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兵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恩怨相疊”:半殖民與解殖民視野下梅娘的女性寫作
馬 兵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作為東北淪陷區(qū)的代表性作家,梅娘小說中的女性意識一直備受關注,這種女性意識的形成與梅娘所置身的偽滿洲國的殖民語境,與她同日本國“恩怨相疊”的復雜情感有著直接關系,日本經驗不但是其寫作的重要資源,也是詢喚和規(guī)約她女性意識和主體身份的基本構成。因此,梅娘要不斷處理殖民與反殖民二者間的糾纏、辯證與“協和”,她對女性命運的牽掛,對女性在特定環(huán)境中身體經驗的關注,既體現出她作為被殖民者的羞恥的自覺和以“文學自救”的努力,但細細分析,也隱含著其被殖民觀念宰治后無意識的自我奴化。這種去父權化、去殖民化和不自主地投合殖民意識的矛盾與糾纏在她的《僑民》《女難》和“水族”系列小說,以及相關的日本文學翻譯中都可見出。
梅娘;半殖民;日本經驗;女性寫作
在現代文學史界一直有淪陷區(qū)文學“南玲北梅”的說法,雖然這一說法近來受到一些學者的質疑,也缺乏關鍵性的史料作支撐,而且就文學地位和文學經典建構的影響力來說,梅娘比之于張愛玲也有境界上的差距,但不能否認的是,梅娘的寫作自有其價值和特點。藤井省三《華語圈文學史》第四章在論述“淪陷區(qū)的女性作家們”時,曾引用早稻田大學岸陽子教授的話,認為梅娘等“‘滿洲國’女性作家筆下的女主人公,在所謂‘殖民地’的表層形態(tài)下,充滿著由‘現代’體驗所帶來的內心的分裂與沖突,很有可能形成與‘五四’及‘革命根據地’完全不同的女性主體”*[日]藤井省三:《華語圈文學史》,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頁。。這一說法頗有啟示,因為在已有的梅娘研究中,大多數研究者把重心放在了對她的以“水族系列小說”為代表的女性書寫上,岸陽子提醒我們,在淪陷區(qū)政治文化環(huán)境的轄制和禁錮之下,梅娘的女性寫作要不斷處理殖民與反殖民的糾纏、辯證與“協和”,她筆下的女性敘事者往往并非單一的發(fā)聲,而是匯聚著多種話語的力量。因此,如果只在女性主義及梅娘一再書寫的“性別差異”的層面展開探討她在“滿洲”和華北的創(chuàng)作,無法全面顯示梅娘對于戰(zhàn)時中國女性的文化身份復雜構成的思考,也無法呈現她在“大東亞共榮”的殖民語境中如何借助女性自立的議題傳達隱蔽的民族立場,而這也是本文引入半殖民與解殖民學術視角的原因所在。
在寫于1995年的回憶性散文《我與日本》中,梅娘開篇即提到:“說起我與日本,真格是千絲萬縷,恩怨相疊。”的確,日本經驗構成梅娘寫作的重要資源也是背景。
梅娘,本名孫嘉瑞,1920年生于海參崴,其父孫志遠憑借在俄國人和日本人那里左右逢源,成為長春首屈一指的實業(yè)家。梅娘創(chuàng)作起步很早,高中畢業(yè)時即有小說集《小姐集》出版。父親去世后,梅娘于1937年春赴日本求學,結識了后來的丈夫柳龍光,1938年返回長春,在“滿洲國”的“機關報”《大同報》擔任編校工作,其間成為“文叢派”作家群中的一員,并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第二代》。1939年,柳龍光在日本獲得《華文大阪每日》編輯資格,梅娘跟隨丈夫移居日本,迎來自己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代表作《蟹》等都在此時發(fā)表。后柳龍光回到北京,在日本駐華北派遣軍報道部主持的武德報社任編輯部長,梅娘也在武德報社旗下的《婦女雜志》任編輯顧問并為刊物撰稿。1945年抗戰(zhàn)結束,梅娘返回東北,其在現代時期的創(chuàng)作也基本中止。
