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桂 美
(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淄博255000)
皮日休《春秋決疑十篇》述論
焦 桂 美
(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淄博255000)
《春秋決疑十篇》是皮日休針對劉知幾《史通·惑經(jīng)》闡發(fā)的見解。皮氏駁難《惑經(jīng)》,立足于據(jù)赴而書的記事原則、維護《春秋》的諱書筆法、對《春秋》義例持開放態(tài)度,基本以三傳及注、疏中的傳統(tǒng)觀點為主,對唐代官方義疏既有繼承,更多補充,觀點較平允,文辭較簡約。該文是研究皮日休的《春秋》學成績及中晚唐經(jīng)學史的重要資料。
皮日休;《春秋決疑十篇》;《春秋》學
皮日休,字襲美,湖北襄陽人,居于鹿門山,自號醉翁先生,唐懿宗咸通八年(867)進士及第,歷任蘇州軍事判官、著作佐郎、太常博士、毗陵副使等。《唐才子傳》云其后來參加黃巢起義,或言“陷巢賊中”,任翰林學士,起義失敗后不知所蹤。咸通七年(866),自編《文藪》,又與陸龜蒙有唱和集《松陵集》等。
“原本經(jīng)術(shù)”是《皮子文藪》的基本特點,《四庫全書總目》云:“今觀集中書、序、論、辨諸作,亦多能原本經(jīng)術(shù)?!盵1]1300。皮日休弘揚孔、孟之道,尊崇王通、韓愈,由《皮子文藪》中《請孟子為學科》《請韓愈配享太學》等文可知,此早為學界熟知。對皮日休于晚唐儒學發(fā)展之貢獻及在唐學、宋學轉(zhuǎn)關(guān)中所起的作用,王國軒有《皮日休與晚唐儒學》專文論述①王國軒《皮日休與晚唐儒學》,參見《孔子研究》1989年第1期。。皮日休的《詩經(jīng)》研究特點、成績,趙棚鴿有《皮日休的〈詩經(jīng)〉闡釋》一文討論②趙棚鴿《皮日休的〈詩經(jīng)〉闡釋》,參見《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镀ぷ游乃挕分杏小洞呵餂Q疑十篇》,可以代表其《春秋》學研究傾向、成績。那么,《春秋決疑》所決何疑?皮日休是如何決疑的?其治《春秋》有何特點?鑒于這些問題此前尚無專文探討,此做初步論述。
皮日休《文藪序》云:“兩漢庸儒,賤我《左氏》,作《春秋決疑》?!盵2]2此數(shù)語固然表明了皮氏于三傳之中獨尊左氏之傾向,但如細揣《決疑》,不難發(fā)現(xiàn),這十篇實際是對劉知幾《史通》外篇《惑經(jīng)》觀點的駁難,具有極為明確的指向性。
劉知幾《史通·惑經(jīng)》篇本著實錄、直書之精神,列舉四十四條證據(jù)指責《春秋》有“十二未諭”“五虛美”,斥其“真?zhèn)文郑欠窍鄟y”[3]381、“略大存小,理乖懲勸”[3]375、“動稱恥諱,厚誣來世”[3]377。皮日休不滿于劉知幾的這些觀點,對其中二十七條舉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二十七條涉及了“未諭”之一、二、三、七、八、十、十一七條及“虛美”之一、二兩條,即《惑經(jīng)》中的大部分條目都在皮日休決疑的范疇之內(nèi)。
《決疑》對劉知幾批駁之例或直接引用,或選取其要。直接引用者如《決疑》其九:“夫《春秋》之旨,獲君曰‘止’,誅臣曰‘刺’,殺其大夫,執(zhí)我行人,鄭棄其師,隕石宋五”[2]34,此針對《惑經(jīng)》“其虛美一”:“又‘獲君曰止’,‘誅臣曰刺’,‘殺其大夫曰殺’,‘執(zhí)我行人’,‘鄭棄其師’,‘隕石于宋五’?!盵3]382劉知幾舉以上諸例,旨在說明孔子修《春秋》多沿古史舊文,司馬遷贊其筆削之功似為虛美。皮日休認為《春秋》以魯史為據(jù),明不誣于人;孔子因筆削其義,故有“知我罪我”之慨。對孔子筆削之力,劉知幾提出質(zhì)疑,皮日休則予以肯定。
選取其要者如《決疑》其二“夫趙孟以無辭伐國,杞伯以夷禮來朝,《春秋》皆貶之曰‘人’、曰‘子’”[2]32。此針對《惑經(jīng)》“所未諭一”:“趙孟以無辭伐國,貶號為人;杞伯以夷禮來朝,降爵稱子。虞班晉上,惡貪賄而先書;楚長晉盟,譏無信而后列?!盵3]371比較可見,劉知幾舉出四例,而皮日休僅選取前兩例。此條劉知幾據(jù)“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3]381的原則,認為無需貶降:“此則人倫臧否,在我筆端,直道而行,夫何所讓?”[3]371皮日休則從推亡固存的角度維護《春秋》隱大書小的做法:“若不罪大者為之隱,推亡也。其罪小者必以書,固存之也?!盵2]32
