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點點
(中共中央黨校 研究生院 北京 100091)
青年毛澤東對民與法關系的思考及對現(xiàn)代法治的啟示
黃點點
(中共中央黨校 研究生院 北京 100091)
青年毛澤東對民與法之間的關系進行的深刻思考集中體現(xiàn)在《商鞅徙木立信論》一文中。在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四個法學命題:法令是民眾謀求幸福的間接方法,法令不善必然導致民眾恐懼其危害、阻止其施行,良法的判斷標準是利國福民,民眾不信賴法令的原因是民與法的分離。青年毛澤東對民與法關系的思考,對現(xiàn)代法治建設也頗有啟示:法律并不意味著人民幸福的最終實現(xiàn),作為目標的法治并不僅僅是一種強制秩序,良法的實質是其對歷史發(fā)展的促進作用,現(xiàn)代法治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民與法不斷趨于更高水平的統(tǒng)一。
青年毛澤東 法律思想 良法 現(xiàn)代法治
受特定的時代主題、特殊國情及實踐等因素的影響,法律并未成為毛澤東著作中重點討論的對象,但這并不意味著毛澤東對一些法律問題的鮮有思考。事實上,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毛澤東對部分法律現(xiàn)象、法律問題思考的內在脈絡具有某種抽象意義上的一致性,影響著他所領導的具有“知行合一”屬性的社會革命和建設實踐。其中,《商鞅徙木立信論》作為毛澤東早期的一篇文稿,集中體現(xiàn)了他對部分法律問題,特別是對民與法關系問題的思考。
1912年6月,19歲的毛澤東在湖南省立高等中學撰寫的《商鞅徙木立信論》一文,受到了其國文教員柳潛(字鈞湄)的高度評價,稱其“逆折而入,筆力挺拔”“有法律知識,具哲理思想……絕無浮煙漲墨繞其筆端,是有功于社會文字”。[1](P2)此文中,毛澤東提出了四個法學命題:法令是民眾謀求幸福的間接方法,法令不善必然導致民眾恐懼其危害、阻止其施行,良法的判斷標準是利國福民,民眾不信賴法令的原因是民與法的分離。細讀此文,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所蘊含的對諸多法學問題或隱或顯的回答頗具見地。一個世紀過去了,這些問題以及對它們的回答依然能夠促進對部分法律理論和實踐問題的進一步思考,不乏對現(xiàn)代法治的有益啟示。
1.時代背景?!渡眺贬隳玖⑿耪摗芬晃膶懹?912年6月,是在辛亥革命結束不久,中國社會處于巨大變動的時代背景下完成的。辛亥革命是比較完全意義上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它在政治和思想上對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毛澤東不僅受其影響,在某種程度上也參與其中。辛亥革命發(fā)生前的保路運動期間,毛澤東以剪辮子的方式卷入同清王朝的斗爭潮流,在辛亥革命期間長沙起義時毛澤東加入新軍,接受軍事訓練的同時研究時事,并對社會主義問題產生了興趣。[2](PP10~11)
社會處于巨大變動中的時代背景使新舊秩序(特別是法律秩序)的交替問題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歷史上中國古代社會的巨大變動,往往體現(xiàn)為一場著名的“變法”運動。辛亥革命之后,臨時參議院通過了《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其遷至北京后議決采用兩院制,并通過了一系列變革性的法案。在此背景下,當毛澤東接觸到涉及“商鞅變法”“徙木立信”的命題時,自然將古今的“變法”聯(lián)系起來并加以比較,對與法律相關的問題進行思考,提出了四個方面的命題。這四個命題所涉及的一些重要概念及其之間的關聯(lián),雖早有先哲提出,但毛澤東對法令不善的后果、良法的標準、民眾對法律不信賴的原因等方面的思考頗具原創(chuàng)性。至于文中“此民彼法”的分離所指的是辛亥革命之前,還是辛亥革命之后,則不得而知。換言之,《商鞅徙木立信論》一文對辛亥革命的法制變革所持的是批評抑或贊揚的態(tài)度,尚不能通過該文得到明確的結論。
