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慶
成為所有美好的中心
——讀袁干斌 《書邊碎墨——一位教師的讀書札記》有感
汲安慶
成為所有美好的中心,是我讀完江蘇昆山國際學校袁干斌老師《書邊碎墨——一位教師的讀書札記》的鮮明感受。
這是一本書評集。從中,我能體味到干斌海納百川般的閱讀追求。
哲學、文學、史學、文字學、教育心理學,均有涉足。盡管眼光很刁,缺乏情趣和個性表現(xiàn)力的書會被他迅速剔除,但孜孜以求,扎實推進的 “全閱讀”畢竟被貫徹了下來,這是頗為不易的。所評的40本書中,除季羨林和瑞士作者于爾克·舒比格的書達到兩本外,其余作者均只有1本,這可見出他均衡營養(yǎng),多方涵育的閱讀努力。在沉迷中克制,在克制中沉迷,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
不過,總體來看,干斌對異域作者或中國老一輩名家的著作頗為情有獨鐘。40篇書評中,異域作者 (如美國的莎拉·潘尼培克,法國的薩米耶·德梅斯特,德國的維里·費爾曼等,且多為當下的教師)的著作有26本,占65%;所剩的14本中國作者著作中,老一輩名家的 (涉及季羨林、楊絳、周汝昌、何兆武等人)有8本,占57%。
也許有人會對之不屑一顧:崇洋媚外!可是在我,卻情不自禁地想到胡適先生曾經(jīng)提出過的主張:以西方的 “少年血性湯”,即充分發(fā)展的個性主義,來挽救暮氣攻心的中國文學。干斌顯然有借西方人獨特的視角、思維方式來不斷激活自我思維,刷新自我體驗,以避免同質化思考窘境的意圖。
這從他的相關引用和明悟中,不難一窺消息——
“不要讓大人的無知/驚動了他美麗的心思/如果他只是個孩子/那就讓他活得像個孩子/不要讓他聰明得/失去了最初的樣子”,這是對臺灣作者黃舒駿歌詞的引用,何嘗不是他對自我,還有我們身邊很多老師教育行為的一種警策與啟蒙?
但是,干斌的吸納是審慎的,也是時刻伴隨了批判性的。譬如,對肯·古德曼關于 “全語言教師”的勇敢倡導,他坦言自己 “做不到”,因為 “勇敢”很重要,但教育上的勝利,光靠 “勇敢”往往是難以奏效的。對維里·費爾曼的《德國,一群老鼠的童話》,他則旗幟鮮明地宣稱: “沒有從本書中讀出以往一般童話于我們的親切、溫馨和甜蜜,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與壓抑?!边@些樸素而理性的話語哪里是狂熱的崇洋媚外者所能道的呢?更何況,他的書中也提到了王崧舟、肖川、張文質等人的看法。這說明,他的閱讀是有所持守的,那就是立足本土、面向世界,讀貫中西、以西為主的兼容并包、頡頏互進式閱讀取向。這種追求哪里又是淺薄的崇洋媚外者所能企及?
海納百川般的閱讀,更體現(xiàn)在低位吸納的自覺和虔誠上。
在書評中,我們看不到干斌任何妄自充大,以教師領軍者形象指手畫腳的面影,有的只是新鮮的匯報,幸福的分享,乃至真誠的剖析與嚴苛的自我拷問。 “三心映鑒,真情斯見;雖隔千秋,欣如晤面。無奈本人愚鈍,無論從心智還是學養(yǎng),都未能達到如先生 (指周汝昌,筆者注)所期望達到的 ‘映鑒’的程度。但品讀之余,消除了不少文化典故的盲點,開啟了更多詩詞格律的認識,卻是不爭的事實?!敝t沖自牧而又能洞開心扉,不僅讓自己活得更多,活得更美,而且還一下子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真的令人有一種深感其誠,急于一口氣讀完書稿的沖動。
更重要的是,他將海納百川般的閱讀化作了確證自我的言語表現(xiàn)。博覽群書,不少人都會。但是“覽”而不寫的,大有人在。所以,“覽”后產(chǎn)生的很多思考、感動很快就被歲月抹平了。及至調用,仍覺一片茫然。盡管也有人會提要勾玄,做些筆記,甚至還有過目不忘的超能力,但是存而不用的占有式閱讀,畢竟比不上干斌的這種主動融入、對話、揚棄,且訴諸表現(xiàn)的存在性閱讀。
事實上,也只有這樣的閱讀,才能真正地強旺言語生命,使自我永遠在場。
成為所有美好的中心,在對童年價值的敏感、闡揚和守護上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
讀干斌的書評,你會發(fā)現(xiàn):他仿佛是在以嬰兒般的眼光,打量著每一本書所呈現(xiàn)的心靈世界——
發(fā)現(xiàn)于爾克·舒比格就像發(fā)現(xiàn)鳥群,發(fā)現(xiàn)星空那樣,在我的讀書歷程中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那還是一年前,首次邂逅他的 《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因為被打動,所以情愿被一個人的文字所捕捉,像一尾甘心被網(wǎng)住的魚。(《如果他只是個孩子——讀于爾克·舒比格〈爸爸、媽媽、我和她〉》)
無論是援引文字,還是聯(lián)想、想象、分類、闡析的文字,莫不帶了這種新鮮、驚奇的目光。惟其新鮮、驚奇,他對童年價值所遭遇的世界性誤讀、漠視和遺忘的思考,也就顯得格外動人心弦。
對 “乖乖坐著不動”過敏,是每一個孩子的天性,因為他們更喜歡奔跑、跳躍,爬上爬下,追逐新奇,可是成人偏以不動為乖,百般誘使、威壓,直到孩子 “脫敏”才會善罷甘休,早把 “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的教育智慧拋到九霄云外了!對此,干斌毫不客氣地批判道: “殊不知 ‘乖孩子的傷最重’,壓抑一粒種子的生長,最終收獲的往往是扭曲的生命?!?/p>
因為誤讀,所以童年的很多珍貴價值被漠視了。比如,兒童的哲學思維,對生命、世界、公平、尊嚴、愛、時間等話題的不斷追問與思考;兒童的移情體驗,對花花草草、狗、蚯蚓等不同生命的穿越式感悟;兒童的浪漫憧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會,而且睜著眼睛睡覺,腦袋里盛開的不是思想而是花朵。這些在成人眼中,都是幼稚、荒誕,不值一提的。于是堂而皇之地鄙夷童心,拋棄童心,變成一副曾經(jīng)滄海,刀槍不入的模樣。感官麻木,渾然不覺;想象萎縮,毫不可惜;思維奴化,自鳴得意。借用迪特·施萊伯爾維克筆下一只烏鴉的話來說就是: “人類給自己發(fā)明了許許多多多余的東西,而最重要的東西卻忘記了。”在被遺忘的最重要的東西中,就有珍貴的童心,我們人類的本心!
