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蕓卿

(中國社會科學院 社會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草根國家的四張面孔——以一個舊城改造項目為例

施蕓卿

(中國社會科學院 社會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本文以“草根國家”為研究視角，著眼于街道一級的城市基層政府，以其推行一項重大的舊城改造項目時直面被搬遷居民，為推動項目簽約所進行的治理實踐為分析對象，展現(xiàn)了草根國家在與社會交織博弈時的靈活性與多面性。通過對街道工作人員在“公仆”、“親人”、“中人”、“執(zhí)法者”幾種不同角色之間游刃有余的“變臉”的描述和闡釋，本文將國家在橫切面上打開，豐富了對“國家與社會”研究范式的反思；同時，也將國家治理研究重新拉回“人”的層面，展現(xiàn)了更為精細化的治理技術，突出了草根國家因其所處的獨特結構位置而蘊含的極為豐富的治理資源。

草根國家；魔方國家；多面性治理實踐

一、引言：被忽視的草根國家

“將國家?guī)Щ貋怼?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是近些年來社會學研究的一個新趨勢，除在抗爭政治領域被較多地討論外，還尤其體現(xiàn)在國家治理這一熱門領域。但是，現(xiàn)有研究大多著眼于比較抽象、在權力結構中位于中上層的國家，而對位于行政體系末梢、與社會直接接壤的最基層的“國家”的關注還遠遠不夠。本文以“草根國家”(grassroots state)指涉最低一級政府，具體來說，在農(nóng)村指鄉(xiāng)鎮(zhèn)政府，在城市指街道一級政府。它作為國家政權體系的末梢直接面對民眾，是正式制度與非正式的社會關系和權力運作的連接點，體現(xiàn)出最為豐富的治理技術和治理策略，非常值得探究。

作為一個研究視角，“草根國家”不僅將研究對象落在最具體的權力末梢，而且還非常強調(diào)因其在結構上所處的獨特位置——國家與社會的接口——而凸顯出的特征鮮明的、在正式/非正式之間游刃有余的治理技術。盡管這一分析路徑與當前的基層治理研究在研究對象上有部分重疊，但在分析范圍和解釋進路上存在較大差別。具體來說，當前基層治理研究以農(nóng)村的案例為主，對城市基層的研究涉及較少。同時，基層治理研究對基層的理解也比較寬泛，基層僅相對于中層和高層而言，并沒有強調(diào)一定要是權力的最末梢，因此，很大一部分基層治理研究以縣級政府為單位，例如折曉葉關于縣域政府治理模式變化的研究*折曉葉：《縣域政府治理模式的新變化》，《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李林倬關于縣級文件治理的研究*李林倬：《基層政府的文件治理——以縣級政府為例》，《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4期。，周飛舟對稅費改革和“以縣為主”的教育體制改革之關系的研究*周飛舟：《誰為農(nóng)村教育買單?——稅費改革和“以縣為主”的教育體制改革》，《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04年第3期。，李祖佩對某縣涉農(nóng)項目運作的研究*李祖佩：《項目制的基層解構及其研究拓展——基于某縣涉農(nóng)項目運作的實證分析》， 《開放時代》2015年第2期。等等。再者，當前也有一些關注農(nóng)村基層治理的學者，重視到了鄉(xiāng)鎮(zhèn)作為權力末梢這一特殊的結構位置，對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社會治理做了比較深入的研究，例如從治理規(guī)則入手，考察轉型期國家公共規(guī)則與地方性規(guī)范存在沖突的結構背景下，鄉(xiāng)鎮(zhèn)治理在實踐中形成的“復合治理”形態(tài)*狄金華:《被困的治理：河鎮(zhèn)的復合治理與農(nóng)戶策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或是將鄉(xiāng)鎮(zhèn)置于資源匱乏與壓力型體制的多目標、高指標,以及資源匱乏與鄉(xiāng)村社會的治理需求的矛盾中,探討鄉(xiāng)鎮(zhèn)的策略主義運作邏輯*歐陽靜：《“維控型”政權：多重結構中的鄉(xiāng)鎮(zhèn)政權特性》，《社會》2011年第3期。等。不過，這些研究盡管已很好地注意到了草根國家在進行治理時的復雜性，但沒有將草根國家在橫切面上去打開，展現(xiàn)其在治理過程中同時存在的多面性和靈活性。