2.思想淵源。根據有關文獻記載,毛澤東19歲之前所涉獵的文本主要有:四書五經、《水滸傳》和《西游記》等舊小說、《盛世危言》《史記》等古籍、《世界英杰傳》《新民叢報》《民立報》和《湘江新聞》等。[3](PP106~119)
《水滸傳》和《西游記》等舊小說可讀性強,其內容富有反抗精神。通過閱讀和反思,毛澤東逐漸意識到現(xiàn)實中和文本中的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產生了對窮苦百姓的深切同情。
《盛世危言》一書不僅介紹了西方的器物,還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轉變的角度思考了許多問題,闡述了許多關于政體、議院和立法等制度文明,如“法之善者,必使有安無危,有利無害,眾心共愜,人地相宜,可大、可久而不可廢者,其惟公舉之一法乎”。[4](P38)毛澤東受此書的影響激起了他恢復學業(yè)的愿望。該書中關于立憲、議院和法律等方面的內容也在潛移默化影響著毛澤東對法律、良法、民眾與法律的關系等問題的認識和看法。
在《世界英杰傳》一書中,毛澤東領略了拿破侖、葉卡捷琳娜、彼得大帝、惠靈頓、格萊斯頓、盧梭、孟德斯鳩和林肯等人的事跡。如拿破侖領導制定了《拿破侖法典》,盧梭闡釋了人民主權和社會契約論,孟德斯鳩發(fā)表了《論法的精神》,林肯廢除了叛亂各州的奴隸制度,頒布了《宅地法》《解放黑人奴隸宣言》,結束了南北戰(zhàn)爭。這些與法律有關的活動及其所體現(xiàn)的法律思想,使毛澤東能夠從國際視野的角度來思考法律現(xiàn)象、法律問題。他認為“中國也要有這樣的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2](P9)事實也正是如此,《商鞅徙木立信論》一文就是在把商鞅徙木立信置于東西方文明的語境中,并加以評論。
從《新民叢報》《民立報》《湘江新聞》等報刊中,毛澤東陸續(xù)接觸到了各種新的思想,他在這些思想的比較和交鋒中進行選擇,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認識。如從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中了解到了許多維新派的變法思想;在于右任主編的《民立報》中接觸到了資產階級革命派的事跡和革命思想;在辛亥革命后參加新軍期間,他通過《湘江新聞》第一次接觸社會主義這一名詞,激起了他的討論熱情。
年僅19歲的毛澤東,尚未經過完整系統(tǒng)的學習,思想也尚未完全成熟,但青少年時期他所閱讀的書籍和經歷與他之后形成的成熟思想之間具有一定的內在聯(lián)系?!渡眺贬隳玖⑿耪摗芬晃?,可以視為毛澤東在進行完整系統(tǒng)學習之前所閱讀內容的階段性總結,這些內容構成了寫作該文的思想淵源。
1.法令是民眾謀求幸福的間接方法?!胺钫?,代謀幸福之具也”。[1](P1)此命題有三層含義,涉及到三組概念,即“法令”與“幸福”、“法令”與“具”、“法令”與“代謀”。不過,此處的法令并不等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律。
“法令”與“幸?!薄⒎ㄅc幸福聯(lián)系起來的說法古已有之,如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一書中就說過“優(yōu)秀的立法者應該查究任何城邦、任何族群中的人以及任何社會,如何進入那種可及的優(yōu)良生活和幸福之中去”。[5](P156)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優(yōu)秀的立法者所立的良法旨在為人們實現(xiàn)幸福之目的提供路徑。在美國的《獨立宣言》中,“追求幸福”亦被視為不可剝奪的權利。《商君書》中亦有所述,“法者,所以愛民也”,(《商君書·更法》)“法令者,民之命也”。