《春秋決疑十篇》皆如以上兩例,無論全引《惑經(jīng)》之例還是部分選取,皮日休之論均針對《惑經(jīng)》而發(fā)則確鑿無疑。
皮日休與劉知幾的分歧主要表現(xiàn)在對《春秋》記事原則、避諱筆法、義例態(tài)度的不同認識上。
(一)立足于據(jù)赴而書的記事原則
劉知幾以明鏡照物、虛空傳響為喻,提出“茍愛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惡必書,斯為實錄”[3]374的觀點,并以此為原則對《春秋》記事提出批評。如哀公十年齊人弒齊悼公、襄公七年子駟弒鄭僖公、昭公元年公子圍弒楚郟敖三事,《春秋》皆書“卒”而不書“弒”。但于宣公二年趙盾弒其君、文公十八年莒仆弒其父,則明書弒,劉知幾認為五者事同書異,《春秋》如為齊、鄭、楚弒君隱,則會使惡人漏網(wǎng),得不到懲治:“必以彼三逆,方茲二弒,躬為梟獍,則漏網(wǎng)遺名;跡涉瓜李,乃凝脂顯錄。”[3]371針對這一觀點,皮日休認為趙盾書弒,沿自董狐;莒仆弒父,里革已彰?!洞呵铩分皇浅姓枚鴷?。而鄭、齊、楚弒君,《左傳》皆以疾赴,則是據(jù)赴而書。據(jù)赴而書是《春秋》記載魯國之外史事的基本原則,雖不書弒,懲、恥之義已隱其中:“趙盾反不討賊,董狐謂為弒君;莒仆以其寶來奔,里革謂其弒父。斯二者,罪名巳彰,仲尼承彰而書耳。斯三逆者,弒君以疾赴。仲尼非可誣也,據(jù)赴而書者,不忍也。故不忍也者,恥在其中焉,懲在其中焉。夫《春秋》弒君三十六,其余之逆,亦據(jù)赴而書耳。”[2]32這是《決疑》第一篇的主要內(nèi)容。可以看出,劉知幾是從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出發(fā)提出質(zhì)疑,皮日休則從經(jīng)承赴告、褒貶于中的立場闡發(fā)己見。
劉知幾對《春秋》據(jù)赴而書持反對態(tài)度,原因是赴告所言,多非其實,“或兵敗而不以敗告,君弒而不以弒稱,或宜以名而不以名,或應以氏而不以氏,或春崩而以夏聞,或秋葬而以冬赴”[3]381,如據(jù)赴而書,“遂使真?zhèn)文?,是非相亂”[3]381。他認為據(jù)赴而書會因“茍有所告,雖小必書;如無其告,雖大亦闕”[3]380,其結(jié)果一方面會使記事“巨細不均,繁省失中”[3]380,另一方面會因赴告闕略導致事件始末難尋。其于后者,在“所未諭十”中舉定公六年書“鄭滅許,以許男斯歸”而哀公元年書“許男與楚圍蔡”例,認為“夫許既滅矣,君執(zhí)家亡,能重列諸侯,舉兵圍國者何哉?”[3]379-380皮日休《決疑》第八仍以《春秋》據(jù)赴而書、不赴不書的原則為據(jù)對此做出闡釋:“當復之時,其赴不至于魯,故不書耳?!盵2]33實則,據(jù)《春秋二十國年表》,定公六年鄭滅許,以許男斯歸,元公成立。則斯雖被執(zhí),許并未亡。哀公元年,許男與楚圍蔡,此許男即元公成也。此例乃劉知幾考之未詳。
據(jù)赴而書源于《左傳》,體現(xiàn)的是修史者的審慎態(tài)度:“夫子作《春秋》,來告則書,不告不書。來告者皆承其說,不改其辭,慎之也,故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若不告而書,及來告者改而書,萬一傳聞失實,如信史何?故又曰:信傳信,疑傳疑?!盵4]177清皮錫瑞認為“《春秋》重義不重事”[5]83,“即有闕文,無傷大旨”[5]83,對《春秋》性質(zhì)的認識亦可謂一語中的。
(二)維護《春秋》的諱書筆法
