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麗莎·弗萊明
多娃是每日試圖橫渡地中海的上千名難民之一。海上險象環(huán)生,當(dāng)她乘坐的船傾覆沉沒之后,這個敘利亞女孩真的要絕望了。更糟糕的是,支撐她身體漂浮的只有一個兒童救生圈,還有兩個不諳世事的嬰兒等她救助。下面我們一起來看看這個不同尋常的故事。
多娃·阿爾-扎米爾生在敘利亞一個八口之家。一家人住在約旦邊界附近的德拉城,距首都大馬士革大概兩小時車程。2012年,總統(tǒng)阿薩德的軍隊侵占了這座城市,多娃受到士兵的威脅,父親的理發(fā)店也慘遭破壞。于是他們離開家鄉(xiāng),逃到對難民敞開大門的埃及,在地中海沿岸的達米埃塔安頓下來。17歲的多娃也在一家皮包工廠找到一份工作。在那里,她遇見了巴西姆,并與他情定終生。雖然食不果腹,他們的日子卻是簡單而快樂的。然而好景不長,2013年7月,總統(tǒng)穆爾西在一次政變中被趕下臺,埃及對待敘利亞難民的態(tài)度就此發(fā)生了180度大轉(zhuǎn)彎。
巴西姆說服多娃跟他一起到歐洲避難。敲詐到5000美元之后,一個偷渡犯終于同意安排他們上船??墒?,現(xiàn)實卻跟他們預(yù)想的大相徑庭。在兩度被捕、兩度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慘痛經(jīng)歷后,2014年9月6號,他們終于以50美元的高價買到兩件幾乎無法使用的救生衣,趟過沒到肩膀的海水,爬上橡皮艇,最后登上一艘破爛不堪的漁船。據(jù)巴西姆估計,船上大概有500名成年乘客,外加100個孩子。偷渡犯在這次交易中獲利足有100萬美元。漁船剛剛離港,偷渡犯就大叫讓他們俯身下蹲,因為岸上的警察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船,正朝他們開火射擊??墒獠恢?,他們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多娃和巴西姆擠過人群,返回到他們位于甲板右側(cè)的位置,繼續(xù)最后一段去往意大利的旅程。她告訴自己說:再過19個小時,所有這一切都會畫上一個句號。我和巴西姆會踏上歐洲的土地。她捏了一下巴西姆的手。他轉(zhuǎn)過頭沖她一笑,在她耳邊低語道:“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多娃?!?/p>
多娃閉上眼睛,慢慢進入夢鄉(xiāng)。結(jié)果,剛睡了幾分鐘,她就被一陣轟隆的馬達聲和操著埃及方言的男人的咒罵聲驚醒了。一艘藍色的捕魚船正朝他們?nèi)倏拷<装迳洗蟾耪局?0個男人?!澳銈冞@幫狗東西!”他們尖叫著,“你們以為自己要去哪兒?為什么不好好待在你們的國家等死?”多娃所在船上的一個偷渡犯回應(yīng)道:“你們想干嘛?”“想干嘛?當(dāng)然是把你們這些骯臟的狗東西送到海底去!”