《新滿洲》、《大同報》、《華文大阪每日》、《婦女雜志》、《實報》、《中華周報》等有著濃重日本殖民色彩的報刊成為梅娘文學活動的主陣地,也構成她刊發(fā)作品的重要平臺。這種情形其實在淪陷區(qū)文學界是種常態(tài),蕭紅、蕭軍、金劍嘯、舒群、羅烽、梁山丁、季瘋等名家均曾依托《大同報》的副刊發(fā)表作品,他們利用文化副刊相對獨立的編輯權力,在報紙主導性的殖民霸權之下,表達著隱蔽然而頑韌的愛國意識和抵抗情緒,進而成為報紙異質性的逆勢存在。但是梅娘與前述列舉的作家并不一樣,其創(chuàng)作更像是對刊物主導方針的一種順勢而為,她對于“滿洲國”事實上的殖民地狀態(tài)并未有強烈的基于民族身份喪失的焦慮感。比如,她參加“滿洲帝國國民文庫征文”的詩歌《慈愛的滿洲大地》,她編輯《大同報》“海外文學專頁”時接連翻譯了日本人寫滿洲的文章組成“滿洲文化一面觀”,這都體現出她對于所謂的“新滿洲”抱有一種心理認同且充滿稱頌。而到了在北京任職《婦女雜志》時期體現得就更加明顯,她對日本“東亞共榮”旗號下的殖民企圖缺乏基本的分辨能力,以致在《大學女生在古城中》大談大學生應如何養(yǎng)成好的習慣,以響應“大東亞圣戰(zhàn)的最高意義”。此外,眾所周知,1944年11月,梅娘還以華北作家的身份到南京參加了由日本軍國主義機構“日本文學報國會”策劃的“第三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并作為中方代表與另一日本代表一起宣讀了“第三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宣言”,表態(tài)期望:“高揚大東亞共榮圈內的文化, 并為大東亞文化的大融合的形成貢獻力量”。也正是在這次會議上,她的小說集《蟹》獲得“第二次大東亞文學獎”。雖然暮年的梅娘,對這些近乎附逆合作的舊事曾有辯解和開脫,聲稱在暴虐的政治環(huán)境下,自己并無主動的“媚日”之舉,但無可否認的是,她確以實際的行為暴露了殖民政策步步深入的滲透和侵蝕,從父親那里學到的“殖民地人民拓荒式的開明”*侯建飛編:《梅娘近作及書簡》,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頁。一點點畸變?yōu)閷Α皷|亞圣戰(zhàn)”的接受和信服,對比曾經同在淪陷區(qū)浮沉的其他作家,其時的她似乎略過了政治良知的詰難,繞開了那些充滿兩難的灰色地帶,也少了那種在亂世求生與民族氣節(jié)的夾縫中的痛苦猶疑,以一種自我殖民的方式對時代作出了回應。
不過,要注意的是,梅娘對殖民當局的呼應和表態(tài)多出自隨筆、通訊等報章文體,當我們聚焦到她小說家的身份,回到其小說文本時,事情又變得復雜起來。晚年的梅娘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多次談到同為淪陷區(qū)女作家并且也曾多年頂著“文化漢奸”帽子的關露。關露早于梅娘參加過1943年在東京舉行的“第二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會后還到北京訪問過梅娘夫婦。梅娘在這些信件中引關露為知己,明顯有借關露的“平反”來聲援自己模糊難辨的政治身份的意圖。更有意味的是,在一封信中,梅娘對關露上海淪陷時期的寫作,作了這樣的解讀:“關露為什么猶戀風流,那是對壓抑的控訴;在關露的時代,紙墨之香是生命的慰藉,是生命的尋求,是生命的指向,更是詩人浪漫情懷的升華?!彼浴耙粋€垂暮老人的點點心聲”,以“時代邊緣的一聲長喟”提醒后人從“這樣的情懷中去理解”關露,當然也意味著理解她本人和她置身的時代。*侯建飛編:《梅娘近作及書簡》,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頁。梅娘的這一表述,在相當程度上回到了淪陷區(qū)文學普遍的“自救”論上,即以寫作來對抗殖民統(tǒng)治造成的生命沉滯,寫作本身便意味著民族憂患精神的一種體現。就像黃心村在討論淪陷時期上海的女作家創(chuàng)作時所觀察到的,女作家“隱藏在家庭小說的外殼之下,敘說的卻是與時代息息相關的傷痛”,僅僅用“消極”這樣的評價字眼,無法看到她們“在戰(zhàn)爭挽歌中的顛覆性意圖”。*[美]黃心村:《亂世書寫——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40頁。而“猶戀風塵”也是梅娘淪陷區(qū)寫作的一個基本維度,她對女性命運的牽掛,對女性在特定環(huán)境中身體經驗的關注,在“文學自救”的觀念下,是否也意味著一種隱晦但執(zhí)著的去殖民的文化實踐?如果是,那么它們是怎么在協同“東亞共榮”的框架下展開的?梅娘的紅顏敘事是否構筑起一種足夠個人化的戰(zhàn)爭敘述,成為她表面致力維護的“東亞圣戰(zhàn)”的離心力量?還有,她所依賴的鼓吹女性權利的文化資源到底有哪些,又是怎樣在種族、性別和文化身份間完成她的整合的呢?
