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壯
讀完《繭》的時候正是下午,但我的心境卻不在下午。這部小說濃烈而獨特的美學(xué)氛圍仿佛憑空結(jié)構(gòu)出一片磁場,將我瞬間拋擲到了另一個虛擬的時間刻度之中。
我猜想張悅?cè)灰欢ㄊ窍矚g在深夜寫作的,因為我在《繭》中分辨出一股濃郁的凌晨4點鐘的氣息。是的,就是這個時刻,初冬凌晨4點鐘。這部小說喚醒了我讀書時那些通宵寫作的記憶,那時我最喜歡凌晨4點鐘來到宿舍走廊盡頭,抽一支煙,看著遠(yuǎn)處的樓宇和窗口。偶爾有燈亮著,但多數(shù)時候它們龐大的水泥身體黯淡無光,淺淺地襯在灰白的天幕上。這時你能感受到一種奇特的愛。你注視著它,這日常生活和塵世命運的代言者,但它無法回應(yīng)你。這是一種充滿距離感的注視,一種不會被回應(yīng)干擾的純粹的愛,像小說中植物人爺爺?shù)哪抗?,它同時帶有永恒與虛無兩種相反的特質(zhì)。
這種充滿距離感的注視和愛,正是《繭》最迷人的地方;它冰冷、孤僻、極富穿透力,同時暗藏著一絲哀傷的慈悲。一如既往,這部作品繼承了張悅?cè)粯?biāo)志性的“冷艷”,顯示出一種凌厲甚至殘酷的才華,卻又不失節(jié)制。小說的題目是《繭》,一個層層包裹中困頓而居的意象。
小說中有許多形象和場景令我印象深刻——我的意思是,當(dāng)我獨自走夜路的時候,它們會突然跳進我的腦海之中。其中一處,便是李牧原在多年的出走之后,胡子拉碴滿臉頹喪地回到故鄉(xiāng),倚靠在學(xué)校的大門邊等待李佳棲的情景。張悅?cè)辉谶@里用了一個詞來形容:“亡命天涯”。這個詞很生動,它把我們的想象引向一種決絕、悲愴而又不失浪漫色彩的自我放逐。在它的對照下,困居在南院宿舍樓里的程恭那種出走、叛逃的沖動以及這種沖動的不斷延宕,就顯得更富張力。這種強大的情感張力,在根本上,來源于小說內(nèi)部隱形的主題框架?!胺胖稹迸c“圍困”在文本中構(gòu)成了遙遠(yuǎn)而堅固的兩極,使這個故事有了一副隱形的結(jié)構(gòu)骨架,呈現(xiàn)于文本的諸多故事,其實都是圍繞著兩極之間的拉鋸沖突鋪展開來。
張悅?cè)坏墓P觸,就在人物靈魂深處那些異常的波動間逡巡、捕捉——《繭》的作者把自己變成了一臺引力波探測儀。這是近年來中國文壇上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為跳出青春語調(diào)和私人經(jīng)驗的囹圄,諸多青年小說家開始在寫作中嘗試涉及歷史題材。這種經(jīng)驗視野和題材內(nèi)容上的向外拓展,是青年作者小說寫作的大勢所趨,但在實際操作層面,也容易出現(xiàn)某些問題。例如在這個過程中,寫作主體本來鮮明的氣味風(fēng)格會被磨損,巨大的題材和架構(gòu)蓋住了作者自己的聲音,令文本在不知覺中滑向一種辨識度有限的“期刊腔”;另一些時候,寫作者也容易“為歷史而歷史”,盡管在時空跨度上頗顯宏闊,卻無法將這種宏闊的背景榫合于人物的內(nèi)心紋理,導(dǎo)致文本的當(dāng)下性和有效性大打折扣。因此在最初翻開張悅?cè)坏倪@部作品時,我的心中其實是有所擔(dān)憂的。值得慶幸的是,《繭》并沒有陷入以上所舉的兩種困境。張悅?cè)坏闹黧w風(fēng)格依然明顯,而文中所涉的“文革”、90年代初社會轉(zhuǎn)型等所謂“大歷史”,也并沒有“大”過人物自身的精神世界。
