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功山
宋師傅和老伴走在大街上,陽光普照,視野開闊。老人太喜歡六月初始的陽光了,溫暖又柔和。這樣的天氣,不冷也不熱。睡時,蓋一薄被。醒時,披一薄衫。餓時,喝一碗粥。飽時,抽一根煙。運動時,裱一裱畫。閑暇時,與老伴到小區(qū)的公園走幾圈,在幾個健身器材前談?wù)撨^往,美滋滋地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就在這美好的大自然里,方局長像領(lǐng)悟到了什么,給宋師傅打來了他夢寐以求的電話,老人聽著聽著就樂得合不攏嘴了。這是他跟陳教授討論了許久的算術(shù)題,今天有答案了。方局長對他的裱褙手藝充滿了信任和崇拜。這是一個老主顧,老朋友的心聲,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當(dāng)然是欣然受之。
可是,老人也接到了另一個愉快的電話,住在醫(yī)院里的教授病情加重了,近來,常常念叨他的名字。那怎么說是件愉快的事呢?其實,他就是不想讓教授在這么愉快的日子里離去。你看,陽光多么美好,多么溫暖,多么柔和。他已經(jīng)聽膩了教授所說的故事,要是沒有那一場“文革”,教授不會有這么好脾氣。他已經(jīng)鐵了心,讓教授慢慢等?,F(xiàn)在,等到了,這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嗎!兩個老人先是前后腳,然后是肩并肩,繼而又手挽手,走著看著聊著。老伴說:“現(xiàn)在的樓房一幢高過一幢,空的這么多,把墳地也占了?!彼螏煾嫡f:“墳地也是地,也是房。”老伴說:“可就是太貴?!彼螏煾嫡f:“明天去交錢吧,把墳地定下來,這樣,兒子也少負(fù)擔(dān)?!崩习檎f:“不但死不起,而且是病不起。看看教授的病。”宋師傅說:“別笑人家,我們的兒子也沒什么出息?!崩习檎f:“可沒犯法?!彼螏煾祮枺骸笆侵酗L(fēng)嗎?”老伴說:“是?,F(xiàn)在,把你當(dāng)兄弟了。”宋師傅說:“我也樂意當(dāng)。不然,教授叫誰當(dāng)?”
回想這幾十年,自己和老伴過著相互體貼的日子,而且愈老愈心領(lǐng)神會,就像老人最得意的裱褙手藝,見過的字畫多了,只一瞥,就嗅出幾分真假,遠(yuǎn)近的大學(xué)教授都把他當(dāng)成鑒賞家了。洗漱完畢,吃過鍋邊糊,老伴也把裱褙的工具整理好了,就像無數(shù)次上門服務(wù)一樣。糨糊噴壺棕毛刷,尺子鉗子裁紙刀裝在袋兜里。好在離家不遠(yuǎn),宋師傅謝絕了方局長派車來接的好意。半小時的路程,當(dāng)是晨練和晚散步。
老人的心里裝著許多跟陳教授相知相識的件件往事。想了一陣子,就對老伴說:“陳教授的命也真是個劫,前妻早死,后妻又把他的畫作卷走,還離了婚,社會影響也不好,兒子又在牢里。我看,命衰,從那畫開始,就事事不順了?!?/p>
老伴說:“也許,畫得太突出了。”
“據(jù)傳,畫中的十七朵牡丹,個個像裸女,難怪讓人想七想八?!?/p>
“也就是那個年代,你不是也當(dāng)過一陣造反派的秘書嗎?”