本文開頭所引岸陽子的話出自她對梅娘短篇小說《僑民》的評價?!秲S民》原發(fā)于1941年《新滿洲》第三卷第六號上的“滿洲女性文藝作家特輯”,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寫的是“我”在由大阪開往神戶的電車上,邂逅了一對朝鮮夫婦,其中的丈夫勒令妻子給“我”讓座。在“我”的觀察之下:一方面,這個朝鮮男人在宗主國有著明確的等級意識,他讓妻子給“我”讓座的原因即在于此;另一方面,他又特別想向外界證明自己比同族高出一等來,故“臉上擺著竭力裝成的高貴人常有的不怒而自威的樣子”。這個朝鮮人并不知道“我”也是一個來自“滿洲國”的和他身份一樣的異族僑民,出于某種壓抑又不無曖昧的混合著自卑和自尊的情緒,“我”像男人以為的那樣拼命裝出自己的非僑民身份,甚至下了電車后假裝去乘坐其實根本買不起車票的汽車。《僑民》并非梅娘小說的名篇,但無論立意還是技巧,它都頗有代表性,有點類似于張愛玲的《封鎖》,梅娘同樣在一個人們習焉不察的封閉空間里,作出了別有意味的洞察:朝鮮男人喝令妻子讓座的舉動暴露了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霸凌已經被后者內在化地接受為一種生存秩序,而他煞有介事的做派從反面的意義上來說正是奴化入骨的表現。更為反諷的是作為觀察者的“我”的態(tài)度,朝鮮男人對“我”的尊重是因為他把“我”誤會為一個日本職業(yè)女性了。“我”既利用這種誤會,享受著他和他的妻子對“我”不無艷羨的禮遇,甚至故意制造身份的落差,壓榨出朝鮮男人試圖掩藏的自卑,但內心里又郁結著自己也是一個在宗主國卑微求生的僑民的事實。“我”在朝鮮夫婦面前的榮耀虛假又脆弱,而“我”精心的包裹和掩飾不也是一種奴化的表現嗎?
有意味的是,50多年后,梅娘在將《僑民》收入《尋找梅娘》一書時,作了大量的修改,其中最大的改動是加強了敘述者民族身份的認知和在宗主國求生的羞恥意識,當朝鮮男人讓妻子讓座于“我”時,“我暗暗地嘆了口氣,真想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和他一樣,一樣是來自臣屬的土地,不配也不愿意接受他的殷勤。我鄙夷他,鄙夷他那卑躬屈膝的架式,這樣把奴行背在脊背上的人,使我齒冷。”對于這些解殖民意圖強烈的改動,岸陽子評價說:“不僅失去了原作所擁有的真實性和在極限狀況下產生的語言張力,也失去了同是‘僑民’的作者那抑郁的情感,變成了單純的饒舌。所以我認為改寫后的作品遠遠不如原作?!?[日]岸陽子:《論梅娘的短篇小說〈僑民〉》,《抗戰(zhàn)文化研究》第一輯,2007年。而對于岸陽子的評說,梅娘在2003年寫信給對方,表示虛心接受,她說:“《僑民》有感的是史實,歷史不容修改。我之所以那樣做,是一種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當時,我剛剛恢復了出書的機會,急于摘掉戴了太久的漢奸帽子,其實這很愚蠢?!?侯建飛編:《梅娘近作及書簡》,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297頁。確實,《僑民》從發(fā)表到改寫,這中間凝結著梅娘在“十七年”和“文革”期間飽受政治風波撥弄的慘痛人生經驗,我們可以充分理解她舊作新編的動機,但她對于岸陽子批評的真誠檢討以及同一時期發(fā)表的其他文章則透露出梅娘對自己40年代的寫作其實并未真心抱愧的心態(tài)。而且通過細讀原來的文本,我們發(fā)現不但“僑民”這個題目本身即蘊含著敏感的文化身份意識,小說架構中也既有作為被殖民者的羞恥的自覺,也隱藏著被殖民后無意識的自我奴化,在某種意義上,它可以作為彼時梅娘創(chuàng)作的一個縮影。