《繭》在故事上同歷史緊密關(guān)聯(lián),但書寫的重心依然是最具觸感的個體命運和精神生活世界——國史、家史與個體精神史的血肉,在這部作品中真正生長到了一起。拿小說中植物人爺爺被切除的半葉大腦做一個比方。這部小說最觸動我的地方,并非是那顆血淋淋的釘子,而是它對腦組織潰爛情形的生動而尖銳的描畫:那塌陷腐爛的組織、變質(zhì)滲水的外觀、空氣中福爾馬林的刺鼻氣味、以及陽光打在釘子眼上時那幽深的陰影……這部小說的出彩,在于寫出了生活這葉“腦組織”的潰爛本身,而不在于講述了一個“釘子的故事”。
在80后一代的語境中,“歷史”還能與另一個看似不相干的概念連綴在一起,那就是“虛無”。青年評論家楊慶祥在《80后,怎么辦》一書中就單獨討論過這代人的“歷史虛無主義”。我們這代人的虛無,同歷史總體想象的瓦解及烏托邦幻覺的坍塌有關(guān),也關(guān)乎當(dāng)下時代的價值真空和多元文化語境。前幾代人曾經(jīng)執(zhí)著相信的東西,在我們的眼中呈現(xiàn)為破碎甚至破產(chǎn)的狀態(tài),獨屬于我們這代人的“信”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多數(shù)時候,在世俗生活中支撐著我們的并不是“信”,而是“責(zé)任”和“欲望”,它們其實是非常外在、單薄甚至虛幻的。以往的青春書寫也有虛無苦悶,但更多來自于價值得不到實現(xiàn);而這一代人身上最??吹降目鄲?,是價值得不到確證。因此,盡管虛無苦悶在文學(xué)書寫上是一個“古已有之”的話題,但在今天的文本中,似乎又具有自己的獨特性、當(dāng)下性與復(fù)雜性。相較于五四時代或80年代這樣的“歷史青春期”,今天的我們好像只剩下荷爾蒙過剩的“生理青春期”,它在生活肥軟的皮囊上不斷撞擊出未老先衰的沉悶聲響。巴金的憤怒可以在“出走”的框架中求得一個形式上的解決,當(dāng)北島說“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時,他還可以想象鐵條外的天空。但我們這代人要面對的既不是監(jiān)獄鐵條也不是四合院的大木門。我們都有小區(qū)鑰匙,好像沒有什么東西束縛著我們。但那又怎么樣呢?走出去之后的一切,依然讓我們束手無策,并感受到深切的無力和厭倦。北島出不去,但他知道自己能出去;我們能出去,但我們知道自己出不去。這有點像魯迅所說的“無物之陣”,卻又被這個時代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
虛無幻滅的氣息始終在《繭》中淡淡縈繞。這種“信無能”有多張側(cè)臉,它既是歷史想象意義上的,也是自我認(rèn)同(道德或價值)意義上的。與之相關(guān)的另一并發(fā)癥就是“愛無能”。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似乎都患有“愛無能”,他們的悲劇根源于此,然而力量也恰在于此。他們放縱著自己不斷地沉淪,但細(xì)想之下,沉淪的本意未必只是松開岸上的抓手,它或許還隱含著一層向死而生的意味,即沉往水底尋找更堅實的著力點,以完成一種悖謬乖戾的救贖。李佳棲的放浪形骸、程恭的自毀自棄,又何嘗不飽含著渴望:渴望從生命的反面,找回那些被原罪剝奪的東西?這種沉淪當(dāng)然伴隨著虛無,但在更深的意義上,它充滿了深沉甚至悲痛的愛和盼望。張悅?cè)辉谛≌f結(jié)尾處加入的那幾抹暖色,正如同一種遙遙的回應(yīng)。這種沉淪虛無與愛和盼望之間的復(fù)雜糾葛,是《繭》的豐富之處、深沉之處、感人之處,也令我再次想起開頭寫到的“凌晨4點鐘”:在光亮降臨前清冽的寒冷中,讓我們點上一支煙,靜靜感受這水乳交融的愛與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