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傳江
盧見曾幕府戲曲創(chuàng)作及觀評考論
□ 李傳江
盧見曾(1690-1768)出生書香世家,曾師從王士禎、田雯等名家,曾任兩淮鹽運使等官,主持修建了紅橋二十四景及金焦樓觀,乾隆二十二年(1757)春舉行“紅橋修禊”,一時名流學士如鄭燮、陳撰、厲鶚、惠棟、沈大成、陳章等數(shù)十人為上賓,“和修禊韻者七千余人,編次詩三百卷”。著有《雅雨堂詩文集》以及《雅雨堂叢書》十一種,先后校刊過《乾鑿度》、《戰(zhàn)國策》、《尚書大傳》、《周易集解》、《經(jīng)義考》等三十種古籍。其興建的“雅雨堂”書樓藏書10萬余卷,其中珍秘善本數(shù)十種,藏書印有“雅雨山人”、“盧印見曾”、“澹園之珍藏秘籍倍加呵護”、“杜亭亭長”等。
盧見曾為官兩淮期間,學人游幕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時尚,幕主與幕賓之間多以平等的身份詩酒唱和、校勘宴游等。實際上,明清時期落第的文人士子越來越多,各類人才又總想通過各種形式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當目標基本一致時很容易匯聚成一段時間內(nèi)相對穩(wěn)定的特殊文人群體。這些未能進入仕途的士子們常常被達官貴人聘為幕賓,從事某種特殊的工作。而要想進入某一幕府也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通常需要經(jīng)過朋友或親屬推薦,或者為幕友的朋友,再或者憑借聲名引起了幕府官員的注意。鑒于兩淮鹽運使的特殊身份,“愛才好士”的盧見曾具有較強的號召力,也容易組織各種文藝活動,清袁牧《隨園詩話》曰:“乾隆戊寅,盧雅雨轉(zhuǎn)運揚州,一時名士趨之如云。其時劉映榆侍講掌教書院,生徒則王夢樓、金棕亭、鮑雅堂、王少陵、嚴冬友諸人,俱極東南之選?!币员R見曾為中心很快形成了以詩文唱和及文獻勘刻為主要活動的文人幕府群體。
有學者稱盧見曾幕府為藝文幕府,其主要活動及貢獻多在盧見曾再為鹽運使期間,見慣了官場浮沉與變遷的他心態(tài)較為平和,不再以追求功名利祿為目標,廣泛與文人雅士交游,開展雅集唱和及文獻??钡然顒?。據(jù)王昶《湖海詩傳》載:
前后任兩淮運使各數(shù)年,又值竹西殷富,接納江浙文人惟恐不及。如金壽門農(nóng)、陳玉幾撰、厲樊榭鶚、惠定宇棟、沈?qū)W子大成、陳授衣章、對鷗皋兄弟等,前后數(shù)十人,皆為上客。而是時地主馬佩兮曰璐、秋玉曰琯,及張漁川四科、易松滋諧,咸與扶輪承蓋,一時文酒,稱為極盛。又??肚彾取贰⒏呤稀稇?zhàn)國策》、鄭氏《尚書大傳》、李鼎祚《周易集解》、《封演聞見記》諸書,又補刊竹垞太史《經(jīng)義考》,并以國朝山左詩人最盛,屬鞠編修遜行、張孝廉元、董庶常元度諸人,采輯傳世。修小秦淮、紅橋二十四景及金焦樓觀,以奉辛未、丁丑兩次宸游。其愛古好事,百余年來所罕見。
盧見曾作為鹽運使,自然與一些大鹽商保持著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尤其是愛好詩文的江春及馬曰琯、馬曰璐兄弟。從其他一些歷史資料來看,江春與盧見曾的私交應該是很不錯的,盧見曾被牽涉兩淮鹽引案時,江春毅然承擔了咎責,但最后因為朝廷的多方考慮保全了鹽商而懲處鹽官,這樣的情感非一般關(guān)系可言。盧見曾還與馬氏兄弟關(guān)系深厚,曾把幕賓嚴長明推薦至小玲瓏山館,馬氏兄弟也兩次捐資幫助盧見曾接駕乾隆皇帝的南巡,并資助盧氏刊刻了《感舊集》和《經(jīng)義考》。盧見曾還常常向馬氏兄弟借閱圖書,尤其是古籍善本,并留有唱和詩作。
在盧見曾的幕賓中,最擅長戲曲的為金兆燕、朱夰、厲鶚。
(一)金兆燕戲曲創(chuàng)作