對《僑民》解讀時,我們還要注意那個基本不曾發(fā)聲的朝鮮女人,她被情境化地置于殖民統(tǒng)治與男權統(tǒng)治的雙重壓迫之下,是梅娘女性人物畫廊中不起眼但極富象征意味的一個,也構成了較為典型的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所謂的“雙聲話語”。與《僑民》一樣有著交纏的“雙聲話語”的小說是1941年發(fā)表于《大同報》上的《女難》?!杜y》同樣講了一個“滿洲人在日本”的故事:因為戰(zhàn)事酷烈,日本國內男丁稀少,經濟消耗巨大,一片蕭條,因此一對來自“滿洲”的母女在一家鋪子里被眾多日本女人圍住,打聽“滿洲”的各種事情,尤其關切“滿洲的”男人多不多,對女性好不好。對話間,一個男性顧客進了鋪子,本來圍坐打聽“滿洲”的女人們紛紛起身,爭相獻媚于那個男顧客,以致丑態(tài)百出。小說寫得譏誚,但字里行間又滿是關切,所謂“女難”即滿溢著對戰(zhàn)時女性命運的一種悲憫的觀照。這個小說有一個直接的背景:1933年,“滿洲開拓團之父”東宮鐵男親自填詞,創(chuàng)作了在日本被廣為傳唱的《新日本女性要嫁到大陸去》,鼓勵日本本土女性參加開拓團,做“大陸新娘”,后日本政府采納這一建議,積極組織女性向“滿洲”的移民輸送?!杜y》敏銳地捕捉到這個歷史信息,對同樣備受戰(zhàn)爭困擾的日本女人投去同情之一瞥。和“僑民”一樣,這個小說也是情境化的,“滿洲”、女人和男人之間兩兩構成一種饒有深意的關系。日本女人對“滿洲”,尤其是“滿洲”男人的好奇和想象,似乎提升了“滿洲”在宗祖國面前的地位,但是維系這一提升的前提卻是日本對東北的殖民控制政策;當那個日本男性顧客出現時,剛剛還對“滿洲”充滿神往的女人紛紛調轉方向,再次暗示了日本是凌駕于“滿洲”之上的霸權存在,而女人則是依附男性的存在。如此,“女難”的題目表達的是女性關懷,投射出的卻有殖民況味。
《僑民》和《女難》都以日本為地理空間,較易引起我們對殖民創(chuàng)傷議題的注意。不過,梅娘在其時和文學史上最有名的還是以“水族系列”為代表的對本土女性命運加以觀照的那些小說。
梅娘對于“女權”的話題似乎有天生的敏感,據她說,她10歲時投考吉林省女中做插班生,考試作文題目便是《論振興女權之好處》。她的出身和對大家族興衰的見證既是激發(fā)梅娘寫作的動因,也構成她關懷的重要面向,她追憶道:“我不能走我娘我大姐那生活中錦衣玉食、精神上備受凌辱的老路?!薄八齻內康纳淖C明:女人只不過是一條藤,只有依附男人,才能享受人世間的榮華;而她們的榮華,對我毫無價值。”*梅娘:《寫在〈魚〉原版重印之時》,載陳曉帆編選:《又見梅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83 頁。16歲就讀吉林省女子師范,在老師何藹人的推薦下,梅娘讀到了《新青年》上刊載的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深受觸動,她說:“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生母不幸一生在我心中烙下的悲慘,我對晶子提倡的貞操應該是兩性共守的道德原則非常認同,撥開了當時社會中以女方不貞而加害女人的道德迷霧。這是日本文學寄予我的第一份營養(yǎng)。”*侯建飛編:《梅娘近作及書簡》,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頁。這段表述里有一點非常值得玩味: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五四”時因為周作人的譯介而名噪一時,梅娘以之為資源,對其朦朧自發(fā)的女性意識起到了一種關鍵的思想性的提升。但我們倘借用后殖民女性主義的相關理論,晶子所討論的在貞操上應與男人一樣擁有道德權的女性是一個先驗統(tǒng)一的共同體,而無意地疏忽了這個女性共同體內部所包含的階級、種族還有文化的差別,梅娘對之的全盤接受,在她置身的時代語境中,實際上讓她無視貞操話題之下更本質的國族的不平等。要者在于,所謂“當時社會中以女方不貞而加害女人的道德迷霧”恰恰來自日本殖民者的文化布控。
