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太
1
看到22號別墅樓的時候,天忽然黑了下來。
羅毅清楚地記得,在他進入杏園別墅區(qū)時,太陽還明晃晃地在頭頂炙烤著。短短十幾分鐘后,當22號別墅映入眼簾時,天忽然像拉上一道黑幕,瞬間暗沉下來。羅毅禁不住抬頭看了看天,一團團烏云在頭頂升騰,借著風力快速蔓延。要下雨了。羅毅在心里默念一句。眼睛不由自主又朝22號樓望去。
那是屹立在山坡上的一棟孤樓,三層,有一個哥特式的小尖頂,門前自帶一個小花園。在陰沉的天空下,這棟孤樓猶如一座碉堡,虎視眈眈地俯瞰著已然荒蕪的別墅園區(qū)。
羅毅加快了腳步,向22號樓走去。
空氣中涌動著一種充滿腥臭味的雨氣,氣壓低,壓得人胸膛悶悶的,透不過氣。太陽隱遁,但暑熱并沒有消退。燥熱依然從城市的每一個毛孔里蒸發(fā)出來,與腥臭的潮濕混合,猶如給每個人身上都捂了一件密不透風的雨衣。
終于,羅毅走到22號樓大門前。秘書小張擦了擦腦門上豆大的汗珠,殷勤地給羅毅遞來一包紙巾:“羅總,快擦擦汗?!?/p>
羅毅接過紙巾,卻無心理會自己的汗流浹背。透過半人高的木柵欄,他審視著別墅里的一切。小花園已經(jīng)荒廢多時,草坪枯黃,植物枯萎,幾棵一人高的櫻桃樹掉光了所有的葉子,光禿禿的枝丫在風中搖晃著,猶如一具具懸吊的人形骷髏。
羅毅伸手推了推面前的木門,“嘎吱”一聲,斑駁的木門向兩側(cè)緩緩打開。羅毅和秘書面面相覷,稍一猶豫,還是羅毅搶先,一腳踏了進去。
站在花園里,別墅里的一切清晰可見。一樓是一整排的玻璃推拉門,透過玻璃門望進去,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地灰塵,沒有一件家具。視線朝上,二、三樓的玻璃窗都緊閉著,特別是二樓那扇窗戶,窗玻璃已經(jīng)被不明物體擊碎,只剩下幾塊尖刀形的玻璃殘片明晃晃地插在窗框上。
秘書小張看著這座廢棄的別墅,微微搖頭,以一種不屑的口氣說:“咳,這不就是一棟小破樓嗎?都沒法住人了啊。為什么這家女主人打死不同意拆呢?我們做了大半年工作,前幾天才終于讓她點了頭。你看,公司這么大個工程,就因為她一人,整整耽誤了大半年?!?/p>
“她是不是覺得賠償金太低了???”羅毅脫口而出。他已經(jīng)在地產(chǎn)業(yè)干了八年,拆遷釘子戶早已經(jīng)見慣不驚了。
“就是沒有啊。”小張有些委屈地嚷嚷著:“她要是開個價,那就好談了??伤龔念^到尾對錢的事只字不提,就是脖子一扭,打死不同意拆?!?/p>
一連串悶雷在天邊炸響,整個天空都被濃厚的烏云占據(jù)。腥臭的雨氣越來越濃,羅毅覺得胸口一陣發(fā)悶。
小張伸出手掌,在空氣中平攤了幾秒,自言自語:“飄雨點了,這場雨肯定小不了。”他轉(zhuǎn)頭對著羅毅,有些討好地說:“羅總,車停在大門口呢,走過去少說也得十分鐘,估計這雨幾分鐘就能下成暴雨。要不我先跑過去,把車開來接您,您就在這里等等?”
羅毅點頭,小張一溜煙跑了出去。
幾分鐘后,豆大的雨點嘩嘩地從天而降。雷聲隆隆,時不時一道閃電劃開漫天烏云,圖窮匕首現(xiàn)。
羅毅不得不從小花園退到別墅里。落滿灰塵的地板上,重疊交替著各種腳印,一抬頭,迎面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山水油畫。燙金的畫框已然斷裂,油畫整幅向左傾斜,以一種寥落的姿勢枯守在空墻上。
羅毅的眼睛向左前方看過去,那里,有一排木質(zhì)樓梯,直接通到二樓。徑直走過去,一腳踏在了樓梯上。"嘎吱"一聲,腳下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同時整個樓梯有了輕微的晃動。樓梯上厚厚的灰塵瞬間被震得騰空而起,羅毅的鼻腔里塞滿了一股濃烈的灰塵味,他禁不住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羅毅的腳步并沒有停止,踏著枯朽的木樓梯拾級而上。二樓所有的房間門都緊閉著,整個走廊光線昏暗,只有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透著些許光亮。
左邊第二個房間。
這七個字伴隨著嘩嘩的雨聲忽然跳進羅毅的大腦。他在這七個字的驅(qū)使下,快步走過去,大力轉(zhuǎn)動門把手,“嘩”地一聲推開了房門。
一切都不一樣了,和八年前相比。
這間他曾經(jīng)勘察過無數(shù)次的臥室,早已經(jīng)人去樓空。那些昂貴的家具、奢華的擺設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地灰塵和蛛網(wǎng)。
羅毅固執(zhí)地在記憶中還原著這間臥室的原貌。正中靠墻的位置是一張2X2米的雙人床,上面鋪著白色蕾絲床罩,床罩上有面積為0.8X0.6米、1.2X0.7米的兩攤血跡,分別來自于女被害人的頭部和心臟部位。
窗戶下放置的是一對小沙發(fā),黑色,全牛皮。沙發(fā)下鋪著一張小型的波斯地毯,白底紅花,男被害人就倒在這張地毯上。
羅毅的視線,跟隨著回憶在房間里游移著。忽然,他的目光被那塊曾經(jīng)鋪放波斯地毯的區(qū)域深深吸引。在那里,赫然出現(xiàn)了一堆雜亂無章的煙頭。這些煙頭長長短短,彎彎曲曲,尸體般地躺在地板上。每一個煙頭,在生前都遭遇過大力揉捏,然后才被狠狠地拋在了地板上。
嘩嘩的雨聲猶如密集的鼓點敲打在羅毅心頭。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
在鼓點的催促下,羅毅走過去,蹲下來。仔細數(shù)數(shù),一共有11個煙頭。而且,全都是同一個品牌—紅梅牌。這是市面上流通的一種廉價香煙 ,十五元一包。
羅毅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只煙頭,看成色,它似乎還很新鮮,目測被拋棄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星期。把煙頭湊到鼻子尖聞了聞,碳化的末端還能聞到一股濃厚的煙草味?!翱緹熜?。只有烤煙型才會有這樣濃厚的煙味?!绷_毅立刻作出了判斷。
沒有想到,離開警隊整整八年,這些勘察現(xiàn)場的手法和能力卻絲毫沒有生疏。羅毅的大腦開啟了刑警模式,他的思維發(fā)散開去,是什么人會在兇案發(fā)生八年后,頻頻回到案發(fā)現(xiàn)場呢?是兇手本人嗎?或者是一個和本案關系密切的知情人?再或者,只是一個毫無關系、不過是借這棟別墅擋風遮雨的流浪漢?