金兆燕(1719-1791)作有傳奇《旗亭記》和《嬰兒幻》。金兆燕與盧見曾的初次結(jié)識大約在乾隆十九年(1754年)冬,吳敬梓客死揚州,盧見曾資助入殮,金兆燕扶柩送金陵。二人的結(jié)識還緣于另外一人就是揚州八怪之一的李葂,盧見曾于乾隆二十年(1755年)左右刊印揚州名士李葂遺集并寄送給李葂好友金兆燕一本,金兆燕作詩中有“悔向長安淹歲月,聽殘春雨鳳樓更”、“一自江濱開鄭驛,頓令海內(nèi)識荊州”等表達自己希望得到鹽運使提攜之意。這期間金兆燕聽說盧見曾想作一部有關(guān)唐傳奇《集異記》“旗亭畫壁”故事的戲曲,金兆燕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獻《旗亭記》初稿,盧見曾看后非常愛慕其文才氣度,并邀其入幕。后盧氏校訂音律刊印并上演此傳奇。此后金兆燕常為盧氏代筆作詩文曲等,《揚州畫舫錄》記“凡園亭集聯(lián)及大戲詞曲皆出其手”,金兆燕亦有詩證明了主賓二人情感篤深、商討戲曲創(chuàng)作排演之事,“幾載南樓對月圓,其然官燭檢吟編。搜羅軼事存風雅,商略新詞付管弦。”與金兆燕一同入盧見曾幕府的還有程廷祚,有傳奇《蓮花島》已佚,但從金兆燕為其序作中可窺知此曲是程氏為其主人盧氏所作。
此外,金兆燕非常尊重那些以賣藝為生的名伶,也常與他們切磋交流甚至結(jié)為好友,如金兆燕曾寫詩記述自己與伶人惠彩的交往,其詩《集同人夜飲三賢祠最后乘月泛舟紅橋聽石莊上人吹簫彩郎度曲》曰:“石莊上人老且顛,簫聲中有文字禪。惠家彩郎才總角,歌喉一串珠絡(luò)索”。金兆燕還與當時名伶徐雙喜結(jié)為莫逆之交。
(二)朱夰戲曲創(chuàng)作
朱夰(生卒年不詳)多次科場失意,曾客居維揚與金農(nóng)、鄭燮等名士交游。一生放情山水,鐘意金石篆刻,曾著摹印篆印譜、山漁刻印稿、宮調(diào)譜。尤精音律,是清代傳奇作家,但留世作品僅有《玉尺樓傳奇》。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盧見曾再為兩淮鹽運使時因愛慕朱夰的才華而聘其來揚州,一個多月后即完成了《玉尺樓傳奇》二卷四十出的寫作,盧氏為其刻印后,“揚州人爭相購買”。戴延年《秋燈叢話》曾記載盧雅雨仰慕朱夰才華的情形:“時盧雅雨榷鹺維揚,新譜《旗亭畫壁》傳奇,傳至蘇。朱酒后閱之,即大加涂抹,正其謬誤。雅雨聞而具禮延致?!敝靿坪笏烈馔扛柠}運使曲作,但盧雅雨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延聘其入幕,作為鹽官的盧雅雨真是愛才若渴,絲毫沒有凌駕于下層士人的官威,反而助其《玉尺樓》獲得成功。但一年后盧見曾告老,朱夰又開始了居無定所的游幕生活?!队癯邩莻髌妗饭适略从谛≌f《平山冷燕》,主人公韓艷雪因詩文名得皇帝賜名玉尺樓,所以朱夰以此為曲名。朱氏雖然沒能從情節(jié)內(nèi)容上擺脫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窠臼,但因為音律和諧,曲詞清雅,非常適合演出,因此名噪一時。朱夰的曲作據(jù)《傳奇匯考標目》考證還有《鮫綃帳》,散佚;《朱氏家譜》還載其“著有《荑稗集》、《倚聲雜記》”。
(三)厲鶚戲曲創(chuàng)作
厲鶚(1692-1752)一生性愛山水,尤工詩馀。著有《宋詩紀事》、《南宋院畫錄》、《東城雜記》等,散曲集《樊榭山房北樂府小令》清麗典雅,頗近詞風。厲鶚一生亦喜交游,不僅與鹽商馬氏兄弟交往密切,還與時下名士周京、金志章、符曾、金農(nóng)等人頻繁往來。
乾隆十六年(1751年)第一次南巡揚州,其時已為盧見曾幕賓的厲鶚作《百靈效瑞》四折以進呈,曲演高宗皇帝出行,觀音命各路花神以及四海龍王、大禹、勾踐等群仙顯神恭迎,全祖望為其作序云:
其詞典以則,其音噌吰清越以長,二家材力悉敵,宮商鐘呂,互相葉應,非世俗之樂府所可語。大吏令樂部奏之。天子之前,侑晨羞焉。昔人以此擅長者,如元之酸、甜諸老,明之康王,不過以其長鳴于草野之間。而二君之作,上徹九重之聽,山則南鎮(zhèn)助其高,水則曲江流其清,是之謂夏聲也。
序中所指“二家”、“二君之作”的另一位是指蘇州制作《群仙祝壽》四折演繹王母娘娘率八仙為皇帝祝壽的吳城,此作與厲鶚《百靈效瑞》合稱《迎鑾新曲二種》。這類迎鑾戲是專為迎駕而準備的迎送演出,講究文詞華美、場面浩大、陣容豪華等,思想藝術(shù)不高,且多阿諛奉承之嫌。
