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艷紅
(南開大學 哲學院, 天津 300071)
·現(xiàn)代性視域中的西方政治哲學(學術主持人:李文閣)·
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
——當代西方民主理論的內在反思及其社會基礎
齊艷紅
(南開大學 哲學院, 天津 300071)
當代西方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對自由民主模式的挑戰(zhàn)要求民主理論家們從理論上進行建構性回應。在一種“緊縮策略”的民主構想中,不僅把民主的價值意蘊從民主的含義中剝離出來是可能的,而且民主制度與其價值規(guī)范也是相互分離甚至沖突的。一些分析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家深受這種策略的影響并且宣稱“最低限度的民主”不帶有任何規(guī)范性的承諾,其與“作為分配平等的社會正義”之間也是不相容的;相反協(xié)商民主理論家們則采取了“深化策略”,他們認為協(xié)商民主不僅承諾民主具有規(guī)范性的內涵,而且與“更廣泛的社會正義”之間具有“內生”關系。從根源上說,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性事實使得民主與正義無法在相互隔斷的狀態(tài)中加以考量和把握,甚至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在當代社會背景下構成了某種“相互詮釋”。雖然協(xié)商民主理論對西方民主理論進行了深刻的內在反思,但是由于絕大多數(shù)協(xié)商民主理論家是站在資本主義制度之內修補自由民主的,因而協(xié)商民主發(fā)揮的功效是有限的。
社會正義;最低限度的民主;協(xié)商民主;現(xiàn)代社會;相互詮釋
當代世界日益把民主和正義作為自身的兩個重要規(guī)范。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人們越來越多地把“公平”視為實現(xiàn)社會正義的價值目標,而在追求“作為公平的正義”過程中,“民主”則被賦予了極大的重要性,因而人們期望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也是一個民主不斷得到深化和擴展的社會,反之亦然。值得注意的是,在正義和民主互為強化的社會進展和要求中,民主不僅被視為一套制度體系,而且被視為內含自由、平等和正義的規(guī)范性價值。因而,深入闡明民主與正義等規(guī)范性價值之間的關聯(lián)是當代政治哲學的一個重要議題。
在一些西方民主理論家那里,由于認識到現(xiàn)實民主制度與民主理想的“反差”,使得他們試圖把民主的價值意蘊從民主的含義中“剝離”出來,進而把民主理解為單純的制度和手段,致使民主同自己的價值目標越拉越遠。近代以來,自然科學的極大發(fā)展以及受其方法論原則影響的社會科學的興起,使得以“科學”之名對民主問題的經驗性研究成為可能。此后在現(xiàn)代技術理性的激勵下,致力于民主的科學探究路徑得到進一步強化??梢哉f,從霍布斯到熊彼特再到波普爾,基本上貫徹了這種民主構想的路徑。如果說這是一種通過采取“緊縮策略”而維護自由民主合法性的話,那么這種策略在協(xié)商民主興起之后就遭到了根本性的質疑和挑戰(zhàn)。協(xié)商民主理論家們認為,民主并非僅僅是一種聚合民意的方法和工具,而且是具有內在規(guī)范性的價值意蘊;他們甚至要求把已經被長久剝離開來的規(guī)范性的價值意蘊重新歸還給民主的含義,以便用“深化”民主的方式矯正自由民主的缺陷。為此,本文嘗試以“民主與社會正義”之關聯(lián)的“爭議性”視角為線索,著力闡明西方民主理論在應對自由民主挑戰(zhàn)過程中的內在反思過程,進而揭示:那種緊縮式的民主觀念已經無法應對當代社會異質性和復雜性所帶來的社會正義問題,而那種以深化民主的方式思考民主本義的協(xié)商民主理論則為把握民主與社會正義的內在相關性提供了前景。
當代分析馬克思主義者約翰·羅默(John E. Roemer)、亞當·普沃斯基(Adam Przeworski)從探索“民主的價值”視角考察了民主與規(guī)范性理想特別是與社會正義之間的關系問題。當然,他們關于民主的思考深受那種“緊縮式”民主觀念的影響,以至于他們的認識是:“最低限度的民主”無法為促進那種“作為分配平等的正義”提供可能的空間。因而梳理當代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對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的思考,將有助于表明這種剝離價值意蘊的“緊縮式民主”觀念是何以可能的以及揭示這種民主觀念與社會正義在何種意義上是不相容的。
在羅默看來,討論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問題,關鍵在于具體闡明“什么意義上的民主”以及“什么意義上的社會正義”之間的關系。如果把民主“習慣性”地理解為理想性的并且含納一切“好的事物”,那么這種討論就是沒有意義的;只有把民主理解為旨在“實現(xiàn)公民平等參與政治”的一系列制度和實踐,把正義理解為“促進人與善品之間的平等分配關系”,首先將民主與正義加以區(qū)分,然后這種討論才是“科學”的。經過分析之后,“民主是否內生社會正義”的問題就被羅默轉換為“一系列既定的制度和實踐是否帶來正義所要求的獨特社會關系”問題。*John E. Roemer, “Does democracy engender justic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p.57.