(《商君書·定分》)這兩句話一方面強調了法令對于民眾的重要性,將其視為民眾的生命和命運,另一方面“愛民”自然應該“利民”,而利民自然應該以民眾的利益和幸福作為著眼點,甚至“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商君書·更法》)這也間接地將法令與民眾的幸福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法令”與“具”。此處的“具”并非“法律工具主義”[6]中的“工具”之意?!熬摺痹改撤N供設,“共置也”,(《說文解字·卷三》)后引申為陳述、具有、器具、方法和才能等含義。法令顯然并非物質范疇,“工具”之說自然難以成立,因而此處的“具”只能被理解為某種方法或途徑。法令是“代謀幸福之具”意味著法律、政策和命令等作為政治活動的產物,應該成為民眾實現(xiàn)幸福的特別重要的方法和途徑。這種表述使得法律具有了內在的“形式屬性”,揭示了作為法律發(fā)展動力的固有矛盾,法律絕非天然的永恒的“神意”或“圣旨”,應該隨著時代的變化不斷地完善、無限趨向于民眾的幸福。
“法令”與“代謀”。法令應該成為民眾謀取幸福的重要途徑,但并非直接途徑,而是間接途徑。“代謀”一詞意味著法令是民眾謀取幸福的中介,其與民眾之間的關系理應是一種“代理”關系。法令應該成為民眾利益的象征,民眾的幸福則是一切法令合法性的根據,也是其應該并且能夠被遵守和得以實現(xiàn)的先決條件。由于法令是民眾謀取幸福的中介,并且只在應然的意義上才成為民眾利益的化身,因而也就意味著法令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只能是其所承載的民眾的幸福。民眾與法令之間的“代理”關系存在著變更或解除的可能,當法令同民眾的幸福相沖突時,法令的效力就會降低,只有當其與民眾的幸福相一致時,法令的效力才處于最高的狀態(tài)。
綜上,青年時期的毛澤東不僅將法令與民眾的幸福聯(lián)系在一起,還在其表述中流露了對這二者關系的具體看法,即法令是一種具有內在“形式屬性”的實現(xiàn)民眾幸福的重要方法,其與民眾之間存在著某種“代理”關系,是民眾謀取幸福的中介,應該同民眾的利益保持高度一致。
另外,需要特別注意兩點:一是“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并非實然意義上的命題,而是應然意義上的命題;二是命題中的法令并不完全等同于法律,而是包括了政策與命令,因而命題所蘊含的法令與民眾之間的“代理”關系,其實是政權及其機關與民眾的“代理”關系,即“政府國民互相倚系”。[1](P1)
2.法令不善必然導致民眾恐懼其危害、阻止其施行?!胺疃簧疲瑒t不惟無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懼,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1](P1)良善的法令,能夠在許多方面促進民眾的幸福,因而民眾對其態(tài)度是渴望的,不僅渴望其頒布,更渴望其能夠產生真實效力。然而,倘若法令不良善,則意味著其不但不能給民眾帶來任何幸福,還將造成十分嚴重的危害,出于對這種嚴重危害的恐懼,民眾必然竭盡全力阻止不良善法令的頒布和施行。此命題涉及兩個方面,即不良善法令的后果及民眾對不良善法令的態(tài)度。
不良善法令的后果。什么是不良善法令?顯然,不良善法令就是排除了良善法令之后的其它法令,這些法令中既有很多堪稱“惡法”的法令,也有很多并非“惡法”但又遠不能稱得上良善的法令。在許多自然法理論的語境中,都“確認不正義的法律不是法”,[7](P287)此命題即廣為人知的“惡法非法”。惡法是不正義的法律,是失去了合法性的法律。事實上,不良善法令之外的法令,不都是非正義的,有的法令可能只是不合時宜或不能夠促進民眾的幸福。不良善法令所造成的后果自然是嚴重的,而那些不合時宜或不能夠促進民眾幸福的法令,其后果同樣也是有害的:一方面這些法令因為缺乏環(huán)境與民眾的支持極易淪為具文,從而延誤了相關社會問題的解決;另一方面如果這些法令被強制實施,則其必然的失敗也會給民眾帶來損害。因此,雖然不良善的法令不必然是惡法,但它們都會對民眾的利益造成危害。