乾隆盛世的揚州,文士大夫們雅集唱和飲宴賞曲已經(jīng)成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尤其是盧見曾再為兩淮鹽運使后憑借特殊身份及文壇地位常邀大家聚集酬唱,那時的揚州紅橋畫舫賞曲觀景者如流,正所謂“畫舫紅亭更滿眼,嬌歌艷舞多娉婷”(汪應庚《平山攬勝志》),一派歌舞升平氣象。
(一)盧見曾幕府戲曲觀演
兩淮鹽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達刺激了城市文化的繁榮,加上圣駕的多次眷顧、鹽官的求才若渴以及大鹽商的附庸風雅,揚州已經(jīng)成為落第文人舉子們向往的文化天堂。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再巡江南之際,盧見曾效仿前人王士禛、孔尚任紅橋修禊舊事,廣邀名士大夫于倚虹園“虹橋修禊”廳,舉行修禊事宜,并作七律四首,期間唱和者達七千多人,編詩集三百多卷,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美談佳話。如盧見曾《紅橋修禊》(之四)描述修禊時的盛況及當時觀演戲曲的情形:“迤邐平岡艷雪明,竹樓小市賣花聲。紅桃水暖春偏好,綠稻香含秋最清。合有管弦頻入夜,那教士女不空城。冶春舊調(diào)歌殘后,獨立詩壇試一更?!痹队谐驮姟斗詈蛽P州盧雅雨觀察〈紅橋修禊〉之作》(之二)也寫觀曲情況:“紫竹亭西歌吹聞,傾城車斗笛紛紛。楊花風散春堤雪,水面燈涼日暮云。蕩子黃驄《金縷曲》,女兒高髻藕絲裙。人間此后論明月,未必揚州只二分?!贝送?,盧見曾還常于佳節(jié)盛日邀文士戶外宴游,期間亦有觀曲活動。
(二)盧見曾幕府戲曲評點
如宴飲唱和賦詩一樣,盧見曾幕府名士大夫們觀曲后對戲文進行評點也是常有之事。尤其是盧氏修改后的新曲《旗亭記》,于其七十大壽時候上演,觀曲者眾多,就連很少參與戲曲活動的袁枚也成為座上賓,金兆燕自己也在賀壽者之列,其《呈盧雅雨都轉(zhuǎn)》詩也對修改后上演的作品有所評價:“官梅亭畔百花妍,戲譜新詞付管弦。剪燭尹班常永夕,披襟孔李竟忘年。祝延今日逢高會,滿堂絲管鳴仙籟”。按盧氏生于1690年以及中國過虛歲壽傳統(tǒng)來看,《旗亭記》的上演應該在1759年,也就是此劇刊刻的當年,可知該戲是專門為盧氏大壽準備的,因而其熱鬧的場面和喜劇的結(jié)尾是大家非常喜歡的,此后各戲班也爭相上演此曲,可見作為兩淮鹽運使的盧見曾的社會影響力。
評點當然不止于《旗亭記》,幕賓們對觀看過的戲曲只要有所感,都會賦詩表達自己的感受,如王昶曾評《西廂記》的“長亭送別”:“秋風一夕別云屏,軟語匆匆掩淚聽。回首河東蕭寺遠,碧云紅葉滿長亭?!痹偃玎嵺品浅O矚g看雜劇《四聲猿》,也曾對他人不讀此劇表示了疑問,其《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云:“憶予幼時,行匣中惟徐天池《四聲猿》、方百川制藝二種,讀之數(shù)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與終焉而已。世人讀《牡丹亭》而不讀《四聲猿》,何故?”作為制曲高手的的厲鶚也對當時上演的《桃花扇傳奇》有過詩詞評點。
總體來看,清代中期的戲曲理論發(fā)展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的轉(zhuǎn)折,較為重要的戲曲理論家和較為大型的戲曲表演也大都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而盧見曾幕府成員的戲曲評點無論在內(nèi)容風格還是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成就都較高,也是這一時期戲曲理論轉(zhuǎn)折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
(作者:江西省連云港市江蘇師范大學地域文化研究所副教授,郵編22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