因此，總體來說，在已有文獻中以“草根國家”為視角的研究不多，對于城市權力末梢的街道一級政府的研究也還比較少。即使存在一些以街道作為分析層次的研究，也多理解較為空洞，分析流于表面，以提出如“無縫治理”“協(xié)同治理”“一核多元”等各種當前治理模式創(chuàng)新的概念為主要任務，而缺少社會學的實踐視角；另有一些研究具有一定的實踐視角，但多是圍繞街道的日常工作，分析街道在應對上級任務中體現(xiàn)出的行動邏輯*楊愛平、余雁鴻：《選擇性應付:社區(qū)居委會行動邏輯的組織分析——以G市L社區(qū)為例》，《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4期。，只關注到其作為行政權力末梢的功能，以被動執(zhí)行上級政策為主，沒有關注到其與社會的接囊，在執(zhí)行政策時作為“草根國家”的能動性、多面性與靈活性，對行動邏輯的理解較為僵化。

中國的持續(xù)高速發(fā)展是個時代之謎，高柏在闡釋這個謎題的時候，提出“魔方國家”這一概念，即中國具有威權主義國家、新自由主義國家、發(fā)展主義國家、掠奪型國家、改良社會主義國家與公團主義國家這六面特征，能在吸取各國經(jīng)驗的基礎上靈活地應對全球化挑戰(zhàn)，從而得以既成功保持經(jīng)濟增長，又同時避免社會和政治動蕩*高柏：《魔方國家當代中國政治變遷的重新思考》，《中國社會科學內(nèi)部文稿》2010年第6期。?！澳Х絿摇闭宫F(xiàn)出一個非常靈活多變的國家形象與因地制宜的運作機制，對我們理解中國的國家治理有非常重要的啟示。不過，高柏的分析著眼于宏大的政治變遷，并沒有特別地去考察基層政府。結合“魔方國家”這一概念，沈原以“草根國家”這一研究視角對B市鄉(xiāng)鎮(zhèn)政府自稅費改革以來的變遷進行考察，提出近年來在鄉(xiāng)鎮(zhèn)一級的“草根國家”呈現(xiàn)出“實體國家”“財政國家”“福利國家”和“數(shù)碼國家”這多重面向的變化*Shen Yuan, “The Reemergence of Grass-roots State: An Ethnography on Town Governments”, Polish Sociological Review, 2009 (3).。不過，這一研究側重于分析在宏大制度變遷背景下，“草根國家”為適應變遷而呈現(xiàn)出的多面性，還未深入到非常具體的治理實踐和治理過程中來考察“草根國家”的運作。因此，本文試圖在以上兩個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通過一個舊城改造的案例，分析“草根國家”在具體的基層治理實踐中的靈活“變臉”，從中展現(xiàn)其充滿智慧的治理技術。

二、田野和研究方法

T項目是一片位于城市正中心的簡易樓群，出于特定原因，改造后需要還原為綠地，無任何后期收益。該項目涉及2400多戶居民，樓群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民生問題突出，改造需求迫切，但同時又面臨著資金平衡困難、人口結構復雜、居民期待過高等重重困難，因原先引入社會資本進行商業(yè)開發(fā)的方式難以推動，而成為“骨頭”區(qū)域的典型。在此背景下，T項目被列入B市棚戶區(qū)改造計劃，作為一項純公益性的棚改項目進行試點。項目的組織運作模式較之以往發(fā)生極大改變，尤其體現(xiàn)在政府的參與力度上。可以說，該項目由市區(qū)二級政府聯(lián)合主導、協(xié)調(diào)資源，由區(qū)及街道政府直面居民、合力實施；在與居民直接對接的“征收補償協(xié)議”簽約工作上，更是由T街道動員了百分之九十的公務員作為主力來推進，使該案例成為我們觀察草根國家治理技術的一個絕佳窗口。

本研究以參與觀察和焦點組訪談為主，我們在T街道蹲點調(diào)查，恰逢T項目實施，于是隨著街道工作人員參與到項目指揮部的日常工作，在整個居民預簽約期內(nèi)，隨街道、社區(qū)工作人員入戶、談戶，列席基層工作人員與居民的座談會、分指揮部及總指揮部工作會議，并在微信上加入了居民內(nèi)部交流的騰退群，觀察了整個預簽約過程，積累了大量一手材料。