民眾對不良善法令的態(tài)度。趨利避害是任何人基于本能同時也是基于理性的選擇。僅從理論上探討,良善的法律應該會得到民眾的支持,其效力也會受到民眾的保障;而那些不良善法令因其后果對民眾不利,民眾對其態(tài)度自然是消極的,他們懼怕這些法令所帶來的危害,必然對其既消極抵制又積極破壞,并千方百計地阻止其頒布實施。民眾對待不良善法令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一種自覺的不守法,這種法令的效力本來就趨近于無,因而也就沒有任何理由、更沒有任何力量要求民眾遵守。
綜上,“法令不善必然導致民眾恐懼其危害、阻止其施行”這一命題意味著著眼于民眾的幸福以及內容上的良善,是法令能夠被民眾所遵守從而具有效力的重要前提。但這也僅僅只是一個前提,并不意味著具備了這個前提的法令就一定應該被遵守或者一定能夠被遵守,因為這只是理論層面的分析而非實然的現(xiàn)實。
3.良法的判斷標準是利國福民。“商鞅之法,良法也……其利國福民偉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其法懲奸宄以保人民之權利,務耕織以增進國民之富力,尚軍功以樹國威,孥貧怠以絕消耗”。[1](P1)商鞅之法是良法,商鞅是利國福民的政治家,這二者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同一性,商鞅之法自然屬于利國福民之法,因而此處良法的判準便是利國福民。將利國福民作為良法的判準,這一點與西方法律思想史中的關于良法的論述有較大的差異。
在西方法律思想史中,對于良法的討論有很多,如亞里士多德認為“如果良法不能得到遵守,那么就無法形成良政。良政由兩方面構成,一方面是公民們對法律的實際遵從,另一方面他們所遵從法律是良善的”。[5](P92)亞里士多德還將良法與政體(constitutions)和正義聯(lián)系在一起。[5](P68)在亞里士多德的語境中,良法就是正義之法。而在自然法學派的語境中,良法自然是與自然法(常常指某種道德或道德律)相契合的法律。如富勒認為“法律的內在道德雖然多是程序性要求,但從總體上決定著法的性質或權威性、合法性,也就是說不具有這些屬性的法律,就不是好法,甚至于不是法律”。[8](P123)從總體上來看,近現(xiàn)代之前的西方法律思想史中的一些法學家基本上將某種道德價值視為良法的判準,如正義和自由等。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一些學者也提出了許多不同的良法的判斷標準,如“民主性、道德性、科學性”,[9](P327)以及“價值合理性、規(guī)范合理性、體制合理性、程序合理性”等。[10](PP71~73)這些關于良法的判斷標準都是圍繞著法律本身的屬性和內容提出的,同之前的判斷標準相比顯然更加全面。
青年時期的毛澤東將利國福民視為良法的判斷標準,并非抽象的正義或自由等價值,也非某種道德規(guī)范或法治原則。與這些良法的判斷標準相比,“利國福民”顯然是一個更加具體的標準,同時也是一個面向現(xiàn)實實踐的標準?!袄麌C瘛弊鳛榱挤ǖ呐袛鄻藴视袃蓪雍x:一是法令的內容旨在增強國家的實力和增進民眾的幸福,是應然層面的判斷標準;二是法令實施的效果也確實實現(xiàn)了增強國家實力和增進民眾幸福的目的,是實然層面的判斷標準。因而,同其它有關良法的判斷標準相比,“利國福民”這一判斷標準似乎更有利于彌合“應然”與“實然”之間的裂隙。
“利國福民”一詞,在將良法的判斷標準變得更加具體和面向現(xiàn)實的同時,也將“國”與“民”這二者統(tǒng)一了起來。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治是在資產階級革命中產生并建立起來的,受其產生的時代背景和環(huán)境以及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許多法治理論語境中的法律(良法)都與“權利時代”“為權利而斗爭”等話語密切相關,在無形中忽略了法律(良法)與國家二者之間的關系,造成了某種程度上“國”與“民”的分離。青年時期的毛澤東將“利國福民”作為良法的判準,則是將“國”與“民”視為休戚與共的利益和命運共同體,民眾的幸福需要強大的國家能力作為支持,而國家能力的提高服務于促進民眾的幸福,良法成為了這二者有機統(tǒng)一的載體。