“我要是不答應(yīng),能讓我這個車間主任生產(chǎn)嗎?”老人說,“那一次裱褙訂單不按時完成的話,全廠工人都得喝西北風(fēng)了?!?/p>
“還是工人階級最偉大?!?/p>
兩個人正聊著,不知不覺就到了門口。保安打過電話,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幢石砌五層樓。這時,錢秘書跑了過來。這是一個光鮮的青年,全身上下,穿戴整齊,抓著手機(jī),滿臉堆笑,伸過手來,握握二老,十分客氣。上了臺階,進(jìn)了樓里,就有一種涼意蕩漾開來,讓人更加舒爽。老人環(huán)顧四周。這里曾是市美術(shù)局。后來,搬走了,換了廣電局、文體局?,F(xiàn)在,是政府大樓。
電梯上五樓左拐,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真寬敞??看翱跈M著沙發(fā),對著的是辦公桌。桌后的墻上,就是那幅畫了。宋師傅早聽過這幅畫的許多故事了,盡管陳教授深情地回憶過,畫,卻始終未曾見過。現(xiàn)在,老人一轉(zhuǎn)身,錢秘書也把燈扭亮了。在透明熾白如傘蓋的燈光下,畫“啪”的一聲,展現(xiàn)在了老人的面前。一看,驚呆了。
六尺的百花爭艷圖。宣紙雖然已經(jīng)發(fā)黃,有些地方甚至發(fā)了黑,一看就知道已有過的風(fēng)雨歲月,但,畫的氣勢依然咄咄逼人。朵朵牡丹在微微嘆息,且發(fā)出淡淡的花香。老人老裱褙,鼻子變長了,聞出來了。關(guān)鍵還在于這些花,十七朵牡丹,從右至左,依次而下,差落有致。骨朵靈氣且花色各異,芳香自然亦不同。老人聞得很得意,像入天堂。細(xì)看,三朵一叢,五朵一簇。最顯眼的中間七八朵,就像帥哥靚妹搶鏡頭。有的風(fēng)流倜儻,有的傲骨十足。但在這熱烈之中,卻也彌漫著一股妖氣,讓人看了浮想聯(lián)翩。
于是,宋師傅想起了陳教授的舞姿。個子矮小,臉盤紅潤,在舞廳里,跟一個又一個的姑娘,跳了一曲又一曲。教授眼尖,逮住了一朵?;ㄗ隼掀牛孀屓思刀拾?。誰知道,“文革”突然來襲。在那個只能看樣板戲的年代里,藝術(shù)被禁錮。遲鈍的教授仍然還沉迷于牡丹鮮艷如美人,筆下百花爭艷態(tài)。也是六月,接到系里的通知。因為能夠參加全國美展,教授激動了五天五夜,也畫了五天五夜。從工人階級有力量到社員都是藤上的瓜,一稿又一稿地構(gòu)思,最后,教授還是固執(zhí)地堅持百花爭艷。夫妻倆爭論得面紅耳赤??蔀槭裁醋约哼€要堅持呢?教授沒法解釋這一切。妻看到教授畫得如癡如醉,近似瘋狂,最后,竟然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花上做起顏色來。妻有點不知所措,忙走上前去,也咬破手指配合了上去。然后,一把撲倒他的懷里,兩人緊緊地?fù)肀г谝黄?。到了交稿的最后一天,推開校長的門,被告知可直接送到火車站。于是,教授借了一輛自行車,風(fēng)塵仆仆,黑發(fā)飄揚。他相信,蓬勃的精神賽過汽車輪子。從學(xué)校到火車站,足足騎了一個小時,終于趕到了。站臺上有一個身穿軍裝的干部在等他,接過畫以后,斥道:“為什么遲到?”教授一聽,頭皮一麻,支吾了起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知怎么說了。還未等他回答,又是一斥:“你是反動權(quán)威,右派分子,誰讓你畫的?”他一驚,忙答:“是校長?!蹦歉刹空f:“不可能!你根本就沒資格參賽。”教授的額頭冒汗了,伸過手去,想取回畫。但被一推:“沒收了!”教授爭辯幾句說:“你們,你們怎么可以說收就收呢?”那個干部又推了他一把,徑直上車了。他的目光向一旁的校長求助,誰知,校長一臉歉意,接著,伸出一個手指,朝他點了點,搖了搖頭,跟著那干部上車了。
