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哥接到大學通知書那天,父親格外興奮。那天中午,父親讓我們和他喝酒,往常他都是自己獨飲,這一次,他在我和哥面前都放了酒盅,甚至忘記了我還是個孩子。他和哥碰杯,夸哥哥爭氣,對我說你哥就是你的榜樣,你要努力,再過幾年你也領一張這樣的通知書回來。
一瓶酒喝完,父親帶著我們到祖墳上去,說祖墳上冒煙了得去見見祖宗。村外長滿了青色的莊稼,只有路是黃色的,冒著白氣。玉米很高了,棒子上甩著紅纓,我們蹚在地里,扒拉著玉米稞,玉米尖上的花粉落到脖子里,癢癢的。父親沒有喝高,很快帶我們找到了祖墳,他踩斷墳前的幾棵玉米,讓我們磕頭,絮絮叨叨地說哥考上了大學,是祖上的陰德。磕過頭后,父親的酒勁到底上來了,在爺爺奶奶的墳前長跪不起。我們只得把父親架回家。
接下來,父親奔走在為哥哥湊學費的路上。每天出門前,父親微笑地看著哥哥,腳步輕盈地跨過門檻,仰著頭,好像自信會凱旋。那幾天,他刮了臉,頭剃得光光的。我們特別喜歡出門的父親,相信他一定會帶著驚喜回來。他手里握著草帽,走出大門,仰頭看一下天,在太陽曬到了他光亮而干燥的頭皮時,拍打幾下草帽戴到頭上。莊稼葉耷拉著,小鳥的叫聲又干又啞,草蒙上厚厚的土塵。走到村外的十字路口,父親會有短暫的迷茫,他回憶著家里的親戚,哪一個親戚的面目在他的記憶里格外清晰,他就會朝著哪一個方向走。
父親身上有一個小本本,所有的親戚都被他記掛起來,每天出門前父親在一些親戚的名字上標著記號。村里人都知道父親去干什么,他們看著父親先是步行,后趕著驢車,一次次走在外出的路上,一副驕傲的神態(tài)。只有在出了村后,這個驕傲的債主才露出沮喪,暴露出他借債的本相。
所有能想到、有可能的親戚父親都去了一趟,不能說沒有收獲,但收獲不太理想。我們家的老親戚在奶奶生病時曾經(jīng)幫助過我們,欠人家的錢還沒有還清,對這樣的親戚父親要不是繞過去,要不就是碰了釘子。那段時間,父親不斷地趕著毛驢車奔走在十里八村的路上,常常在黃昏的時候疲憊地回來,母親腰里系著粗布圍裙站在門口等待著父親。
有一天,我們家來了一個我以前沒有見過的客人,一匹瘦馬駕著一輛架子車,車子停穩(wěn),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瘦瘦的女人,細瘦的手朝前揮著,像扒在水里,身子輕得聽不到她的腳步聲,趕車人是一個大個子。母親出來,女人叫著母親姑姑,兩個人拉著手,很親熱。母親喊著我和哥哥,讓我們叫姐、姐夫。姐姐走后,母親告訴我們那是我們一個叔伯舅家的女兒,我們的一個老姐姐,叔伯舅舅早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表哥也就是表姐的哥哥我們見過,每次去舅舅家?guī)缀醵寄芤姷?,大高個兒,氣喘,還喜歡吸煙。就是這個不常見到的表姐,那天給我們送來了兩百塊錢,說是聽我們表哥說的。她拉著哥哥看,說你這孩子真有出息,好爭氣,考個好學校不容易。那兩百塊錢是從她的一個衣兜里掏出來的,小手絹卷著,一層層地展開,里邊是疊好的錢,大都是一些零票。老姐姐遞給母親,讓母親數(shù)數(shù)。母親接下了,沒有數(shù),換了一個小手絹包好,說等手頭寬裕了還給你們。姐說,你不要擱心上,就算支持孩子了。母親說,這錢遲早得還的,都不容易。那錢到底是還了還是沒還我不知道。午飯后,姐姐和姐夫要走,我們?nèi)ラT口送他們,母親一直站在門口,直到看不見了馬車的影子。