需要注意的是,“利國福民是良法的判斷標準”這一命題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受中國古代法律思想的影響,也使用了其中的若干概念,但該命題以及其中所使用的概念的含義與中國古代法律思想中的含義有著明顯的差別。不能將該命題中的“良法”等同于法家服務于專制統(tǒng)治之“法”,也不能將“利國福民”等同于法家以國家為本位的所謂“富國強兵”。
4.民眾不信賴法令的原因是民與法的分離。“此誠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憚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于是知執(zhí)政者之具費苦心也,吾于是知吾國國民之愚也……雖然,非常之原,黎民懼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1](P1)法令的生命直接取決于民眾對其所持的態(tài)度,民眾對待不同法令的態(tài)度有很大的不同,既可以是信賴的態(tài)度又可以是不信賴的態(tài)度;既可以是擁護、期待的態(tài)度又可以是恐懼、反對的態(tài)度。通常認為只要是良法就能夠受到信賴和支持,進而得以順利實施,然而事實上,即使是良法也會遭遇不被信賴的尷尬。商鞅之法是良法,然而卻遭遇了不被民眾信賴的情況,不得不通過徙木立信的方式來推動其施行,原因何在?青年時期的毛澤東在文中采用欲揚先抑、逆折而入的手法,數次提及“國民之愚”“民智之不開”“民智黑暗”等語,似乎要將前述尷尬境況乃至亡國慘境歸咎于民眾,其實卻是借機對這種觀點進行了無情地諷刺,他在結尾處筆鋒陡轉,點出了問題的關鍵: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即民眾不信賴法律的根本原因,在于民與法的分離。
“民與法的分離”,似乎有兩層含義:一是民眾的幸福同法令所關注內容的分離;二是民眾同法令的主體之間的分離。倘若法令不是為了大多數民眾的幸福而制定的,其內容必然與民眾的幸福追求無關,也必然導致法令與民眾相分離,與民眾相關的只剩下了被動的強制的遵守義務。因而在內容上與民眾的幸福追求相分離的法令,對民眾而言,也僅僅是令人生畏的卻必須被打破的枷鎖,這樣的法令與民眾的信賴毫無關系;倘若法令制定的主體并非民眾,而是少數特權統(tǒng)治者,那么他們所制定的法令,即使是良法,也是天然與民眾相分離的。因為當民眾并非法令制定的主體時,包括良法在內的所有法令都無法在第一時間取得民眾的信賴,民眾對這些法令的第一反應總是恐懼,因而不得不通過類似于徙木立信的方式取得民眾的信賴。這些法令之所以需要先立信才能得以推行,其原因固然包括先前的失信,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民眾從未成為立法的主體,即民與法從來都是相互分離的。在民與法相互分離的情境之下,法令不啻為一頂被贈與的“緊箍咒”,使得“黎民懼焉”。
然而想要結束民與法的分離,實現(xiàn)民與法的真正統(tǒng)一,必須將“民是此民,法是彼法”的狀況轉變?yōu)椤懊袷谴嗣瘢ㄒ嗍谴朔ā钡木置?。這從理論上看似乎十分簡單,即一方面將利國福民作為法令的主要內容,結束民與法在內容上的分離,實現(xiàn)民眾和法令在立法目的上的統(tǒng)一;另一方面使民眾成為制定法令的主體,結束民與法在主體上的分離,最終實現(xiàn)民眾和法令在主體上的統(tǒng)一。然而,從歷史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實現(xiàn)從民與法分離到民與法統(tǒng)一的質變的邏輯不大可能是自上而下、由易到難漸進地實現(xiàn)的,而是只有先打破既定的權力格局和秩序,使民眾成為法令制定的主體,才能夠確保民與法在內容上的統(tǒng)一。
不過,青年時期的毛澤東并沒有在文中繼續(xù)討論如何使“此民彼法”變?yōu)椤按嗣翊朔ā钡膯栴},他只需探討“民眾不信賴法令的原因是民與法的分離”這一命題就足夠了,因為言外之意已經十分明顯,所以他以“吾欲無言”[1](P2)結尾。