三、草根國家的四張面孔

T項目作為新模式的試點，被列入市級“折子工程”，是一項“政府批準并親抓親辦的工程”，代表了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視，成為一項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與此同時，T項目還面臨著極強的外部約束：兩千多戶居民非常復雜的家庭狀況、非常短的簽約時限(三個月)以及非常有限的談判空間*為杜絕“釘子戶”現(xiàn)象，T項目較之以往項目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明確以“政策前后一致”“一把尺子量到底”為最重要原則，嚴守政策剛性，也因此減少了談判的空間。。極大的政治壓力、極復雜的任務情況及非常有限的常規(guī)運作空間，使得街道一級政府作為項目在與居民對接時最具體的實施者，必須充分調(diào)動自身的治理資源，以各種可能的方式推動簽約進程，其中就包括將草根國家在橫截面上充分打開。通過扮演“公仆”“親人”“中人”“執(zhí)法者”等不同角色，街道和社區(qū)的工作人員啟動了不同情境，應對了簽約不同階段出現(xiàn)的種種難題，凸顯了草根國家在與社會互動時極大的靈活性以及非常精細化的治理策略。

(一)公仆式付出

拆遷可以說是當前社會規(guī)范最為缺失的領域之一，在先前二十年快速城市化經(jīng)歷中，“釘子戶”邏輯已成為社會成員的共享知識?！安疬w拆遷，一步登天”所反映的就是廣大民眾對借助拆遷而全面改善生活狀況和經(jīng)濟狀況的期待。破除這種“天價拆遷”期待，使補償標準回到市場可以接受的理性范圍，是保障T項目順利實施的關鍵，也是推動簽約工作的第一步。在實際操作中，基層政府除借助高科技手段將簽約過程實時公開外，還在項目性質界定上充分強調(diào)“公益性”，并凸顯自身與之相關的“公仆”角色。

在官方文件中，T項目以“棚改”定性，強調(diào)“公益性”。在對居民的宣傳中，強調(diào)T項目后期規(guī)劃是還原綠地，得不到任何收益，因此，此次搬遷全部由政府財政投入，是“政府拆遷”，旨在“適度改善居民住房條件”，與原先“開發(fā)商拆遷”形成清晰區(qū)別：這次是“政府投了幾十個億，為老百姓做好事”(訪談材料：TY20151113)。由此而來的，是居民角色的轉變：居民應該“作為平房區(qū)改造的主人，主動參與改造，共同改善住房條件”，而不是“作為被動拆遷對象，占據(jù)‘賣方’市場，漫天要價”(座談文件：ZT20150901)。在政府公益性搬遷騰退的情境下，街道干部進社區(qū)參與入戶、談戶，宣講政策、推動簽約，實質上是“公仆”角色的延伸，這與先前開發(fā)模式下，受雇于商業(yè)資本的拆遷員與居民之間的討價還價形成了很大區(qū)別。

公仆首先是“仆”，是仆人、服務者，服務內(nèi)容包括全面宣傳和解釋此次搬遷的政策、協(xié)調(diào)相關歷史遺留問題以推進簽約、提供公證和法律服務等?！禕市社區(qū)報》(2015年12月18日)以“用服務贏得居民點贊”為標題對T項目的簽約過程進行了報道，列舉了基層工作人員對每家每戶的細致走訪，每人每天至少溝通10多戶居民；不厭其煩地入戶宣傳動員，在一戶工作近12個小時；駕車10多個小時遠赴L省完成委托簽約；建立微信群即時為居民推動動態(tài)信息等例子。社區(qū)干部在召開居民座談會時也強調(diào)，為推動T項目進展，政府全體工作人員都忘我地投入：“我們從早九點到晚九點都有人，周末就休一天，每天都有。而且這些年輕人(街道有不少85后、90后的工作人員)，以前工作磨磨唧唧的什么，這回你看我們這些年輕人，一禮拜就歇一天，而且誰家沒點事，沒有孩子什么的”。(訪談材料：TY20151113)

公仆的第二重涵義是“公”，即“不謀私”。社區(qū)干部在和居民做工作的時候再三強調(diào)，我們做這項工作是“不拿錢”的，完全出于公心，“作為政府工作人員，把政策宣傳到位是我們的職責，讓您(居民)把政府給的優(yōu)惠都拿走”(訪談材料：TY20160115)。為明確這種形象，一方面，街道工作人員和拆遷員之間形成非正式分工，盡管都是談戶，政府工作人員主要是解釋政策、調(diào)解阻礙簽約的鄰里糾紛和家庭矛盾；拆遷員則負責為各家具體“算賬”，可以拿多少錢，怎樣能達到最優(yōu)的選房策略。另一方面，哪怕在促成居民簽約的談話中不可避免地要談及利益，政府工作人員也極力讓位，讓居民自己“以商人的眼光分析分析，分析一下利害，分析一下(這邊拆遷征收)我得的利”，“(如果)這邊不拆遷、不征收，我這個房能給我?guī)硎裁蠢?？別說支持政府，就看能給我?guī)硎裁蠢?，現(xiàn)在征收能給我?guī)硎裁蠢??！?訪談材料：TY20160115)

