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陸康
文化部中國篆刻藝術院研究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澳門印社社長,澳門美術出版社社長,上海書畫院畫師,海上印社副社長,上海美術學院兼職教授。幼承庭訓得祖父陸澹安指授,學古文辭與書法,后常問教于劉海粟、錢瘦鐵、來楚生、謝之光等,篆刻師事陳巨來。出版作品專集有《陸康書唐詩三百首》《陸康印集》《陸康鳥蟲篆印心經(jīng)》《金石蘭亭》《歲歲壽》《吉印祥語》《中國閑章粹語綜匯》等數(shù)十種。近年來著力整理出版《陸澹安文存》。
一、斯世斯人
我來上海,忽忽十數(shù)年,不斷有各種朋友在不同場合對我說:你一定要認識陸康!
大概他們知我懷舊,向往過去的江湖,欣賞情至深者與俠之大者。他們說在陸康身上還能看到民國文人的風范,知進退,明得失,通達蕭散,淵雅風流,既得廟堂氣又深諳江湖氣。作為陳巨來先生的得意弟子,陸康工書法篆刻,天資縱逸,走刀如筆,尤以鳥蟲篆和元朱文名冠海內(nèi)。他們說陸康率性慷慨,絕對性情中人,酒酣耳熱之際,三言兩語相投,往往借著醉意贈送自己的作品。陸康喜歡喝酒,竟自費包下淮海路國際廣場四十五層的九龍山會所,廣邀滬上三百多位朋友一起笑談宴飲,不醉不歸?!霸笖S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這般豪邁氣派,令人想到古龍,喝到興頭上,往往揮手把酒店整層樓的單都買了。名士風范,庶幾近之。他們說陸康懂岐黃,會針灸開方,亦習易學,能起卦看相,一眼洞穿你的前世今生,片言只語便能警醒夢中人。他們說陸康三教會通,身邊勝友如云,常有名流巨子錦衣夜訪,問疑論道、砥礪切磋;更有名寺住持上門合十來敬,請他撰聯(lián)題額,顏其大殿;星云大師的“百年佛緣”印也是他的大作……于是,未曾謀面,陸康先生的大名便如雷貫耳,似乎已相識多年。他并不在我的江湖,卻又無處不在,像水和空氣一般永恒。
記得壬辰年夏,在張偉生老師的宴席上,我第一次遇到陸康。許有宿緣,果真一見如故,如同久別重逢。陸康先生雖是我景仰的長輩,然言談間俯仰揮斥、逸興遄飛,全無時空感和年齡感,真是生動、廣闊而明媚。只見他沉默時饒有威儀,說笑間晴空萬里,令滿座蓬勃,一室生輝。席間,明松謬夸我能賦詩填詞,陸康當即拊掌而笑,說近年來一直致力于祖父陸澹安的遺稿整理,其中由明松籌劃的《莊子末議》一書即將付梓,想請我填詞。次日我即帶學生北上寫生,途中匆匆完成一首《八聲甘州》寄贈,陸康認為文情俱佳,由衷感慨道:“祖公倘健在,定喜納你為女弟子。”我心下愧慚,更神往非常。斯世與斯人,渺矣不可尋,所幸在陸康先生身上,還能依稀遭遇舊時的月光。
才從外地寫生回上海,陸康便設宴款待,請的都是氣場相合的人。見面即贈我一方“海上君寧”的鳥蟲大印,一時受寵若驚。燈下諦視,只見印面繁飾巧妝又文雅舒展,魚鳥暗藏。之前明松送過他一本我的散文集《飛鳥與魚》,篇首有詩云:“飛鳥在天魚在水,風云有續(xù)不相違。鳥飛網(wǎng)角魚升樹,情以何堪說是非?!彼欢ㄓ浿?,并說魚鳥的氣息也與我暗合。再看印面,竟有了一種自在的歡喜與華麗的憂傷。后來他說這方印是他當年刻得最滿意的一方,花足了心思,我也感念這份珍重的情意。
陸康又見我在書里寫到畫家朋友王瑛,表示同樣欣賞她高蹈絕俗的品性。他并未見過王瑛,僅僅因為這篇文字,又聽聞她沒有合適的名章,便刻印二枚交由我轉贈。他說“王瑛”二字不易排布,筆畫一少一多,又有兩個“王”字形,含對稱而少變化,每每臨睡前便在被頭上用手指比劃,好幾天后才一鼓作氣地下刀刻就。兩枚印風格各異,供她隨意取用。為一位陌生的朋友,亦如此用心,莊重不茍,足見其性情與品格。滬上大收藏家、篆刻家王鴻定還說起,有次請陸康先生確認高古青銅劍上的幾個鳥蟲篆銘文,他一一辨識后寫在紙上寄來,隨釋文送達的,還有厚厚一本他親自去復印的《東周鳥篆文字編》以供參照。