從社會正義的角度看,要具體討論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問題,必然繞不開當代平等主義理論對社會正義的“多維”理解。羅默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他依據(jù)羅伯特·諾奇克的“程序與目的-狀態(tài)”區(qū)分以及布萊恩·巴里的“不偏不倚與互利(mutual advantage)”區(qū)分概括了四種可能的社會正義理論類型。依據(jù)這種歸類,羅爾斯和巴里屬于程序的和不偏不倚的正義理論,而功利主義和平等福利屬于不偏不倚的和目的-狀態(tài)的正義理論。由于否定了“正義是互利的”這一看法,所以羅默只是討論了如下兩類有意義的關系:一類是民主與作為“不偏不倚的和程序的”社會正義理論的關系;一類是民主與“不偏不倚的和目的-狀態(tài)的”社會正義理論的關系。
羅默以巴里和托馬斯·斯坎倫的正義理論為例,論證到民主的確可以產生那種“程序性且不偏不倚”的正義。斯坎倫的“契約正義論”認為,一系列正義的規(guī)則與制度是在契約情境下的所有公民追求“一致同意”的“欲望”激發(fā)下產生的,即便不存在一個預設的命令時也是如此。這是對羅爾斯正義論的兩點“修正”:其一,不再預設“無知之幕”;其二,促使各方進入契約的“動力”不僅是“個人利益”,而且也內在包含基于“理性根據(jù)”而與他人達成一致同意的“欲望”。在這種情況下,追問“作為指導帶有沖突目標的利益群體之間的政治競爭的民主制度為什么應該產生一種所有公民具有的追求與他人達成共識的欲望”這個問題完全不同于“民主制度所達成的社會政策是由某種追求共識的欲望所激發(fā)的所有公民導致的”這一問題。羅默說:“這個區(qū)別是重要的”,“證明后一個修正過的斷言比前一個以疑問句形式得到表述的斷言更為容易” 。*John E. Roemer, “Does democracy engender justic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p.60.可以看出,原因在于前一個問題涉及民主的規(guī)范性,而后一個斷言則只涉及社會政策產生的經驗性問題。由此羅默斷言,民主只涉及帶有合作性動機的公民在參與斯坎倫式的契約情境中共同產生一系列社會政策的問題。在此基礎上,經過復雜的論證,羅默總結道:民主將為“那些帶有普遍本性的政策”產生政治論證,也就是所有公民作為“理性的人”之間尋求達成“一致同意的欲望”描畫的論證形式。至此,雖然羅默本人力圖避免使“民主”與那種“所有公民具有與他人達成一致同意的欲望”之間產生規(guī)范的因果關聯(lián),但他不得不承認,現(xiàn)實的民主制度的確產生了斯坎倫式和巴里式的“程序的、不偏不倚的正義觀念”。*John E. Roemer, “Does democracy engender justic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p.62.然而問題在于,普遍性的、不偏不倚的程序正義無助于推進資源和福利的平等主義分配,所以這種正義對資源的平等分配而言僅具有“弱的意義”。
羅默真正關心的問題是“民主是否會促進資源和福利的平等再分配”。當代平等主義理論已經對“什么是作為平等的正義”展開了大量討論,羅默并不打算介入關于“平等物”的爭論。他說:“民主論證采取一種普遍主義的形式。問題在于:隨著時間的展開,對于論證的普遍性的約束是否迫使民主政策在其后果上日益朝向平等主義。顯然,既存在支持也存在反對意見。”*John E. Roemer, “Does democracy engender justic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p.63.他首先給出了支持論證的例子并考察了該論證的“前提”,進而根據(jù)自己用以分析“兩黨競爭的選舉政治的均衡模型”表達了他本人的看法。羅默實際上要考察的問題是:作為“多數(shù)決定的民主”是否日益導向“平等的再分配”?他的均衡模型*羅默認為,用以分析政黨競爭制度和公民投票行為的“唐斯模型”由于假定投票人只關心自我利益,候選人只關心獲勝與連任,所以太簡單了,其代價就是“在政治競爭”中消除了“政治”。他發(fā)展了一種系統(tǒng)的和嚴格的民主條件下政黨競爭的理論模型,認為政黨競爭產生了“政治均衡”,這不同于唐斯模型中的政黨的“機會主義”傾向。羅默模型的“政治均衡”是指參與“游戲”的各方在一個政治空間中展開最大化收益的策略行為所形成的納什博弈均衡。參見:John E. Roemer, Political Competition: Theory and Application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Introduction, p.2-3.是基于投票者角色“偏好的復雜性”而對民主決策的分析,羅默相信,在多維(multidimensional)的政治中,由于投票者的偏好可能會受到有關“非分配”等問題的考慮影響,從而促使政治均衡并不蘊含大量的再分配。值得注意的是,羅默的政治模型得以運用的多維政治之“社會性前提”是至關重要的,他不僅考慮了包括分配在內的經濟因素,而且考慮到了文化和價值因素對于民主決策的影響。他指出:“在那些就偏好集中于非經濟問題上的異質社會來說,民主過程可能不會產生重要的再分配,即是說,它不會傾向于產生平等狀況。這里的關鍵假設是價值的異質性,并且我注意到這樣一種異質性是羅爾斯-科恩-巴里關于正義問題闡述的關鍵假定(在科恩的例子中,是協(xié)商民主)。的確,正是這種異質性激發(fā)了上述理論家們的核心問題,無論他們所給出的正義定義是否對異質性的善概念保持實際的中立?!?John E. Roemer, “Does democracy engender justic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p.65.羅默肯定,在像美國這樣的異質性社會特別是價值多元社會條件下,民主過程傾向于不產生平等的正義分配;而在價值高度趨同的地方如北歐國家,民主卻對再分配產生了壓力?;诖?,羅默還分析了托馬斯·皮凱蒂(Piketty)的論證并指出,即便當投票者具有“涉他偏好”并且關心社會中最不幸的人,民主的政治均衡也“不必然蘊含”從富人到窮人的大量再分配。因而“甚至公民實現(xiàn)了羅爾斯的規(guī)范的內在化,許多人仍然不會為再分配政策投票”*John E. Roemer, “Does democracy engender justic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p.66.。最后,羅默將皮凱蒂的論證視為自己的一般論證的個例,并且宣稱:他們的模型的前提就是:如果經濟機制的參數(shù)是模糊的,那么理性的人們可能就其價值而言持有非常不同的觀點,這就導致在異質性社會以及價值多元社會,作為“多數(shù)決定的民主”不可能“內在地”促進平等的正義分配。