《公羊傳》曰:“《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6]2244《榖梁傳》云:“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盵7]2421避諱是《春秋》體現(xiàn)其微言大義的方法之一。劉知幾并不反對“雖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3]377前提下的避諱,他反對的是“外為賢者,內(nèi)為本國,事靡洪纖,動皆隱諱”[3]354,及“國家事無大小,茍涉嫌疑,動稱恥諱”[3]377,認為墨守避諱會使惡行隱匿,“厚誣來世”[3]377。他在“所未諭八”中指出魯之隱、桓戕弒,昭、哀放逐,姜氏淫奔,子般夭酷之類,都屬于為本國避諱,是可以理解的,但如魯成公被晉人逼迫為晉景公送葬(“公送晉葬”)、魯哀公與吳國結(jié)城下之盟(“公與吳盟”)、魯僖公被齊國扣押(“為齊所止”)、又被邾國戰(zhàn)敗(“為邾所敗”)等皆隱諱不書,就煩碎之甚了。皮日休認為以上諸事之所以避諱,是因為均為魯國之恥,其《決疑》其七闡釋四事性質(zhì)曰:“周之有葬,魯送可也。如晉以盟主而臣魯,諱之者?諱乎以諸侯而事諸侯。諸侯有過則削地,有逆則夷宗,齊、魯一體,諱之者?諱乎以諸侯而止于諸侯也。夫天下有道,小國事大國。邾小國也,而魯諱之者,諱乎以大國而敗于小國也?!盵2]33皮錫瑞“晉葬吳盟,齊止邾敗。斯皆誼重尊親,內(nèi)諱國惡”[5]83之說,正是對皮日休觀點的進一步深化。
劉知幾于《惑經(jīng)》“所未諭三”中舉“狄實滅衛(wèi)”與“河陽召王”兩例,旨在表明他對《春秋》“多為賢者諱”的不滿:“觀夫子修《春秋》也,多為賢者諱。狄實滅衛(wèi),因桓恥而不書;河陽召王,成文美而稱狩。斯則情兼向背,志懷彼我?!盵3]374皮日休《決疑》其四認為《春秋》載此二事,并非為齊桓、晉文避諱,而是旨在表彰齊桓救助諸侯、晉文朝周勤王的行為:“狄實滅衛(wèi),因桓救而獲全,斯不滅矣;文實召王,因王來而稱狩,斯不召矣。茍桓不能救衛(wèi),文不能匡王,必書狄滅衛(wèi),晉人召天王于河陽矣。故春秋之時,滅人國者多,救人國者鮮,仲尼旌其恤患也。背周者眾,朝周者鮮,仲尼旌其勤王也?!盵2]32皮日休的觀點得到了皮錫瑞的認同:“滅衛(wèi)不書,河陽言狩,皆褒桓、文之霸績,豈有向背之私情?”[5]83
由上可見,劉知幾反對動輒則諱,仍然出于實錄追求;皮日休維護諱書筆法,則是基于對《春秋》大義的尊崇。劉知幾重視懲惡,皮日休傾向揚善。劉知幾彰顯的是史學家的精神,皮日休體現(xiàn)的是經(jīng)學家的堅守。
(三)對《春秋》義例持開放態(tài)度
義例是漢晉以來學者研治《春秋》的重要方法。劉知幾不僅重視史例,而且認為最早的義例見于《春秋》:“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昔夫子修經(jīng),始發(fā)凡例;左氏立傳,顯其區(qū)域??茥l一辨,彪炳可觀?!盵3]81劉知幾既然承認《春秋》有例,便以后世歸結(jié)之例繩之《春秋》,對不合義例者提出異議。其于“所未諭七”中云:“凡在人倫不得其死者,邦君已上皆謂之弒,卿士已上通謂之殺。此又《春秋》之例也?!盵3]376他據(jù)此提出桓二年書曰“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及僖十年又曰“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二事不合義例,認為“夫臣當為殺,而稱及,與君弒同科。茍弒、殺不分,則君臣靡別者矣”[3]376。皮日休并未局限于弒、殺通例,而是根據(jù)事件本身的性質(zhì)分析二事,認為用“及”乃“貴之也”:“夫君稱‘弒’也,而云‘及’者,是君臣無別也。弒之者,罪臣下也。夫孔父以奪室見弒,荀息以立君被誅,是無辜之怨,是以‘及’。褒之者何?自臣及君也,蓋貶華父與里克也。俾孔父之死,如與夷之死。荀息之死,如卓子之死?!啊撸F之也?!盵2]33
《春秋》是否有例,尚難確定,董仲舒“《春秋》無達辭”[8]181、司馬遷“《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9]3297說似較合本意,如以漢晉以來學者歸納的凡例繩之《春秋》,就過于局限了。由上例可見,劉知幾恪守通例,皮日休則據(jù)經(jīng)分析,相比之下,皮氏的態(tài)度更為開放。
由《春秋決疑十篇》考察皮氏《春秋》學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點。
(一)視《春秋》為經(jīng)