根據(jù)參考文獻，患者留置尿管拔除前干擾膀胱收縮導致拔管后排尿困難的影響因素復雜，需要確認患者拔管后膀胱功能恢復情況，臨床多通過間歇夾閉導管訓練膀胱功能判斷膀胱功能是否恢復良好，但目前尚無明確的醫(yī)學循證。

(二)親人式共情

一旦簽約商談的工作深入到每家每戶具體的日常生活，就會牽扯出無數(shù)隱藏著的家庭內(nèi)部矛盾，也會遇到一些曾經(jīng)受過常人匪夷所思傷害的個體，他們有著極大的不安全感，對外界抱著一種深深的懷疑態(tài)度，成為簽約困難戶。但因為簽約時間緊，面對的政策環(huán)節(jié)多，有時候需要通過“預支信任”來提高簽約率*簽約率在新模式中非常重要，在預簽約中，每幢樓是否能達到85%的簽約比例，是決定這幢樓是否正式啟動征收程序的關鍵。。T項目實施“包戶到人”的責任制度，將參與項目實施的街道工作人員與被騰退家庭一一配對，在兩者之間形成較為固定的聯(lián)系。對于某些簽約困難戶，相對應的基層工作人員通過與之高頻率的溝通互動和情感交流，對其所遭受的苦難感同身受，以親人式共情打消他們的疑慮，獲取信任，推動簽約。

Q是某分指揮部的一個典型個案，與其父(承租人，患有精神分裂癥)同住，由于人口結構簡單，按政策規(guī)定只能批準給予一套安置房源，但由于非常特殊的家庭原因，Q不宜與父同住，因此，她希望能申請到第二套提供給居住困難家庭的獎勵住房。由于她的情況不具備普遍性，只能當做特殊個案處理，需要經(jīng)過一系列流程：調(diào)查審核家庭真實情況、分指揮部批準其第二套房源的申請、上交總指揮部討論、總指揮部批準并簽發(fā)會議紀要，最后才能以總指揮部簽發(fā)相應的會議紀要作為Q獲得第二套房購房資格的證明。這一過程非常漫長，事實上一共持續(xù)了三個月，貫穿整個預簽約期。在此期間，能否最終獲得第二套房的購房資格始終是一種不完全確定的狀態(tài)，這直接影響到居民對簽約的決策，并成為居民決定是否同意對第一套房簽約的談判籌碼，為了推動首套房的簽約率，負責這個案例的街道工作人員W付出了大量的情感勞動。

“我還比較善良，要不我能陪著人(Q)哭。最最開始，她來找的時候，剛好我不在，我回來以后就改成我接手了，后來就一直我給她打電話聯(lián)系，和她聊，陪她哭。……她就是半夜給我發(fā)短信打電話，就是精神狀況比較糟糕?！焯彀l(fā)，每天三四條短信，還總是大半夜發(fā)。但是問題是我每天都跟她聯(lián)系，但是在領導還沒有決定給她以個案來解決(以特殊個案的形式上報總指揮部批準，獲得第二套購房資格)的時候，我沒有任何辦法，……她的焦點就在房上，每回她就是問這個，領導讓我和她聯(lián)系，但又不讓我提房，不能刺激她，讓我怎么說？……那天正好翻她的材料，發(fā)現(xiàn)那天是她生日就給她打電話，說我們領導讓我給你打個電話祝你生日快樂。有時候就閑聊兩句，但我沒轍啊。怎么說呢，因為打電話真的很多，所以她就很信任我，她不怎么信任別人，但是因為時間久了，她很信任我”。