從民主的角度看,至此羅默的分析基本上符合大多數(shù)人關于民主的“慣常”理解,作為程序性的民主過程本身體現(xiàn)了不偏不倚的社會正義;并且作為多數(shù)決定的民主過程并不“自動”產生作為平等的社會正義。但是,當我們跳出羅默關于民主與社會正義關系的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產生這種不相容之“理解”的關鍵性前提在于他所理解的“民主”含義。這是一種被稱之為“最低限度的民主”構想。亞當·普沃斯基明確指出:“根據(jù)最小意義上的、波普爾式的標準,我想要辯護一種‘最低限度的’,熊彼特意義上的民主觀念。在熊彼特的觀念中,民主僅僅是一種通過競爭性選舉選出統(tǒng)治者的制度體系。波普爾把這種意義上的民主辯護為唯一一種公民不通過流血殺戮就能更換政府的制度?!?Adam Przeworski, “Minimalist conception of democracy: a defens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3.對此羅默贊同地評論到:“或許亞當·普沃斯基提出了最低要求的民主定義是:如果一個體制進行競爭性選舉并且敗選者不會被投入監(jiān)獄,那么它就是民主的。在我看來,盡管這個定義是簡單的,但卻是適當?shù)摹!疽c在于民主應當以那種僅是一個政治學的本科生而不是一個老練的哲學家就可以對政治制度的民主與否進行分類的方式來定義?!?John E. Roemer, “Does democracy engender justic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p.58.在羅默看來,民主的定義越簡潔越好,依據(jù)這一標準,普通人而不是哲學家就可以對一個制度是否是民主的進行識別。然而進一步考察可以看出,在普沃斯基那里,“最低限度的民主”的意圖就是要剝離以往民主含義中蘊含的規(guī)范性價值。普澤斯基說,當人們仔細考察無數(shù)的民主定義時,仿佛民主就是一個“圣壇”,“幾乎政治上、甚至社會和經濟以及生活中被認為全部規(guī)范性的、值得欲求的東西都被視為民主的內在產物:代表、責任、平等、參與、正義、尊嚴、理性、安全、自由……,名單在不斷添加。……省略號很少能夠講清楚,但是它或者暗示:在一個體制中一個被選舉出來的政府如果不實現(xiàn)x那么它就不值得‘民主’之名,或者暗示:除非滿足了x,否則最低限度上的民主就無法持續(xù)。第一個斷言是規(guī)范性的,即便它經常作為一個定義隱藏起來,第二個斷言是經驗性的?!?Adam Przeworski, “Minimalist conception of democracy: a defens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4.經過一系列的剝離和緊縮之后,普沃斯基斷言:民主并不確保理性、代表與平等,特別是真正促進民主“不走向”平等主義再分配的因素不是經濟的生產性或效率的考慮,而是意識形態(tài)或是政治的考慮。甚至他還得出結論說:“民主與高度的不平等之相容是顯而易見的;這是它仍然令人感到困惑的地方?!?Adam Przeworski, “Minimalist conception of democracy: a defens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3.我們看到,羅默和普沃斯基辯護的“民主”得以成立的前提和根據(jù)是原子式的個體理性,正是這種設定使得他們所理解的民主過程只是一種利益的“聚合”,如此理解的民主根本無法為促進“情境化”的社會正義包括分配平等的正義提供空間。
毫無疑問,無論是羅默對民主與社會正義的“直接性思考”,還是普沃斯基對“最低限度民主”的辯護,他們共同認可:在現(xiàn)代異質性社會和價值多元條件下應當以民主的方式去應對和解決各種社會政治問題。但是,他們無疑持有一種“退縮式”的民主構想,也就是說,將原本蘊涵于民主的本義中的價值維度從對民主的理解中剝離出來,進而否認民主內在促進理想性規(guī)范特別是社會正義的可能性。毋寧說,他們?yōu)槊裰鬓q護,但是這種民主的功能是極為有限的,甚至可以說,他們?yōu)榱耸沟妹裰鞅S衅鋬r值和功效,不得不讓它變得“骨瘦如柴”。然而,這種觀念是協(xié)商民主理論家們所不能接受的,他們對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問題提出了另外完全不同的理解。
從本質上說,針對自由民主的聚合模式的種種缺陷,協(xié)商民主倡導通過自由、平等的公民之間進行“公共的辯論”和“審慎的協(xié)商”達成一致性同意的民主過程,為政治決策提供合法性的根據(jù)。由于這種民主構想突出強調“參與”、“平等”、“公共”以及“代表”等規(guī)范性,被視為比聚合民主更為切近民主的本義。協(xié)商民主理論經過羅爾斯、哈貝馬斯等人的規(guī)范性奠基之后,也經歷了內在的反思和批判。盡管存在著不同版本,但是大部分協(xié)商民主理論家認為,協(xié)商民主比“最低限度的民主”更好地促進社會正義,甚至內在地導向社會正義。
與羅默和普沃斯基一樣,如古德曼和湯普森、詹姆斯·博曼以及愛麗絲·楊等人都是基于現(xiàn)實社會的復雜性特征去思考何以維護民主的效力和價值這一問題的。然而與羅默和普沃斯基的認識不同,他們認為那些深層的社會文化和價值沖突以及深入的不平等并不導向公民基于個體的復雜偏好之“離散式均衡”,而是仍然可以得到基于“公共理性”的“公共解決”。在他們的理論中,不僅最初的協(xié)商民主理想的“公式化”模式得到了不同角度的“修正”,*政治哲學家愛麗絲·楊把協(xié)商民主理論的“公式化”表述總結為如下四點:“賦予論證以特權”;“賦予一致以特權”;“臆想中的面對面的討論”;“設想一種秩序規(guī)范”。參見:[美]艾麗絲·M. 楊:《包容與民主》,彭斌、劉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60頁。而且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問題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思考。
古德曼與湯普森基于現(xiàn)實社會的道德分歧和沖突重構了協(xié)商民主的可欲性。他們以美國社會現(xiàn)實的民主面臨著道德分歧的挑戰(zhàn)為背景,提出了一種整合程序主義和立憲主義的優(yōu)勢的協(xié)商民主觀念。面對實際政治生活中的道德爭論和分歧,他們指出規(guī)范性的協(xié)商民主理論所要求的“公正”觀念過強,而一種介于利他主義的“不偏不倚”和利己主義之間的“相互性”原則的協(xié)商民主觀念則是適當?shù)摹榱苏撟C協(xié)商民主在解決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道德分歧的優(yōu)越性,古德曼和湯普森不僅考察了道德分歧的來源,而且批判性地指明了理想性正義理論的缺陷。