“那您,把畫還給我?!苯淌谶煅手f,“你們到底要干什么?。俊?/p>
汽笛響了,把教授的心揪到了半空中懸著,他想喊,卻喊不出。火車就要把他的心血帶走了,日日夜夜的心血啊,此刻,化成了巴掌大的一口,從嘴里吐了出來。“噗”,他摔倒在地?;疖囕喿有煨燹D(zhuǎn)動。教授被人用一輛三輪車馱回家。妻卻在趕來的路上突遇車禍。從此,夫妻二人,陰陽阻隔。在中風(fēng)漸漸恢復(fù)的過程中,教授在一天夜里夢見了妻。妻告訴他說,那幅畫在找回家的路了。是嗎?那是我們共同的心血啊。它,會回來的。它,正趕來呢。果然,“文革”結(jié)束了。畫,真的回家了。
兒子考上大學(xué)差幾分,招生辦的“后門”指名要那幅畫,但教授卻舍不得,猶豫了幾天以后,兒子的名額已經(jīng)被人頂替了,他傷心不已。把畫放在妻子的骨灰盒前,碎言碎語地念叨,搗著自己的腦袋,怎么這么不開竅啊。后來,兒子去復(fù)讀,準(zhǔn)備次年再考,卻因嫖娼,在桑拿房里被警察逮了個正著。公安局里的“后門”指名要的還是那幅畫。這真是稀奇的湊巧,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畫了,難道真的是一幅稀世之寶?畫,就這樣被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這一次,他沒有再錯過。兒子回家了。畫,卻像一個被人搶走的孩子。
從此,他找啊找。
后來,教授知道了,那一幅畫就在方局長的辦公桌后的墻上。找回這幅畫,就成了教授的使命。既是為了妻子的遺愿,也是自己人生中的一段歷史的見證。他一直都在等待,也只有等待,也只剩下了等待。后來,他擱筆了有一段時間,當(dāng)再提筆畫時,卻再也找不到初心的感覺了??磥?,的確變成了一段歷史。雖然教授成了聞名的牡丹畫家,可心里清楚,自己所有的畫作均停留在這一幅畫之前的水平,無法跨越了。這或許才是這一幅百花爭艷圖被蒙上一股神秘色彩的真正原因吧。但畢竟斗轉(zhuǎn)星移,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幅破損的畫。宋師傅是全市最頂尖的裱褙師,要揭下它,修復(fù)它,非宋莫屬。這一點,倒是在方局長和陳教授之間達(dá)成了共識和默契。方局長想做個順?biāo)浦郏瓿梢患约焊赣H留下的愧疚之事。而宋師傅也出于對裱褙的熱愛與匠心,認(rèn)為完成教授的使命,是一件善人善舉之事。兩個人雖然手段不同,但目的一致,可謂殊途同歸。就看宋師傅的裱藝,能不能留住這幅畫了。當(dāng)然,教授心中所等待的這一時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qiáng)烈。
“宋師傅?!卞X秘書讓在教授故事里的老人一下子回到了眼前,“這幅畫,能保留下來嗎?”老人想了想,搖搖頭。錢秘書笑了笑,遞上一支煙,老伴接了過來,點上,吸了一口,塞到宋師傅嘴里。老伴知道他的心事。此刻,應(yīng)該是分散他思想的時候。老人吸了兩口,似乎緩過神來。老伴就把煙從他嘴里抽出來,使了個眼神。老人說:“看看吧?!?/p>
“依您老的技術(shù),綽綽有余?!卞X秘書緊追不放。
“不見得?!崩先苏f。
“這幅畫,請師傅一定保留。”
“怎么?你也懂畫?”
錢秘書笑了笑,點了點頭。待老人坐在了沙發(fā)上,立刻就沏上來兩杯茶?!岸虾群?,看看這茶怎么樣?!?/p>
“一定是上品?!?/p>
錢秘書的手指在頭頂上摸了摸,說:“這么一小包,兩千塊。”
“那我們不喝了?!?/p>
“不不不,這茶就該您老這樣的人喝?!?/p>
老人問:“這畫,是怎么會掛到這兒的?”
“這畫,是我們局長的父親留下的。”
“不是聽說畫家追討過嗎?”