1.法律并不意味著人民幸福的最終實現(xiàn)。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社會的不斷發(fā)展,法律的作用日益凸顯,依法治國成為國家治理的基本方略,法治國家自然也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重要目標。但在對法律的重要作用進行充分肯定的過程中,一種“法律浪漫主義”的傾向開始出現(xiàn),主要表現(xiàn)為:一方面,在面對和處理各個領域中的或大或小的問題時,將立法作為解決問題的首要考慮方案,而不考慮這些問題的內在矛盾和根本原因,由于對法律手段缺乏深刻認識,其中的許多立法訴求都超出了法律應當調整的范圍;另一方面,過分夸大法律的作用,認為法律規(guī)范的作用不僅遠遠大于風俗習慣、道德規(guī)范等的作用,甚至試圖用法律規(guī)范來排擠、消除其它社會規(guī)范的影響。
法律浪漫主義傾向的危害不亞于法律虛無主義,這種傾向對法律的認識是不準確的,法律畢竟不是萬能的,其作用的發(fā)揮是有限的,只能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中對特定的問題發(fā)揮明顯的積極作用?,F(xiàn)代意義上的法律有其內在的生成規(guī)律,既是對部分法律實踐經驗的總結,又是對人民群眾在生產生活中所需要的迫切制度要求的合理響應。也就是說,并不是法律解決了現(xiàn)實中的社會問題,而是能夠讓這些社會問題受到有效控制的制度成為了法律。與此同時,通過立法制定的法律也僅僅只是解決這些社會問題的起點,法律的出臺并不意味著問題的自動解決,只有通過執(zhí)法、司法和守法等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法律才有可能得以實現(xiàn),真正發(fā)揮其規(guī)范性作用。
青年毛澤東所持的法律是民眾謀求幸福的間接方法的觀點,對于現(xiàn)代法治建設而言頗具意義?,F(xiàn)代法治建設的重要前提,是對本體意義上的法律及其作用有科學而清醒的認識。法律應當以保護和實現(xiàn)民眾的幸福為其主要內容,但這些承載著民眾幸福的法律卻不等同于民眾的幸福,法律只是實現(xiàn)幸福的重要而間接的方法。民眾幸福的實現(xiàn),既需要執(zhí)法者的嚴格執(zhí)法、司法者的公正司法,更需要民眾自身在法律限度內的積極斗爭,以及在生產生活領域中的不懈努力?,F(xiàn)代法治建設,并不是一項一勞永逸的工程,而應伴隨著法律實踐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立法、執(zhí)法和司法這三者作用的重要性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同時,現(xiàn)代法治建設也不是一項取其它社會規(guī)范而代之的工程,民眾實現(xiàn)幸福的方法是立體的,因而現(xiàn)代法治建設應該積極地為其它社會規(guī)范良好作用的發(fā)揮、為民眾對幸福生活的追求提供重要保障。
2.作為目標的法治并不僅僅是一種強制秩序?,F(xiàn)代法治與前現(xiàn)代的那些嚴格按照法律(律令)進行的統(tǒng)治有本質的區(qū)別,然而在部分相關研究或實踐中,受不同社會文化土壤的影響,加之實證主義法律思潮的傳播,二者之間的區(qū)別經常變得十分模糊,致使對法治的理解產生誤導,也會對一些現(xiàn)實的法治實踐造成不良影響。
法律固然是一種強制性社會規(guī)范,作為一種社會秩序的法治固然也是一種強制性秩序,但強制性只是法律和法治在形式意義上的而非實質意義上的重要特征。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治,是隨著工業(yè)革命和資產階級革命而興起的,其所代表的社會秩序與前資本主義的社會秩序有很大的不同。如果僅僅從形式的角度來看,資產階級革命前后各個社會的法律無疑都是具有強制性的,所以對近現(xiàn)代法治的認識不能停留在其形式的強制性層面。