后來陸康邀我去往他府上一敘。我提前半小時抵達,本想找地方消磨些時間,竟遠遠望見他早已端立在大門口等候。那天下著細雨,他手提一把紅色長柄傘,滿面笑容,微微頷首,一時間我感動莫名。后來發(fā)現(xiàn)陸康每次宴請賓客,總會提前半個多小時抵達,并備足上好紅酒,務必等所有人到齊才開席。朋友們習慣了他的風格,都不好意思遲到。而且他的飯局,會考慮諸友朋之間個性氣質(zhì)是否相合,必精心安排彼此的座位,有時會寫在紙上斟酌編排四五遍。席間他會照顧到在場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左右的女士,為之添酒夾菜,且海闊天空地調(diào)動歡愉氣氛。他常言:“我的友朋非常多樣和多層次,我盡量組合成有趣味而相洽的晤聚,不要讓一天淡然白過?!标懣到M合的聚會,似乎都有和諧的氣場和端正的能量,互相激揚催發(fā),和樂融融。每個人身上那些真善的本性,都被無拘無束地釋放出來,一時塵世俱遠,初心永駐。無論何時何地,因為有他,都成良辰美景。很多朋友,因他而改變了生活方式和人生態(tài)度,世界由此豁然開朗。
美食家如陸康,上海有特色、有名頭的飯店鮮有他不曾光顧的。他信奉“錢用掉是財產(chǎn),用不掉是遺產(chǎn)”,遇到新開張的店恰合他的口味與格調(diào),便會一擲萬金地當場辦卡,隨之絡繹宴請好友們品賞。每次去他的聚會,酒肆服務生們都極盡周到,因為他會真誠贊賞他們的服務,記住每一個人的名字和家鄉(xiāng),時常獎賞不菲的小費,并在年終請他們餐敘。在上海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專門宴請飯店服務生的。他習慣性地關照到身邊的每一個人,不論位卑位尊、富貴貧窮。比如他的門衛(wèi)、保安、司機、鐘點工等等,都時常受他施惠照應,這大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仁厚之心與貴族風范。
所謂“大知閑閑”,陸康只施恩,不交惡,不輕一人,不廢一物,與人無嗔無求。似乎沒有見過他動氣,最多只說一句“此人不好玩”,便疏于往來。魯迅當年說過,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子也不要轉過去。而嫉惡如仇的魯迅本人以筆為槍,永不休戰(zhàn)。陸康則不會,他心如明鏡,照得見荒蕪與塵埃,卻不爭不怒,常葆美善與喜樂。有時覺得他最接近禪宗的境界:把握當下,不動如山,卻能直指人心,點出明心見性的法門,讓所有的結局皆大歡喜。
有次約聚之時,陸康接到電話,對方遇到特殊困難,想把他以前贈送的印章變賣換錢,希望他不會介意。陸康不假思索地讓對方盡管出手,他將重刻一方相贈,若還不夠應急,所缺費用由他資助。這樣的言行,足以讓人一輩子感懷銘記。又聽聞他寓所樓內(nèi)鄰居家中漏水,租客與房東爭吵,都不肯出錢維修。陸康聽到吵鬧聲出門相勸,提出解決辦法,或者甲請人來修,或者乙請人來修,所有資費都找他報銷。二人愧怍而退,問題便迎刃而解。
陸康對學生的用心,更是有目共睹。一次朋友們合力促成的拜師宴,陸康先生一再強調(diào)從簡。簡單的儀式中,他接過學生南瑤手中的茶碗,鄭重地交還給她一個大書包,里面裝著他賜贈的齋名印、書房對、筆記書、定制印泥和紙筆等等。另有數(shù)本字帖,那是他提前一天冒雨去往古籍書店,站在滿墻紛繁雜沓的字帖前,一本一本親自挑選來的,無不與南瑤的性格氣質(zhì)相契。他又曾花費十數(shù)小時,在方格紙上從頭臨了一遍《曹全碑》,作為輔助的教學范本送給南瑤,說自己已有三十年不曾臨過這個碑帖了。南瑤早已熱淚盈眶,眾人皆沉默動容,旋即感慨紛紛。陸康先生高舉酒杯,朗聲笑著站起,觥籌交錯間,無不溫暖而光明。大家感受到外表隨意輕松的陸康先生,對人對事之極致認真以及內(nèi)心的無限深情。
陸康的手機通訊錄上有兩千個人名,但他交友其實極有分寸。他強大的氣場和融合力,讓人無端想望親近,又不敢唐突隨意。往來之間,似已覺熟稔,卻總若離若即。而或親或疏,主動權永遠在他,又從不讓人感到難堪和壓力。他只點醒,不追問;只付出,不圖報。醉時同言歡,醒后各分散,為人處世更不拖泥帶水,干凈而明朗,使人頓生敬意。他說人生只有奉獻出來,才能最終揚長而去,不留遺憾。他永遠都以容光煥發(fā)的樣子示人,自己生病時卻婉謝探望,最怕打擾他人。他總說“吃虧是?!?,將謝之光教誨的“盡量被人麻煩,盡量不要麻煩人家”視為座右銘。
突然想起葉嘉瑩的回憶,她的老師顧隨先生曾在黑板上寫過三行字:“自覺,覺人;自利,利他;自渡,渡人?!边@同樣也是陸康的寫照。
二、歸去來兮
陸康大隱于市,藏身于海,除去友朋約聚,很少在社會公開場合高調(diào)露面。他才情絕高,更能守得寂寞,安然棲居于自家領地。惟有自由的精神,才能駕馭豐沛的靈魂。也因為心中自有日月,便能在平淡的安居中感知光陰的厚意。正如他所言“生活要藝術化,藝術要生活化”,即便在塵霾一般的歲月中,他也從來不偕俗、不將就、不隨便,無論對他人,還是對自己。或許,這也是一種貴族式的“潔癖”。