這種通過持續(xù)的接觸和共情獲得的信任在簽約時起到了關鍵作用，“當時讓她簽約的時候，二套房還沒給她批下來，會議紀要也沒有出，而且還沒上會呢。只不過是當時區(qū)長去我們分指調(diào)研，提了她的事兒，區(qū)長就說，那就給她辦個案吧，只說能辦，但是還沒有開始辦。那會兒是第一個獎勵期前，領導就說，先讓她簽了，不能給她拖著，讓她先把一套簽了，再給她辦二套。其實按照她這種(疑心病很大)，她其實很擔心，我們給她簽了一套不給二套。所以就給她打電話做工作。雖然不是說我一說她就來簽了，但是我確實說了好幾回，跟她也說了，跟她爸也說了，因為別人跟她說她確實不信，拆遷員跟她說她也不信，我跟她說以后她信了，就給她保證，你簽一套房，也一定會給你第二套房的。反正她后來還是相信我了，把這個簽了”。

(三)中人式調(diào)節(jié)

在實際的簽約過程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家庭的兄弟姐妹之間存在積怨已久的內(nèi)部矛盾，加之補償標準的制度性硬化，居民在具體物質補償上討價還價的空間減少，無法通過提升整體補償金額來解決內(nèi)部矛盾，阻礙了簽約。在此，基層工作人員除付出大量時間和情感勞動之外，還需要扮演“中人”的角色，通過調(diào)解家庭糾紛，使這部分家庭就確定的補償金額(包括購房指標)的分配達成一致，以此來推動簽約。

“中人”的角色提供一種外在于家庭的且具有一定公信力的第三方，針對各家需要，或是提供一種較為公道的分配方案，或是幫助監(jiān)管補償款以便于后續(xù)長期持續(xù)地分配，為種種家庭矛盾解套。例如某戶家中有子女四人，出于復雜的歷史原因，其中兩兄妹之間積怨很深，哥哥對妹妹有意見，開始哥哥要100萬，但實際妹妹用補償款買了優(yōu)惠的安置房后只能剩20萬左右，只有妹妹第二套房不買，或者首套買小點，才能多出錢來，那妹妹自然是不愿意的。家庭成員之間無法達成統(tǒng)一，導致承租人變更的手續(xù)無法完成，簽約受阻。街道工作人員因此出面調(diào)解，盡量讓他們以家庭為單位，從整個家庭的利益最大化來考慮，首先要就簽約達成一致，“如果不簽，誰都拿不到好處”；其次，“國家給了優(yōu)惠政策買房，這個便宜為什么不賺”，用補償款多買優(yōu)惠房源才是全家利益最大化。最后，在街道干部的主持下，妹妹給哥哥道了個歉，鞠了個躬。哥哥氣消了，還主動讓妹妹第一套買大的，只要了20萬(訪談材料：TY20160127)。值得注意的是，調(diào)解不僅是口頭的，還由街道工作人員代擬了非常詳細的“家庭內(nèi)部協(xié)議”，包括各兄弟姐妹分多少錢，能買什么面積的房等等，以避免萬一出現(xiàn)房款不夠買房的問題，并讓各家庭成員摁了手印，作為一個內(nèi)部的證明。此外，還有部分家庭兄弟姐妹之間缺乏信任，補償款讓家庭某成員拿著不放心，基層工作人員扮演的“中人”，也提供了由街道代為監(jiān)管補償款，給其中某個家庭成員按月長期發(fā)放的備選方案，并在后期加入律師來協(xié)助。

(四)執(zhí)法者式加壓

整個簽約過程還是一場心理戰(zhàn)，在中間階段，居民對政府是否確能守住政策前后一致心存疑慮，出現(xiàn)一段比較長的觀望停滯期。此時，除上述基于“情”“理”的角色外，草根國家還展現(xiàn)出更強勢的“執(zhí)法者”的一面，采取拆除違法建設、起訴公房轉租轉借等行動，以示政府決心，間接推動簽約。