父親又開始去河灘里掘沙子,算著該攢夠多少錢,讓哥哥的路上寬裕。他每天趕著驢車,車上帶著蘿頭和篩子。父親又干起了老本行。父親掘過沙子,可那時候的沙子多,現(xiàn)在的沙子越來越少了,河都掘空了,一鎬下去碰著的都是石頭,鎬尖在石頭上迸火,一顆顆小石子迸出老遠。父親還想像以前那樣,一點一點地攢夠哥哥上學的錢。天正熱的時候,父親起得很早,趕早上的天涼快。掘出的沙子要先用蘿頭擔出來,再裝到車上。河灘上的沙越來越少了,父親一把鎬,一把鐵鍬,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掘,試探著一處又一處的沙子,像河灘上的勘探工,有時一天也掘不出一車沙子。掘出的沙子先拉到家里,在門口攢著,隔幾天父親用驢車往鎮(zhèn)里或縣城里送一趟,等在縣城門口的黑木橋頭,把沙子賣掉。我也跟著父親和哥哥去掘沙子。整個河灘十分蒼涼,一股細流在河道的一側流淌,一陣風旋起灰黃的沙塵,鵝卵石叮叮當當作響。更多的時候我扶著篩子,任父親和哥哥將掘出的沙子一鍬一鍬地掀到篩子上。我們家的黑驢孤獨地站在河岸邊,閑極無聊了叫幾聲,遠處是京廣老鐵路線,不時地會看見火車“哐啷哐啷”地穿過。
父親在后來的一天,看到了那個大牛場,他是去一個親戚家回來看見牛場的。他很遠就聞見了牛糞的味道,牛的叫聲穿過院子,半空中飄著細絲樣的牛毛。牛場大門口的廣告抓住了父親,他牽著驢,在夕陽里看清了廣告上的意思:牛場要收青稞了,就是那些七八分成熟的玉米稞,青貯起來喂牛。他咂著嘴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一遍,意思越來越清楚了。他仰著頭,開始合算著我們家的八畝玉米有多少斤重,能賣出多少錢。他扒拉著一根根指頭,每一根指頭像算盤上的珠子。父親揉了揉胸口,天無絕人之路??!他拍了拍驢脖子,說你等著,我再去問問,得把這個事情整明白了。父親朝大門里走,被看大門的攔住,他說,我想問問收青稞的事,就是你們說的什么青,青……門崗說,青貯,每年都收很多,存起來喂牛,青貯的青稞有營養(yǎng),牛吃了長得快,對牛的口味。父親說,好,你說得太好了,我們怎么不知道呢?門崗說,你是哪兒的?父親說,老塘南街!門崗說,廣告可能沒貼到你們那個地方,你要想賣你得抓緊。父親說,是是是,我想我想,能不能拿一張廣告回去?我得讓老婆看看,不然她不相信,賣青稞也不是一件小事。門崗也是個熱心腸,說你等著,你等著,我去找找。門崗去了房間,可他出來時對父親說他沒有找到,他這兒沒有了,他說你再等等,我去辦公室里給你找一張,有小一點的廣告你可以拿回去!父親說,要不,我就把這張撕下來吧?父親指指他剛看過的廣告,風吹動著,廣告翹起了一個角兒。門崗說,你等等,我找找再說,往牛場里邊去。父親看到門崗的腿有些拐。門崗很長時間才出來。夕陽落到了最低處,地面上一層細黃,牛糞味不斷地刮出來。門崗說,管廣告的那個人回家了。父親說,那讓我撕下來吧,老兄,我得帶個證據(jù)回家,不然老婆會不相信,我沒法做通她的工作,也不是她不相信,那么多玉米弄倒了賣不出去誰也不會放心。門崗說,你想好了嗎?真要賣青稞?你們家的玉米長得怎么樣?父親嘆了一口氣,說,玉米長得好歹且不說了,兒子要上大學,得多籌學費,孩子他讓俺家爭臉了。