在他們看來,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產生道德分歧的根源有四種:休謨曾經論述的物質匱乏和人類本性的有限慷慨;此外還有“不相容的價值”和“不充分的理解”。理想性正義理論所提供的規(guī)范依據(jù)對于解決深層的道德分歧是“無力的”,因為所有社會成員準先驗的契約式“假設同意”并不能對社會歧視和不尊重的“不正義”產生真實的約束,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發(fā)現(xiàn):“實際的協(xié)商比假設同意具有重要的優(yōu)勢:它鼓勵公民通過傾聽彼此的道德斷言去大膽面對他們的實際問題,而不是(基于思想實驗)得出結論認為,他們的公民同胞如果全部生活在一個理想社會他們就會在全部正義事情上達成一致同意。”*Amy Gutmann and Dennis Thompson, Democracy and Disagreement,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6.這意味著,基于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分歧,當公民經過“相互說理”,就可能找到解決道德分歧的“相互可接受方式”,由此,現(xiàn)實的協(xié)商民主必須把“相互性”作為其首要原則:“即便當一種立場在道德上是錯誤的,這種立場在道德上是值得尊重的”。然而,這并不是說協(xié)商民主產生的所有結果都是“正義的”,古德曼和湯普森意識到,協(xié)商民主并未預設所有實際協(xié)商的結果都是正義的這一點,相反民主的現(xiàn)實遠不能符合協(xié)商民主所規(guī)定的條件。但是仍然可以宣稱:“協(xié)商過程是自我約束的;它自身的界定原則為批判影響民主過程的不正義的不平等提供了基礎?!?Amy Gutmann and Dennis Thompson, Democracy and Disagreement,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7.據(jù)此,他們分析認為,無論是羅爾斯還是哈貝馬斯的協(xié)商民主思想都未能充分拓展“實質性價值”對于民主的影響,由此立憲民主與程序民主都陷入了困境。比如說:在哈貝馬斯那里,“協(xié)商一致原則”似乎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指導,但是在理想性協(xié)商情境中那些“實質性的基本自由和機會原則”無法對這些個體判斷產生“任何約束”,由此話語理論就無法充分保護“基本權利”。而真實的協(xié)商過程必須把“基本自由和機會”作為一個持續(xù)的自身合法性的約束性條件,從而使他們“反思性地服從于協(xié)商理解”。再比如說:羅爾斯的后期理論雖然明確提出了基于“相互性一致”而進行協(xié)商,但是“他的理論仍然是立憲主義的,因為他賦予正義原則對協(xié)商過程的優(yōu)先性。他對于在非理想條件下的實際協(xié)商并沒有說出什么。盡管羅爾斯暗示協(xié)商是重要的,但是他并沒有追求其影響?!?Amy Gutmann and Dennis Thompson, Democracy and Disagreement,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39.古德曼和湯普森相信,有關現(xiàn)實社會的道德分歧的協(xié)商是“持續(xù)性的”,并且在這種“協(xié)商分歧”中,基本的權利和機會并非僅僅因為程序而被重視,而且它們反思性地構成協(xié)商過程的約束性條件,同時也是“公正的民主過程”的必要條件。
博曼則明確認識到,羅爾斯和哈貝馬斯持有的康德式“公共理性”的協(xié)商民主理想無法應對和解決現(xiàn)代世界的“復雜社會事實”:文化和價值的多元沖突、大量的社會不平等以及大規(guī)模的分化了的社會生活。面對多元文化和價值的沖突,只有確立“更加動態(tài)”的政治正義以及“多元公共理性”才可能獲得解決。*[美]詹姆斯·博曼:《公共協(xié)商:多元主義、復雜性與民主》,黃懷相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公共理性的單一性要求是以取得唯一的“公正”規(guī)范為基礎的,而這種共識模式對許多現(xiàn)實的政治協(xié)商和對話來說是“過強的要求”,所以為了維持多元主義背景下的“協(xié)商”,需要“多元共識”,這為解決深層沖突所需要的“理性的道德妥協(xié)”提供了合法性依據(jù),實際上這是一種通過“保留差異”而非“消除差異”來實現(xiàn)社會正義的過程。博曼承認,在民主協(xié)商過程中,差異不僅是可能的,而且其有利于公共協(xié)商的動態(tài)和包容。然而,即使就尋求多元共識的公共協(xié)商來說,文化差異往往與社會不平等交織在一起,這為“多元共識”的達成增添了更多“困難”。博曼指出:“不平等能限制協(xié)商的領域,由此產生一個惡性循環(huán);在以這種方式受到限制的協(xié)商中,有影響力的公民并不能意識到協(xié)商被限制的范圍,因而不會關注不平等問題。只有當所有公民都能有效運用他們的自由的時候,公共領域才能良好地運作并提高公共理性的質量?!?[美]詹姆斯·博曼:《公共協(xié)商:多元主義、復雜性與民主》,黃懷相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94頁。為此,博曼區(qū)分了存在于大多數(shù)公共領域中的三種“協(xié)商不平等”:權力不對稱(它影響進入公共領域的途徑);交流不平等(它影響參與能力和機會的運用)以及“政治貧困”或公共能力的缺乏(它使得政治上貧困的公民更加不可能全然參與到公共領域之中)。進而博曼將阿瑪?shù)賮啞ど\用于經濟不平等分析的“能力”概念應用于政治領域關于“政治貧困”的思考,指出避免政治貧困的“最好方式就是民主制度和開放的公共領域”。在此基礎上,博曼重點提出了兩種有效矯正協(xié)商的文化和資源分配不平等的方案,即開展“為協(xié)商創(chuàng)造新的公共空間”的集體行動以及運用制度變革去“強化公共協(xié)商必需之條件,并使它相對持久地存在下去”。*[美]詹姆斯·博曼:《公共協(xié)商:多元主義、復雜性與民主》,黃懷相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112頁。此外,社會的復雜性程度也需要重新思考民主制度與民眾之間的“依賴關系”問題,博曼進一步提出“協(xié)商多數(shù)統(tǒng)治”的觀念用以揭示民眾與制度之間的“經常性互動”是如何實現(xiàn)的。
如果說博曼、古德曼和湯普森等人已經意識到理想性協(xié)商民主無法真實促進現(xiàn)實世界中的社會正義,進而嘗試對其進行修正以便使協(xié)商民主在矯正“不正義和不平等”方面持續(xù)發(fā)力的話,那么愛麗絲·楊則在克服協(xié)商民主的公式化模式過程中,直接肯認了在異質性社會以及價值多元的條件下,協(xié)商民主何以內生社會正義的過程。