“哐當”,門外忽然有了一聲悶響?!罢l?”羅毅一記低吼,猛地拋下煙頭,沖出門去。樓梯盡頭晃動著一個人影,羅毅飛奔過走廊、沖下樓梯,來不及減速,直接和那人撞了個滿懷。
兩人雙雙倒地。耳邊傳來秘書小張慌亂的聲音:“羅總,您……您……這是怎么了?”
小張捂著胸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疼痛,一邊扶起地上的羅毅一邊不住地道歉:“羅總,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在一樓沒有找著您,就想著上樓看看……”
小張無意識地瞥了一眼羅毅,忽然一愣,連嘴里正說著的話都忘記。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羅毅,豆大的汗珠掛在額頭,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圓睜的眼睛里盛滿了不安和焦慮。
2
進入汛期。新聞里女主播字正腔圓地播報著,未來三天,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都會迎來大到暴雨,各地要切實做好防大汛抗大災的準備。
羅毅站在六樓辦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城市早高峰時段繁忙的景象。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天空猶如一塊粗糙的毛玻璃,黑壓壓倒扣過來,把整個城市都捂出了一股潮濕酸餿的氣味。
內(nèi)線電話響,羅毅按下免提鍵,秘書小張的聲音必恭必敬:“羅總,鄭芊芊來了?!?/p>
隨即,門外走廊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房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長發(fā)披肩、身材消瘦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了面前。在這一瞬間,羅毅脫口而出:“鄭芊芊?!?/p>
女子愣住了,一對漆黑的瞳仁定定地注視著面前的中年男子,蒼白的臉上有狐疑的神色。
羅毅對著鄭芊芊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八年不見,當年那個滿臉血污、驚恐過度的小女孩,如今已經(jīng)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芊芊,不認識我了?我就是當年那個羅警官啊。”羅毅的語氣里有著老友重逢般的親切。
鄭芊芊的身體忽然顫抖了一下,漆黑的瞳仁猛地擴大,臉色卻是愈發(fā)的蒼白。她用不確定的語氣反問:“你是羅警官?但是,但是我今天是來簽房屋拆遷協(xié)議的?!?/p>
羅毅微微點頭:“沒錯,是我叫你來簽協(xié)議的。我已經(jīng)離開警隊八年了,現(xiàn)在是這家地產(chǎn)公司的副總裁?!?/p>
說完,羅毅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協(xié)議,遞到了鄭芊芊面前。
鄭芊芊愣在原地,隔了好一會兒,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明白。她默默地捧起協(xié)議,一條一條認真地讀起來。看完之后,沒有異議,她拿起簽字筆,在合同的末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放下筆,她的眼睛里忽然升騰起一團類似于火焰的激烈光亮:“你知道嗎,我有多么舍不得這棟別墅?”
羅毅無法回答她的問話,只能避重就輕地說:“那棟別墅已經(jīng)荒廢很多年了,我們的賠償價格已經(jīng)超過了這棟別墅的實際價值,你應該開始新的生活?!?/p>
鄭芊芊的眼簾垂了下來,兩只手環(huán)抱著胳臂,整個身體向內(nèi),刺猬般地蜷縮起來。這個動作,羅毅記憶猶新。案發(fā)那夜,他趕到現(xiàn)場時,鄭芊芊就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藏身在那張鋪著白色蕾絲的大床下。
“芊芊,八年了,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羅毅的心里滑過一絲疼痛。
“還行。”芊芊的聲音低低地:“我后來去姥姥那兒讀高中,大學又考了回來,讀的是音樂學院作曲系,已經(jīng)大三了。”
說完,芊芊鄭重地把協(xié)議遞到了羅毅面前。在羅毅接過協(xié)議的一瞬間,芊芊似乎猶豫了,捏著協(xié)議的手一直不肯放開,僵持了好幾秒,才慢慢地松開了手指。
“怎么對這棟別墅如此舍不得呢?”羅毅忍不住問。他的潛臺詞是,這棟發(fā)生命案的別墅應該被你早早拋棄才對啊。
芊芊那雙漆黑的瞳仁幽幽地盯著羅毅,嘴角忽然浮出一記冷笑:“那是我的家啊,拆了它,我就無家可歸了。”
送走鄭芊芊,羅毅一直處于神思恍惚的狀態(tài)。好不容易熬到午飯時間,他匆匆下樓開車,趕到九記茶餐廳。
這是一家開在市公安局旁的港式茶餐廳,價廉物美,經(jīng)常吸引市局里的干警前來改善伙食。羅毅坐在餐廳北角靠窗的火車座上,這是一個相對安靜的位置,方便談話不被打擾。
沒過幾分鐘,穿著一身警服的陸展就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羅隊,這么急約我出來,有啥事?。俊彪m然羅毅早已經(jīng)離開警隊,但是作為曾經(jīng)的下屬,陸展還是習慣于稱呼他為“羅隊”。
羅毅也不接話,招來服務生,點了兩份叉燒飯,這才平靜地說:“給你打聽案子的事情?!?/p>
“不會又是杏園別墅兇殺案吧?”陸展拿起水杯喝下一大口水,見羅毅沉默著沒有否認的意思,他差點把口中的水噴了出去。
“不會吧,羅隊”陸展又開始嚷嚷了:“你隔幾年就把這個案子提溜出來炒冷飯,可真是執(zhí)著啊。你想想看,這幾年我們?yōu)榱诉@個案子想了多少法子?”陸展開始掰著手指頭,一一細數(shù)?!吧踔?,連華人神探李昌鈺來,我們都把案子的卷宗拿給他過目。可是,結果呢?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案子一點進展也沒有?!?/p>
陸展臉上滿是無奈的表情,轉(zhuǎn)念一想,他又變得釋然了:“也難怪,這是你離開警隊前接手的最后一個大案,而且是你唯一一個沒有破獲的案子,任誰,都心有不甘吧?”