1932年3月,“滿洲國”建立,在日本人授意的建國宣言中,拋出了“實踐王道政治”的殖民策略,并不斷制造輿論,加強渲染,以達至借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思想資源來掩蓋殖民的霸凌統(tǒng)治之實的效果?!巴醯勒巍甭鋵嵱跂|北女性身上,即體現為種種關于“王道婦女”觀的灌輸、引導和所謂“新賢妻良母”的“滿洲”女性形象的塑造。如鄭孝胥《王道救世之要義》中有如此之說:“肩上扛著王道興始的責化氣息喘出王道動脈,行動要在王道圈里,那么我們的國家要王道化,我們婦女更要首當其沖。”又如《盛京時報》刊文曰:“ 孝弟為首端,孝弟權輿, 以家庭教育為初基。家庭教育,非有賢妻良母,難得淑女嘉兒,欲兒之克嘉,女之賢淑者,必籍古人之嘉言懿行,以作后輩之儀型,方可門庭光大,子孝孫賢, 社會咸休 國家丕盛。”*《王道政治之下女性須知》,《盛京時報》1934年1月1日。其具體實踐在兩個層面展開:其一,號召女性涵養(yǎng)婦德,所謂“內則本諸東方婦女固有之美德”,也即重振傳統(tǒng)倫理中束縛女性的道德綱紀,為此特設文教部、“協和會”、“滿洲帝國道德會”、“全滿婦人團體聯合會”、“滿洲國防婦人會”等組織,以發(fā)動對全東北女性的動員和收編,推出《表彰孝子節(jié)婦等暫行規(guī)程》等規(guī)約,公然旌表節(jié)烈,制造輿論壓力,敦促女性恪守婦道、禮敬父權。其二,家庭責任之外,又鼓吹婦女解放,鼓勵女性參與社會勞動,即“外則本諸忠君愛國之趣旨”,“以做國防之聲援”;*《滿洲國防婦人會總本部·本支部長會同輯錄》,新京大同印刷所1939年版,第23頁??箲?zhàn)全面爆發(fā)之后,更是依靠婦女團體的組織和整合能力,發(fā)動婦女參與戰(zhàn)備。
如上,“王道婦女”殖民文化政策的施行恰與梅娘的文學成長之路重合,因此她的女性寫作構成對這一背景的重要回應。三四十年代之交,梅娘的創(chuàng)作進入爆發(fā)期,她晚年自言寫作“水族系列”小說時,是“不敢也不能觸及民族被壓的大環(huán)境,積壓在心中的對婦女的同情之火燒得我不吐不快”,于是,才借小說作“淋漓的感情宣泄”*侯建飛編:《梅娘近作及書簡》,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安桓乙膊荒堋憋@然是其后見之明,仔細分析,梅娘這些小說以家庭和女性為主題,本意并無涉殖民政策,但她對殖民當局鼓吹婦女貞潔的倒退立場表達了明確的質疑和反對,其實是以反父權化的方式無意觸及了“民族被壓”的事實。她筆下那些女性的每一聲控訴和吶喊都是雙重壓迫下女性的歌哭。
“水族系列”中最早的一篇是寫于1939年的中篇《蚌》,小說有一個著名的題記,也即關于“蚌”這個意象近于肉身化的隱喻——“潮把她擲在灘上,干曬著,她忍耐不了,才一開殼,肉仁就被啄去”。小說中的梅麗和現實中的梅娘一樣,是一個顯赫家族里庶出的女兒, 她無權把握自己的幸福,只是被當作家族利益的籌碼。梅麗之外,還有想抗爭包辦婚姻未果的倩,整日被丈夫毒打的貞等,一眾女性的遭際讓小說發(fā)出了“什么地方有給女人留著路呢”的質問?!遏~》里的芬為追求愛情失身于林省民卻反而為后者所厭棄,她絕望地意識到:“我只是這男性中心社會中的一個做了人妻的女人。人們不拿我當人,只當我是林省民的一個附屬品?!薄缎贰烽_頭的引言也是充滿隱喻的:“捕蟹的人在船上張著燈,蟹自己便奔著光來了,于是,蟹落在早就張好的網里?!毙≌f里的孫玲和小翠雖地位懸殊卻情同姐妹,她們看透了男權社會的本質和家族腐朽的里子,想潔身自好而不得,小翠被父親賣給別人做玩物,孫玲不但無力施救自己也被別人獵物般覬覦著。