陸康從小跟隨祖父澹安公熟讀經(jīng)史,古文功底深厚,且旦夕過從、時相請益的都是陳巨來、劉海粟、朱大可、鄭逸梅、潘伯鷹、謝之光、朱屺瞻、錢瘦鐵、周煉霞、錢君匋這些名家。那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煊赫時代,往者更不可復矣。
他兒時住在上海溧陽路的大宅。嘗念幼時,每逢開飯時分,小輩們都恭恭敬敬迎立在走廊兩旁,靜候老爺自三樓而下。家傭顧媽一聲長喚“開飯”,老爺應聲,揚手一撩長袍后擺,扶梯款步而下,這種風神蕭散的優(yōu)雅姿態(tài)一直深印在他的腦海。等老爺坐定,父輩叔伯們才安安靜靜依序而入。如此,行止有范,長幼有序,俯仰進退,咸有風則,這是大家族的言傳身教。更有祖父恭謹手書的“家教十六條”,開首云“匆忙時要鎮(zhèn)靜,得意時要謹慎;施恩不可望報,受恩不能忘報”,都是至理明言。他后來印制分發(fā)給朋友們,也成為大家的處世箴言。
在陸康的記憶中,祖父常在客廳揮翰臨帖或伏案撰稿,每天下午還會拿紙張畫好方格,寫上五六個范字,教年僅六歲的陸康執(zhí)筆、臨摹,寫好了則以花生米或蘇打餅干作為獎勵,那是陸康最早的書法入門課。后來他追隨陳巨來先生學習篆刻,亦源于祖父的引薦。每天五點半左右,祖父會停下筆,悠閑地喝上半小時白酒,或白玫瑰或竹葉青,佐以鹽炸豆板、豬油渣和椒鹽花生等。如此浮生偷閑的時光,也是幼年陸康的開心一刻。他會安靜地跪在書桌對面的擱牌凳上,兩手擱在桌沿,興致勃勃地聽祖父邊喝酒邊即興講述《水滸傳》《三國》或文人雅集故事,百聽不厭。到了入夜的露臺乘涼時分,陸康便繪聲繪色地給叔伯姑媽們復述先前聽來的各種故事。他自小就有非同尋常的記憶力和妙語連珠的口才,時常得到長輩們的嘉許。
很多年以后,那些聲情并茂、星月在天的涼夜,他依舊記得。所幸有那么多歲月靜好的回憶,足以抗衡后來那段顛沛漂泊的無常經(jīng)歷,也因此有大愛,懷悲憫,懂周全。陸康說:“人生賭一場,玩大還是玩小?”他孤注一擲,最終賭贏了自己,歷盡千帆,仍方寸不亂,將人生揮寫得恣意瀟灑,在逆境中亦能舉重若輕,呈現(xiàn)出獨特的光芒。他的故事,越探越深,線索明晰又枝葉縱橫,總是無法窮盡。
時光退回到“十年浩劫”之后,上海灘百廢待興。陸康妥善處理完父母后事,已執(zhí)意離開。時為傷寒名醫(yī)顧雨時弟子的他,正在中醫(yī)內(nèi)科開堂坐診。審時度勢,他毅然辭職,僅懷揣一百元港幣和一紙簽證,經(jīng)拱北口岸踏入陌生的澳門。言語不通的漂泊日子里,陸康一天兼三份工,其中一份工作是做電腦植字,需要夜班趕工,每天披星戴月,遍嘗艱辛。入夜徘徊街頭,陸康遙望萬家燈火,前路一片迷離,他不知陽臺上的哪一盞燈將來能屬于自己?!捌D難我奮進,困乏我多情”,浪子般的生涯里,從奔波、謀職到燒菜、縫衣,事無巨細,無一不自給自足。屢遭打擊挫折,幾度瀕臨絕境,唯手中刀筆始終不曾停息。陸康在印石邊款記錄了那段艱難的人生歷程:“辛酉冬,移居澳門,生活困頓,唯以刻石自勉自勵,自強不息?!?/p>
堪稱奇跡的是,僅僅三年時間,陸康就千帆過盡、峰回路轉,很快在他鄉(xiāng)安身立足,并被收錄進《澳門百科全書·人物卷》,后來連續(xù)十七年擔任澳門的官方文化使者,遠赴歐洲各國表演書法篆刻、推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樣的神話,歸功于他突出的書法篆刻才能和異乎常人的勤奮,錐處囊中,鋒芒必現(xiàn)。亦要歸功于他有過人的語言天分,能在很短時間內(nèi)熟練掌握粵語,融入當?shù)匚幕缃蝗?。偶爾他玩笑炫技,能用上海話、蘇州話、粵語和葡萄牙文隨意切換,本地人都聽不出口音。還要歸功于他能在泥沙俱下的江湖中,以海量胸懷兼容并蓄,笑傲風塵,且始終心思澄明,不計得失,知道如何周旋進退。即便平淡無奇之域,也因為有他,而豁然洞開,風景無限。