概括來說,楊從三個層面闡述了協(xié)商民主“內生”社會正義的過程。首先,在規(guī)范性層面,協(xié)商民主以“關系性思維”思考主體,從而避免了基于原子式個體之間進行理性契約協(xié)議的問題,確證了自由與平等的規(guī)范性。楊認識到:在現(xiàn)實復雜的社會生活中,民主政治決策所形成的結果“從來都不是某些正義的概念”,而是一種“關于這個集體應當采取哪些行動與政策來處理這些情況的特殊判斷?!?[美]艾麗絲·M. 楊:《包容與民主》,彭斌、劉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頁。但是這并不是說,正義原則和理論在政治討論中不起任何作用。民主過程有可能促進那些最公正結果的觀點的理論依據(jù)就是關于“協(xié)商民主的理想情境”的說明。她說:“那種被認為屬于公正結果的狀況就是,各種參與者在具有包容、平等、合理性與公共性的理想境況下所能實現(xiàn)的狀況?!?[美]艾麗絲·M. 楊:《包容與民主》,彭斌、劉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頁。其次,在現(xiàn)實社會的實際協(xié)商過程中,人們將受到正義原則的指導和規(guī)約,因為假定個人偏好不是既定的,而是可以發(fā)生轉變,所以協(xié)商過程將會向正義開放。楊指出:“對于思考深層次的民主而言,一種包羅萬象的正義理論既不是必需的,也不是適當?shù)??!钡牵谡卫碚摶倪^程中,訴諸某些正義觀念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楊提議訴諸兩種幾乎不會引起爭議的正義觀念,即“自我發(fā)展與自決”,這兩種普遍性的價值分別用以矯正“壓迫”和“支配”。作為“自我發(fā)展”的正義觀念來自于阿瑪?shù)賮啞ど?,體現(xiàn)了對有關各種分配平等的“平等物”爭論的綜合與超越;而作為“自決”的正義觀念則來自于菲利普·佩蒂特的自由理論。楊在綜合二者的正義觀念基礎上宣稱:社會正義就是“那些促進社會成員的自決與自我發(fā)展的制度性條件”。*[美]艾麗絲·M. 楊:《包容與民主》,彭斌、劉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頁。也就是說,在現(xiàn)實社會具體的政治討論中,即便各種“政治體”*不僅包括國家,而且包括社團、大學等等社會團體。達成共識的目標不是正義原則,也不妨礙正義原則以“情境化”的方式進入?yún)f(xié)商過程,由此正義原則并非外在于民主過程,而是內化于民主決策的過程當中。再次,協(xié)商決策的結果會得到修正或抗議,協(xié)商民主容許在話語方式、斗爭和抗議形式上的可能,從而促使其協(xié)商結果走向并接近正義。
對于楊來說,她真正擔心是如此理解的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仿佛面臨“循環(huán)論證”:“各種理想的協(xié)商民主過程之所以能夠在實質上得出那些公正的結果,其原因在于,它們所謂的協(xié)商是從一種正義的起點開始的?!?[美]艾麗絲·M. 楊:《包容與民主》,彭斌、劉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頁。然而,現(xiàn)實社會中的民主政治顯然存在著“結構性的不平等”,而具有結構性不平等的形式的民主進程看起來既可能促進更大的正義又可能增強不正義。她說:“那些真實世界中的政治行動者不可能會運用民主的方式來追求更大的正義。但是,對于那些尋求通過社會變革來實現(xiàn)各種更加公正的社會制度與社會關系的人而言,可供選擇的方案又是什么呢?”*[美]艾麗絲·M. 楊:《包容與民主》,彭斌、劉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頁。對此,不同于那些面對民主的問題而實施退縮性的戰(zhàn)略闡釋,她提議要用“深化民主的方式”而非緊縮民主的方式來解決,這恰好是破解民主與正義陷入循環(huán)論證之道。她說:“那些信奉民主的人相信上述惡性循環(huán)是能夠打破的。在各種存在著嚴重不正義的形式上的民主社會中,它必然有可能通過民主的方式促進各項有助于實現(xiàn)更多正義的社會變革。……對各種妨礙民主政治擁有制定更加公正的政策的能力的障礙,最好是通過實現(xiàn)更深層次的民主來解決?!?[美]艾麗絲·M. 楊:《包容與民主》,彭斌、劉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正是這一考慮,使得楊的協(xié)商民主觀念與當代激進政治理論家所支持的“具有對抗性的”民主模式關聯(lián)起來。
可以看出,與那種運用緊縮式的民主路徑來分離民主與其規(guī)范性價值特別是與正義之間的關系的策略不同,協(xié)商民主乃是以深化民主的方式實現(xiàn)對民主的建構進而力圖以協(xié)商民主促進社會正義。顯然,這可以被視為兩種致力于闡明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關聯(lián)方式的對立路徑。民主與社會正義之間究竟具有怎樣的關聯(lián)?在促進社會正義問題上,協(xié)商民主的效力是否比“最低限度的民主”更強?要回答這些問題,止于理論的紛爭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進一步考慮當代社會的復雜性特征對民主與正義關聯(lián)方式的內在要求。
從前述分析可知,同樣看到了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復雜性特征,同樣認識到西方社會的異質性以及文化和價值的多元性事實,“最低限度的民主”確立了民主與社會正義的“不相容”關系,而協(xié)商民主理論家則致力于使協(xié)商民主成為“內生”社會正義的動力機制。若要對上述路徑的差異進行一種恰當?shù)脑u估,有必要回溯協(xié)商民主理論復興的“原初語境”,以便呈現(xiàn)理想性協(xié)商民主建構的原初意義。
可以說,將民主理論與正義訴求勾連起來并致力于深化民主制度的工作,無疑是具有復雜性特征的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理論化要求。這蘊含著,在現(xiàn)代社會要理解民主的實質或價值是離不開社會正義的維度的,反過來對社會正義的闡釋亦離不開對民主理論和制度的深入反思。毋寧說,在“后形而上學時代”,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相互詮釋”。當然,只有在民主與社會正義相互隔斷的背景下才能對這種“相互詮釋”的意義獲得更加清晰的認識。