“我相信李昌鈺當時說的一句話”羅毅抬起頭,冷靜地說:“他說,只要時機到了,這個案子一定會破?!?/p>
服務員送來兩份叉燒飯。羅毅看看餐盤里的食物,不禁皺起了眉頭:“怎么分量這樣少?夠我們大老爺們兒吃嗎?”
陸展失笑:“羅隊,你是老總當久了,脫離群眾啊。這家店現(xiàn)在就干這樣短斤少兩的事,哪像你當年在的時候,一份叉燒飯吃到撐?!?/p>
說完,陸展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含混地說:“羅隊,你也甭打聽了,那個案子沒有進展,一點新線索都沒有。”
“我有?!绷_毅冷靜地說。
“什么?”陸展停住了筷子,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們公司要把杏園別墅開發(fā)成大型游樂場,22樓別墅是最后一個同意拆遷的,昨天黃昏,我去那棟別墅看了看。”
羅毅有條不紊地將他在別墅里的所見所聞講述了一遍,特別是二樓主臥里的那11個煙頭,成為了羅毅重點講述的對象。
“光憑一堆煙頭,很難認定這就是兇手重回案發(fā)現(xiàn)場?!标懻雇嶂^,認真思考著。
“直覺,要相信你的直覺?!绷_毅大聲地重復著,一如他當年在刑警隊指導下屬破案?!拔谊P注這個案子八年了,這個案子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滲透到我的皮膚血液當中。當我看到那堆煙頭時,我的直覺告訴我,它一定和兇手有關?!?/p>
陸展對羅毅的話深信不疑,他下意識地點點頭:“行,我下午就帶兄弟們?nèi)e墅看看?!?/p>
3
羅毅回家。家,是一個200平米的復式大套間,一次性付款連帶裝修,共花去300余萬元。這筆天文數(shù)字,是他當刑警隊長時想也不敢想的。但是辭職進入房產(chǎn)公司,只用了五年,他就擁有了這套豪宅。
家里很安靜,偌大的一套豪宅,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個每日兩小時打掃衛(wèi)生的鐘點工。進入書房,窗戶忘了關,淅淅瀝瀝的雨涌進來,在窗戶下的地板上留下一大攤水跡。羅毅走過去關掉窗戶,隔離了僅有的一點市聲,家里變得格外寂靜,寂靜到可以輕易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羅毅一屁股坐在書桌前的旋轉(zhuǎn)椅子上,目光在書桌上漫無目的地游移著。桌上的擺設并不多,一臺電腦,幾本書,一個相框。相框是原木色,有些陳舊,里面放著一張合影。 照片上,兒子和妻子對著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身后是著名的自由女神像。從兩人自在的笑容看得出,他們生活得十分愜意和平靜,在離開中國之后,在離開他之后。
“啪”,相框被反扣過來。做完這個動作,羅毅長長舒了一口氣,心里好受多了。最起碼,讓家里多出一點聲響,也是好的。他的手指微微曲起來,用指腹有規(guī)律地敲打著桌面。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他習慣用這樣的動作打發(fā)時間。
敲了一會兒桌面,手機忽然響了。一看來電,是陸展。“報告羅隊!”電話里,陸展還是當年那種向他匯報工作的口吻:“下午我已經(jīng)帶著兄弟們?nèi)チ?2號別墅,那11個煙頭全部拿回來檢驗,現(xiàn)場的各種腳印也進行了提取。 一旦有了結果,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p>
陸展的電話,讓羅毅低迷的情緒忽然變得亢奮起來。他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個陳舊的筆記本。這是八年來,他追蹤杏園別墅兇殺案留下的各種筆記。翻開新的一頁,將自己在杏園別墅的所見所聞、和鄭芊芊的相遇以及剛才陸展的電話一一記錄下來。
鄭芊芊。羅毅的目光滑過筆記本上的名字,他禁不住將這三個字輕輕讀了出來。嘴唇張開、舌頭卷曲而后打平,氣息從舌面穿越而過,隨即帶出這三個輕柔飄逸的讀音。鄭芊芊、鄭芊芊,這個案子所有的離奇和與眾不同都凝結在這三個讀音里。
八年前那個悶熱難耐的凌晨,羅毅接到報警,帶著一隊干警匆匆趕到22號別墅。山坡上的一棟孤樓,大門洞開,里面一片死寂。二樓左邊第二個房間亮著燈,他和干警們快步上樓,昏暗的走廊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氣,這種死亡的氣息與夏夜悶熱的空氣交織,像一張網(wǎng)包裹在每個人心頭。
推開房門,明晃晃的燈光下,臥室里滿地血污、一片狼藉。男主人鄭國富和他的二婚妻子張玲倒在血泊中,早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羅毅禁不住和身邊的年輕警官陸展對視一眼,從陸展略微有些緊張和亢奮的眼神中,他讀出了潛臺詞……羅隊、羅隊,大案,這是一起大案!
忽然,床底下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眾人屏息斂聲,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張血污的大床下。羅毅用眼神示意眾人退后,他自己則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猛地一下拉開床單,迎接他的是一雙極度驚恐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的絕望似乎要將整個眼眶撐得爆裂開來,黝黑的瞳仁懸浮著,像兩只在驚濤駭浪中掙扎的小船。從此之后,羅毅不大愿意去注視那些關在鐵籠里、等待屠宰的獸類。一旦和它們四目相接,他就會沒有來由地感到疼痛。
眾人看清楚床下躲著的不過是一個少女,這才松了一口氣。少女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身體像刺猬一樣蜷縮起來,渾身哆嗦,連一雙嘴唇也不停打著寒顫。羅毅費了好大勁才把鄭芊芊從床下抱了出來,讓人意外的是,這個渾身血污的14歲少女,雖然驚嚇過度、神情恍惚,但身上卻并沒有傷口。
為了安撫鄭芊芊的情緒,羅毅輕聲細語、態(tài)度和藹地向她詢問著一些簡單的問題:“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少歲?是住在這棟別墅里嗎?是你打電話報的警嗎?”對于羅毅所有的詢問,鄭芊芊都只能以顫抖和哭泣作答。偶爾,她會在哭泣中抬起頭,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他……他……讓我記住他的臉,讓我以后……以后可以找他報仇!”