因此,在澳門的二十年中,他經(jīng)歷過種種興衰榮辱,甚至血雨腥風,但最終都能全身而退、隨遇而安。他時常說,廣東人有句口頭禪“人是靠自己做的,面子是靠人家給的”,并引以為警示,始終不忘。他又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惟懂江湖,方有趣味。”我仰慕風雨江湖中的俠之大者,曾填過一首《沁園春》,從澹安公寫到陸康,記得末幾句為:“是瓊花館主,情愁萬種;安持庭戶,歌詠千觴。架上丹丸,壺中日月,腕底金石吞八荒。吳門內(nèi),數(shù)俠之大者,還看陸康。”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在這個江湖中,無論在海上,在澳門,在歐洲列國,陸康都能做到從容處變,心體廓然,動靜偃仰皆存大家風范。正如陳鵬舉所言,“自有一股凜凜英雄氣”,在字里行間,刀筆之間,也在眼底眉間。
二十年載沉載浮,游子執(zhí)念,終于歸去來兮。待再返海上,陸康帶著近鄉(xiāng)情怯的激動與新鮮,懷著久別重逢的喜悅與塵世滄桑的感慨,陸續(xù)寫下了多篇散文,集成《上海心情》與《感覺上?!穬杀緯瑢懕M他熟稔又陌生的上海印象,有著舊時光的宏大背景與新時代的時尚風情。人間煙火從未將歲月沖淡,在文字里,他安放了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好像自己從不曾離開。
其時,他早已安居上海西南一隅,平靜享受和重新感知這個紛繁美麗的城市。故人故城,總是歷久彌新。
三、上??删?/p>
流離契闊,日月如昨。歸去來后,陸康更加低調(diào)而沉潛。他自刻一枚齋名印,名曰“上??删印保髀冻鲆环莅查e的自得其樂之心。
因為大家族的記憶和四海漂泊的游歷,陸康一直有著濃厚的懷舊情結和融通中西的審美判斷。他喜歡木質(zhì)家具,如他本身也接近木性,溫暖而堅致,紋理通達,似山似水,承載深厚。安居上海的日子里,陸康慢慢收藏起大量老家具和古器物,延續(xù)一份舊日情結和生活態(tài)度,并保持自己一貫的格調(diào)和要求。他的客廳以二三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Art Deco風格家具為主,如西式的梳妝臺、皮座椅、唱機柜、茶幾、書柜、展示柜等等,線條簡凈,氣息典雅,不經(jīng)意間,可一瞥低調(diào)的精美細節(jié)。而零落陳設、妙處點睛的則是唐三彩、畫像磚、漢魏頭像、宋瓷、舊文房、老石章等中國古器物,中西合璧,氣貫神連,混搭得十分妥帖悅目。某些時尚報刊曾圖文并茂地報道過他的家居與收藏。
一個人生活,陸康一樣過得精致講究。他的衣服大多都是定制,甚至自己設計細節(jié),在襯衣和西服的袖口內(nèi)里,繡著自己的名姓,是真名士自風流。他送人的禮物永遠有精美的包裝,總是十分體面。為此,他特地去定制各種規(guī)格的禮品袋、印章盒、畫筒等,幾乎不曾見到他隨隨便便拿紙包了東西送人。他說友愛他人,更要善待自己,任何時候都不可茍且、降低生活質(zhì)量。獨自在家,他時常也會開啟一瓶最好的紅酒,聽著評彈,自斟自飲自開懷。受家庭影響,他對評彈有很好的鑒賞力,六十年代曾跟評彈名家許君偉學過嚴雪亭的唱腔,如《一粒米》《密室相會》等等。評彈佐酒,亦有別樣溫釅風情。對各種酒,陸康還琢磨總結了各種美妙的經(jīng)驗,比如冰黃酒加干話梅,葡萄牙白Porto甜酒加冰入檸檬汁,意大利冰檸檬酒加兩滴白蘭地,都是人間無上享受。實在普通的紅酒,也可嘗試佐以胡椒粉并配以番茄,會產(chǎn)生奇異豐富的口感。這令人想到金圣嘆傳授花生米與豆干同嚼有火腿滋味,他們同樣都是富有奇思而妙趣橫生的人。陸康說自己開心的沸點總是那么低,每一天都會有快樂,如此,活著一天,便賺了一天。
平時,陸康也會不無得意地說起一些不經(jīng)意的撿漏之舉。比如他曾在無人矚目的舊貨店倉庫中,淘到一對落滿灰塵的老楠木對聯(lián)?;璋禑艄庀侣月苑魅m埃便神采昭然,如見朗月,如聞弦歌,知是清代書法家王文治的手跡。文字內(nèi)容亦含蘊雅逸,顯然自《蘭亭序》而來:“林陰清和蘭言曲觴,流水今日修竹古詩?!庇捎诘昙也蛔R貨,陸康便以極低價收入囊中。欣喜之余,他還不忘指導店里的老師傅整舊如舊,并配上一副老銅掛鉤,掛在自家客廳顯眼的位置,亦不與西洋家具沖突,有種蘊藉的靜氣。