不能否認,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民主與正義的討論是相互分離的。伊恩·夏皮羅在宣稱要為“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提供一種見解時,他是這樣提問的:“我們的民主承諾如何恰當?shù)胤衔覀冴P于社會正義的信念呢?”事實上,這一問題植根于他本人對西方理論狀況的兩個“觀察”:首先,“盡管民主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世界范圍內取得了出乎預料的勝利,但是幾乎沒有人關注民主在一個正義的社會秩序當中的恰當位置問題,或者在正義的社會中民主是什么以及民主要求什么的問題”*Ian Shapiro, Democratic Justi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其次,“在20世紀50年代以來關于民主的大部分著作與1971由羅爾斯正義理論所激起的大量分配正義的理論之間存在著某種分離?!?Ian Shapiro, Democratic Justi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戴維·赫爾德在探討西方民主模式的發(fā)展時,意識到了使民主與規(guī)范性價值之間產生分離的那種方法論動因。他說:“民主的模式必將涉及描述——解釋性陳述和規(guī)范性陳述之間的一種動態(tài)平衡,即是說,在事物是什么和為什么以及事物應當怎樣之間的一種動態(tài)平衡。古希臘的理論家們提供了一種統(tǒng)一的倫理學、政治學和有關人類活動條件的學問,他們經常致力于既是描述性的又是規(guī)范性的工作;然而自霍布斯到熊彼特以來的許多‘現(xiàn)代’理論家們,卻宣稱希望從事一種本質上非規(guī)范性的‘科學’活動?!?David Held, Models of Democracy, Third Edition, Cambridge, Malden: Polity Press, 2006, introduction.喬萬尼·薩托利更是直言:對現(xiàn)實世界中的民主制度進行嚴格“觀察”的人,老實說是在“觀察由價值鑄成的事實”,“這要求我們必須用反饋方式把理想與事實、應然與實然聯(lián)系起來?!?[美]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閻克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梢姡m然夏皮羅、赫爾德以及薩托利面對的問題不同,但是他們都反對那種試圖將民主與社會正義等規(guī)范性維度加以割裂的研究進路,盡管這種隔斷式研究之根源是歷史的和復雜的,但是可以肯定,這與那種把民主同其價值意蘊相剝離的意圖緊密相關。
如果說民主與社會正義等規(guī)范性價值之“分離”或“隔斷”在近代“科學統(tǒng)一性”之激發(fā)下尚有其合法性的話,那么在現(xiàn)代社會這種思路無疑遭到了質疑和挑戰(zhàn)。羅爾斯對“理性多元論”事實的認識以及哈貝馬斯試圖通過法律尋求社會整合的路徑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雖然羅爾斯掀起的規(guī)范性政治哲學的復興運動使得“社會正義問題”成為討論的焦點,但是這同時也為打破民主與社會正義研究的“隔絕”的狀態(tài)提供了必要基礎。就在羅爾斯力圖為社會基本結構確立規(guī)范性的正義原則時,民主也以某種“協(xié)商的形式”得到了表達,從而實現(xiàn)了所謂“協(xié)商的轉向”,這亦是羅爾斯何以被譽為“協(xié)商民主”第一代理論家的深層原因。
羅爾斯和哈貝馬斯對于民主與社會正義關系的思考,離不開其相關的理智背景和社會歷史情境。他們相信,現(xiàn)代社會最為重要的問題就是確立民主政治的規(guī)范性基礎,也就是為民主政治的合法性尋找道德的正當性根據(jù)。其實夏皮羅可能沒有注意到,羅爾斯已經考慮到了社會正義在民主的框架中的“適當位置”問題。這典型地體現(xiàn)在羅爾斯關于社會正義原則的“民主的平等”解釋中,所謂民主的解釋是“機會公平平等”的原則與“差別原則”的結合。首先,選取一個特殊的社會地位來消除效率原則的“不確定性”;其次,一個社會應該避免使那些狀況較好的人的“邊際貢獻是一負數(shù)”,應當避免更大的“階級差距”,否則就違反了“民主的平等”,也違反了“互惠原則”;再次,不同于“自然的自由體系和自由主義觀念”,民主的觀念認為:即使在某種程度上訴諸“純粹的程序正義”,還是給社會和自然的偶然因素留下了很多余地。差別原則與效率原則是“相容的”,*[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修訂版),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1、62頁。盡管表面上看,差別原則偏愛一個固定的社會地位,即“最少受惠者”,但卻是“相互有利的”。羅爾斯宣稱:“一旦我們接受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把自由、平等、博愛的傳統(tǒng)觀念與兩個正義原則的民主解釋如此聯(lián)系起來:自由相應于第一個原則;平等相應于與公平機會的平等聯(lián)系在一起的第一個原則的平等觀念;博愛相應于差別原則。這樣我們就為博愛的觀念在兩個原則的民主解釋中確立了一個地位,我們看到它對社會的基本結構提出了一種確定的要求?!?[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修訂版),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頁。從這個意義上說,當羅爾斯將正義的首要主題定位于“社會的基本結構”,或者說“是社會主要制度分配基本權利和義務,決定由社會合作產生的利益之劃分的方式”時,就是對現(xiàn)代民主社會制度良性運轉的一種詮釋和辯護。這無疑密切關聯(lián)于當代西方自由民主的合法性根據(jù)問題,美國激進政治理論家艾倫·沃爾夫教授深入考察了20世紀70年代左右的西方自由民主的困境并指出:“晚期資本主義的出現(xiàn)已經嚴重地改變了國家的性質以及它賴以運作的政治體系。政府圖有其表而無力達到自己宣稱的目標,決策者們遠離公眾,理性被蝕,代之以幻象和虛假,傳統(tǒng)政治思維破產,異化政治取代了真正的政治,國民性出現(xiàn)精神分裂,調停機制崩潰,以及統(tǒng)治階級烏托邦化——所有這些一起發(fā)生作用,使得晚期資本主義國家嚴重癱瘓?!薄澳撤N意義上說,謎底在于自由民主已不再名副其實。”*[美]艾倫·沃爾夫:《合法性的限度——當代資本主義的政治矛盾》,沈漢等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461頁。在這種境況下,西方的選擇似乎就是要么放棄自由民主,要么基于自由民主進行反思和修正。但沃爾夫教授沒有注意到,對于希望以矯正自由民主而挽救自由民主的理論家們來說,借助于社會正義的維度可能是強有力的復活因素。