父親將哥哥考上大學,他一路借錢的事對門崗說了。門崗猶豫著,和他一樣將一只手摁在驢身上,同情地看著父親,說,揭去吧,明天我再要一張貼上。父親很感激地去揭墻上的廣告,從邊角一點一點地去撕,黏得結實的地方,父親用指尖摳,門崗幫忙,兩個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揭下,一張廣告還是變成了幾瓣。父親說,我到家再打糨子把它黏到一塊兒。
二
父親和母親去了地里,父親不說話,緊緊地握住一穗玉米。玉米已經(jīng)六七分成熟了,可父親算過幾次賬,不能等,等不起,秋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收了玉米,還要等曬干了將玉米脫了粒才能賣出去。他和母親商量的時候算過一筆賬,每畝少收入三分之一沒問題,可不賣青怎么辦呢?開學的時間是不能改變的,通知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父親又朝里邊走走,玉米地像一座小森林,棒子長得越來越粗了,麻雀呼啦啦從玉米上飛過。父親抓住了一顆玉米棒,合算著是不是掰開,他想看看玉米粒到底長成了什么樣子。他看看母親,母親手里也摸著一顆玉米棒。父親知道母親心疼,可不賣青又怎么辦呢?父親拍了拍眼前的玉米,這棵玉米上長了兩穗棒子,下邊的棒子比上邊的小,父親下了決心掰開下邊的那個棒子。玉米衣有三層。最外邊的一層硬,厚,青色;剝開了第一層,第二層露了出來,第二層的玉米衣發(fā)黃,淡黃,比第一層薄,玉米衣上沾著黏黏的一層東西,顏色和黏度像淡淡的奶汁;剝了第二層玉米衣,玉米粒已經(jīng)凸現(xiàn)出來了,像女人拱著內(nèi)衣的小乳頭,父親猶豫了一下,又繼續(xù)剝下去,這一層像薄紗,奶黃色,像綁在床上的蚊帳,顏色又明又亮,卻更潮濕,更黏更沾手。最后一層玉米衣剝開,看見了嫩嫩的排列整齊的玉米粒兒,灌著奶氣,一顆顆晶瑩透明,玉米粒中間的小纓兒一根根像細細的發(fā)絲,玉米芯兒的尖頭嫩嫩的,青澀中露著玉白。父親心疼了,有些愧疚,覺得傷害了玉米,自己的想法不地道,對一地的好玉米不公平,它們長得這么好,沒有虧負自己,自己卻要提前將它們宰割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想把那剝開的玉米衣再一層層覆好,不知道能不能裹嚴實,影響不影響它的生長。父親這樣想著就動手了,把掀開的玉米衣往嫩白的玉米穗上裹,裹得很細致,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地裹,小心翼翼,盡量恢復原來的樣子。母親在幾棵玉米的間隙里看著父親,她從沒見過父親這樣小心的模樣,躡手躡腳,又慈祥又愛憐。父親按順序,把三層玉米衣一層一層、一點又一點地裹嚴了,覆好了,那穗玉米在父親粗壯的手里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比剝開時多費了很長的時間。父親不放心,彎下腰,在地里找到一種長藤的草,用幾根草藤在玉米棒上又系上了幾道,這才離開了那棵玉米。
穿過玉米地,他們走到地的那頭。身前是渾渾湯湯的一條衛(wèi)河,雨水季,河水多,成群的麻雀飛過河床,比麻雀飛得低的是各種顏色的蜻蜓,還有小燕子,斜著飛。一只白色的水鳥,從河這邊飛到對岸,落在草地上。麻雀叫,水鳥不叫,在我的記憶里沒有聽見過水鳥的叫聲,它們只在河床上慢慢地飛,像沉默的河神。河灘上的草長得野,野花從草里鉆出來,河灘濕漉漉的,河邊的樹不說話,仿佛累了。遠處一座橋靜靜的,偶爾走過幾個行人。兩個人無語,坐在河堤上,看著眼前的玉米。