比較可見,皮日休與劉知幾的根本分歧源于對《春秋》性質(zhì)的不同認定:劉知幾以之為史,推崇實錄直書;皮日休視之為經(jīng),尊奉褒貶大義。我們說,孔子修《春秋》盡管紹承古史舊文,但記載史實非其意圖,借事明義方為目的?!睹献印る墓隆贰爸易镂摇币衙餮云渖钜猓饭吧钋兄鳌睆蜕晔鲋?。劉知幾認為史書應該堅持實錄直書的原則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在于他把《春秋》完全看作史書就顯偏頗了,其結(jié)果即如章學誠所說“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10]610。皮日休以《春秋》為經(jīng),繼承了《春秋》據(jù)赴而書、蘊含微言大義等傳統(tǒng)觀點,就其立足點來說,是符合《春秋》的性質(zhì)的。
(二)立論以《左傳》為主,兼及《公》《榖》
經(jīng)承赴告、據(jù)赴而書是《左傳》的重要觀點,也是皮日休立論的根本依據(jù)。上述諸例外,皮日休在《決疑》第十及《補泓戰(zhàn)語》中還特別強調(diào)過《左傳》的價值。劉知幾在“其虛美二”中以“宋襄公執(zhí)滕子而誣之以得罪,楚靈王弒郟敖而赴之以疾亡”為例,對《春秋》皆承告而書的做法再次提出批評:“是則無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隱其辜”[3]384,認為左丘明論《春秋》之義所說“或求名而不得,或欲蓋而名彰”[3]384、“善人勸焉,淫人懼焉”[3]384為虛美之詞?!稕Q疑》第十指出此類據(jù)赴而書及闕而不書的情況的確難以起到懲惡勸善、警示亂臣賊子之作用,皮日休因此表彰左丘明“發(fā)決其奧,廓通其玄”[2]34之意義,實際也是對《左傳》闡明幽微、補注經(jīng)義價值的充分肯定?!堆a泓戰(zhàn)語》說的是楚宋泓之戰(zhàn)中楚既濟未陣,司馬子魚請擊之,宋襄公不以戰(zhàn),卒敗而退之事,皮日休對“公羊氏以為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此”[3]52之說提出批評,認為“公羊氏違丘明之旨,為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于此,罪也”[3]53,尊左氏貶《公羊》意旨明確。
皮日休在以《左傳》為主的基礎(chǔ)上,也吸納了《公羊》《榖梁》的觀點,如上舉桓公二年書曰“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及僖公十年又曰“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二事,《公羊傳》以孔父、荀息為賢,賢孔父正色立朝、賢荀息不食其言。皮日休釋“及”為“貴之也”[2]33,說與《公羊傳》相近?!暗覍崪缧l(wèi)”條,《榖梁傳》于僖公二年雖云非天子不得專封諸侯,但傳、注都強調(diào)了齊桓存衛(wèi)之仁。傳云:“雖通其仁,以義而不與也”[7]2391,范寧注云:“存衛(wèi)是桓之仁,故通令城楚丘。義不可以專封,故不言遷衛(wèi)?!盵7]2391則皮日休贊揚齊桓公救衛(wèi)的行為或受《榖梁傳》啟發(fā)。
(三)對唐人之疏既有繼承,更多補充
九經(jīng)義疏作為唐代官方頒行的定本,必然對皮日休產(chǎn)生影響。研究發(fā)現(xiàn),《春秋決疑十篇》沿用孔穎達、楊士勛、徐彥疏處較少,更多的是對唐人未疏處的補充,體現(xiàn)的是皮日休的獨立見解。
《決疑》第三篇的觀點與杜注孔疏有比較明顯的繼承關(guān)系。該篇云“夫齊荼野幕之弒,事起陽生;楚靈乾溪之縊,禍因常壽,而《春秋》歸罪于陳乞、公子比者,不其遠乎?”(按:常壽當為觀從,皮氏誤。)此篇針對的是《惑經(jīng)》“所未諭二”:“齊乞野幕之戮,事起陽生;楚比乾溪之縊,禍由觀從。而《春秋》捐其首謀,舍其親弒,亦何異魯酒薄而邯鄲圍,城門火而池魚及?!盵3]371劉知幾以為陽生弒齊荼,卻歸罪于推舉陽生之陳乞;觀從弒楚靈王,卻歸咎于輔佐其即位的公子比。《春秋》不追究陽生、觀從之罪,反而使陳乞、公子比無端蒙禍,這是“捐其首謀,舍其親弒”,不可理喻。皮日休針對劉知幾的責難,認為《春秋》并非避重就輕,而是追根溯源,一并懲治:“野幕之弒,罪歸陳乞,陽生之罪可知矣。乾溪之縊,罪歸子比,常壽之罪可知矣?!