“追討有個屁用。不過,現(xiàn)在,我們局長官升一級,他寫的字比這幅畫強(qiáng)多了。也該到了換上自己字的時候了。”
“那這畫就沒用了?!?/p>
“不,”錢秘書說,“我要?!?/p>
宋師傅看了看老伴,老伴是一張看似要說話的臉,但終究沒有說出來。老人說:“都幾十年了,舊了,破了,你要它做什么?”錢秘書答:“虧你還是個老裱褙,難道沒看出來嗎?這幅畫三十多年了,如三十多歲的女人,是最有味道的時候?!边@句話老人喜歡聽,但也不喜歡聽,且覺得不恰當(dāng),見那年輕人的笑,又覺得有點猥瑣。于是,他說:“這畫,可是畫家的一片心血,有歷史了?!?/p>
“對,”錢秘書似乎對這畫很懂,也很知道一樣說,“這是張精品?!?/p>
宋師傅冷冷地扔出一句:“保不住的精品。”老人用手掌止住了老伴的嘴,又說:“我又不是神仙,沒有三頭六臂?!?/p>
“您是最好的,不然,方局長也不會請您?!?/p>
“看錯人了。”
錢秘書聽了,臉上一層灰。
老伴說:“讓師傅試試看吧?!?/p>
手機(jī)響了,錢秘書到門口接去了。宋師傅回過頭,見沙發(fā)前的茶幾上,老伴已經(jīng)把工具排列好,就像手術(shù)臺。面對墻上的畫,如面對“病人”,宋師傅像個專業(yè)醫(yī)生,所以,裱褙的器具就如同手術(shù)臺前的器具。老伴就是一個好助手,好護(hù)士。老人的一舉手一投足,她都心領(lǐng)神會,及時準(zhǔn)確無誤地遞上。此刻,畫,再一次被水性楊花,朵朵花兒像換了件衣衫一樣顯得精神了起來,在老人的眼里,正在漸漸地醒來。他看著想著,畫的四周已經(jīng)翹角,中間有幾處呈黑斑色,底部那一排襯托牡丹的水仙花,像枯萎了一樣蔫著。濕潤也喚不醒它們,仍然委屈著。
宋師傅望著。老伴推了推他,眼神在問,怎么辦?
錢秘書返回房間,堆笑說:“師傅,破就破一些,也沒關(guān)系,只要能保留大部分就行?!?/p>
“你老板都不要,你要?”
“對。”
“你老板說扔了,我聽你的還是聽你老板的?”
“這不,跟你商量嘛。”
宋師傅不語,仍站在椅子上工作著,他用濕了的毛刷讓紙柔軟,再用裁刀使紙和墻體分離。揭畫,是一項十分耐心和花時間的工作。有時,一站就得好幾個小時。但這一幅,沒必要這么做。留不留得住,藝在老人的手上。在方局長的思想里,能保留得住,算是還了教授的一個心愿。留不住怪得了誰呢?但秘書姓錢,所以,想的是錢!可是,宋師傅的心事又有誰理解?教授留著一口氣在等待。這一幅畫,對教授是歷史,是一生的留念,哪怕是看上一眼。這一眼,教授已經(jīng)把它當(dāng)成一個遺愿了。這一眼,教授已經(jīng)等待了許多年。這一眼,也是教授妻子的期待。宋師傅已經(jīng)把它當(dāng)成了自己裱褙生涯中的一件最有意義的使命。
“不行,”宋師傅停下手中活,說,“取不下?!?/p>
錢秘書說了一大堆后悔當(dāng)初錯過學(xué)習(xí)裱褙的故事,并不精彩。老人不想聽,說者也無趣。方局長這幾年的書法,長進(jìn)多了。由字見人。宋師傅停下手中的活,轉(zhuǎn)而把昨晚已經(jīng)托好的方局長的字在地板上鋪開,依墻上的面積,量好尺寸,比對剪裁。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老人的動作很堅韌。老伴用手掌壓住尺的另一頭。這一邊,老人側(cè)著身,一手按住尺子,一手握住裁刀,在宣紙上一刀劃過,做得精準(zhǔn)而又利索。
錢秘書像已經(jīng)找到了好價錢的買家,手機(jī)響個不停,也接個不停。年輕人的話可真多,說也說不完。約莫半個小時,宋師傅又返回到墻上,他現(xiàn)在是在錢秘書的雙目狠狠的緊盯下工作。不過,老人好像聽見一定要這樣嗎?老人見年輕人的眼角里有一些濕潤,心里更有許多的舍不得。這何嘗不是老人的心理?但是,各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老人的決定已經(jīng)毫不猶豫了。