法治既是一種治國理政的重要手段,更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所追求的目標狀態(tài),作為手段的法治處于“進行時”,作為目標的法治則處于“將來時”。作為現(xiàn)代社會追求的目標的法治,其重心在于“治”,即一種在最大程度上實現(xiàn)和諧安定、大多數人的幸福和自由得到全面實現(xiàn)的狀態(tài)。僅僅強調法律的強制性、法治的治理手段,并不一定能夠最終實現(xiàn)“法治”。這也就意味著在現(xiàn)實的政治法律實踐活動中,在把法治視為重要治理手段和強制秩序的同時,更要把法治理解為實現(xiàn)人民幸福和自由權利的重要途徑。同時,也必須認識到在法律和法治形式上的強制性的背后,不是權力意志的必然性,而是人民追求幸福、自由的全面發(fā)展的必然性。
青年毛澤東并未將形式意義上的法律及其統(tǒng)治視為終極目標,而是將其視為達至這些目標的間接方式。也就是說,他并不認為強制秩序是一種理想的追求,也并沒有對法律采取一種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意識到法治并不僅僅是一種強制秩序,對于現(xiàn)代法治而言十分重要。既然強制秩序并非現(xiàn)代法治最重要的目標,那么在執(zhí)法活動中,以嚴格執(zhí)法為前提的強制力的運用,在面臨不同的情況時應該采取不同的策略。如以行政法規(guī)為依據的執(zhí)法與以法律為依據的執(zhí)法應該有所不同,而涉及民事糾紛的執(zhí)法與涉及刑事案件的執(zhí)法也應該有所不同。在司法活動中,不僅要嚴格依法實現(xiàn)形式正義,更要在法律的限度內充分行使裁量權,在實現(xiàn)情理法有機統(tǒng)一的基礎上實現(xiàn)實質意義上的正義??傊?,現(xiàn)代法治絕不僅僅是無限升級的純粹強制秩序,不應在法律的實施和強制力的運用過程中漠視人民群眾的正當權益和合理訴求,要運用法律手段來呼應人民的訴求,要尊重現(xiàn)實的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而不應一味地用法律規(guī)范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無情的格式化。
3.良法的實質是其對歷史發(fā)展的促進作用。
近現(xiàn)代法學和法律發(fā)展的歷史,幾乎就是法學和法律日顯重要并走向獨立的歷史。在此過程中,法律思想家們從許多不同的角度對良法及其判斷標準進行了豐富的闡釋。對于這些思想家而言,法學和法律的發(fā)展是通過擺脫宗教和政治權力的桎梏取得的,自然要時刻提防這些桎梏的卷土重來,因而良法應該具有內在的非政治性,其判斷標準也應該在最大程度上排除政治因素的影響。所以,他們對良法及其判斷標準的闡釋往往訴諸抽象的道德原則。
近現(xiàn)代法律思想家們對良法及其判斷標準的闡釋,對于現(xiàn)代法治建設而言,固然具有很大的啟示,但他們的這些觀點未必具有普遍的適用性和操作性。這些闡釋的不足之處在于,由于在某種程度上脫離現(xiàn)實的政治實踐,忽視了法律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應發(fā)揮的作用,在極端的情況下,還有可能陷入唯心主義的陷阱之中。顯然,現(xiàn)代法治社會中的良法及其判斷標準,不應滿足于抽象意義上的道德原則,還應要求更加明確的歷史和現(xiàn)實標準。
青年時期的毛澤東雖然受西方思想家的影響,所寫文章也有部分西方法律思想的淵源,但他并沒有將抽象的、與現(xiàn)實政治無涉的道德原則作為良法的判斷標準,而是以“利國福民”這一涉及歷史和現(xiàn)實政治的原則作為標準。他的這種選擇,雖然與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和當時所面臨的國情有關,但卻能夠為現(xiàn)代法治中對良法的判斷標準提供重要補充?!袄麌C瘛币馕吨嬲牧挤☉搶ι鐣v史發(fā)展產生積極影響,既要尊重思想家們所提倡的道德原則,又要從制度層面不斷推動社會進步以及社會成員的全面發(fā)展。
4.現(xiàn)代法治的發(fā)展規(guī)律:民與法不斷趨于更高水平的統(tǒng)一。青年毛澤東對民與法關系的思考,對認識現(xiàn)代法治的發(fā)展規(guī)律也頗有啟示。民眾不信賴法律的原因是民與法在形式和實質上的分離,而實現(xiàn)民眾完全信賴法律的法治秩序,則意味著民與法——不管是在形式還是實質上——都應該不斷地趨于更高水平上的統(tǒng)一。