心理醫(yī)生開始對鄭芊芊進行心理干預,作為現(xiàn)場唯一的目擊者和幸存者,鄭芊芊的心理遭遇到了嚴重創(chuàng)傷。在等待她心理復原的這段時間,羅毅一分鐘也沒有閑著。
那個年代,DNA比對技術剛剛在國內(nèi)展開,羅毅第一時間采集了兇手留在現(xiàn)場的DNA。他興奮地對陸展說:“這是高科技啊,是我們刑偵工作里程碑式的新技術,有了它,指認兇手就是鐵證如山。”
但是,羅毅在當時的DNA數(shù)據(jù)庫中,根本找不到與案發(fā)現(xiàn)場匹配的DNA。在其后的八年時間里,每當遇到具有相似特征的嫌疑人,干警們都會提取DNA與這位兇手進行比對。一次次不辭辛勞的比對,其結果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兇手的DNA猶如一串漂浮在空氣中的神秘密碼,讓人無從捕獲、無法破譯。
羅毅排查了鄭國富夫婦幾乎所有的社會關系。鄭國富是開發(fā)礦山起家的商人,在案發(fā)三年前購買了這棟別墅。他和原配生育有一個女兒鄭芊芊,原配癌癥去世的第二年,他迎娶比自己年輕整整12歲的市歌舞團獨唱演員張玲。親戚朋友都反映,鄭國富為人八面玲瓏,方方面面的關系都打點得極為妥帖,江湖上鮮有他與人結仇的傳聞。
而張玲嫁入鄭家也算安分,歌舞團的演出能推就推,平時里深居簡出,很少拋頭露面。唯一不順心的事,就是她和原配所生的女兒鄭芊芊相處不甚融洽,小姑娘對她十分排斥,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發(fā)小姐脾氣,為此,張玲還在娘家人面前抹了好幾次眼淚。
案發(fā)當晚,給110打來求救電話的正是鄭芊芊。羅毅一遍遍聆聽著鄭芊芊的電話錄音,電話里,鄭芊芊聲音顫抖、語無倫次:“喂,是警察嗎?是警察嗎?求求你們,快來,快來啊……我……我爸爸被人……被人殺了,就在臥室里……那個殺人犯剛剛走,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我在杏園別墅22號樓……他讓我找家里的珠寶和貴重物品給他……他和我說了好多話,好多話……他讓我找他報仇,讓我記住他的臉……”
一個14歲的少女,獨自面對殺死父母的兇手,不但幸免于難、毫發(fā)無損,還“和他說了好多話”,甚至“要讓她記得自己的臉,找他報仇”。
鄭芊芊,鄭芊芊。羅毅張開嘴、舌頭卷曲而后打平、氣息從舌面穿越而過,這三個神秘的讀音隨即噴薄而出。
4
心理醫(yī)生用了一周時間,通過連續(xù)不斷的心理干預,終于讓鄭芊芊的情緒有了明顯好轉(zhuǎn)。羅毅帶著陸展來找鄭芊芊,為了不對她造成刺激,兩人特地脫下警服,換了一身便裝。
進到房間,鄭芊芊單薄的身體蜷縮在一張老式藤編椅里。她穿著一件白色亞麻連衣裙,漆黑的長發(fā)垂下來,蓋住了大半張臉。羅毅輕輕叫了一聲“芊芊”,藤椅上的少女抬起了頭。那是一張蒼白得如同白紙的臉,一雙大眼睛空洞地望過來,漆黑的瞳仁一動不動,像兩顆枯萎的果核。
羅毅和陸展坐在了鄭芊芊對面,陸展攤開記錄本、悄悄打開錄音筆,用眼神示意羅毅一切準備就緒。羅毅用輕柔的聲音說:“芊芊,叔叔知道你心里難受,但是為了早日抓到兇手,請你詳細回憶下,那天晚上的一切,越詳細越好?!?/p>
鄭芊芊的視線從羅毅臉上轉(zhuǎn)移到陸展,又從陸展重新回到羅毅。她的臉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順從地點了點頭?!澳翘焱砩咸鞖夂軔灍?,我很早就上床睡著了。睡到半夜,忽然就被吵醒了,是隔壁爸爸的房間里傳來的,是那種很大的、悶悶的聲響,就像……就像一個很沉的面口袋扔在地上……”。
鄭芊芊的眼睛微微瞇縫起來,目光穿越羅毅的正面停留在他腦后某個位置。蒼白的臉上,被一層霧氣籠罩,單薄的五官在霧氣里明明滅滅、陰晴不定。
“我叫了一聲‘爸爸,但是沒有回應。隔壁房間里的聲音也沒有了,一下就安靜了。我覺得好奇怪啊,就起床,去看是怎么回事情。那個房間的門是半開的,里面還有燈光。我推開門一看,爸爸趴在小沙發(fā)下面,身子底下全是血、全是血……我叫了一聲‘爸爸……背后……背后忽然多了個男人,他……他……手里有把刀子,他把刀子放到我的脖子上,說,你不許說話……不許說話……”
說到這里,鄭芊芊的眼睛里忽然浮現(xiàn)出巨大的驚恐,嘴唇開始哆嗦,語言變得結結巴巴。為了緩和鄭芊芊的情緒,羅毅打斷了鄭芊芊的敘述,他用聊天般的語氣問:“對了,芊芊,你進入房間時,你的繼母張玲是什么情況呀?”