收藏鑒賞的愛好會養(yǎng)成一種特別的訓練,關注周邊環(huán)境與裝飾風格,也成為陸康日常不經(jīng)意的習慣。有次朋友請去澄園吃飯,那是庭院深深的老上海風味的居所,老式錄音機里循環(huán)著周璇的歌,房間裝飾擺件和杯盞盆碟皆有腔調(diào)。正四處游目間,陸康讓大家猜這棟房子是飯店主人自住的還是租住的。眾人無解。他確定地說,這房子該是租用的。眾友愿聞其詳。他淡定地解釋道,你們看這家主人如此經(jīng)營細節(jié),講究品位,各種裝飾細部、櫥柜桌椅等活動家具風格統(tǒng)一,唯墻面的固定書架十分突兀,樣式渾然不搭。只有因為是租住的,才不好大動干戈去拆卸整改。一問服務生,果真如此。陸康以經(jīng)營方寸印章的一等一眼力來審視空間、線條和氣氛,各種細節(jié)錯漏與不和諧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每次登門拜觀陸康先生的寓所,我都覺得房間的每一角都已完美穩(wěn)妥,而每每再去,又會發(fā)現(xiàn)一些細微的驚喜變化,比如家具位置變動,桌椅更換,細枝末節(jié)的小飾品也多有調(diào)整變更。甚至有一次竟把盥洗室又整體重修了,強化了三面書墻的設計。能夠將盥洗室都布置出雅致的書卷味,他大概是第一人,可見其內(nèi)心的清涼與優(yōu)雅。他說物是主人人是客,變換移置家具,小改一下裝修,即可以收獲美好心情,何樂不為?所謂境由心造,事在人為,此是豐子愷先生教他的。他曾說起兒時去豐子愷先生家看見的一個小小細節(jié),只見墻上掛鐘的時針和分針底端,分別貼著黑紙剪成的小燕子,隨著時光推移,兩只燕子分合聚散,不由讓人神移。這種平淡生活的小情趣,令他動容,并鍥入記憶,印象深刻。
客廳中唯一不變的,大概只有那副謝之光的對聯(lián):“愛好溪山為寫真,潑將水墨見精神?!敝x老的對聯(lián)較少,這一副奇正相生,似巧而拙,有一種天然的真趣。細看某幾處筆畫有著深深淺淺的漫漶暈痕,多數(shù)筆墨卻不洇水,真是鬼斧神工的畫面效果。陸康解釋說,這是謝之光在書寫之前,先用濕抹布隨意往紙面上扔幾下,再蘸濃墨一氣呵成,濕紙部分就有了不同程度暈開的墨痕。待干后,整幅效果渾然天成,又腴潤又精神。
謝之光是陸康的忘年交,對他的性情和審美影響極大,以至于每說起謝老,陸康總禁不住眼含淚光,甚至哽咽而不成聲。陸康在少年時期,大概一周有五天都在謝之光家。他第一次登門拜訪,謝老便指著竹榻上亂堆著的宣紙,爽快地對他說:“你要大要小,紙頭自己裁!”這么一位豁達有趣的老先生,歷經(jīng)更朝換代,飽嘗了生活的顛簸,起起落落,命運多舛,卻一直保持著天真疏放的個性。他面對索畫累累,總是大方出手,認為別人拿來紙筆請他畫畫,等于是買了鞭炮讓他來放,應該致謝才是。由于經(jīng)常白送白畫,晚年自嘲“白龍山人”,玩笑一切都是“白弄”。他的通達、隨性與幽默,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陸康,又在因緣際會的當下,傳遞給聽到這些故事的我們,使人如游舊徑,如見故人。陸康還記得當時評彈大家楊振雄來訪,上下身衣服都是藏青色,背一個深色的包,而腳蹬一雙白色跑鞋。謝老見狀立言:“下面的壓角圖章太輕了,章法不對。”三句不離本行,眾人大笑。這樣的故事,太有畫面感,總是令人神馳。
平素我最愛坐在陸康先生的海上客廳,聽他如數(shù)家珍地講起這些煙云往事,笑談間氣吐霓虹。他與謝之光的交往故事我曾整理成文,字里行間也能感受到快樂蕭散的人生態(tài)度,深深影響了一眾友人。陸康本人也寫過系列民國文人往事,發(fā)表在《書與畫》雜志,后又結集收錄在《上海人情》一書之中,素筆白描,文辭古雅,讀之令人愉悅。他說祖父澹安公曾傳授寫作秘訣:“多用奇字,少用偶字。”細細琢磨,確乎大家之言。在對往事的敘述中,陸康先生鋪陳細節(jié)功力一流。展卷流連,如臨其境,置身其側,更是如沐春風。
陸康說過的另一個故事令我印象極深,同樣也有謝之光在場:“文革”期間,豐子愷、唐云、謝之光被關禁于上海延安路河南路交界處的原上海博物館二樓,每日須自動舉手下樓,至大街上打掃秋天的落葉。俟籮筐堆滿黃葉時,三人席地稍息,便開始自娛自樂。豐子愷笑言,若用一個詞形容他們清掃落葉的境況,那就是“斯文掃地”!后來又被趕去鄉(xiāng)下勞動。鄉(xiāng)下的風,叫“橄欖風”。他們又玩起了對對子,豐子愷對“黃梅雨”,唐云對“芭蕉雨”,不禁令人莞爾。我說我也穿越過去對個“芙蓉月”吧,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那真是花草美人啊,教人忘卻塵世艱辛。大概是楊絳說過,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yōu)橄硎?,是精神對于物質(zhì)的勝利。這也是陸康的人生哲學。
對于我們來說,那些都是令人神往的紙上故事,隔了歲月與江河。而對陸康來說,卻是過往經(jīng)歷的尋常人生,也是他對于上海的深情記憶。