三
父親被叫到了村委會。一個老院子,幾座老房,房頂上綁著大喇叭,房子和房子間的胡同堆滿了漚爛的樹葉,樹葉上落著幾根鴿子的羽毛。一只野貓在房頂上慢慢走,低聲地叫。村委后邊是一座廟,瓦縫里長著瓦松。
村主任看父親進來,沒有和父親打招呼,干咳幾聲,捏著煙在院子里轉圈兒,濺起的土和煙霧擰成一股灰繩。走了幾圈,村主任把另一根煙續(xù)上,開始說話。他若不開口,父親會讓他憋死。村主任知道,這樣性格的人很倔,不能和一個倔人耗下去,做工作不說話不行。時勢變化,村里的事兒越來越少,公糧取消了,這個主任當?shù)迷絹碓經(jīng)]有意思。
村主任說,朱老二,聽說你對恁家的玉米有想法?父親點點頭。村主任歪著腦袋,一股煙噴出來,隨著是一聲低咳,你說說你到底有啥想法?父親聽出了村主任在兜圈子,官大官小的都這樣。父親不想接他的腔,你算什么毬官,這樣繞彎子,繞得像驢毛一樣,說出的話帶著驢糞味。他想看看村主任能把這個彎子兜多大,都已經(jīng)在喇叭里廣播了,還兜圈子。村主任把一根煙又接上,深吸了幾口說,朱老二,你倒把你的想法說說呀。父親偏偏不說,坐在院子里一把連椅上,連椅吱吱扭扭,上邊的虛土被父親的屁股震得漾起來。村主任又接著往下說,朱老二,你今天啞巴了呀?你連煙都不舍得吸,你也嗓子疼?村主任終于入了正題,朱老二,我現(xiàn)在鄭重其事地對你說,你家的青稞不能賣!
父親一下子彈起來。
村主任趔了一下身。
村主任繼續(xù)往下說,朱老二,有些話我得給你說明白,不是我不讓你賣青稞,是你種了一地好玉米,你狗日的種了一地好玉米!
父親抬起頭。父親知道我家的玉米好,這樣一地的好玉米說真心話不想當青稞賣,如果將來賣玉米,多收入一兩千沒問題。村主任越說越平靜了,主任畢竟是主任,做工作時城府出來了。朱老二,你家的玉米就要光榮了知道嗎?有一個大領導要來咱村看玉米你知道嗎?村委和鎮(zhèn)里已經(jīng)決定讓你家的玉米代表咱村咱鎮(zhèn)上哩!代表啊,不容易呀,挑來挑去還是恁家的玉米好!朱老二,你是一把種地的好手哩,毛主席當年視察一塊棉花地你知道吧?那塊地現(xiàn)在還豎著一塊紀念碑,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毛主席視察紀念地。不過人家是棉花你是玉米,玉米怎么樣,玉米就不能豎碑了?玉米也能光榮哩。
村主任越說越激動了,村里決定的事不能變,我在喇叭里廣播了。說著話下意識地看了看天上的喇叭,噴出粗粗的一股煙。村主任說,朱老二,你把頭扭過來,你倒成了爺求你了,都不服我這村主任了是不是?以為我管不了恁多了是不是?可村里誰真能離開這一級政府哩?有很多事情還是村里說了算,村里還管著劃宅基、管著給誰家辦低保哩,還管著發(fā)放上頭的救濟款,還管著,管著……現(xiàn)在村一級政權還說了算。不然,我算個毬,連個毬毛都不算。
父親想說你就是毬毛都不算,忍住了。村主任說,我得上對鎮(zhèn)里負責,下對老塘負責。父親不說話,覺得有些可笑,心里說,你負責個毬哩,年年都沒給村里辦過什么事,最大的本事就是在喇叭里吆喝,嗓子都吸啞了還叼著煙。