現(xiàn)代法治的發(fā)展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許多外在的發(fā)展規(guī)律,如公共權力行使的內容和程序越來越受到法律的限制、人權保護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司法裁判權力的行使越來越中立等,而這些外在規(guī)律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揭示了法治發(fā)展的趨勢,但并未揭示出其發(fā)展的內在矛盾和機理。隨著法治建設的推進,各項法律規(guī)范逐漸趨于完備,這些規(guī)范中的不協(xié)調、不合理的問題也在逐漸減少,但這并不意味著法治秩序中的矛盾——特別是其中的主要矛盾得到了解決。對于一個社會的法治發(fā)展而言,其內在的規(guī)律必定與法治秩序中的主要矛盾有關。
青年毛澤東對民與法關系的思考,揭示了法治秩序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主要矛盾,即民與法的分離。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下,法律文本可能就其本身而言是和諧完美的,但仍然可能同民眾的地位和關切存在較大的距離,其結果就是民眾不信賴法律,致使法治秩序自然無法形成。倘若一味通過強制手段迫使民眾接受這種秩序,必然會進一步擴大民與法之間的距離,激化民與法之間的矛盾,引發(fā)社會危機。民與法的統(tǒng)一有淺層和深層的區(qū)別。淺層意義上的統(tǒng)一,是指民眾的訴求與法律文本內容之間具有一致性;深層意義上的統(tǒng)一是指民眾在整個法治秩序的形成和演進的過程中居于主體性的地位。因此,法治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也是法治秩序得以形成并持續(xù)鞏固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民與法不斷趨于更高水平的統(tǒng)一。
青年毛澤東面對特殊的時代背景,對民與法關系的一些思考,固然有著許多未被時代背景所禁錮的普遍意義上的價值,具有不可忽視的革命性意義。在《商鞅徙木立信論》中,關于法令是民眾謀求幸福的間接方法。毛澤東認為法律是實現(xiàn)幸福的重要方法,但由于法律并不直接等同于民眾的幸福,因而又不能將對幸福的追求僅僅寄希望于文本中的法律,正如孟子所言,“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離婁上》)關于良法的判斷標準是利國福民,而非抽象的價值或道德原則,他對良法的判斷,既實現(xiàn)了應然與實然的統(tǒng)一,又實現(xiàn)了國與民的統(tǒng)一,是較為現(xiàn)實的判斷標準。在論述了良法的判斷標準的基礎上,毛澤東對良法為何不受信賴的問題進行思考提出的“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這一具有革命性的民與法相分離的論斷,與《共產黨宣言》中的“正像你們的法不過是被奉
為法律的你們這個階級的意志一樣”[11](P417)表述相類似。通常的法治理論都是按照“良法——普遍遵守”的邏輯展開的,毛澤東則是圍繞“良法為何不被信賴”這一質疑進行思考并分析其原因在于民與法的分離,因而可以得出的推論是法治的進程應該是民與法(在主體和內容上)不斷趨于統(tǒng)一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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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3-4641.2017.06.21
李洪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