漁船往旁邊開了一段距離,緊接著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多娃他們的船直沖過來。她嚇壞了,一臉恐懼地盯著越來越近的漁船。“多娃,多娃,穿上救生衣!”巴西姆尖叫起來 ,“他們要殺了我們!”船上陷入一片恐慌,乘客們手忙腳亂地抓起自己的救生衣。多娃剛把救生衣穿好,漁船就猛地一下撞上了他們的船身。
幾秒鐘之后,漁船又一次全速沖過來。多娃明白了,他們這是打定主意要置全船人于死地,不管是男人、女人,還是孩子,每個人都在劫難逃。這一次,他們的船受了重創(chuàng),一頭栽向大海。船上的難民紛紛落水,漁船上的男人們尖聲獰笑著,大叫著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該淹死。難民船的一半已經(jīng)浸入水中,并以飛快的速度下沉。多娃想起困在船艙里的幾百個人。
她緊緊扒住船的一側(cè),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了塑料米袋之下,米袋是當(dāng)初難民們綁在船側(cè)遮陽用的。和她困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十幾個人。她掙扎著想要鉆出水面。正在這時,她看到塑料袋上有一個破洞,于是用力鉆了出去,浮出水面。多娃意識到,那些塑料米袋仍然綁在船上,如果能從它們上面爬過去的話,她就能到達船尾——整艘船唯一露出水面的地方。好不容易爬到了船尾,多娃停下來大口喘氣,然后轉(zhuǎn)頭看向船下。米袋下面的人已經(jīng)不再掙扎了。
到處都是尖叫聲。人們拼命抓住浮在水上的東西——行李、金屬罐,甚至其他人,把他們一起拖到水下。海面上一片血紅,一些人被螺旋槳的巨大力量吸過去,絞得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尸體漂在海面上,恐怖極了。就算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德拉城,多娃也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景象。她親眼目睹一個孩子哭叫著,拼命想要抓住船沿,結(jié)果下一秒,他便滑進鋒利的槳葉里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聽到巴西姆的聲音:“多娃!”他浮在不遠處的水面上。“放手,別抓著船了,不然你也會被絞成碎片的!”巴西姆沖她大喊。她的救生衣早已不知去向,他們離螺旋槳也越來越近了。巴西姆又一次大叫:“多娃!跳下來!快!”
她閉上眼睛,向后跌進水里。仰面浮在水上時,多娃突然感到自己的長發(fā)被猛地拽進水下。溺水的人把她的頭發(fā)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他們抓住她的頭,把她拖入水中。奇跡般地,她掙脫了他們的手。在她的注視下,難民船的最后一部分也被海浪吞沒,水面上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和船身碎片之外,再無其它。
她看到巴西姆朝自己游過來,手里舉著一個巨大的藍色兒童救生圈。她把救生圈套在頭上,又鉆進去爬到它上面。巴西姆一手扶住救生圈,一手輕輕劃著水。他看到一個認(rèn)識的男人拿著一小瓶水,于是懇求他給多娃喝一點。剛咽下一小口,多娃就把吞進肚子的海水一股腦吐了出去。
黑暗慢慢降臨。巴西姆抓著救生圈,多娃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被海浪沖走。幾個小時過去了,孩子們的哭叫聲變成了微弱的嗚咽。到處都是尸體。沉船發(fā)生時,大概有100個難民活了下來,可是到了夜里,寒冷和疲憊又帶走了更多人的生命。一些失去家人的人也不再掙扎,他們脫下身上的救生衣,任憑大海把自己吞噬。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幸存者只剩下不到原來的一半。一些沒有救生衣的人拼命攀住同伴的尸體,好可以浮在水面上。多娃看到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朝他們游過來,肩膀上托著一個小寶寶。到達他們身邊之后,他看著多娃說道:“我沒力氣了。你能幫我抱馬拉克一會兒嗎?”小寶寶穿著粉色的睡衣,露出兩顆小牙,哇哇大哭著。男人解釋說他來自加沙,是孩子的爺爺,一直靠打魚為生。他們一家27口人都上了船,現(xiàn)在只剩他們祖孫倆還活著?!扒竽阏疹櫸覍O女吧,”他懇求道,“她才只有9個月大。請你照顧她,把她當(dāng)成你自己的家人。我不行了?!?