而在另一篇與“水族系列”主題近似的小說《動手術之前》中,女主人公更是發(fā)出了最痛苦也最犀利的控訴:“什么都是你們,你們男人逼得女人那樣,你們倚恃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以男人為中心的優(yōu)越地位,在社會上橫行,欺凌女人、玩弄女人,逼使女人不得不以她寶貴的肉體去換取生存的時候,嘲笑她,唾棄她,推她落入死谷。然而你們是對的,沒有一個男人承認自己是在間接、直接地摧殘著女人。社會在你們的手掌之中,社會是你們的工具。你們這群鬼,這群用女人鮮紅的血液孕育生長的吸食女人青春的鬼!”
這些女性的聲音仿佛有著“五四”時娜拉的回響,但在戰(zhàn)時殖民環(huán)境的雙重壓迫下,這回聲兀自尖利,卻昭示女性更深一層的跌落。梅娘用她的敏感和憂患,將女性、家庭與性等字眼疊印在政治的鐵幕之下,使得女性的身體成為動蕩的亂世中有力的印證。我們還要注意到,這些女性雖然身份不一,但個性也是模糊的,焦灼的宣泄動機讓梅娘在塑造她們時并不從容,甚至是刻板的,她在聲討男權與父權的同時,亦不可避免地幫助殖民者完成了對殖民地女性污名化的那種“種族主義的內化”。這種悖論難以轉圜,幾乎成為梅娘寫作的一個宿命。
在《我與日本文學》一文中,梅娘追憶自己翻譯的第一本日本小說是久米正雄的《白蘭之歌》,后來又翻譯過丹羽文雄的《母之青春》和石川達三的《母系家族》:“從日本回到北京之后,我翻譯了丹羽文雄的《母之青春》,是在一種既志愿又無奈的情緒下執(zhí)筆的。丹羽是日本命名為‘筆部隊’的成員之一,他為戰(zhàn)爭搖旗吶喊,我不愿譯他的這類作品,他又是‘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主持人之一,我選擇《母之青春》,因為書中講的是母女兩人對待愛情的不同態(tài)度,這和我的主題相近。我還有一點私心,想《母之青春》也許能夠沖淡中國人對丹羽戰(zhàn)爭文學的厭惡吧!包括我在內。翻譯石川達三的《母系家族》出自同樣的心理。石川的《活著的士兵》在中國翻譯出版后,效果可能與他的愿望相反,因為它真實地描寫了日本兵在中國的暴行,從側面為侵華戰(zhàn)爭的殘酷做了真實的注腳。隨著戰(zhàn)爭的推進,我已經悟到了日本文壇也和我們一樣,有‘從政’和‘為民’的分歧。”說翻譯《母系家族》出自同樣的心理,應是指“既志愿又無奈”的情緒,因為石川的《活著的士兵》確實記錄了南京大屠殺的日軍罪行,但也寫有《武漢作戰(zhàn)》這樣歌頌日軍侵略的作品,他本人也是“第二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積極參與者,在政治立場上與丹羽文雄等并無質的區(qū)別。不過在另一篇談及自己與日本關系的追憶文章中,即前文談及的《我與日本》中,梅娘又說,她是“以激動的心情翻譯了日本名作家石川達三的長篇巨著《母系家族》”,小說在《婦女雜志》刊載后,“收到很多讀者的熱情來信”。《我與日本》作于1995年,原發(fā)表于日本《民主中國月刊》;《我與日本文學》2004年9月寫成,沒有發(fā)表。拋卻時間的因素不談,對同一部作品態(tài)度不同的表態(tài),還是顯出關聯殖民記憶的微妙心態(tài)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兩部翻譯作品《母之青春》和《母系家族》的創(chuàng)作與日本國內推動“母性文學”的戰(zhàn)爭宣傳是有直接關系的。從1930年代開始,蓄謀挑起戰(zhàn)事的日本為了確保人力資源而大肆鼓吹母性生產,并于1938年設立厚生省,實施“母子保護法”,以后又陸續(xù)出臺各種早婚和早育的獎勵,宣講“多產報國”,表彰“日本母親”,慫恿更多平民女性支持戰(zhàn)爭。