先是一聲輕微的撕響,錢秘書的眼睛跟著老人的手,心像被撞擊了一下。又聽到了一聲,這一下更響一些,被撕下的范圍也更大,錢秘書徘徊轉(zhuǎn)到了老伴跟前,想說什么。宋師傅指著墻上的畫,畫中霉點的部分已經(jīng)爛掉,留下一個窟窿,又一個窟窿。圓圓的洞,有幾個地方,老人覺得很傷心。他停住了手,在凳子上居高臨下地回頭看著錢秘書。那意思在講,我說得沒錯吧?這是一幅無法再存活下來的畫。
錢秘書臉色鐵青,緊盯著宋師傅的手,這手在把牡丹一朵一朵從畫上摘下來,擺在桌子上。不一會兒,就所剩無幾了,四角邊兒都不是完整的,有幾處顏色更是緊緊地被墻體吃了進(jìn)去。只一會兒,畫,就已經(jīng)面目全非,讓人看了,說多傷心就有多傷心。但宋師傅的臉仍然很安靜,即使是在撕毀,也是那樣專注和從容。由表及里,慢條斯里。只有老伴知道,宋師傅心底深處仍是自信滿滿。
錢秘書看著看著,終于感到了失望,馬上到了絕望,失神的雙眼里多了幾分怨恨,掃射在宋師傅的后腦勺上。老人聽見身后咕嘟了一句:“技術(shù)也不過如此,哪談得上最尖?”
老人會心一笑,仍站在凳子上工作著,但他得感激錢秘書剛才那一扶。就在前一刻,老伴有些遲鈍的時候,他叫她遞上棕刷,竟不知所措了。他急了,跳下木凳自己取去,回身就一個箭步蹬上,身體忽地向后一仰。站在一旁的錢秘書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掌,緊緊地束住老人的一只手臂。老人嗖地一下就上去了?;仡^說:“沒事,習(xí)慣了?!崩习榈懒酥x。
錢秘書說:“八十多歲了,小心喲?!?/p>
就沖這句話,老人突然地動了惻隱之心。
宋師傅有條不紊地工作著。畫,被撕開,中間有許多的破洞和不完整,都在老人的手指間被盡量地保留。破壞也破壞得那么小心翼翼。面對著動情的老人,同情的目光,體貼的動作,那些花朵兒像聽見了呼喚,互相羞澀地推擠著,擁上前來。老人臉上皺紋舒展,嘴里生出許多陌生的詞兒來,叫著它們的名字。十七朵牡丹突然有名字了,老人臉上的皺紋也樂得跟花兒一樣。花,被一朵朵地盡量保留了下來。待花卸下后,墻上仍然殘留斑斑,四周更是破損嚴(yán)重,畢竟已有年月。方局長拜書法家蒼鷹為師,字體也越來越像蒼鷹了,一個字一個字就像在天上飛。錢秘書問:“這字寫得可以嗎?”老人想了一會兒,回答說:“你不向方局長求一幅嗎?”錢秘書問:“他的字,能值錢嗎?”老人說:“名如其人。你姓錢姓對了?!卞X秘書聽了,似乎有了些激動,說:“這樣的字,寫得太好了。但畫更好,修復(fù)一下,一定能賣出好價錢?!崩先松钌顕@了一口氣,心想,代補(bǔ)的又怎能掩過舊痕。
中午,錢秘書請客。席間,不停地談?wù)摰倪€是那幅畫。吃飯的時候增加了兩個人。挑了一間福州特色小菜館,點了宋師傅喜歡吃的菜。宋師傅問:“小伙子,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什么?”錢秘書笑了,說:“我問了師母和方局了?!彼螏煾德犃?,看了看老伴。老伴說:“年輕人,腦袋瓜比我們好使?!崩先它c點頭,贊許了。他也聽出了這三個年輕人對自己的恭維和尊重。錢秘書不停地給老人夾這個夾那個的,顯得像自己的兒子。錢秘書告訴老人自己從農(nóng)村來城市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說到傷心處,落下幾滴淚。說到動情處,哼出幾句詩。似乎想用一支又一支的煙來緩解自己面對的生活壓力。老人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說:“想學(xué)裱褙的話,你來我就教。包吃包住不收費。”但是,老人仍然是那句話:“無法修復(fù)。
“那,扔了它?”