洞呵铩分迹┛崂魶Q獄,髠鉗之刑,尚猶不舍,刀鋸之戮,何自而逃?”[2]32細究皮說,當源于《左傳》杜注孔疏。昭公十三年經(jīng)“夏四月,楚公子比自晉歸于楚,弒其君虔于乾溪”條,杜注:“比非首謀而反書弒,比雖脅立,猶以罪加也?!盵11]2068哀公六年經(jīng)“齊陳乞弒其君荼”條,杜注:“弒荼者,朱毛與陽生也,而書‘陳乞’,所以明乞立陽生而荼見弒,則禍由乞始也?!盵11]2161孔疏引《春秋釋例》闡釋了追究陳乞、楚比之罪的意義:“《釋例》曰:‘若鄭之歸生,齊之陳乞,楚公子比,雖本無其心,《春秋》之義,亦同大罪,是以君子慎所以立也?!湟庖詾閺s君之惡,惡之大者,雖則本無其心,君實由之而死,若舍而不責,則下無所忌,故書其名,成其罪,所以示來世,勵后人,為教之遠防也。”[11]2068皮氏申述雖言簡意賅,直截了當,但其與杜注、孔疏之淵源仍顯而易見。
《決疑》中更多的條目是針對無疏者做出的闡釋。如前舉《決疑》第七所列四事,杜預注均云“諱”或“恥”*按:“公送晉葬”,杜注:“諱不書,晉葬也?!薄肮c吳盟”,杜注:“不書盟,恥吳夷?!薄盀辇R所止”,杜注:“公既見執(zhí)于齊,猶以會致者,諱之?!薄盀檑ニ鶖 保抛ⅲ骸佰ト丝h公胄于魚門,故深恥之?!薄K氖陆詿o疏,皮日休以杜注為據(jù)做出的分析,彌補了《左傳正義》之不足。又如《決疑》其五“夫哀八年及十三年,公再與吳盟,皆不書。(八年注云:不書盟,恥吳夷。十三年注云:盟不書,諸侯恥之,故不錄也。)桓二年,公及戎盟于唐,則書”[2]33,此條針對《惑經(jīng)》“所未諭四”而發(fā),其中,哀公八年、桓公二年均無疏,哀公十三年之疏與注無關(guān)。皮日休據(jù)杜注闡發(fā)己見:“吳實華族,其道夷也。以強要盟,不曰夷乎?戎實夷族,其道華也。以道好盟,不曰華乎?故恥而不書,懲也。以戎而書,勸也。”[2]33此說雖未必確,但在《正義》無疏的情況下,可備一家之言。《決疑》其八“鄭滅許,許男斯歸”條,皮氏所說“當復之時,其赴不至于魯,故不書耳”[2]33同樣可補《正義》無疏之不足。皮日休的觀點后世不乏認同者,以皮錫瑞《〈史通·惑經(jīng)〉書后》吸納尤多,此由上文所引約略可見。
皮日休對《史通》的關(guān)注雖然僅限于《惑經(jīng)》一篇,但就現(xiàn)有文獻來看,他應該是最早對《史通》進行研究的學者。唐末柳璨的《史通析微》是第一部對《史通》全書進行研究的著作,久佚。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云:“璨以劉子玄《史通》妄誣圣哲,評湯之德為偽跡,論桀之惡為厚誣,謗周公云不臣,褒武庚以殉節(jié),其甚至于彈劾仲尼,因討論其舛謬,共成五十篇”[12]296,則其言辭之激烈、立論之犀利大約可推。柳書成于乾寧四年(897),較《皮子文藪》成書(866)晚三十余年。
綜上所述,皮日休《決疑》針對劉知幾《惑經(jīng)》篇闡發(fā)己見,立論基本以三傳及注、疏中的傳統(tǒng)觀點為主,與唐代中后期啖助、趙匡等人的疑經(jīng)惑古傾向不同;《決疑》對唐代官方義疏既有繼承,更多補充,觀點比較平允;《決疑》文辭簡約,不做考據(jù),體現(xiàn)了中晚唐經(jīng)學的義理化傾向。該文對研究皮日休的《春秋》學成績及中晚唐經(jīng)學史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皮日休.皮子文藪[M].蕭滌非,鄭篤慶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劉知幾.史通通釋[M]. 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郭孔延.史通評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吳仰湘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皮錫瑞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6]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洝ご呵锕騻髯⑹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7]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洝ご呵飿b梁傳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8]鐘肇鵬主編.春秋繁露校釋:校補本[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
