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群
有限和無限的界限
世界是無限的,宇宙是無限的。那么,人究竟有沒有能力認識世界和宇宙呢?佛法認為,我們的心也是無限的,若能開發(fā)出這個層面,自然可以認識無限。是什么使我們的心從無限變成有限?甚至是極為有限的一點點?不是其他,正是我們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那個“我執(zhí)”。
從唯識學的角度來說,每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都是活在這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中。有些人的世界很狹窄,有些人的世界很開闊。這個世界有多大,就取決于我們自己。有些人一心撲在某人身上,那個人就是他的世界;有些人一心撲在家庭上,那個家就是他的世界;有些人一心撲在事業(yè)上,那個事業(yè)就是他的世界。
佛教關于“空”的認識,作用就在于幫助我們打破“我執(zhí)”,使有限回歸無限。佛陀告訴我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成佛,就是開發(fā)生命中所具有的無量智慧、無量光明、無量功德。
我們的心本和太虛一樣,心包太虛,量周沙界,現(xiàn)在卻局限于由我執(zhí)構建的狹隘牢籠中,充滿無盡的煩惱和痛苦。修行,就是要粉碎“我執(zhí)”建立起來的束縛,使生命回歸原初的自然狀態(tài),成為一個自在的人,一個自由的人,一個自主的人。
在宗教信仰中尋找答案
在中國社會,很多人覺得宗教是可有可無的,主要有以下原因。
首先,是出于對宗教的誤解。比如認為宗教是迷信,是人類無法正確認識自然時的想象,這是將各種原始崇拜、神話傳說和宗教混為一談?;蛘哒J為宗教是精神鴉片,是統(tǒng)治階層控制民眾的手段,這更是一個被長期誤讀的觀點。遺憾的是,因為先入為主的印象,這兩種誤解在很大程度上障礙了人們對宗教信仰的認識。
其次,是因為宗教在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陳規(guī)陋習。就佛教而言,來世化、鬼神化等傾向,以及由于信眾素質下降帶來的迷信化、膚淺化,加上某些文藝作品的誤讀,使人們對佛教及其現(xiàn)實意義存在種種誤解,以為佛教只是為亡者和鬼神服務的,或是失意者走投無路時的避難所,與現(xiàn)實生活并無關聯(lián)。
第三,是因為崇尚物質或為生活所累,尚未產(chǎn)生信仰需求。人類生活離不開物質滋養(yǎng),但也容易為其所縛。當年,莊子就有“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的評價。兩千多年過去,物質誘惑多了豈止千萬倍?現(xiàn)在的整個社會都在以消費為樂,以消費為導向。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信仰自然會被淡化甚至遺忘。
對很多人來說,生活無非是成家立業(yè),多賺一點,過好一點;然后生兒育女,陪著兒女再經(jīng)歷一番從成家立業(yè)到過好一點的輪回,人生似乎就差不多了。而從社會的價值取向來看,也不鼓勵我們?nèi)ニ伎既松饬x,只是催著你多賺錢,快成功。過去時代推崇的是智慧、道德,景仰的是哲人、圣賢,而現(xiàn)代社會推崇的是財富、娛樂,追逐的是富豪、明星。因為這些關注不被鼓勵,也使很多人覺得信仰是可有可無的。
事實上,生命終極問題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區(qū)別只是在于你是否意識到。這些問題不會因為我們的忽視而消失,也不會因為我們的回避得以解決,更沒有任何學科可以告訴你答案。一旦認識到這些問題的重要性,就必須在宗教信仰中尋找答案。
三觀不是形而上的概念
生活中,面對同樣的問題,人們會有不同的認識和處理方法。比如遭遇挫折,有人說“塞翁失馬焉知非?!?,安然接納;有人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再接再厲;也有人憤慨“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怨氣沖天;更有人以為“都是命,做什么都沒用”,從此一蹶不振。
為什么會這樣?就取決于各自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
我們怎么看待問題,決定了這些問題會對我們產(chǎn)生什么影響,而不是通常認為的,僅僅取決于外境。所以說,三觀并不是形而上的概念,而是關系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人生道路的選擇,也包括衣食住行的品質。
雖然我們時時都在運用三觀,但這恰恰是現(xiàn)行教育中最為缺乏的。為什么很多人沒有道德底線,缺乏做人準則?為什么內(nèi)心充滿焦躁和戾氣?原因固然很多,但究其根源,也在于三觀混亂,在于對終極問題的模糊。
不知道“我是誰”,就不會有正確的人生觀,而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只顧眼前,不管未來;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就不會有正確的價值觀,而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為自己,不管他人;不知道“世界的真相”,就不會有正確的世界觀,而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只看局部,不管整體。
可見,從確立三觀到為人處世,乃至整個社會的道德建設,都是由生命終極問題派生出來的。這種對終極問題的探索,為我們帶來了“生命的全局觀”。只有站在這個高度,才知道孰輕孰重,知道如何選擇。
因為你看到的不只是眼前,還有過去和未來;你看到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和你息息相關的眾生及山河大地。否則的話,我們的所見所思往往局限于眼前,結果必然是目光短淺,顧此失彼。
生命自身的獎勵機制
說到道德,我們往往覺得是社會的需要,屬于公共行為。當外界對你有某個約束時才需要遵守,很少將之和個體生命發(fā)生連接。
所以,當整個社會開始提倡個性解放,外界和輿論對人的約束越來越弱時,道德也被一并丟棄了,甚至出現(xiàn)“道德多少錢一斤”的調(diào)侃。于是乎,各種底線被不斷突破。僅僅幾十年,連曾經(jīng)那么神圣的醫(yī)療、教育行業(yè)都變得唯利是圖,白衣天使何在?靈魂工程師何在?