村主任又續(xù)了一支煙,對父親說,朱老二,你不能擅自作為,鎮(zhèn)里和村里一起定的,說了算定了干,定過的事不能變,懂吧?那天來村里看玉米,確定地塊的還有鎮(zhèn)長、副鎮(zhèn)長,都說你家的玉米好哩。你要記住這件事,這件事就是恁家的玉米不能賣青稞!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話了,村子里那么多玉米地多一塊少一塊又咋樣?殺青稞賣是我心里的意思,我不知道虧?那玉米稞我都回家稱了,再重也沒有將來賣玉米值錢,這賬我都算幾遍了,可我不賣咋辦?兒子考上了大學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當官的就沒有問一問?人家老塘北街出一個大學生,村里還演場電影哩。
村主任“撲哧”一聲笑了,說,朱老二,你可他娘的開腔了,可你說的話比屁還臭,你兒子考上大學是好事,演場電影頂屁用。你既然知道為啥還要賣青稞?就不能多跑幾家去借借,等賣了玉米再還他們?父親扭過頭,剜一眼村主任,你覺得借錢是件容易的事兒嗎?我又不是村主任,有臉面,親戚又都是窮親戚。
村主任說,朱老二,你就不要這樣對我說話了,你家的玉米稞不能賣,是因為你家的玉米長得好,而且你家玉米一割掉,整方地戳個大窟窿,咋看咋都不順眼。這樣吧,村主任又走了幾圈,把煙屁股撂地上,我就自做一次主,電影的事兒不仿效北街了,爭取給你家補貼兩百塊錢,我問問會計能不能擠出這個錢。
父親愣了愣,可又搖搖頭。父親想了想,兩百塊錢和賣青稞的作用差遠了,不能比。父親一搖頭村主任就惱了,朱老二,不要不識抬舉,是叫你的玉米光榮,叫你朱老二光榮哩。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叫其他幾戶過來做工作?他們的工作不用做,是你特殊才喊你,你果真是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朱老二,好好想想,不要雞蛋硬往石頭上碰。
父親不想和村主任說下去,轉過身,朝外邊走,不看村主任的臉。父親有些傷心,聽見村主任在背后喊,沒回頭,出大門時,使勁拽了一把大門,半扇鐵門“哐當”一聲響。
四
那天的磨鐮聲,從午后開始,一直在院子里響。父親把所有的鐮刀都找了出來,磨刀石支到了棗樹下。父親先用一塊砂布擦著鐮刀上的鐵銹,暗紅色的鐵銹細粉樣飛翔,又落到地上,腳下的地面染紅了,鐮刀上半部的黑色和月牙處的銀色露出來。父親開始蘸水,“嚓啦嚓啦”,彎著腰,鐮刀在磨石上磨,放了半年的鐮刀重新煥發(fā)了亮光,刀刃鋒利。鐮刀磨完,整齊地擱在棗樹下的一塊帆布上,黃昏慢慢地降臨,接下來將是巨大的夜幕。母親在廚房里烙餅,滿院都是烙餅的味道。磨過鐮刀,父親坐在棗樹下看天,一直都沒有說話。天上的一輪月兒升起來,父親到底說話了,獨自地念叨,天陰了就好了。后來,天果然陰了,月兒看不見了,云彩在天上走動,夜色更加黑濃,父親比較滿意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坐在一起,父親又喝了兩杯小酒,拿起一塊烙餅對我們說,今天都好好吃,好好吃晚上干活才有力氣。父親看看放進筐子里的鐮刀,說等夜靜了我們出發(fā),先下手為強,不能再等了,再等牛場里不收了青稞我們就傻眼了,青稞殺倒了誰也沒有辦法對我們。我和哥哥使勁地點頭,使勁地吃著烙餅。父親又讓母親把那張廣告拿出來,一邊端著手里的小酒一邊又看一遍,嘴里念叨著,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快半夜的時候,父親上了房頂,觀察著一個村莊的動靜。