老人說:“我替你扔了吧?!?/p>
“不用?!?/p>
老人想了想,說:“那就賣給我吧?”
老伴說:“碎紙,要它干什么。”
錢秘書笑而不答。
回到辦公室,老人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卡,放到他的手里,說:“多少錢,我買?!睕]想到,錢秘書把卡一丟,說:“那,我用這卡里的錢,你把畫修復(fù)了給我行不行?”
老人有些動怒。老伴忙彎腰撿起,塞到錢秘書手里,說:“你就遂了這個犟牛的心愿吧?!睕]想到,宋師傅一把奪過卡,放入自己口袋,掏出手機(jī)給方局長打電話。一陣后,遞給錢秘書。年輕人沒敢接,臉色像一盞關(guān)掉的燈。宋師傅指著那堆碎紙,說:“這算是我的工錢,行不行!”老伴見之,上前打圓場,對錢秘書說:“您給我張名片好聯(lián)系?!?/p>
宋師傅和老伴抓緊時間,方局長的書法作品,很快就裱到了墻上。四周嵌上咖啡色綾,待鑲進(jìn)墻體的凹凸之間,整幅書法作品仿佛入了鏡框一樣,立刻神氣和完美起來。錢秘書眼神里如領(lǐng)導(dǎo)站在面前,說:“真霸氣啊。”
宋師傅望著錢秘書的臉,心想,畢竟年輕,是一張急功近利的臉。老伴碰了碰他的手肘,他回過頭,向墻上望去。頓時,兩個人的眼前都是一亮。這說明,宋師傅已經(jīng)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裱褙工作,聲譽(yù)與誠信依然穩(wěn)固。
傍晚,回到家。宋師傅把那幅殘破的畫從袋子里倒在案臺上,仔細(xì)地看著,想著,不由自主地就比對著,拼接著。老伴提醒他休息一會兒再干也不遲。但見宋師傅一言不發(fā),仍在認(rèn)真地俯身整理。老伴不言語了。她搬出一張椅子,坐在老人的對面,默默地陪著。過一會兒,泡了杯熱茶,端出,放在案首。然后,看著老人那一張嚴(yán)肅認(rèn)真的臉,嘆了一口氣。片刻,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
宋師傅一直工作到晚十點,他的面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幅完整的百花爭艷。老人伸直了腰,輕輕地捶了捶腰間。老伴一直沒有去休息,她煮了一碗線面,端了過來。老人坐下,吃著。但只吃了一半,又停了下來。接下來的工作是,調(diào)配顏色,填補(bǔ)窟窿,修復(fù)破損。裱褙了將近一輩子,疑難雜癥見過無數(shù),牡丹花下的水仙,一溜地消失了,只剩下了半截兒。調(diào)好顏色,老人像畫家一樣地修復(fù)。這一些修復(fù)對他來說,并不見得有十分的難度,看老人的姿態(tài)倒顯得是輕車熟路。其間,老伴幾次抹淚。
宋師傅抬起頭,忽地看見老伴在案臺的另一邊睡著了。也許是老人太專注了,時間就這么溜啊溜,溜到了困境之中去了。老人打了一個哈欠,就這么的輕微一聲,老伴就醒了。天,已經(jīng)亮了。老伴問:“餓嗎?”他說:“餓。”“吃一點?!薄俺渣c吧?!倍?jié){饅頭吃過后,老人還是決定去醫(yī)院一趟。老伴知道擋不住他的堅持。這時,傳來了敲門聲。宋師傅的店門和大街只隔幾米,前有一空地,可以停車,還有左右花壇。開門,讓宋師傅吃驚了。是錢秘書!一問,錢秘書看著那幅畫,笑著說:“還是方局長神機(jī)妙算,他讓我接你去醫(yī)院?!?/p>
到了醫(yī)院門口,二老下車。錢秘書轉(zhuǎn)道去接方局長去了。
宋師傅手里的畫,已經(jīng)完完整整地完成了修補(bǔ)工作。十七朵牡丹,笑臉相迎,光彩照人。昨晚,老人還接到一個醫(yī)院電話。教授的兒子三進(jìn)宮,仍在牢里,由警察護(hù)送著看了一次父親,但兒子的臉上冷漠,毫無表情。老人當(dāng)時也在場,見了不禁唏噓。人生走至暮年,教授似乎只有他這一位幾十年的老朋友,老主顧。教授把他當(dāng)兄弟了,他能不完成教授的愿望嗎?于是,他急急忙忙地趕到醫(yī)院。
