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鐵城
詹都今何在(之一)
■ 洪鐵城
大大小小鋼鐵爬蟲的嗷叫聲終于停歇。我斜靠床頭未曾合眼,此刻墻上時鐘的指針,已過凌晨三點。在阿蘭·德波頓的《幸福的建筑》書后空白頁上,我寫下此文題目,自己驚心動魄地嚇了一大跳。坦白地說,作為一個建筑師,去鉆歷史特別是遠古史的洞窟,實在有些不自量力,甚至還有不務(wù)正業(yè)之嫌。但是,這個選題像個妖女揪住我不放,死死的,揪得我好多個晚上失眠了。其實僅僅兩個字:詹都!應(yīng)作家李英之邀,去他老家—金華市金東區(qū)孝順鎮(zhèn)管轄的白溪村。日子選在元月27日;陰天,冷,下午四點多鐘;同行者還有我的老朋友、詩人徐進科。村中一條主路水泥鋪面,干干凈凈,從北而南生長,兩旁全是上世紀中后期建的兩層普通民居,夾雜一些三層民居,鱗次櫛比,不失鄉(xiāng)村的質(zhì)樸與平實。據(jù)說原有幾座古廳堂,但有的倒坍,有的燒毀,早已消聲匿跡,只存下村中間一座歇山頂?shù)墓艖蚺_,孤芳自賞地訴說著百來年的趣聞軼事。村之東、西兩側(cè),是近十來年建的三層四層住宅,一座座都很精神,有的貼了彩色面磚、花崗巖,有的刷了白色涂料,還有安羅馬柱和不銹鋼防盜窗的,頗有些城市居住小區(qū)的模樣。之后驅(qū)車到一條山溝溝,不高不低兩山相擁,俗名天青坑,白溪水庫上游??上焐淹?,下著毛毛雨,走得不遠就回村了。
僅此而已?我獨自一人暗地里犯起納悶,幾個疑團油然而升。這樣一個不古不新、不中不西的白溪村,憑什么能夠把“民宿”辦得名聲大噪?據(jù)說游客多數(shù)來自上海,大家都知道上海人很挑剔,白溪憑什么把他們給吸引過來了?據(jù)說還是旅行社下訂單,而且旺季里不早三五天是拿不到床位的,白溪憑什么把“民宿”辦進長三角旅游大鏈條中去呢?
就因為“詹都”兩個字?
晚上,在白溪一家“民宿”吃飯,土酒、土菜,絕對的頂呱呱。席間幾位村人爭先恐后地給我介紹:一、他們村早年叫“詹都府”,后來是“白溪縣”縣治所在地。以前村民挖土方,曾經(jīng)挖到過方型地磚?,F(xiàn)在還保存著一座碗店橋。一句“先有詹都府,后有白溪縣”的民諺,世世代代傳誦。二、他們村有35個姓氏聚居,不包括嫁進來的女人。三、他們村不造祠堂,因為姓氏太多了。四、他們村有個回龍庵,是村民共同祭祀的場所,鄰近村莊包括義烏人也來燒香,有求必應(yīng)。此外還有很多民間故事,我聽得暈頭轉(zhuǎn)向。
接近尾聲,我說我講幾句?村主任李余廣連說幾個好。我說我喜歡講實話,可能說出來會得罪人。主任說就希望聽到您的實話,可以從中找找差距,有利于今后發(fā)展。于是我說,本人走過國內(nèi)外幾百個村莊,因為見得多所以有了一些比較?,F(xiàn)在全國各地搞古村落旅游,有的成功是因為青山綠水,有的成功是因為古廳堂、古民居特別多,有的成功是因為夏天可以避暑,有的成功是因為山珍野味好吃,有的成功是因為村里出了大名人,等等。總之都因為各有強項、特色,所以成功了。坦白地說,白溪的山水比較一般,村里古建筑不多,也沒有高山臺地的氣候優(yōu)勢,所以我要說,在這樣的自然、人文資源條件之下能把民宿做得聲名遠揚,是一大奇跡。我佩服!但是白溪的民宿,散客每人收費80元,團隊每人70元,充其量是農(nóng)家樂水準。因為“民宿”是指“經(jīng)營者利用鄉(xiāng)村房屋,結(jié)合當?shù)厝宋?、自然景觀、生態(tài)環(huán)境及鄉(xiāng)村資源加以設(shè)計改造,倡導(dǎo)低碳環(huán)保、地產(chǎn)地銷、綠色消費、鄉(xiāng)土特色,并以旅游經(jīng)營的方式,提供鄉(xiāng)村住宿、餐飲及鄉(xiāng)村體驗的場所”。這是去年6月起正式實施的國內(nèi)第一部縣級“民宿”地方標準—《德清縣鄉(xiāng)村民宿服務(wù)質(zhì)量等級劃分與評定》下的定義。所以,我認為城市賓館、酒店式的席夢思、轉(zhuǎn)盤圓桌之類設(shè)施以及啤酒、瓶裝酒、玻璃杯等等,都不是“當?shù)厝宋摹钡臇|西。而且,民宿要求除了地方特色之外,還要加進體驗文化以及人情化服務(wù)。諸如包括業(yè)主親自掌廚、親自提供服務(wù)、晚上帶客人去抓螃蟹、捉螢火蟲等。人家的民宿,因此收費是每人每天數(shù)百元上千元,高的甚至兩三千元。我建議你們白溪村,要對現(xiàn)狀民宿進行升級,提檔。想不到一個個全點頭,比大地方人寬宏。
過了幾天,二去白溪,在車上我跟李作家說:關(guān)于詹都府、白溪縣,我暫時不敢說什么。但你們村有幾十個姓氏聚居,這一點很重要,而且很有意義。此行目的,一是想找找村里到底還有什么古建筑。二是要采訪幾個老人,聽聽還有什么故事。三是看看詹都府舊址,碰碰運氣看會不會有什么驚喜。四是翻遍你們家譜。他答應(yīng)好的。
紅日當空,暖洋洋的午后,請來了八十七歲的詹新壽。他打開話盒子說,他們家是爺爺決定從詹都搬到一溪之隔白溪村的。他還記得小時候的詹都有房子,只是比較矮小。但詹都府范圍很大,包括相鄰的好多村莊。民諺流傳:“詹都府,白溪縣,下馬、邵宅站兩邊,中柔一把金剛轎,上、下傅皮倒酒來不及”,傳的是其中白溪人當官多,人家村敬酒都來不及。詹都府原有一千五百多煙灶,十八口水井,他看到過五六口。據(jù)傳其中一口底下會冒火,喝了井水頭發(fā)會變紅,力氣會變大,一只手能托起幾百斤重的磨盤石。我問現(xiàn)在還有水井嗎?詹老伯答,還保留了一口,可惜前幾年造房子給填掉了。他說詹都挖到地下1尺多深,是石子路、石板路。后來的朱會計補充,他十來歲時也見到過挖出來的方磚。
方磚,水井,石板路,碗店橋……好一個詹都府!