關于童心價值的審視與剖析,在干斌的書評集中占據(jù)了半壁江山。
起先,我以為這是本乎職業(yè)的自然,教兒童就得弄懂兒童的心理,以利更好地提升自己的教育質量??墒沁M入他的文字核心后,才發(fā)現(xiàn)對違背兒童認知、心理的教育現(xiàn)象的剖析、鞭撻,對自我教育行為不斷拷問背后,其實還有更深廣的憂思、悲憫和關懷在。他不純是站在自我的立場上發(fā)言,還代表了理想的教師群體在發(fā)聲;不純是基于現(xiàn)實的考量,還有對優(yōu)秀教育傳統(tǒng)的承繼、弘揚,對未來美好教育的展望和探索。
不與現(xiàn)實茍且,只因有對遠方的守望。于是,守望也便成了美好的中心。
在 《你是自己的素材》一文中,干斌對弗蘭克·邁考特的一句話尤為欣賞: “在生命的每一刻,你們都在寫作。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素?!闭J為只要不停地寫下去,就會 “意識到無足輕重的事物的重要之處”,而 “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也會隨之發(fā)生。
這樣的思想的確具有詩意的色彩。每一刻都在寫,當然不是都用筆。言語,行動也是在抒寫。因此,嘴、手、腳、眼睛都是表現(xiàn)自我,表現(xiàn)生活的筆。既然抒寫、表現(xiàn),必然涉及對現(xiàn)實的思考和對遠方的守望。如此一來,發(fā)現(xiàn)重要之處,以及有意思的事情,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這令人不由得想起夏丏尊、葉圣陶兩位先生對理想中學生的憧憬: “無論是應用之作,或者興到時所寫的一篇東西,一首詩,總之用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去對付,要忠于自己,絕不肯有半點的隨便和絲毫的不認真。”也就是說,通過不斷的言語表現(xiàn),成就越來越睿智、充實,富有情趣的我,用存在主義教育學家的話來說,就是不斷與 “優(yōu)秀的你相遇”。
對 A.S.尼爾,只因其能 “真正懂得孩子,并為孩子立言”,順應孩子的天性,促進孩子的成長,干斌激動地稱其 “在思想上為我們建造了一座更加意義深遠”的夏山學校,可以稱之為 “教育的烏托邦”。事實上,這何嘗不是干斌本人心中的教育烏托邦呢?
守望未來,建構自己心中的教育烏托邦,這在別人眼中或許是華而不實之舉,但在干斌那里卻化作了綿綿不絕的動力。
閱讀,他如癡如醉地投入,于是有了 “唐突佳人一樣”的樂趣;寫作,興味盎然地展開,于是有了隔空對話,生命拔節(jié)的幸福。因為有了教育烏托邦的感召,他的自我省思更自覺,更獨到了;因為有了教育烏托邦的感召,他對歷史的會通,對現(xiàn)實的批判,對文學作品中哲理的領悟,也更能迥出同儕,發(fā)人深省了;因為有了教育烏托邦的感召,他能更加敏銳地諦聽到孩子的心音,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給孩子們開拓一片自由的天地,而對異域教師們談到的兒童教育禁區(qū)中的話題,如性、死亡、獨裁、冷漠、童話中的暴力等,也能持以深切的理解和健康的引領了。
干斌的書評更像我國古代的印象主義批評,直觀、形象,隨性而發(fā),點到即止。
他多是用了詩的寫法,將自己閱讀中最深刻的體驗點,以很潤滑而優(yōu)美的文字勾勒出。完畢即告終結,且多把自己的弟子或朋友當作虛擬的讀者,這決定了其書評很自然地形成了平易、曉暢的談話風格,絕不賣弄,絕不拖沓,絕不矯情。有些篇章,如 《愛是滄海遺珠——讀安意如〈人生若只如初見〉》 《以自由的名義——讀何兆武〈上學記〉》,更是玲瓏剔透,意到筆隨,既有晚明小品之風,又有十足的當下感,非常的率真、快意,啟人深思。
讀他的文字,你盡可放松心情,盡享他邂逅怡人心靈風景,努力成為所有美好中心的幸福。
(作者單位:大理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