實際上,確立社會正義和民主的內在相關性不僅是一種應對自由民主危機的反應性動作,而且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內在要求?,F(xiàn)代社會的異質性程度以及文化和價值的多元性事實,使得社會整合和聯(lián)結何以可能成為一個“問題”。當羅爾斯在建構政治正義以及哈貝馬斯在考察法律作為現(xiàn)代社會整合的方式時,他們都意識到:在后形而上學時代論證政治合法性必須訴諸“公共理性”,而它恰好是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賴以成立的前提。羅爾斯說:“公共理性是一個民主國家的基本特征。它是公民的理性,是那些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理性。他們的理性目標是公共善,此乃政治正義觀念對社會之基本制度結構的要求所在,也是這些制度所服務的目標和目的所在?!?[美]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增訂版),萬俊人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96-197頁。哈貝馬斯認識到,現(xiàn)代高度復雜社會的突出問題就是“那些分化了的、自我多元化和解魅化的生活世界,在脫離了神靈權威、擺脫了威嚴建制的交往行動領域中異議風險同時不斷增長的情況下,如何可能進行社會整合?!?[德]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修訂譯本),童世駿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32頁。在他看來,現(xiàn)代性需要一種“程序合理性”的支持,這意味著,只有建立在主體間自我理解基礎上既具有實證性又具有規(guī)范性的現(xiàn)代法才能承擔這種社會整合的功能,但是現(xiàn)代法又是有“問題”的,這進一步促使哈貝馬斯對“合法性來自于合法律性悖論”展開研究,深入到現(xiàn)代民主理念的合法性問題上。誠如威爾·金里卡指出:“關于公共合理性的這個特殊觀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代觀念:它要求公民考察自己宗教或文化傳統(tǒng)中的哪些信念能夠獲得公共辯護,并且要求在公共理由被耗盡的情況下尋求基于尊重的妥協(xié)?!?[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04頁?;诖耍愸R斯對協(xié)商民主的論證與羅爾斯對正義原則的論證具有“同構性”,即哈貝馬斯在確立商議性民主模式的過程中似乎在某種程序上表達了羅爾斯對于社會正義理論的論證過程。哈貝馬斯關于民主的規(guī)范性論證實際上內含了社會正義的維度,在現(xiàn)代異質性社會,由于文化和價值的多元化,唯有構建以主體間交往為基礎的民主政治框架才是正義的。學者凱斯·道丁(Keith Dowding)恰好看到了民主理論與正義理論的某種“不可分割性”,他說:盡管民主程序與社會正義的結果“遠非一回事”,但是“我不相信像大多數(shù)理論家們所認為的那樣,現(xiàn)存的正義理論與對民主的論證可以分析地加以區(qū)別。我會論證到,對于民主過程的根本性辯護本質上就在存在于為社會正義理論進行論證的同一領域?!?Keith Dowding, “Are democratic and just institutions the same? Keith Dowding, Robert E. Goodin and Carole Pateman edited, “Justice and Democracy: essays for Brian Bar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5.
誠然,羅爾斯和哈貝馬斯關于協(xié)商民主的最初設想是“理想性”的,所以協(xié)商民主理論的發(fā)展不僅經歷了內在演進基礎上的“修正”,而且遭到了“最低限度民主”理論的批評。比如說:普沃斯基就明確指出,現(xiàn)代社會充斥著各種經濟的、文化的或道德的沖突,甚至這些沖突是“交叉性的”,這些沖突雖然“也可能通過規(guī)范層面以及技術層面的理性的公共討論得到緩解”,但是“協(xié)商是一把雙刃劍,因為它可能僅僅導向沖突觀點之間的固化。然而最后,當所有的聯(lián)合形成,實踐的共識得到闡明時,并且當所有的論證耗盡時,沖突可能仍然存在?!?Adam Przeworski, “Minimalist conception of democracy: a defense”, Ian Shapiro and Casiano Hacker-Cordón edited, Democracy’s Val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5.雖然普沃斯基的批評不無道理,但是應該看到,羅爾斯和哈貝馬斯理論工作的原初意義就在于他們共同揭示了現(xiàn)代復雜社會條件下“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闡明是互助性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協(xié)商民主的興起,不僅是對現(xiàn)代復雜社會背景下應對政治合法性的一種建構性回應,而且也是對社會正義理論探究的“深入”。金里卡在考察“公民資格理論”時已經洞察到20世紀70、80年代從關注社會制度的正義性轉變?yōu)?0年代關注協(xié)商民主和公民行為及品德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他說:“沒有哪一種單一的正義理論能夠在現(xiàn)代民主社會里贏得一致的共識。因此,這些理論的不斷精致并不能帶來更多的共識。這樣,我們就不應該執(zhí)著于正義理論,而應該發(fā)展出更好的關于民主制下公民資格的理論;這些理論告訴我們,積極的、有理性的和負責任的公民如何相互論辯和解決他們之間的分歧,包括就制度正義理論所產生的分歧?!?[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01頁。在金里卡看來,協(xié)商民主理論實際上是對社會正義問題爭論的“延續(xù)”和“補充”,因而他的認識是:“任何關注民主合法性和社會正義的理論都必須關注政治生活中的公共合理性的品德,以及公民社會中的公民禮儀的品德。公民要兌現(xiàn)對于正義的自然義務——創(chuàng)造和維系正義制度,這兩種品德都是必須的。如果不具有這些品德,自由主義的民主制度就既不能實現(xiàn)正義也不能確保穩(wěn)定。”*[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18-319頁。
說到底,之所以是協(xié)商民主理論而非“聚合形式”的民主理論構成了對社會正義問題的“深入”或是“補充”,根本的原因還在于以聚合形式或者說“以投票為中心的”自由民主觀念具有重要缺陷。