回到金華,我翻閱了從白溪借來的《金華詹都詹氏宗譜》《天青坑李氏宗譜》《金華玉溪葉氏宗譜》;回到東陽,我翻閱了《金華市志》《金華縣志》《金華縣地名志》《東陽市志》《義烏市志》和《中國通志》等等,奇而怪哉,居然連“詹都”兩個字的影子,也抓不到。
然而這個“詹都”恐怕是無可否定的事實!要不,怎么會有這么多民間故事,怎么會有這么多曾經(jīng)的實物,怎么會有至今尚存的碗店橋呢?更何況還有白紙黑字的《金華詹都詹氏宗譜》上寫著,在“詹都舊址”建造房屋等,可以佐證。
看看白溪的詹姓來自何方。
民國戊午年(公元1918年)續(xù)修的《金華詹都詹氏宗譜》,卷一《詹氏重修宗譜序》載:“原受姓之初,系出姬姓,周宣王支封于詹,遂以為氏,河間郡也。相傳萬一公自江西吉安府吉水縣東門外來浙之金華經(jīng)商,詹、傅、李、白四友同往婺東十五都鳳凰山腳詹都,觀其山明水秀,土沃俗淳,遂筑室焉,是為詹都第一世之始祖也?!贝诵虺鲋C溪蔣廷佐之手,時間是道光丁酉年(1837)冬天。其中詹姓源流一說,與《百家姓探源》(黃節(jié)厚編著,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8年出版)所書無誤:“周宣王,封支庶子孫于詹,建立詹國(今地不詳),為侯爵。其后人世襲為周朝大夫,以封國為詹姓?!绷碓诰W(wǎng)上查到詹姓起源有個說法更為詳細:周宣王元年(公元前827年),生次子姬志宏(弘),字文錄,封其于詹(今地不詳,據(jù)說是于鎬京西京筑城,賜土南至于京,北達于燕),建立詹國,為侯爵,謚號文侯,其后世襲為周大夫。文侯在幽王時任少師,見幽王寵愛褒姒,玩物喪志,遂辭職返回自己的封地。后來幽王烽火戲諸侯,導(dǎo)致亡國之禍,自己也命喪黃泉。而詹文侯雖然是幽王的庶兄,卻明哲保身,毫發(fā)無損,其子孫也得以成功逃過一劫。因詹文侯首封于詹,故后世子孫尊其為詹姓得姓始祖。其后以詹為姓,詹國文化昭彰史冊;詹姓紀年元年至公元2010年,已有2837年之姓氏史。
為了避免文章過于冗長,詹都詹氏家族的譜系及搬遷史,我就不多介紹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萬一公與朋友到白溪卜宅定居約780年之前,此地已經(jīng)叫“詹都”了。因此,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萬一公未到白溪之時,白溪已經(jīng)與詹姓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要不,這里為什么叫“詹都”呢!
然而接下來又有問題出現(xiàn)了,這里為什么叫“詹都”?我自問自答:“詹”是姓,無須贅述?!岸肌闭?,《辭海》注:1.大城市。如:通都大邑。也指首都。2.古行政區(qū)劃名?!吨芏Y·地官·小司徒》:“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四甸為縣,四縣為都?!边@“四縣為都”是周制。夏制是“十邑為都”?!稄V雅·釋地》:“八家為鄰,三鄰為明,三明為里,三里為邑,十邑為都”。
如此看來,古時這個“詹都”的存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大城市、大都市;一是首都,詹國的首都,國都。要不,怎么會叫“詹都”呢?!
那么我們不妨肯定,詹都絕對地與詹氏家族、甚至與詹國有關(guān)。要不,為什么不叫“李都”“趙都”“唐都”而叫“詹都”呢?雖然它已經(jīng)毀于特大洪災(zāi),據(jù)傳或許是瘟疫。
因此,把詹都視為與詹國有關(guān)的大城市、大都市,這一點我認為是可以斷言的。由于詹都比金華、義烏、東陽等要早1000多年,地方志上找不到影子,我覺得尚屬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