“她?”提到繼母,鄭芊芊的身體明顯震動了一下:“她……她是仰躺在床上的,頭發(fā)散在床上,頭發(fā)下面有血、有很多血……床單上也是血,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那種腥味,像魚,像殺魚時候的氣味,我覺得很惡心,惡心……”
鄭芊芊的聲音越來越低,她習慣性地環(huán)抱起自己的雙臂,身體開始微微發(fā)抖。羅毅起身,為她倒來一杯熱水:“芊芊,喝點熱水,暖暖身子。”鄭芊芊的頭低垂著,她似乎并沒有聽清羅毅說了什么,也沒有伸手去接那個水杯。于是,羅毅蹲下來,輕輕拉開鄭芊芊的手,將水杯放進她的掌心。與她皮膚觸碰的瞬間,羅毅暗想,手好涼啊。
陸展開始引導鄭芊芊重新回到敘述中:“芊芊,那個男人用刀架著你的脖子,除了不許你說話,還做了什么?”鄭芊芊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開了口:“嗯……他讓我去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找出來,我沒有動,他就生氣了,用很大的聲音說,你不想活了嗎?快去,把珠寶首飾、名牌手表還有現(xiàn)金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然后,然后我就去翻抽屜,把能找到的都翻出來了……我在找東西的時候,那個男人就一直很大聲地說,我老婆得了白血病,家里沒有錢了,所以我才會來你家里……”
說完這些,鄭芊芊又陷入沉默之中。羅毅輕聲詢問:“然后呢?”鄭芊芊歪著頭,眼神飄忽地凝視著某處,沒有回答?!叭缓竽??”羅毅又追問了一句。鄭芊芊的視線回到羅毅的臉上,一雙瞳仁定定地看進羅毅的眼睛里,她開始喃喃自語:“是啊,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下意識地,她將水杯送到嘴邊,一仰頭,咕咚咕咚,喝個精光。由于喝得太過迅疾,她被水嗆到了,喉嚨里爆發(fā)出劇烈的咳嗽。羅毅見狀,急忙走過去,將手放到她的后背上,輕輕地、輕輕地拍打著。羅毅的心里蕩漾著一種巨大的傷感,他覺得這個女孩脆弱得猶如一件瓷器,隨時都有可能在他面前粉身碎骨。
鄭芊芊一邊咳嗽一邊使勁地搖頭:“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后來怎樣了!”羅毅和陸展對視一眼,這樣的情形完全出乎意料。“再想想,芊芊,再想想?!标懻箿惖洁嵻奋访媲埃荒槦崆械毓膭钪?。
鄭芊芊痛苦地皺起眉頭,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一閉眼,縱身向回憶的深海潛游下去?!八玫吨钢?,他說,你看清楚我的臉,以后……以后你可以來找我報仇!說完,他就跑走了……”
“芊芊,說這句話之前,他還做了什么?”陸展窮追不舍。
鄭芊芊睜開眼,飽含淚水:“我不知道,不知道……”
“芊芊,別放棄,再想想,或者,能不能回憶下那個男人長什么樣?”陸展繼續(xù)鼓勵。
鄭芊芊劇烈地搖頭,她把頭埋在臂彎里,開始大聲哭泣。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將她的亞麻裙子浸濕了一片。不管旁邊的人如何安慰如何勸阻,她都無法停止。
問話被迫中斷。羅毅求助于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無奈地說:“小姑娘才14歲,遭遇這樣的事情,心理創(chuàng)傷得有多大啊。她可能存在一些深度創(chuàng)傷點,這會讓她不愿意回憶或者說不能回憶某些場景和某些過程。通俗一點說,就是選擇性失憶?!?/p>
陸展一臉失望,開始對羅毅抱怨:“羅隊,鄭芊芊可是破案的關鍵啊,只有她見過兇手,還和兇手有過那么長時間的接觸。這個過程里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重要價值,如果她回憶不起來,這損失可大了!”
心理醫(yī)生不滿地白了一眼陸展,語氣生硬地說:“警察同志,這個小姑娘現(xiàn)在心理遭受了非常嚴重的創(chuàng)傷,希望你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fā),給她一個良好的恢復環(huán)境,不要再拿那些問題去刺激她?!?/p>
心理醫(yī)生的話讓陸展陡然火起,正欲回擊,卻被羅毅阻止?!搬t(yī)生,她恢復記憶需要多長時間?”
“這很難說,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毙睦磲t(yī)生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說完,還用眼角的余光白了陸展一眼。
5
持續(xù)了一天一夜的暴雨,終于讓城市“看?!?。車載電臺里播報,市區(qū)內(nèi)澇,位于二環(huán)邊的音樂學院被迫放假,校園里甚至出現(xiàn)了專門接送學生的橡皮船。
羅毅開著車,擁堵在二環(huán)高架上,頭痛欲裂。昨晚又失眠了,凌晨兩點才睡著,偏偏夢境又紛亂迷離。一會兒是鄭芊芊蜷縮在床下驚恐慌亂的眼睛,一會兒又是她長大成人、亭亭玉立的模樣,直到醒來,耳邊還縈繞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
堵車加上暴雨,羅毅變得焦躁不安。手機鈴響,陸展來電?!傲_隊,好消息!”陸展的聲音異常興奮:“那11個煙頭的化驗結果出來了,和當年兇手的DNA數(shù)據(jù)進行了比對,相似性達到了98%,可以認定,就是同一個人!”
羅毅猛地一打方向盤,將車停在了應急車道上。拿著手機的手微微有些發(fā)抖,他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趕快去別墅蹲點,兇手肯定還會回來!”
“好?!标懻够卮鸬檬趾啙崳骸傲_隊,我有直覺,這個案子要破了?!?/p>
羅毅的精神亢奮起來,他重新發(fā)動汽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音樂學院開去。一路涉水開進校園,直到停在作曲系樓下,他才意識到,自己這是來找鄭芊芊啊。音樂系的值班老師是個氣質(zhì)優(yōu)雅的中年女人,她向羅毅介紹,學校放假停課,學生們大多回家了,鄭芊芊是少數(shù)幾個留守的學生。“她的宿舍就在一樓,105。
女生宿舍位于校園深處,積水太深,汽車無法馳入,羅毅只得坐上一只橡皮船。橡皮船在水里緩慢地行進,搖搖晃晃中,羅毅亢奮的情緒總算平靜下來。
為什么來找鄭芊芊?他開始問自己。對,是因為兇手出現(xiàn)了,作為目擊證人的她,極有可能成為兇手尋找的目標,必須把她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對,是因為這個原因。
女生宿舍人去樓空,六層高的宿舍樓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水已經(jīng)漫進了宿舍樓內(nèi),一樓走廊里的積水深達腳背,水面上漂浮著從各個寢室里沖出來的垃圾,甚至一張污穢的衛(wèi)生巾也在水里沉沉浮浮。
105宿舍在走廊的盡頭。羅毅一腳踏進水里,淌水走過狹長的走廊。天空陰沉,走廊里光線昏暗,好在105宿舍的門半掩著,給昏暗的走廊帶來幾絲光亮。羅毅站在門邊朝里望,這是一個不到20平米的的房間,兩邊靠墻放置著四個上下連鋪的鐵床。積水已經(jīng)淹沒了3/4的床腿,水面上漂浮著拖鞋、折扇、信箋等各種雜物。最靠里的下鋪,一個單薄的身影蜷縮在床上。她低著頭,黝黑的長發(fā)垂下來,看不清楚臉。柔弱的身體包裹在一件白色長袍里,膝蓋上放著一本五線譜。
“芊芊”羅毅沙啞著聲音叫了一聲。女孩抬頭,注視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了他?!斑@里全是水,你怎么還呆在這兒呢?”羅毅皺著眉毛,語氣里有幾分責備。沒有任何征兆,鄭芊芊忽然就笑了。這個笑掛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冰冷而詭異。她說,“你們都要拆我的別墅了,我還能去哪里呢?”“去我那兒!”羅毅斬釘截鐵地說。
傍晚時分,羅毅帶著鄭芊芊回到了家。這間200平米的套房,很少有女性光臨,除了每天2小時的鐘點女工,鄭芊芊是第二位。 看著鄭芊芊出現(xiàn)在自己私密的空間里,羅毅沒來由的覺得緊張。為了緩解尷尬,他說:“喝點水吧?!钡皖^去拿杯子,卻發(fā)現(xiàn),茶幾上只有一只自己平時用的黑色水杯。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在房間里尋找其他杯子的蹤跡。
“在那兒?!编嵻奋泛鋈婚_口,走到一個玻璃陳列柜前,拉開柜門,里面整齊碼放著三只顏色各異的水杯。鄭芊芊取出一只白色的水杯,遞到羅毅面前。房間里凝滯的空氣,因為鄭芊芊的走動而活躍起來。羅毅聞到了一種隱隱的清香,那是從鄭芊芊晃動的黑發(fā)中散發(fā)出來的。
羅毅低頭為鄭芊芊倒水,耳邊卻傳來她的聲音:“照片上是誰呢?”抬頭一看,鄭芊芊正拿起壁爐上的一個金屬相框,安靜地看著他。相框里,鑲嵌著一張他老婆和兒子的合影,身后的背景是夏威夷金色的沙灘。
“那是我的妻子和兒子。”羅毅簡短地回答。
鄭芊芊接過水杯,喝了一口,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們不住這里嗎?”