四、澹安文存
陸康先生說自己算是非常勤奮的,一般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半,他都在自己的寓所著書、寫字或刻印,此生沒有雙休日,從無間斷。晚上常風雨無阻地外出與好友同樂聚餐,為在長時間的辛苦專注之后,尋求放松。當年祖父澹安公常與他分享各種應酬與雅集故事,“滿堂花醉三千客”的景象也令他歡喜向往。
于是,陸康一半屬于白天,一半屬于黑夜。黑夜因為有他,便有了美好圖景:那一定是星月朗照的夜,還有燦爛的人間焰火升空,有率意談噱,有縱情歡笑,有熱忱掌聲;白天則在沉默中述作編纂,刀筆不歇,凡事恭謹恪勤,無敢逸豫。寒來暑往,每一天便在如此極動與極靜的狀態(tài)中行進,那就是他平凡而精彩的日常。
當初,在溧陽路的舊居走廊里,一直放著一個塵封的大皮箱,二十二年都不曾打開過。陸康從澳門重新回到上海,征得大伯許可,終于小心翼翼地將之開啟。月光寶盒般開啟的剎那,猶如對接一份鄭重而永久的承諾。那是滿滿一箱祖父的手稿,那些密密的蠅頭小楷,似乎凝聚了他幼年記憶的每一個日升月落。他突然感覺到冥冥中的因緣與責任,從此萬水千山,責無旁貸。
當陸康把一部部留存歲月痕跡的祖父手稿堆滿畫桌,不禁令人慨嘆澹安公所涉領域之深之廣:他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家、彈詞作家、教育家、偵探小說家、詩人、書法家。澹安公早年師事孫警僧,治詩詞古文,參加過南社和星社;他善書法,四體皆精,小楷尤為人稱道,又可題摩崖大字,一時無出其右;他從事過教育,做過編輯,寫過小說,創(chuàng)辦過電影學校和電影公司,又擅寫彈詞,并對金石碑版、文史戲曲做了大量考據(jù),新舊文學兼治;他改寫的彈詞《秋海棠》《啼笑因緣》等紅遍江南;他的偵探武俠小說《李飛探案集》《游俠外傳》《黃金美人》等蜚聲海內(nèi)外;他的兩部《匯釋》成為閱讀古典戲曲和小說的必備工具書,再版多次;他關于金石與文史研究等多種學術著作,文筆明晰而解讀細膩,視角廣大又鉤深致遠;治學之余,他也不耽誤賞花郊游、品香吃茶、吟曲聽戲、發(fā)掘新人,著名影星胡蝶即由他在電影公司內(nèi)授課培養(yǎng),之后聲名大噪。
許是慣看繁華、洞鑒古今,更能明心見性、寵辱不驚,澹安公人如其名。他一生澹泊自安,與世無爭,婉拒所有頭銜和社會團體邀約,乃至敬謝文史館的聘任,安心居家做學問,一生文字數(shù)量之巨、質(zhì)量之高,令人匪夷所思。
日與月兮往如馳。陸康將深藏于書篋的一張張泛黃的手跡散頁翻檢披覽、分類整理、精心托裱成冊,并做釋文和小傳,再一一付梓。這是相當勞累而寂寞漫長的工作,日居月諸,晴雨寒暑,每一個白天都不曾消歇。近十年來,閉門即深山,陸康埋頭整理出版的陸澹安手稿已達五百萬字,包括《小說詞語匯釋》《戲曲詞語匯釋》《說部卮言》《澹安日記(上、下)》《澹安藏札》《莊子末議》《陸澹安譯古典小說戲曲白話本》等。目前尚在整理的還有《澹安友朋書札手跡》《澹安輯歷代名人小簡類編》《澹安散文選》《澹安評彈唱詞選編》《澹安墨跡》《澹安詩文》《隸釋補正》《漢碑考》《群經(jīng)異詁》等等,煌煌逾千萬字。“陸澹安文存”系列已蔚然初現(xiàn),可以告慰先人,遺澤千載,善莫大焉。
如前所述,我與陸康先生結緣之初,即承蒙邀約,擬寫《八聲甘州·寄贈》一首,表達我對南社澹安先生的仰戴之情,幸何如哉:
壬辰夏,滬上偶遇名士陸康,言及乃祖澹安公,有《莊子末議》手跡影印稿即將付梓。
陸公澹安者,南社雅士。吳郡洞庭山人,筑“明志堂”,取諸葛“淡泊明志”之意,無營斯淡,能忍則安,亦“澹安”之寓也。民初涉足報業(yè)、電影、小說、戲劇、彈詞、教育諸界,一時風云無兩。然學問根基自桐城遺緒,更悠游于經(jīng)史子集、碑版金石。其《說部卮言》、《詞語匯釋》,乃巨著煌煌。
陸康幼承庭訓,長于書法治印,師從陳巨來,其鳥蟲篆、元朱文,名冠海內(nèi)。斯人也,亦莊亦諧,書劍風流,快意蕭散,大隱于市。近歲頗念其祖遺稿塵封書篋,遂集“陸澹安文存”刊于世。所謂藝苑芳蹤,祖孫繼踵,余感其事,作《八聲甘州》以記之。
有舊時明月滿書箋,展卷若重逢。檢碑版金石,卮言匯釋,漫駐萍蹤。儒冠英雄襟抱,行筆氣如虹。寫到莊生意,俱付空蒙。
留取詩酒載夢,念桐城名宿,南社諸公。數(shù)吳門舊事,談笑共從容。且流連、洞庭山遠,卻匆匆、塵世轉飄蓬。千帆過,遁跡浮海,知與誰同?