在一派亂象中,每個人都深受其害。因為我們不知道什么是可以放心吃的食品,什么是沒被造假的用品,也不知道自己住的樓房是不是豆腐渣工程。我們總是在指責不良商家,慨嘆人心不古,事實上,所有這一切正是共業(yè)所招感的,是源自我們對道德的踐踏。
道德不僅是外在約束,也是對生命自身的滋養(yǎng)。因為道德行為不僅能給他人帶去利益,也能于自身建立良性積累,令生命增上。反之,則是建立不良積累,令生命墮落。
所以對明了因果的佛弟子來說,遵循道德必然是自發(fā)的行為。即使社會對他沒有任何約束,他也清楚地知道,一切言行乃至起心動念,只要發(fā)生就會形成力量。
當他自覺遵守道德時,即使這一行為尚未帶來什么外在結果,但當下就會在內(nèi)心形成正向力量,使人變得慈悲、調(diào)柔、包容。當一個人具備這樣的品質時,必然是喜悅而安寧的。
這是生命自身的“獎勵機制”,是不求自來的回報。當人感受到其中的利益,還有什么理由不遵循道德嗎?如果看不到這一點,僅僅靠什么主義管理大眾,或是靠理性互相約束,不僅難以落實,還會滋生一些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是在讓自己受益,還以為是做給別人看的,于是就有了各種作秀甚至作弊的行為。
信仰解決什么
我經(jīng)常說,佛教對世界和人類的作用是普世性的。因為生命固然有個體差異,但只要你不愿像動物那樣活著,都將面對同樣的困惑,同樣的終極問題。
佛教的普世價值在于,通過對心性的了悟,從根本上解除生命的迷惑,這是目前任何學科無法做到的。從這個意義而言,每個人都需要佛法,否則就找不到生命的出路。
而在現(xiàn)實層面,包括如何看待財富、環(huán)保、幸福、成功、道德等問題,佛教都可以提供智慧的思考。這些指導并非就事論事的簡單規(guī)則,而是立足于心性改造,針對不同根機和需求設置的。
比如佛教的財富觀,對人天乘、聲聞乘和菩薩乘學人分別提出了不同要求。既讓人能根據(jù)現(xiàn)有根機做起來,不至因為起點太高而無從入手;又讓人看到未來的提升空間在哪里,不會始終停留在目前的水準。這種指導是善巧、圓融而慈悲的,不僅對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都有利益,對個人和眾生也都有利益。
總之,信仰首先是解決人類的永恒困惑,其次是解決世間的現(xiàn)實問題。只要你希望找到生命真相,就離不開宗教信仰。或許有人會說,我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困惑,也不需要知道什么真相。事實上,那只是你的麻木或刻意屏蔽。因為這些問題是生而有之的。就像死亡,不論你正視還是回避,它都會到來。只有做好準備,才能在生命轉換的關頭坦然面對,把握時機。同樣,這些人生問題始終存在,而且會生生世世地存在。終有一天,你會需要通過信仰來尋找答案。
一個生而有之的問題
社會上各行各業(yè)都有不同的解決領域,比如農(nóng)業(yè)是解決吃飯問題,商業(yè)是解決交易問題,工業(yè)則涉及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本身又包含多種行業(yè)。那么,宗教信仰是解決什么的呢?
人類社會的問題雖然形形色色,但歸納起來無非兩類:一是生存層面的,二是精神層面的。對于生存問題,我們可以通過努力工作或科學技術等手段來解決,并在滿足基本生存后,不斷提高生活質量。至于精神問題,固然可以在藝術、哲學等領域找到寄托,但上升到人類永恒的困惑,必然要涉及宗教信仰。
從三千年前古希臘哲人提出的“認識你自己”,到婆羅門教的“梵我一如”,到畫家高更在19世紀末創(chuàng)作的“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什么?我們往那里去”,無不代表著人類千百年來對生命真相的探尋。對于這幅西方美術史上的名作,畫家認為:“其意義遠遠超過所有以前的作品,我再也畫不出更好的、有同樣價值的畫了。在我臨終以前,我已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這幅畫中。”這是高更的終極追問,也是我們每個人必須面對的。
生從何來,死往何去?我們不知道生命的起源,在父母未生前,這個“我”就不存在嗎?我們也不知道未來的歸宿,在死亡到來后,這個“我”又將去向何方?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論富甲天下還是一貧如洗,不論位高權重還是身處底層,最終都會隨著死亡而歸零。除了外在的一切,生命就全然終結了嗎?它的歸宿究竟在哪里?
當年,貴為王子的佛陀,正是因為看到老病死之苦,才發(fā)現(xiàn)青春、美貌、榮華富貴的虛幻。當老病死降臨時,沒有什么是可以依賴的。所以,他毅然放棄了王位、家庭、財富,走上探索生命真相的道路。這是佛陀的示現(xiàn),也是他給予我們的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