[9]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0]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
[11]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2]晁公武.郡齋讀書志[M].孫猛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楊 爽)
On Pi Rixiu’sTenEssaysonDoubt-solvingofSpringandAutumnAnnals
Jiao Guimei
(SchoolofLiterature&Journalism,ShandongUniversityofTechnology,Zibo255000,China)
TenEssaysonDoubt-solvingofSpringandAutumnAnnalswas composed by Pi Rixiu responding to Liu Zhiji for hisShiTong-DoubtingtheClassics. Guided by the principle to write about the past on the basis of the past records, to keep the technique of writing by avoiding mentioning what should not be mentioned as is often used inSpringandAutumnAnnals, to hold an all-embracing attitude toward the typical stylistic criticism applied inSpringandAutumnAnnals, Pi Rixiu refuted Liu for his worksDoubtingtheClassics, resorting mainly to the traditional views presented in the three Commentaries as well as in the notes toSpringandAutumnAnnals. With its viewpoints just and sound, its language easy to understand, this piece of writing, inheriting and supplementing the official commentaries on classics in the Tang Dynasty, is of great importance for studies of Pi Rixiu’s achievements in the study ofSpringandAutumnAnnalsand the classics of middle- and late-Tang Dynasty.
Pi Rixiu;TenEssaysonDoubt-solvingofSpringandAutumnAnnals; studies oftheSpringandAutumnAnnals
2016-09-18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五代經(jīng)學史”(13B2S013)。
焦桂美,女,山東高密人,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I206.2
A
1672-0040(2017)01-005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