五、印從書出
鉤沉輯佚之外,篆刻與書法,更是陸康從未間斷的日常狀態(tài)。他十六歲師事陳巨來,受其誨教,很規(guī)矩地從《十鐘山房印舉》入手,潛心把陳家雋秀妍潤的風格學到極致。而才氣縱橫如他,又可以劍走偏鋒,旁逸斜出,別具自家面貌。和融通達如其個性,不論取法古璽、秦鑄或是漢鑿,都各有心得,能夠淹貫百家而淵雅獨存。
陸康尤以元朱文和鳥蟲篆為時人稱道。我原本不喜歡繁復的鳥蟲篆,覺得多少有點矯揉。而陸康的鳥蟲篆,巧妙化用周秦戰(zhàn)漢青銅器與玉器的紋飾,氣質(zhì)清寧,不偏不倚不枝不蔓而又姿態(tài)橫生。印面上鳥飛魚躍,宛自天工,竟毫無造作之態(tài),一如他輕松化繁為簡、舉重若輕的大家氣度。凝神細觀,蕩漾的點畫之間,更穿透著一種大歡喜和大寂寞,若帶有高貴而靜謐的憂傷,由古而來今。猶如一切繁華絢爛,終歸于寂寥與虛無。
印如其人。他的元朱文亦行氣靜穆,干凈秀逸,極工致而富筆意。自元代吾丘衍、趙孟頫奠基定型的元朱文,經(jīng)七百多年漫長歲月的演變,有如封存的陳釀,不斷地發(fā)酵微調(diào),到陳巨來而至陸康的時代,已散發(fā)出馥郁的窖香,更進入光風霽月的境界。一印既成,神情軒朗,工穩(wěn)中不失樸茂,細謹處曲盡雍容,復見爾雅之風。元朱文巨匠陳巨來晚年曾大力推許弟子陸康:“近觀其所作,果蹊徑別開,恢恢乎游刃有余,時或如巒鳥相逐,奇花初胎,時或雄拔出之,則燕趙兒控紫騮于曠漢,有忽過新豐還歸細柳之概。溯往衡今,循序而進,十年之后,執(zhí)印壇牛耳者,舍生其誰耶?陸生其勉旃?!贝髱煷_有慧眼,一語道破未來。
一面是海水,一面是火焰,這是陸康身上對立平衡的兩端,卻又能做到平心定氣、萬法歸一。大概因為骨子里的自在通達、求新求變、追求領風氣之先,在很長時間里,陸康左手婉約,右手豪放,精謹之余,同時倚重渾樸雄放、行云流水的寫意印風。這類印章頗見性情,有大江東去的開闊豪邁,又不失整體的郁郁文氣。而從澳門回到上海后,滄桑閱盡,他行事更加低調(diào),不激不厲,不溫不火,躲進書房成一統(tǒng),重新回歸乃師蘊藉典雅的印風,以清、靜見勝。一切塵擾,于他俱如指間風雨、窗外煙云。似往已回,而識之愈真,也許人生也是這樣螺旋狀的輪回罷。
在返璞歸真的歷程中,陸康亦不時制造一些小小的細節(jié)和意外,如對印章方圓處理及留紅、留空、并筆、虛邊、斷筆、穿插等方面,時有創(chuàng)舉和佳構,令方寸之間,生氣遠出而自然天成。他總是不同流俗,以隸書入印更頗見特色。如“生怕多情累美人”印,運刀如筆,隸意酣足,首尾相望,顧盼含情,有種微醉偏醒的疏放天真意態(tài),又不失古拙蒼茫的金石情味。鄭逸梅贊此印“帶些傾斜勢,初看似乎草率不夠勻稱,細矚一下,反覺純?nèi)巫匀?,天趣酣足”。近年的印章中,陸康還擅用邊框處理之法,圖文一體,使印面更有畫面感,如同秦漢瓦當或畫像磚一般。如“長毋相忘”印,整體設計兼具平面裝飾性,方圓并舉,線條和塊面之間充滿了有意味的組合,一派爛漫天機,如此古樸而又當代,如逢花開,如瞻歲新。
我也喜歡他的仿秦小篆與仿漢滿白印。前些年《歲歲壽》筆記書出版,由陸康篆刻百壽印章,我有幸編配文字并繪制文房用品白描。簽售那天,他贈我一枚溫潤的“爰爰”小印。因我屬兔,《詩經(jīng)》見“有兔爰爰”句,而有此畫名。這枚小印用仿秦篆法,印面極簡,底挖得極深,曲直線條偃仰相望,古穆而靈動,工整簡約中富流麗之趣,成為我珍愛的隨身小印之一。又曾偶得兩方民國老印石,乃海上名家汪亞塵舊藏,分別是昌化雞血與壽山瑪瑙凍,便延請先生刻成“思無邪”與“長相思”二印,皆為漢滿白文,只見屈伸維則,疏密得神,素樸的舊石頭被賦予了干凈美妙的靈魂,那是一種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歡欣。
陸康說,篆刻最重要的是以刀代筆,令筆下有篆意,刀下有筆意。這一方面,他認為趙之謙、吳讓之、鄧石如、吳昌碩都做得好,把沖刀的猛利挺勁與切刀的含蓄渾穆融為一體,將刀法和筆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而推動了“印從書出”的篆刻刀法觀念。其他如錢瘦鐵、來楚生等也甚為出色,以刀法傳筆法,各臻其妙。
印家之書法,往往帶有金石氣,陸康書法的底氣與獨到之處也正在于此。他四體皆擅,大篆與甲骨文書法皆古韻盎然而又天衣飛揚,別有新意,小篆則沉著舒展而使轉圓活,富有奇趣。令人驚嘆的記憶力,使他能記得過目的所有字體,能隨手轉換四體書寫,包括各種異體字。
