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美學范式
黛玉的孤獨,是因為她已經(jīng)超越了大眾審美的層面。黛玉是詩的化身、美的化身,這絕不僅僅是由于她作詩出色、姿容出眾,而是她所具有的詩心,構(gòu)成了一種含蓄的、甚至近乎病態(tài)的行為美學。而這種審美形態(tài),正符合著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于美的幾近嚴苛的追求。
看黛玉葬花之前,“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此時她的形象是“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活脫脫一幅田園閑居的妝點,卻又比真正的農(nóng)人多了精致和講究。她這樣的造型正是從陶淵明田園詩“帶月荷鋤歸”的意象中化出來的。這樣親近自然、遠離塵俗的出世情懷,是仕人階層共有的精神向往,陶淵明耕出的是中國仕人們共同的精神家園、心靈向往,無奈往往都只能藏在心靈,不得實現(xiàn)。而黛玉出神入化地將這種田園之樂的行為女性化、唯美化、詩意化,令自然不僅在遠山,也在身邊,對自然不僅是羨慕,也是融入。人與自然,真正發(fā)生了對話。
如果說曹植辭藻華麗的《洛神賦》是寫出了水邊女子的最佳典范,那么曹雪芹幾筆勾勒的黛玉葬花,就是打造出了大地女兒的最美范式。一個是洛神,一個如花神。
黛玉正像是花神,她在一片香海中,關(guān)懷著生命的墜落。通過一次葬花,人之于自然,不再只是路過,而是深刻的參與。
除了在葬花之前“帶月荷鋤歸”的意象,黛玉于葬花之后的歌詠神傷,還演繹出了古詩里另一出美的腳本,就是晏幾道詞里寫過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那樣有風吹過的寂寞,那樣花也零落的孤獨。中國詩人認為,淺薄的輕快是不值得依依落筆、細細把賞的。所以中國詩詞里,往往都在描寫一種個體的“閑愁”,那是懷有心事的一種寂寥,是含蓄甚至略帶偏執(zhí)的美。
其實每個人的生命個體,在本質(zhì)上都是孤獨,所以大家總是在不由自主地追求熱鬧與歡笑,就是為了避免和擺脫這種個體上的孤獨。但是頻繁無謂地追求笑鬧,絕對不是處理孤獨的好方法,它會讓人越來越不敢面對獨自一人的寂寥,會讓人的內(nèi)心越來越空虛、越來越對外界產(chǎn)生依賴。而我們古代的知識階層,就會時不時地品味和享受一下這種孤獨,為自己的生命故意地留白。
生命里有一種孤獨,是不允許被打擾的。
孤獨本身,就正是一種無可比擬的美。就像黛玉在花冢旁、在繁樹下,癡癡念著句子的哀思,正是對生命孤獨的處理和升華。即使當時的她,是那樣傷懷,但這傷懷在殘花落紅的包圍中,也美得格外觸目驚心!
《紅樓夢》之所以成為文學經(jīng)典,也在于它推出了一系列美的形象、美的范式。湘云的醉眠芍藥是美、寶琴的雪映紅梅是美、晴雯的病補雀裘是美、齡官的花下劃薔是美……而黛玉葬花,在曹雪芹造就的各種美里首屈一指,就如同《葬花吟》在曹雪芹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尤為不朽。黛玉葬花,是把文化推向了一種細膩精致的巔峰,為審美賦予了一種哲思上的人文關(guān)注。
黛玉葬花,本是她通過花來自憐身世的艱難處境、自悲命運的凄涼走向。然而就像“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黛玉反而用她的美麗與哀愁,用她在大地上灑落的淚水與詩情,為文學、為美學、為人間,留下了一份不輸于洛水女神的審美典范。
務(wù)虛精神
黛玉這種超凡脫俗的美,讓寶玉在山坡上聽得“不覺癡倒”。然而還有另外一種活色生香的美,也曾讓寶玉看得發(fā)呆忘情,那就是寶釵身上的魅力。
《紅樓夢》在章節(jié)設(shè)置上、在人物刻畫上,永遠都在構(gòu)架一種相對的平衡,讓讀者盡可能全面地了解到兩種不同的世界觀。
比如黛玉泣頌《葬花吟》的這一回中,就對應(yīng)地寫到了“寶釵撲蝶”的情節(jié)。寶釵帶來了另一種美的形式。
在同一日的春色里,黛玉葬花,寶釵卻撲追一雙玉色蝴蝶,舉著小扇一路穿花度柳,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作者是有意將寶釵的美與黛玉的美在同一回目里作對比,用一個動態(tài)美、一個靜態(tài)美,關(guān)照著兩種不同的生命。
寶釵撲蝶,是追求活的價值;黛玉葬花,是叩問死的意義。我們不妨形象地將她們兩人比喻為一個是經(jīng)濟家,一個是哲學家:
寶釵重入世,黛玉重出世;寶釵要在熱鬧中實現(xiàn)人生價值,黛玉是在孤獨里提升生命品質(zhì);寶釵努力抓取眼前的利益,她看重的是現(xiàn)在,黛玉用心了悟終極的目的,她思考的是未來;寶釵想要捉住蝴蝶,她關(guān)心的是迎入和獲得,黛玉要為花瓣善后,她關(guān)注的是送別和失去。
在美學形象上:寶釵如一朵春天的鮮花,開在世間,尋求認可與贊賞;黛玉如一片秋天的紅葉,走向自然,獨自美麗與沉思。
在價值觀念上:寶釵務(wù)實,黛玉務(wù)虛。也許這是因為她們兩人,一個塵緣甚深,一個仙緣未了。
在美的領(lǐng)域里沒有高下之分,不只寶釵與黛玉兩人,甚至妙玉論茶、甚至平兒理妝、甚至鳳姐弄權(quán)、甚至可卿懸梁……也都各有其美。紅顏白骨,俱是你我。大千世界,有心即有美。
但從精神境界上來講,黛玉的生命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一種更高層次的訴求。人類只有超越了自然性的行為、而能夠站在一個更高的視角上來主動地反思自身的存在意義、存在形式,才可稱得上,是真正實現(xiàn)了文化自覺的人。
但塵世中過于務(wù)實的人是不會理解的,因為這些發(fā)乎靈魂的體悟和感觸,并不能為現(xiàn)世帶來多少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
然而,寶玉卻懂得黛玉的一切。前世,神瑛侍者的甘露滋養(yǎng)著絳珠仙草生命的存活,今生,黛玉的詩情滋養(yǎng)著寶玉心靈牧場的豐盛。彼此懂得,是為知己。
務(wù)虛,有時候是一種高貴,是足夠豐富的心靈才能支撐出的一片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