也許是因為自己的身世,梅娘對母性的素材有切身的敏感,但對日本軍國主義國策性的假母愛之名的戰(zhàn)爭陰謀卻缺乏起碼的辨識,她在編輯《婦女雜志》時在《四月二十九日對日本廣播——為日本女星祝?!分?,竟聲稱“日本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媽媽……真的跟太陽的一樣偉大”,可見其中毒之深。這也佐證她翻譯《母系家族》這類小說的真實動機確實很含混。同樣在《婦女雜志》上,梅娘還翻譯過女作家細川武子的幾個短篇,其中的《千人針》說的是日本有風俗,男人出征,家中女人就會請街坊四鄰在保佑平安的圍腰上縫上一針,湊夠千針,可保征人平安歸來。某日一女中學生見一背著嬰兒的婦人在街口央求過路人縫針,女學生深受感動,決定不去課堂而是懇請過往的人們助其完成心愿。千人針之風俗,起于“日俄戰(zhàn)爭”時,日本政府曾斥之以迷信,但“二戰(zhàn)”時,為達武運長久,轉而鼓勵民間制作千人針,甚至還特意拍過電影。細川武子的這個小說筆意很巧,客觀上固然表達了戰(zhàn)爭之殘酷,但主觀上卻是密切配合戰(zhàn)時動員的,那個背著孩子給丈夫祈福的婦人正是官方宣講的典型“日本母親”形象,然而直至晚年,梅娘還認為這個短篇只是傳達了“庶民對戰(zhàn)爭的無可奈何”*梅娘:《往事如煙——〈婦女雜志〉的記者生涯》,載張泉編選:《梅娘:懷人與紀事》,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頁。。
按照黃心村的觀點:“出版文化的功用是為一種不斷受到外來力量破壞和威脅的都市生活賦予意義、結構以及一種穩(wěn)定感?!?[美]黃心村:《亂世書寫——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63頁。因此,不少在淪陷區(qū)聲名鵲起的女作家都借助出版的塑造,定義并改變了戰(zhàn)時女性知識的結構,并在女性的議題之下記錄寶貴的戰(zhàn)時體驗,隱含對殖民者虛偽宣傳的消解。對于自己參與《婦女雜志》等臭名昭著的武德報系的活動,梅娘也作了類似于此的辯解,她說:“我也寫了很多應景的文章,報道中日婦女只談生活質量的座談會,訪問女性中的頂尖人物,訪問女大學生,等等,我只想傳達一種信息,在非常時期,人們要過的,過著的仍然是合乎人性的善美的生活。”*梅娘:《往事如煙——〈婦女雜志〉的記者生涯》,載張泉編選:《梅娘:懷人與紀事》,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頁。但是對比上海淪陷區(qū)的女作家如張愛玲、施濟美、潘柳黛等,梅娘固然有著直接而峻急的女性立場,但是無論其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都沒有形成上海女作家那種依靠大量日?;纳罴毠?jié)建立起來的“自治的世界”,因此也就無力真正阻礙殖民意識形態(tài)的滲透。她之于日本的“恩怨相疊”,讓她的文字也始終處于“恩怨相疊”之中,難以像解讀別的作家那樣讓人作出輕易的分梳,而這也恰恰是其糾纏于殖民、女性與民族多重議題中的寫作的樣本意義所在。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7-02-13
馬 兵,山東鄒城人,文學博士,山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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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3-003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