T項目范圍內(nèi)有兩個三甲醫(yī)院，導致簡易樓群內(nèi)各種飯館、雜貨鋪、小旅館等非正式經(jīng)濟活躍，出于直接的利益關聯(lián)，這部分房主是最不愿意放棄簡易樓的一個群體，而這部分居民是否簽約，直接關系到更大部分沒有經(jīng)營的居民的心態(tài)。基層政府以“執(zhí)法者”形象，對這部分群體分三步施加了壓力：首先是制造搬遷氛圍。從搬遷一開始，在T醫(yī)院周邊就張貼了醒目的《關于進一步規(guī)范出租房屋管理的通告》以及“集中開展整治非法違法生產(chǎn)經(jīng)營行為專項行動，嚴厲打擊各類非法違法生產(chǎn)經(jīng)營行為，堅決清理各類違法出租房屋，取締各類無照經(jīng)營、店外經(jīng)營行為”的“告知書”，要求“自查”，在此階段，沿街的店面基本都被關閉。其次，定點警告。除沿街醒目的場所外，簡易樓群內(nèi)還存在一些隱蔽的經(jīng)營場所，且有不少處于自建房內(nèi)，用于開設小旅館，一般外人難以知曉。通過數(shù)次明察暗訪，街道、社區(qū)工作人員統(tǒng)計出所轄片區(qū)內(nèi)的公房出租和經(jīng)營情況，與分管民警拍照取證，并在門上張貼禁止公房出租的法律條文和相關通知，以示警告。再次，實地執(zhí)法。在警告無效后，工作人員將信息提交給公房管理部門，由房管所起訴承租人對公房違法出租。最后，若起訴無效、當事人仍未來簽約，則街道聯(lián)合派出所和項目綜合執(zhí)法組動用警力對用于經(jīng)營的違章建筑進行拆除。通過如上三步走，基本破除了居民的觀望心態(tài)，推動了簽約進程。

四、結論與討論

本文著眼于街道一級的城市基層政府，以其推行一項重大的舊城改造項目時直面被搬遷居民，為推動項目簽約所進行的治理實踐為分析對象，展現(xiàn)了草根國家在與社會交織博弈時的靈活性與多面性。通過對街道工作人員在“公仆”“親人”“中人”“執(zhí)法者”幾種不同角色之間游刃有余的“變臉”的描述和闡釋，本研究從以下兩個方面豐富了既有的研究。

本文的第一個理論貢獻在于豐富了對“國家-社會”這一研究范式的反思?！皣遗c社會”是社會學最重要的解釋范式之一，滋養(yǎng)了大量的研究?！皣也皇氰F板一塊”是對此范式最重要的反思之一。不過，盡管既有研究已經(jīng)認識到國家內(nèi)部并不同質，但基本上是從條的關系上將“國家”打開，考察不同層級的地方政府之間的互動或者地方-中央之間的分化，強調(diào)地方政府在履行國家“代理人”角色之外的主體性。當前，還很少有研究聚焦在同一級地方政府的層面上來將國家作橫切面的展開，考察國家的多面性。本文以街道這一地方政府中最小的一個層級為例，分析了草根國家因其直面情況紛雜的居民而呈現(xiàn)出的多面性。這種橫切面的展開，有助于推進對中國國家獨有的“魔方”形態(tài)的理解，豐富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研究。

本文的第二個理論貢獻在于將國家治理研究拉回到“人”的層面。正如周飛舟指出，在當前有關政府行為的經(jīng)驗研究上，多側重于組織特征的分析，有著較強的制度化與技術化的傾向，對官員個人特征和德性強調(diào)較少，而這與中國官僚體制運行的深層規(guī)律密切相關，因此必須回到中國社會的傳統(tǒng)思想和倫理中尋找理論資源，在社會學研究中引入歷史維度*周飛舟：《論社會學研究的歷史維度——以政府行為研究為例》，《江海學刊》2016年第1期。。將官員的個人特征納入草根國家治理的實踐，正是本文在這個方向上的一個嘗試，只不過與前人的努力不同，本文并不是回到歷史，而是聚焦在當下。通過草根國家?guī)字財M人化的身份的展現(xiàn)，本文試圖強調(diào)，基層治理中官員個人的因素(性格、氣質、閱歷、身份、社會關系等)往往會發(fā)揮很大作用，而且基層政府在選擇、決定治理策略時，往往會有意識地利用這一點。例如，在上述踐行“親人式共情”策略時，街道派出的負責人W是個畢業(yè)才兩年的年輕女孩，相對社會經(jīng)驗不足，單純善良，非常容易與Q形成情感上的共鳴，有利于溝通和獲得信任；而踐行“中人式”調(diào)節(jié)時，派出的則是社會閱歷相對豐富的科級干部，主要也是女性，都有著數(shù)十年基層工作的經(jīng)驗，熟諳底層生活的邏輯，能夠入情入理地化解積怨；此外，在扮演“執(zhí)法者”時，則需要派出大部分的男性基層干部，以形成聲勢上的威懾。在此，將個人特質帶入分析，可以看到草根國家所蘊含的更為精細化的治理技術和極為豐富的治理資源。

2017-05-15

施蕓卿(1983—)，女，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博士。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舊城改造與城市基層社會治理研究”(批準號：16CSH007)的階段性成果。

本文得益于與沈原教授、聞翔博士的多次討論，特此致謝，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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