躺在病床上的教授,此刻,一點也看不出來有什么心機(jī)在萌動。這是一張尖瘦的臉,有些浮腫的腳藏在單薄的被子里,身子在盡量向前傾著。雙手伸出,像要抱住一個嬰兒,嘴里發(fā)出單調(diào)且有力的詞,抱抱。教授的確把畫當(dāng)成了兒子。望著,宋師傅心想,其實教授早已知道,這幅畫遲早都得落入自己的裱褙藝術(shù)之中,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鐵板釘釘。所以,才在自己頭腦清醒時,不厭其煩地給宋師傅講他的一個又一個與這幅畫有關(guān)的一些故事。說到激動處,淚涕交加,是那么真誠和樸素,沒有一點欺詐。三十年的交情,教授,為的就是等這一天的到來。
病房門開了,一個護(hù)士進(jìn)門又離開。宋師傅朝門外看看,并沒有方局長的影子。心想,錢秘書怎么接得這么久。
在病房里,宋師傅和陳教授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教授眼睛仍閉著。宋師傅俯下身,對著病人耳邊說:“畫,好了。”教授聽了,卻突然地問:“你是誰?”他說:“你的畫,我送來啦!”教授忽地睜開了眼,嘴里咕嘟著畫畫畫。他問:“你認(rèn)得我嗎?”教授的目光直視前方。宋師傅明白,跟老伴一起,一人牽一頭,將畫一點一點地展開。教授的眼睛就撲了過來,近些,再近些。只有教授心里最清楚,畫中哪個地方是原意,哪個地方被修復(fù)過。畫修復(fù)的過程,也是病痛在教授的心里修復(fù)的過程。雖然二者都?xì)埲辈淮?,卻都在漸漸地?fù)崞?,重生的希望正一步一步地向教授靠近了。此刻,宋師傅感到了教授的肉體在漸漸地回暖。回憶出了許多的事情,需要時間去整理。約莫過了一刻鐘,才聽見抽泣聲出,教授叫著妻的名字,哭喊著說:“我看夠啦,藏在眼里啦。我?guī)氯ィ俦犻_,與你慢慢分享。老婆,等我,等我呀!”旁邊的護(hù)士在流淚,在追問,教授卻始終沒認(rèn)出他來,只顧搖頭,一臉麻木,轉(zhuǎn)頭面向畫時,才變得興奮不已。突然,人一下子仰面倒了下去。護(hù)士驚慌失措,沖出門外:“醫(yī)生!醫(yī)生!”
宋師傅默默地看著搶救的場面,悄悄地跟老伴離開了病房。走廊上,老伴問:“教授能挺得過來嗎?”老人嘆了一口氣:“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說著給方局長打電話,只聽:“我不過去了,您就替我還了這個心愿吧。”這一句,確實讓老人驚呆了。在老伴的追問下,才說:“人啊,總會有一些執(zhí)念,教授是這樣,方局長也是這樣,你我也都有?!崩先松焓滞炱鹄习?,說:“有些事,活一輩子也整不明白,有些事好像整明白了,想想又不太明白。我們回家吧?!?/p>
宋師傅回家以后,就上床睡去了,一直睡過了中午,直至天黑。晚飯的時候,老伴推了推他,老人仍睡著,他太困了。老伴伏在他的耳邊自言自語了一陣子,不知不覺中,老伴也睡著了。這樣,到了次日的早晨,老伴就醒了,碰了碰他,笑著說:“你看,睡了這么久,我還是比你先醒一步。好人有好命,但我要是先走一步,往后,誰來照顧……”突然,老伴摸到了,感覺得出宋師傅身上的一片冰涼。許久,鄰居的幾個女人才擁進(jìn)門來。
宋師傅睡過去了,不醒了,永遠(yuǎn)不醒了。但陳教授見到了這幅畫以后,倒是醒了,像吃了一帖藥,打了一次針,竟然病愈了。這樣,教授又活了三年。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