羅毅搖頭。沉默了幾秒又說:“他們移民美國了,八年前?!?/p>
“哦”鄭芊芊點頭,輕輕坐到沙發(fā)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熱水。羅毅有些窘迫地站著,不知道該做些什么、說些什么。他只得也坐到沙發(fā)上,拿出手機,心不在焉地點開微信。
“你為什么不當警察了呢?”鄭芊芊的聲音又響起來,她并不看他,只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杯子。
“因為……”羅毅忽然覺得語塞,艱難地吞了一下口水:“因為,當警察照顧不了家人,我老婆要帶著孩子離開我?!?/p>
“但是他們還是離開你了……對吧?你不是說,他們移民美國了嗎?”
“哦,是的,他們還是離開了,我……也不當警察了?!?/p>
“你為什么還惦記著我們家這個案子呢?都八年了,大家似乎都已經(jīng)忘記了?!?/p>
“這是我當警察的最后一個案子,而且是唯一沒有破的案子。我的人生已經(jīng)很失敗了,至少,我希望自己的警察生涯能夠圓滿?!?/p>
手機鈴響,又是陸展。羅毅似乎預感到了這通電話的非比尋常,他看了一眼芊芊,拿著手機徑直走到陽臺上。剛一接聽,聽筒里就傳來陸展興奮地聲音:“抓到了,抓到了,我們抓到兇手了。就在剛才,他又跑到二樓臥室里,剛蹲下來抽煙,我們就把他抓住了!”
“趕快比對DNA、突擊審訊!”羅毅幾乎在電話里喊了起來。李昌鈺說得沒錯,只要時機到了,這個案子一定破!羅毅瞬間開啟了刑警模式,他興奮地在陽臺上走來走去,恨不得能立刻飛回公安局。
一回頭,他看到一雙眼睛正透過玻璃安靜地注視著自己。不知什么時候,鄭芊芊已經(jīng)站到了陽臺的玻璃門后。
6
因為持續(xù)降雨,小區(qū)變電站發(fā)生了爆炸,一聲悶響之后,整個小區(qū)都陷入黑暗之中。沒有了電,房間里的中央空調(diào)停止制冷,暑氣從四面八方襲來,整個房間變成了熱氣騰騰的大蒸籠。
鄭芊芊一改安靜內(nèi)向的性格,開始在房間里煩躁地走來走去。羅毅發(fā)覺了芊芊的異樣,給她找來一把折扇。黑暗中,芊芊大力地扇著扇子,厚重的長發(fā)被扇得四處飛散?!败奋?,怎么了?”羅毅關切地問?!盁?,好熱,還有黑,好黑……”芊芊焦慮地呢喃著。
芊芊的煩躁讓羅毅有了一絲不安的情緒,看看表,這個時間點,陸展他們應該在審訊那個嫌疑人了吧。羅毅打開冰箱,從里面拿出兩瓶冷凍的礦泉水,“芊芊,拿著它們,散散熱吧”。
芊芊將兩瓶冰凍的礦泉水抱在懷里,煩躁的情緒似乎有些緩和,焦慮的踱步終于停了下來。羅毅下意識地看看表,接近十點,如果陸展他們從晚上7點開始審訊,到現(xiàn)在應該問出點眉目了吧?
想到這里,羅毅的情緒由緊張變得亢奮起來。八年,這個整整塵封了八年的案子終于要揭開蓋子了,還有鄭芊芊,那猶如橡皮擦般在她腦海中抹去的記憶,也即將水落石出。羅毅心念一動,輕聲問:“芊芊,這么多年了,那個晚上失去的記憶,你從來都沒有想起過嗎?”
“哐當”一聲,一瓶礦泉水從鄭芊芊手里掉落。瓶子持續(xù)在地板上翻滾,直到撞在墻角才停了下來?!捌鋵?,是想起過一些的……”黑暗中,芊芊低低地說。這個回答出乎羅毅的意料,他本能地把身體湊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想起了什么?”