父親的身邊擱著我們家的小鬧鐘,小鬧鐘在夜里“咔咔”響著,我和哥哥坐在院子里看著房上的父親。父親從房頂上下來,挎起了裝鐮刀的筐,哥哥輕輕地打開街門,我們一家朝小胡同里走。村莊真是很靜,刮過胡同的只有深夜的小風,透著涼氣。這個晚上,我才知道我們的村莊原來那么大,有那么長的街,那么深的胡同。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村莊,走到了我們家的玉米地。殺青的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父親把鐮刀分給了我們,我們一字兒排開,玉米地黑黢黢的,一棵棵玉米在夜風中搖動。
父親對著玉米地深鞠了一躬。父親站到了地頭,摸著一棵玉米,摸著了玉米棵上的棒子,他好像有些猶豫,一聲嘆息飄過我們的頭頂。父親摸住了另一棵玉米,夜色里的玉米地黑壓壓的。父親還在猶豫,他把手里的鐮刀遞到我的手里,往后退了幾步,忽然將腰彎下去,彎成了一個絲瓜,那一鞠躬讓我們心里酸酸的。然后我們聽見父親說,對不起了!這個夜晚,木訥的父親竟然變得那樣纏綿。
父親不再猶豫,在夜色里彎下腰。眼前劃過了一道弧光或者賊星樣的光。“咔嚓”一聲,聲音在寂靜的田野,在田野的夜色里格外重。夜色里閃耀出幾道嗖嗖的寒光。父親使勁地咳了一聲,又彎下腰,“嚓啦”,一棵玉米應聲倒下,倒下的玉米沉得像一架小梁,寬大的玉米葉子帶著厚重的潮氣,玉米稞的落地聲,像為土地叩了一個很響的頭。父親扭過身,催著我們。哥哥彎下腰,幾棵玉米倒了下去。母親卻在地頭癔癥著,她發(fā)現(xiàn)地里忽然長出很多的螢火蟲,螢火蟲在潮氣里膨脹著,越來越近越來越多,像天上的星星碎到了地里。她尖叫了一聲,叫了一聲朱老二。父親抬起頭,幾十道光亮已一起向我們圍過來,光亮被滿地稠密的玉米弄得枝枝杈杈,帶著寒氣。父親在一瞬間被燈光圈住了,手里還緊緊地握著鐮刀,鋒利的鐮刀剛剛殺倒幾棵玉米。他握著鐮,不知該不該再彎下腰,迷迷糊糊地看見了村主任的影子,聽見了村主任的狂笑,朱老二,你真來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村主任在燈光的簇擁中一步步向父親走來,向我們一家走來。父親渾身的血液賁張,他“撲撲嚓嚓”地扒拉著玉米,把腳邊的玉米瘋狂地踹下去,玉米棒從玉米稈的腰里落下,鐮刀在玉米地里飛舞著……整個玉米地響著父親聲嘶力竭的吼叫,狗日的村主任,我日恁祖宗,我要去告你,啥時候了,我管不了我自己的地,啥人來地里看,俺就不能賣青稞了?父親被圍得越來越近了,燈光把他的眼照花了,把他包圍了。他揮起鐮刀,你們不要俺活了,不讓活我死給你們看……父親舉起了鐮刀,朝自己的手腕上砍下去。哥哥瘋狂地叫起來,爹,爹……母親“哇”一聲哭了,哥哥和母親摟住了父親……
我永遠記著,那個夜晚,讓我們的希望成了失望,讓我們的憧憬成了悲傷,父親的計劃泡湯了。許多年過去,我還記得父親歇斯底里的喊叫,還記得父親揮舞鐮刀,“咔嚓嚓”玉米倒地的聲音,記得那些逼近父親逼近我們的光……父親吐出了一口濃痰,不,父親吐出的分明是一口血,一口濃血。父親是被擔架抬回去的,不,是直接送到了醫(yī)院,在醫(yī)院里父親還在吐血,父親的喊聲越來越弱,他失去了知覺,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