男人說著,伸出手摸了一下馬拉克的臉蛋。“再見了,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寶貝。原諒我吧,我就要死了?!钡人麄兓剡^神來,看向他的方向時,男人正面朝下,一動不動地漂在離他們10米遠的水面上。
馬拉克凍得渾身打顫。多娃哼唱起小時候媽媽唱給她的歌曲。她知道她必須設(shè)法讓巴西姆保持清醒,可他正一點點從她身旁漂浮開。她感到他的手從自己的手里滑出,然后眼睜睜地看著他無力的身體沉入水中。她想跳下救生圈去抓他,可又無法放開馬拉克。一個男人游過來,摸了摸巴西姆的脈搏。“很抱歉,他已經(jīng)死了?!彼f。多娃明白,對眼前這個男人來說,巴西姆的死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數(shù)字,因為自太陽升起之后,至少又有幾十人失去了生命。馬拉克的小胳膊軟軟地繞在她的脖子上,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她成了唯一一個能照顧這個孩子的人。
星期四下午。我已經(jīng)在地獄里掙扎兩天了,多娃心里想。到了這會兒,幸存者只剩下大概25人。馬拉克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但每次清醒一會兒,她都會不??摁[。她實在是太渴了。
幸存者中有一家人是她在船上認(rèn)識的。他們有兩個女兒——桑德拉和瑪莎。姐姐桑德拉因為極度缺水開始抽搐。她的爸爸抱著她,一邊哭一邊輕輕對她說些安慰的話。桑德拉的媽媽抱著小女兒瑪莎游向多娃。她抓住多娃的救生圈,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說:“請救救我的孩子吧!我不行了?!倍嗤藿舆^瑪莎,把她放在自己的身上,緊挨著馬拉克。她的小腦袋枕在多娃的胸口,一雙小腿剛剛夠到多娃的肚子??礃幼?,她只不過兩歲左右。桑德拉死后幾分鐘,她爸爸不再奮力劃水。他徹底放棄了。緊接著,她媽媽也悄無聲息地走向了死亡。
夜晚降臨的時候,多娃努力哄著兩個哭鬧的孩子。水成了幸存者們唯一的奢求。男人們尿在空塑料瓶里,用自己的尿液維持生命。
第三天早上,多娃看到有兩個大人攀著一個救生圈。救生圈跟她的一樣大小,套在一個男孩的腰部。突然間,救生圈炸開了。女人一下子沉入水中,又浮上來吸了最后一口氣,然后頭一歪,便徹底沒了呼吸。男人讓孩子抱緊自己的脖子,快速游到多娃身邊?!扒竽銕臀冶粫喊?!”他祈求道。多娃有點猶豫?!熬壬ι弦呀?jīng)沒有足夠的空間了!”可是,她還是伸出手去,把他放到自己的腿上。他晃動著小小的身子,抬起頭?!拔乙人?。我要叔叔。我要媽媽?!倍嗤夼滤麆觼韯尤凭壬Γ谑前参克f:“你媽媽去給你找水和吃的了?!苯酉聛淼膬蓚€小時中,男孩的叔叔一會兒往前游一小段距離,好保持身體不被凍僵,一會兒又游回來,查看男孩的狀況。他沒有任何支撐他漂浮的東西。男孩突然開始顫抖起來,小小的胸口也開始劇烈起伏。他的叔叔攀住多娃的救生圈,把男孩抱進懷里,然后推開救生圈。她看著他們慢慢沉入水中。
她一定要讓馬拉克和瑪莎活下去。這是她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她給她們表演小游戲,轉(zhuǎn)移她們的注意力。她發(fā)現(xiàn)馬拉克下巴怕癢,每次她用手指假裝老鼠“爬”到她胸口時,她都會咯咯笑。孩子們?nèi)胨瘯r,她會輕輕揉搓她們的身體,保持她們的體溫。感覺她們失去知覺時,她會在她們眼前使勁打響指,大聲叫醒她們:“醒醒,小甜心,快醒醒!”瑪莎對她說的唯一一個詞是“媽媽”。多娃開始覺得,自己仿佛就是她們的媽媽。
星期五,她們在海上度過的第四個早上,馬拉克和瑪莎幾乎一直在昏睡,小身體也很少移動。
多娃也陷入了時睡時醒的狀態(tài)。當(dāng)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看到遠處有一艘很大的船。可是她知道,抱著兩個孩子,她根本不可能游過去。于是,她把她們挪到身體中間,用一只胳膊緊緊摟住她們,再用另一只胳膊朝著大船的方向奮力劃水。但她覺得自己似乎在白費力氣。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看向身后。另一艘大船的燈光映照在遙遠的海面上。我怎么才能游到那艘船那里呢?她心里想。實在是太遠了。親愛的上帝啊,我很想到大船那邊去,請賜給我力量吧!