金里卡概括地指出,聚合形式的民主僅僅提供了“最弱意義上的”合法性:“它提供了確定輸贏的機制,但卻沒有提供旨在發(fā)展共識、塑造公共輿論甚或形成值得尊重的妥協(xié)的機制”;“這種政治過程根本就沒有包含公共維度”;對于邊緣群體來說,即便他們相信自己的要求遵從基本的正義原則,但是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對集體決策施加任何真正的影響力。*[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05頁。協(xié)商民主的理論意圖不是取消那種“計數(shù)”的形式,而是極力矯正那種將價值意蘊從民主的本義中剝離開來從而造成自由民主“困境”的歧路,甚至要求把規(guī)范性價值還給民主過程本身,正是這一意圖使得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在當代社會背景下構成了“相互詮釋”。但是最終的問題在于:西方的協(xié)商民主能否真正使自由民主走出“困境”呢?沃爾夫教授在將自由主義與民主從方法論上加以區(qū)分并揭示自由民主的“窮境”時指出:“公眾對政府失去信任與要求嚴肅對待民主價值觀是相互關聯(lián)的。自由民主失勢是因為它還不夠民主,它的自由主義要以犧牲民眾性為代價。同時,資本主義模式的生產所固有的結構因素導致積累危機,20世紀70年代的經濟問題就集中反映了這點?!痹谒磥?,由于晚期資本主義合法化的問題與積累問題相互作用,“資本主義似乎就要壽終正寢,民主正開始嶄露頭角。前者衰后者興,兩者之間的根本差異便顯露出來,以至于那些不惜血本要保留資本主義制度的人不得不成為民主的批評者,盡管前者求生渺茫,后者卻前所未有地充滿活力;而那些認為自己真正民主的人也越來越反資本主義。”*[美]艾倫·沃爾夫:《合法性的限度——當代資本主義的政治矛盾》,沈漢等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468頁。按照沃爾夫的分析,那么對于大部分西方民主理論家來說,他們的選擇將陷于二難境地:要資本主義還是要民主。
總而言之,絕大部分西方協(xié)商民主理論家對自由民主模式的反思并沒有撼動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因而即便是協(xié)商民主理論仍然從屬于西方民主理論的內在反思過程,正是這種內在反思使得協(xié)商民主理論發(fā)揮的修復功效必然是有限的。但是,西方協(xié)商民主理論關于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之間的關聯(lián)性思考卻為當今中國社會轉型期的政治哲學建構提供了有益借鑒。
(責任編輯:周文升)
2017-03-20
齊艷紅(1982—),女,內蒙古赤峰人,南開大學哲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哲學研究。
本文受到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分析馬克思主義關于唯物史觀的闡釋研究”(項目編號:15YJC720019)和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協(xié)商民主研究”(項目編號:14JZD004)的資助。
B516.3
A
1003-4145[2017]05-0044-09
編者按:2017年初,由青年哲學論壇與南開大學哲學院共同舉辦了“第十三屆馬克思主義哲學創(chuàng)新論壇”。這次論壇的主題是“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與現(xiàn)代性”。我們在這一主題下選取了一組文章,旨在展示我國青年學者在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領域取得的成果。其中,齊艷紅副教授的文章以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的關系為線索,在呈現(xiàn)西方自由民主的內在反思過程中,著重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復雜性背景下協(xié)商民主與社會正義何以構成“相互詮釋”,以及這種力圖打破正義與民主的“隔斷式”研究傾向不僅是應對自由民主困境的一種強勁路徑,而且是現(xiàn)代社會復雜性發(fā)展的內在要求。王坤博士的論文對分析馬克思主義的領軍人物柯亨的平等觀進行了研究,指出柯亨的優(yōu)勢可及平等觀不僅能夠有效回應資本主義背景下自由主義政治哲學所遭遇的自由與平等的悖論,而且建構了一套能夠反映責任機制的平等主義機會平等理論。以往學界關于西方政治哲學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英美分析的政治哲學,最近激進左翼的政治哲學觀念也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和重視,這為西方政治哲學的研究開辟了新的領域,提供了新的路徑。莫雷副教授的文章以英國激進哲學家墨菲對“現(xiàn)代政治本性”的反思為主題,考察了墨菲對羅爾斯、吉登斯以及哈貝馬斯關于政治的理解和批判,將政治從“道德”引向了“基本權力關系的改變”,揭示了墨菲的抗爭性政治對于挽救確定性瓦解和對抗增殖的背景下的政治和民主的意義和局限。單傳友副教授考察了法國激進哲學家朗西埃在《十論政治》一書中的核心主題,論證到朗西埃力圖通過對“政治終結”觀念的批判來挽救政治,通過引入抗爭性政治和分歧,挽救政治的努力為“后民主”時代的政治批判提供了新的視角。
近年來,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研究在中國形成了一個頗為活躍的學術領域。這不僅是因為上世紀70年代之后政治哲學日漸成為世界范圍內的顯學,而且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為這一學術領域的發(fā)展提供了一種不可或缺的進路。當代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西方政治哲學的研究,特別是,得益于西方英美政治哲學關于自由、平等、正義等主題的討論。這些思想和研究甚至一度構成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主要資源。這種關聯(lián)的深層原因在于,無論是西方政治哲學討論的主題還是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根本性問題,都無法在理論上繞開關于現(xiàn)代性問題的反思,都關聯(lián)于現(xiàn)實的現(xiàn)代性進程。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是當代西方政治哲學家們的各種社會正義理論,還是民主理論家們的各種協(xié)商民主理論,甚至是激進左派對于政治終結和政治本性的思考,都可以歸結為對現(xiàn)代性問題的深刻反思和批判,是對西方現(xiàn)代性背景下如何思考政治以及如何建構政治合法性問題的政治哲學回答。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批判性地研究西方各種政治哲學思想和資源,無疑可以為建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提供有益的啟示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