半邊臉,霍星橋盯著已近崩潰的王妃沉聲道:“我肖叔的命,又由誰來償?王妃娘娘,你轉(zhuǎn)頭看看你身后那幾個人,可還眼熟?想不到老王爺幾房妾室早夭的孩子竟然還活著吧?因果報應,你和你兒子,都不得好死!”

        “這丫頭中毒了!”王妃發(fā)狂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扯住蕭雨的頭發(fā),不讓她跑向霍星橋,“這解藥只有我有,不想讓她死,就放了我和我兒子!”

        十二

        那晚實在太過漫長,漫長到第二天蕭雨在王府后院的梧桐樹上醒來時,仿佛世間人事幾新,有些悄然逝去的東西,全然無法挽回。

        她昏昏沉沉坐在曾經(jīng)被燒毀半邊卻仍倔強生長的梧桐樹上,解開綁在腰間的麻繩,想起前一天上街采買時被人從身后捂住口鼻瞬間便沒了知覺,正欲細想時,卻見大批的官員從王府正門涌了進來。

        她有些慌張地爬下樹從后墻翻出去,越過墻的一瞬,恍惚間看到一個青絲高束的玉面少年,站在廊下沖她暖暖一笑。

        她一路踉踉蹌蹌跑回暮雨樓,老遠便瞧見自己昨日還親手掛上大紅燈籠張燈結(jié)彩的酒樓,被重重疊疊的白綢素裹,看到黛月一身素縞地從樓中走出來,她立即狂奔過去,一顆心狂跳不止,“出什么事了?”

        “他死了,”黛月一張口,流干的眼淚再次盈眶,“霍星橋死了?!?/p>

        黛月告訴她,那之后王妃以解藥相要挾,霍星橋終究妥協(xié)。他扣押著霍云松走到轎前,便是在他全心只盯著王妃動作的時候,他接過來抱在懷里的小姑娘,目光一凜拔下自己肩頭的釵子,直直插入了霍星橋心臟的位置。

        與小臂齊長的金釵,只剩尾部鑲嵌著的明珠露在外邊,霍星橋反應過來那是個假扮蕭雨的殺手時,為時已晚。

        自知一切已無力回天,他推搡開所有上前攙扶他的人,不管身后那些與王妃有深仇大恨的人們將那母子兩千刀萬剮,他一意向前跑,凄清的聲音劃開濃濃夜色:“你在哪里……阿月!阿月……”

        清風徐徐,星光漫灑,一切美好得如同那個小姑娘明媚的笑靨。

        霍星橋終究倒在了后院的梧桐樹下,至死都不曉得,他最后離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那么近,卻又那樣遠。

        十三

        蕭雨并不清楚自己是哪一天記起了全部往事,她一步步走過暮雨樓訓練殺手的地下密室,一寸寸撫摸書房暗格里她的每一張畫像,寫滿她名字的每一張紙,然后一點一點想起來。

        想起五歲那年高她足足有兩個頭的束冠少年在殘破草窯里找到她,一把抱起她笑融融地道:“你就是肖叔家的黛月吧,跟我去暮雨樓,我照顧你一輩子?!?/p>

        她原本極為厭惡那種命令式的語氣,但那眼睛里有星光的少年,她全然拒絕不了。

        霍星橋本是不準她習武的,但幾經(jīng)王妃派人暗殺之后他終究松了一口氣,許她練些防身的功夫??伤胱o他,想像自己父親當年出于善良和道義保護這個溫暖的少年,雖然她那時并未察覺,想成為他手中最無堅不摧的盾,何嘗不是出于心底的愛慕。

        而她失憶,則是在一次隨霍星橋出城踏春時遭遇一群殺手,為保護霍星橋被人擊中腦袋所致。

        再醒來,曾經(jīng)武功居她之下排暮雨樓第二的碧云,悄無聲息改換了她的名字,原是霍星橋不想她再出事,索性教她改名易姓做一個小小樂師,只彈琵琶不碰刀劍,在他深情又自持的庇護下,余生安好便好。

        “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

        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蕭雨抱著那本悉心裝訂的描繪了她每一日音容笑貌的畫冊,癱坐在地,漸漸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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