芊芊沒有說話,她的臉和羅毅的臉離得很近,借著窗外零落的月光,依稀能看見對方的眼睛。“我看見那個男人,殺死了我的繼母!”芊芊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寒光,聲音低沉而冰冷。
“我進到房間里時,張玲阿姨并沒有死,她只是頭上流血昏倒在床上。在我翻抽屜找貴重物品的時候,她醒了過來,在床上動了動,嘴里發(fā)出大口喘氣的聲音。然后……然后,那個男人就走過去了,揚起手中的刀子,一刀扎進她的胸口,張阿姨叫了一聲,身體扭動得很厲害。然后,那個男人把刀拔了出來,我看到好多血立刻涌了出來,好多血、好多……”
芊芊的聲音開始變得飄忽迷離,羅毅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她的雙手又開始環(huán)抱住自己的雙臂,慢慢地蹲下去,直到跌坐在地板上。整個身體向內(nèi)蜷縮成球狀,頭抵住膝蓋,猶如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
“我……我好害怕。”芊芊的手忽然抓住羅毅的褲腿,呢喃著說出這句話。這是第一次,羅毅聽到芊芊說出了“害怕”兩個字。不管是八年前還是八年后,這個女孩在他面前哭泣、沉默、失憶、崩潰,但是卻從來沒有說過“害怕”。
“八年了,我怕黑、怕熱、怕一個人,凡是能讓我想起那個夜晚的一切,我都害怕……”芊芊在流淚,晶瑩的淚水在月光下閃爍著幽微的光亮。羅毅覺得胸前猶如壓著一塊巨石,呼吸困難、隱隱作痛。他猛地跌坐在地板上,借著微弱的月光,伸出手,試圖擦拭芊芊臉上的淚水。在觸碰到臉頰的一瞬間,羅毅不覺打了一個哆嗦,她的皮膚好涼啊。
“芊芊,別怕,有我在。”這句話幾乎是從羅毅的胸腔里奔騰而出。 芊芊揚著頭,任憑羅毅的手指在她臉頰上溫柔地摩挲。她的聲音,從羅毅的指縫間輕輕地滑落:“可是,你是我最大的害怕?!?/p>
羅毅的手停住了,兩人四目相接。“羅隊,你知道嗎,那天晚上,你把我從床下抱起來,我的頭一直靠在你的胸口。你的身體好熱,衣服上還有很多汗水。那一刻,你是我的救星,是我的神,你抱著我的那幾分鐘,是我這輩子唯一覺得安全的時候。但是很快,你把我交給了醫(yī)生,我害怕得渾身發(fā)抖,我失去了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的安全感……”
芊芊的話還沒有說完,單薄的身體就被一雙手猛地抱住。那是羅毅的手,充滿力量、堅定不移的一雙手。他死死地抱住她,似乎要用盡所有力氣,讓她免于傷害、免于恐懼、免于飄零。芊芊的話凍結在嘴邊,眼睛里一片茫然。當她終于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時,她順從地把頭輕輕地靠在了羅毅的胸口。閉著眼,頭發(fā)在羅毅胸前不停地摩挲著,過了好久,她才用夢魘般的聲音說:“你也有過害怕的時候嗎?”
“有?!?/p>
“什么時候?”
“是……老婆帶著兒子移民的那一天。”
“害怕什么呢?”
“害怕失去?!?/p>
“砰”地一聲,房間里忽然燈光大亮,來電了。明亮的燈光下,緊緊依偎著的一對男女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羅毅環(huán)抱著芊芊的手猛地松開,十根手指似乎一瞬間失去了力氣,它們相互交叉著,狼狽地卷曲在他胸前。
羅毅的腦袋有一陣的空白,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忽然把一個兇案的幸存者摟在懷里?他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哪來這么大的勇氣?剛才的一切猶如一場夢境,而此刻,他如夢方醒。
強烈的光線讓羅毅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轉(zhuǎn)過頭,刻意回避著鄭芊芊的目光。他從地上站起身,揉搓著那雙尷尬的手,刻意用輕松的口吻說:“來電了,我回房了?!?/p>
7
清晨,被大雨遮蔽了數(shù)日的太陽,終于從云層里探出了頭。陽光灑在窗前,讓這個早晨有了一種歲月靜好的氣息。
廚房里有鍋碗瓢盆的聲音,羅毅好奇地起身,走過去一探究竟。寬敞的廚房里已經(jīng)盛滿陽光,芊芊就站在陽光中心,低著頭,認真地煮著一鍋牛奶。她的長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髻,幾縷青絲垂下來,讓她平添了幾分嫵媚的女性氣質(zhì)。
看見羅毅,芊芊攪拌牛奶的手停住了,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這是第一次,羅毅看見芊芊的臉上有了一個真正的笑容。不是冷笑、不是嘲笑、不是訕笑,而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美好笑容。羅毅站在門邊,安靜地看著這個小女人在廚房里忙來忙去。八年了,這是第一次,他醒來,家里還有另外一個人。
當初,在公安局集資的小套房里,每個早晨,他也是從妻子忙碌的聲響中醒來。那個時候,他以為這是一種理所應當、天經(jīng)地義,他甚至從未意識到自己正被一種巨大的幸福簇擁著。直到妻子悄悄辦好移民、提出離婚,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貴的東西。是的,他生命中最大的害怕,是害怕失去。
早餐上桌,出人意料的豐富。香甜的牛奶,烤得兩面金黃的吐司以及紅潤浸油的培根。最后端上來的是水果拼盤,蘋果、桔子、火龍果、香蕉切段整齊地擺放在白瓷盤里,顏色斑斕得猶如一件藝術品。
芊芊開口了:“我好想聽音樂,大提琴,最好是杜普雷的?!绷_毅眉毛一動:“你喜歡她?”芊芊使勁地點頭:“每次聽她演奏的曲子,都覺得是她在對我說話?!?/p>
羅毅微微一笑,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音樂播放器,將手機放到芊芊面前,一首憂傷纏綿的大提琴緩緩響起。“是《殤》,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避奋吠嶂^,整個人沉浸在旋律中:“有好幾年,我總是戴著耳機聽這首曲子,在一個人的時候,或者是夜里睡不著的時候?!绷_毅微微仰起臉,視線穿過芊芊停留在窗外的陽光里。他說:“有好幾年,我也離不開這首曲子,每天晚上,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讓這首曲子陪伴我?!?/p>
杜普雷的旋律在兩人之間慢慢流淌,忽然,音樂暫停,手機里響起接收短信的提示音。芊芊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面部肌肉微微有些僵硬,她將手機遞到羅毅面前:“你的短信?!?/p>
羅毅接過手機,屏幕上顯示的短信來自陸展,只有短短一句話:速將鄭芊芊的地址告訴我!羅毅心中一喜,一定是審訊有了突破,讓芊芊前去指證。羅毅直接按下了電話播出鍵,聽筒里陸展的聲音依舊風風火火:“怕吵醒你,所以給你發(fā)短信???,把鄭芊芊的地址告訴我,我必須馬上找到她!”