朋友們最欣賞他隨勢生姿、既富金石氣象又有裝飾意味的隸書,個性獨特鮮明,遙遙一瞥即可辨識。其用筆從容儼然,氣度清剛,而筆畫之間神氣相接、圓轉宛通,一如內(nèi)心之開闊自由,又細致到不留瑕疵。一卷既成,風云迭起,有種水流花開的自在與歡喜,亦有子夜聽雪的靜穆與清寂。這正是他為人處世之寫照,干凈、開闊、豐富、通透,既飛揚隨性又規(guī)矩平和,所謂絢爛至極復歸平淡是也。
陸康認為篆刻與書法相通,他說“功力是基礎,寫意靠性情,氣勢靠胸懷,文氣靠學問”。而開宗明義,第一是要做人。祖父陸澹安教會他處世淡然之心境,謝之光則告訴他快樂生活之趣旨。他常說“知足知不足,有為有勿為”,必有清醒的頭腦、大度的胸懷和深厚的學問,方能自信、自知、自勵。誠哉斯言,以此衡量其他當代書家,亦可觀其大概,比如劉一聞的作品頗具學者氣,韓天衡的神采則藏辯證法,無不與個人性情學問相系。
而書法篆刻,又與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密切相關,一如他兜兜轉轉,四海浮沉,最終沉淀下來,復歸平靜。他一直向往弘一的境界,即平淡天真,自然而然,無法而法,也相通于謝之光說的“要帶一點十三點”,劉海粟所誨“要自然啊”!真性情者,往往最近天性,仿佛轉回兒童的澄明境界,無所依傍、拋卻技法而心手合一,從此天地兩寬,則有神來之筆。
六、浪子心聲
酒有時也可以讓人流露本真,一超直入如來地。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陸康善飲,往往極傾樽酒,醉寫云箋。我見過他酒后即席揮毫,一氣呵成寫下“朋友歌書畫,兄弟煙酒茶”,只見筆下飛舞開揚,龍蛇曼舞,情性所至,妙不可尋,仿佛回到了人性之初的率性自由境界。
又見過他在醉中恢恢乎游刃有余,索求者即興命題,他則隨手涂寫甲骨象形文字,用線條劃分空間,極高古而又極當代,如同原始巖壁上的作品,或者美術館墻上的當代抽象畫。在《笑傲江湖》中,令狐沖與田伯光攜美酒奔波千里,上玉女峰頭共飲。一時間,只覺眼前百花爭艷,口中瓊漿玉液,不由感慨:人生之中,如何還能有比此刻更逍遙暢快的時候?身邊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陸康深諳酒中真趣,更看得明白,世界虛空,而杯中乾坤大,能含萬物色相。
萬法歸宗,在陸康身上呈現(xiàn)的,最終卻是“無相”。難以用簡單的言詞定義他豐贍的內(nèi)涵,超邁的性情和卓越的姿態(tài)。他無量無邊,亦莊亦諧,總是且歌且笑,似乎既近又遠。因為他明白緣起無常,生滅變化總不停過轉,所以從不執(zhí)著于一種姿態(tài)。
情到深處人孤獨。陸康享受大歡喜,又持守大寂寞。他閱人無數(shù),而水流花開,云卷云舒,不知誰能最后留住。他世間走遍,經(jīng)歷一切,卻依然故我,也始終沒有找見另一處安身立命之所,能將自己妥帖地安放。身邊才情并茂的女史一直絡繹不絕,總有人因他哭笑為他癡絕,對他用情深重。而他知道紅塵如沙場,難得進退自如,也許沒有朝朝暮暮的消磨,不計瑣碎庸俗的日常,方可成就地久天長。正因為不問答案不求終點,所以他永恒自由。
陸康說有和無,最終是無,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正像他喜歡唱的那首《浪子心聲》:“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牽掛。君可見漫天落霞,名利息間似霧化……”他的聲音,有著百川歸海的自由、通達、寬廣和寧靜。人生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江湖如夢,世態(tài)如棋,到此般般放下,而氣味相投的人,終究不會走散。
于是填一首《千秋歲·契闊》,贈予陸康先生,也記下這三千大千世界的恒久美意,無關歲月,也無關紅塵:
定重來否?風月還依舊。三分意,千巡酒。今宵才惜別,明日期相守。歌復醉,合將筆底龍蛇走。
寂寞誰參透,金石乾坤手。勞眷念,頻回首。浮生如夢寐,莫把心思叩。紅塵外,天涯契闊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