她開始用一只手劃水,另一只手抱住兩個孩子。
多娃看到的是一艘化學(xué)品運輸船——“CPO Japan”號。穿越地中海,駛往直布羅陀海峽的途中,“CPO Japan”號突然接到馬耳他海岸警衛(wèi)隊發(fā)來的求救信號:一艘滿載難民的船失事。船長馬上下令改變航線。然而,等他們趕到失事地點時,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只是一片漂滿尸體的海面。運輸船放慢了速度,避免撞到尸體。
“CPO Japan”號船長命令船員們放下救生艇。在找到幸存者之前,他實在不忍心放棄。當(dāng)時,海上起了風(fēng),能見度很低?!皠e管那些尸體,”船長在對講機里說,“找找看還有沒有活著的?!必?fù)責(zé)瞭望的船員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呼救聲。
救生艇里的船員馬上開往船頭,希望能定位聲音的來源?!袄^續(xù)喊,”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大叫,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她放棄呼救,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她。
在海里漂浮了4天4夜,沒有水喝,也沒有進食,多娃早就有氣無力了。她看到“CPO Japan”號駛近自己,又慢慢遠去。然后,一陣喊聲突然傳入她的耳朵。她只能依稀分辨出幾句英文:“你在哪兒?繼續(xù)說話呀,那樣我們才能跟著你的聲音找到你!”一個浪頭突然打過來,喊聲變得模糊不清,似乎離她更遠了。他們看不到我嗎?她擔(dān)心所有的聲音都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可是,她明明看到一束光在海面上掃來掃去。她每喊一聲,那束光就離她近一點點。躺在她身上的兩個孩子已經(jīng)不怎么動了。多娃拼命劃著水,繞過海面上漂浮的尸體,朝著她唯一的希望靠近。
終于,兩個小時之后,一名海員透過救生艇的窗戶看到了她。光束照到多娃身上。船上的人震驚地看向她。一名船員一邊大喊,一邊把一根木竿伸向多娃。多娃緊緊抓住木竿,任船員們把她拉了過去。憑著最后一絲力氣,多娃用阿拉伯語懇求船員們一定要救活馬拉克和瑪莎。她掀起自己薄薄的外套,露出躺在她胸前的兩個孩子。船員們驚呆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女孩不僅活了下來,甚至還救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位名叫德米特羅·茲特尼的船副把兩個小女孩從多娃的懷里抱出來。他們用絨毯裹住兩個小小的身子,把他們摟在胸前。
其中一名船員伸手拽住多娃的腿,和同伴一起把她拉到船上。德米特羅用一條毯子裹住她。有人把一塊濕海綿送到她嘴邊,滋潤她干裂的嘴唇。一個男人拿來一根吸管,好讓她可以喝到久違的清水。
一旁的瑪莎和馬拉克一動不動。“我們一定要盡全力救活她們?!钡旅滋亓_命令自己的同伴,然后又呼叫船上的大副,請他聯(lián)系海岸警衛(wèi)隊,讓他們派直升機救援。德米特羅看著四周,驚詫不已?!斑@是奇跡嗎?還是命運?像我們這樣沒有受過搜救訓(xùn)練的商船船員,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找到一名幸存者?這可比大海撈針還困難啊!這么糟糕的天氣里,如果再晚一個小時,她就沒命了。”
運輸船改航駛往克里特,救援直升機把3個女孩送到了那里的醫(yī)院。不幸的是,小馬拉克沒有堅持下來。埃及干尼亞州的一個家庭暫時收留了多娃。經(jīng)過千辛萬苦,2016年1月,她終于和她的家人團聚,在瑞典的哈默達爾安頓下來。如今,經(jīng)歷過腎衰竭、體溫過低以及極度脫水折磨的小瑪莎也已經(jīng)3歲了。她在雅典的寄宿家庭把她的消息發(fā)到社交網(wǎng)站Facebook上,她的叔叔伊馬德——住在瑞典的一名難民得知她還活著,欣然把她接到瑞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