“她就在我身邊?!绷_毅脫口而出。電話那頭的陸展忽然沉默了,隨即,他用急促地聲音說:“你讓她哪兒也別去,我們馬上趕過來?!闭f完,陸展掛斷了電話。
芊芊安靜地注視著羅毅:“他們在找我?”羅毅點頭:“昨晚抓到了嫌犯,可能需要你去指證?!避奋贰芭丁绷艘宦?,不再說話,只是伸手拿過羅毅的手機,再次點開音樂播放器,憂傷的大提琴重新響起。芊芊側(cè)著頭,安靜地聽著,嘴角漸漸浮出一記晦澀的微笑。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是同一類人?!避奋泛鋈婚_始,平靜地說。羅毅不明白芊芊話里的意思,疑惑地望著她。芊芊卻不再解釋,只是迎著他的目光,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門鈴響,天搖地動的按鈴聲在房間里回蕩。羅毅起身去開門,這樣猴急的按鈴,一定是陸展。這小子,多少年了,還改不了這副急脾氣。
門一打開,陸展帶著兩個穿警服的干警沖了進來?!班嵻奋啡四??”陸展沖著羅毅低吼。羅毅用手指了指餐廳:“她正在吃早飯呢?!绷_毅順著自己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餐桌邊早已經(jīng)沒有了芊芊的身影。
“哐當”,對面的陽臺傳來聲響。眾人循聲望過去,只見芊芊已經(jīng)雙腳離地、坐在了陽臺的欄桿上?!败奋贰绷_毅叫了一聲,他無法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芊芊對著羅毅微微一笑,然后身子朝后一倒,翻出了陽臺。
羅毅和陸展幾乎同時飛奔過去,可惜為時已晚,芊芊消瘦的身影已經(jīng)從18樓墜落下去。猶如一片羽毛,在風中輕舞飛揚,然后“砰”地一聲,跌落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
房間里,那首由杜普雷演奏的《殤》兀自播放著。
8
李昌鈺說,時機到了,這個案子一定破?,F(xiàn)在,時機到了,案子終于破了。橫亙在羅毅心中八年的這根刺,終于可以拔掉了。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刺拔出來,還會帶出血、還會讓人疼痛不已。
面對陸展的提審,那個在兇案現(xiàn)場留下11根煙頭的男子表現(xiàn)得很是鎮(zhèn)定。沒等陸展開口,他就平靜地說:“我已經(jīng)逃了八年,我知道遲早會有今天。”
八年來,他隱名埋姓,在他鄉(xiāng)活成了另外一個人?!暗俏以缇退懒?,在我開始跑路的那一天?!蹦且惶欤衍奋贩医o他的珠寶鈔票放在了妻子的病床邊,從此亡命天涯。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東西不但沒有救回妻子的命,反而讓她因為傷心過度、提前離開了人世。
“那你為什么一次又一次跑回案發(fā)現(xiàn)場, 是在挑釁我們警方嗎?”陸展低聲吼問。
“我喜歡呆在那里,像吸毒一樣上了癮。這八年,我換了名字和身份,連口音都改了。我是另外一個人了,但是這個人卻比原來的我更慘。當初,我害怕失去老婆和家庭,殺了人。但是現(xiàn)在呢,我失去得更多,我什么都沒有,甚至把自己都弄丟了。只有回到那個別墅里,我才是以前的那個我,哪怕,我是個殺人犯。”
“那,就說說你殺人的經(jīng)過吧?!标懻孤曇魶]有之前的生硬。
“那天晚上很熱,是三伏天里最熱的一天。我從老婆病房出來,沒有錢,老婆明天就要斷藥了。我坐在路邊,喝了一瓶二鍋頭,一抬頭,看見了山坡上亮著燈的一棟別墅。當時我就火起,我他媽的連老婆的命都保不住,你們這些有錢人卻在享受榮華富貴!”
于是,他借著酒勁沖進了別墅。他是殺豬匠,刀快,不怕血。他用一把殺豬刀刺進了男主人的心臟,讓他像公豬般倒地不起。女主人雖然倒在床上,卻還活著,她被刀背打暈過去。
“我殺了人,但那個女人是活著的?!蹦凶诱f。
陸展一拍桌子,沖著他大吼:“給我放老實點!現(xiàn)場可是兩具尸體!”
男子平靜地看著陸展:“那個女人不是我殺的?!?/p>
鄭芊芊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她在他的刀下苦苦哀求,求他放過自己、不要把自己也殺掉。他拒絕,大聲地對他咆哮,你見過我的臉,會幫警察找到我!芊芊依然哭,跪在地上求饒。經(jīng)過這番折騰,他的酒醒了大半,他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
“我不是壞人,可忽然間就殺了人,我心里害怕得不得了。我就對那個小姑娘說,放了你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去把床上躺著的那個殺了。這樣,我們都是殺人犯,就不怕你去告密了!說完,我把刀扔了過去。
審訊室里鴉雀無聲,陸展的脖子伸得猶如長頸鹿。
“沒有想到,那個女孩真的拿起了刀。她說,她恨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勾引她爸爸,活活氣死了她親媽。后來,女孩就走過去把那個女人殺了,刀子直接扎進了胸口。我讓她趕快把刀拔出來,我們殺豬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會讓豬死得很快。她很聽話,真的把刀拔出來,那個女人的血開始涌出來,很多很多……”
“你是說,你只殺了一個人,另一個人是鄭芊芊殺的?”陸展雙眼圓睜、眉頭緊鎖。
男子平靜地點頭?!澳莻€女孩殺了她后媽,我們就是同類人了。我看她的時候,就覺得很親切了,大家都是殺人犯嘛。她殺了人,整個人都傻了,渾身抖得厲害。我就安慰她,給他講我家里的各種慘事,我是想讓她知道,雖然我殺了人,但其實不壞。這樣呆了快一個小時,我得走了。臨出門,我還對她說,記住我的臉,你長大了可以找我報仇!”
陸展坐在審訊室里,腦子里有千軍萬馬奔過。他似乎又看到了鄭芊芊,坐在陽臺上,嘴角有一抹淺淺的微笑。
時日向晚,血紅的殘陽浸染了整個陽臺。羅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踱著步,手機里單曲循環(huán)著杜普雷演奏的那首《殤》。他從客廳游走到臥室,又從臥室游走到書房。他漫無目的地游走著,他停不下來,他覺得只要自己靜止下來,房間里潛伏著的寂寞和孤獨就會一擁而上、將他擊倒。
他進入書房。書桌上,那個鑲嵌著妻兒照片的相框似乎被挪動過,以前總是放在桌子的左邊,現(xiàn)在卻被移動到了右邊。他走過去,機械地將相框放到原來的位置。一低頭,右邊的抽屜被人拉開之后忘記了復原,抽屜里的一疊報紙露了出來。
羅毅慢慢地蹲下來,輕輕地將那疊報紙拉了出來。報紙已經(jīng)發(fā)黃,繁體字,洛杉磯中文報,日期則是七年前。報紙的頭條是當?shù)氐囊蛔谑й櫚?,標題為“中國新移民母子失蹤一年,警方破案遙遙無期”。新聞的配圖,正是那張放在書桌上的、他的妻兒的照片。
這一瞬間,羅毅耳邊響起了鄭芊芊對他最后說的那句話:“其實我們是同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