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燕

秋風漸起，記憶似是有味道的，那隱隱的桂花香又沁入心扉。在茅盾誕辰120周年的日子里，我再次走訪茅盾故居。

沿著烏鎮(zhèn)東大街一路前行，青瓦石墻、老街長巷，腳步漸漸緩下來，從都市的快節(jié)奏轉而回到小鎮(zhèn)的慢生活。茅盾曾在《大地山河》中這樣描述：“人家的后門外就是河，午夜夢回，可以聽得，櫓聲欸乃，飄然而過?！睎|市河的水靜靜流淌著，河水比上回來時更清澈了。船工師傅吱嘎?lián)u著小船穿行而過，偶有不知何處落下的銀杏葉，像翩躚起舞的蝶兒，昭示著文化長者的到來。

伴著如織的游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茅盾故居的門口。和兩年前來的時候一樣，游人在門口好奇一番后進入，而我，更像去探訪一位文化長者。

茅盾故居坐落于浙江桐鄉(xiāng)烏鎮(zhèn)東柵觀前街17號，從隔壁的立志書院進入；可見大門的門楣上嵌著“立志”二字，兩旁的柱聯(lián)分明是院名的注解：“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競成?！贝┻^門，越過過道，發(fā)現(xiàn)幾年不見，天井里的桂花樹長得越發(fā)茂盛了，桂花的芬芳撲鼻而來。桂花樹是早年就種下的，古代讀書人一看就明白，這院子內的桂樹隱含著“蟾宮折桂”、榮登“桂榜”之意。如今，立志書院已被辟為茅盾紀念館，不僅因為它與茅盾故居相鄰，也因為茅盾8歲到11歲便在這里接受初等小學教育，正是在這里，偉大的志向開始萌發(fā)。茅盾從小就已心懷天下，12歲時他在會考作文中就寫出了一生的追求和信仰：“大丈夫當以天下為己任?！痹诟改赣H的鼓勵下，13歲的他便踏上到湖州的火車，開始了中學生活。有一次，先生布置的作業(yè)是自命題寫作，很多學生茫然不知所措。茅盾卻借鑒莊子《逍遙游》中的寓意，寫了一篇五六百字的文章《志在鴻鵠》。文中寫了一只大鳥展翅高飛，在空中翱翔，嘲笑下邊仰著臉看卻無可奈何的獵人。茅盾借對大鳥形象的描寫，表明了自己的少年壯志。而且，文章的題目又與茅盾的名字德鴻相合，形象生動，直抒胸臆。先生很是賞識，夸贊他“將來能為文者”。在茅盾故居，陳列著一本茅盾的小學作文簿，其中一篇的末尾，老師的批語褒揚有加：“好筆力，好見地，讀史有眼，立論有識，小子可造，其竭力用功，勉成大器?！?/p>

往里走，與書院一墻之隔之處便是茅盾故居。這里是他出生并生活過的地方。茅盾故居是茅盾曾祖父沈喚早年經商時寄錢回家購置的，自沈喚至茅盾，四代同堂居住于此。故居南向面街，是典型的磚木結構江南民居，至今仍然保持百年前的格局。故居后院中有三間平房，是我極為喜歡的。那是1933年夏，茅盾親自主持翻修的。茅盾曾東渡日本，而修繕后的三間房上筑天花板，下鋪地板，南北兩壁均裝飾日式玻璃長窗，窗明幾凈，環(huán)境優(yōu)雅。沈家是書香世家，書房里藏書很多，記得木心在回憶錄中提及，年幼時常去茅盾家借書，那是自己的文學啟蒙地。茅盾就在此地完成了中篇小說《多角關系》。如今看到這書房舊屋，似乎能想象他當時伏案寫作的樣子，筆墨紙硯，下筆有神。

茅盾的字寫得俊秀，聽聞有一小小的趣事兒。那時，茅盾中學畢業(yè)，報考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他自己覺得考得不錯，便安心地回家等候消息了。想不到發(fā)榜時竟沒有沈德鴻的名字，茅盾非常失望。但不久，他卻意外地收到了北京大學寄來的入學通知，通知書上寫的是“沈德鳴”三個字。茅盾趕忙跑到報名處去查名單，發(fā)現(xiàn)自己在填報名單時，書寫潦草，把“鴻”字寫得像個“鳴”字了。這件事對他觸動很大，從此，他寫字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從不草率，直至80多歲高齡寫回憶錄，還用毛筆正楷書寫，字跡清楚俊秀。

再看看平屋外，一株南天竹和一棵棕櫚樹已長得枝繁葉茂，這是茅盾1934年親手栽下的。他用他的作品為我們勾勒出了整整一個時代的縮影，他用他的人格為我們樹起了一座文學巨匠的豐碑。那郁郁蔥蔥的南天竹和挺拔伸展的棕櫚樹，似乎正訴說著茅盾一生的文化成就。

“漫長的歲月和迢迢千里的遠隔，從未遮斷我的鄉(xiāng)思?！蹦赣H在世時，茅盾每年都回故鄉(xiāng)看看，并熱心為家鄉(xiāng)修志、辦報，還組織了文學社團“桐鄉(xiāng)青年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茅盾屢屢以烏鎮(zhèn)作為小說的故事場景。在《子夜》《林家鋪子》《多角關系》《霜葉紅于二月花》《春蠶》《秋收》《殘冬》等小說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烏鎮(zhèn)的影子、讀到烏鎮(zhèn)的方言、聞到烏鎮(zhèn)的氣息。雖然因為生活、工作、斗爭的需求，后來茅盾沒有再回到烏鎮(zhèn)，但他心里始終惦念著這個出生長大的故鄉(xiāng)。

1988年1月，烏鎮(zhèn)茅盾故居被國務院列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

2000年，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第一次頒獎典禮在烏鎮(zhèn)舉辦。聽當?shù)氐睦蠟蹑?zhèn)人說，是烏鎮(zhèn)景區(qū)現(xiàn)在的當家人陳向宏跑去北京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力邀“茅盾文學獎”回茅盾的家鄉(xiāng)來辦的，經過他的多番努力與堅持，成功讓茅盾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烏鎮(zhèn)。當時，全國各地的媒體都來報道這次盛會，聽很多老人說，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全國各地趕來的記者。后來，西柵景區(qū)開放后，還在昭明書院內特設了茅盾文學獎陳列館，不僅讓文化得以一代代傳承，更是烏鎮(zhèn)后人對茅盾遺愿的敬重與守護。

與此同時，烏鎮(zhèn)西柵景區(qū)還修建了茅盾紀念堂，陳列著茅盾的不少文學作品及生前所用物品，以文化之路與人生之路貫穿紀念主題。我每回來到茅盾紀念堂，都會看到不少家長帶著孩子在參觀，讓孩子們在書本之外真切地感受到茅盾的家鄉(xiāng)、茅盾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而每逢清明時節(jié)，紀念堂后院的陵園總是少不了慕名而來的讀者。2006年，茅盾的骨灰回到故里，安葬于此，隨之他母親的墓也被一同安置在這里，也許茅盾都未曾想到，多年沒有回到家鄉(xiāng)的他，會再次與這片土地交融在一起，日夜守護著這一方文化之地。今年是茅盾誕辰120周年。除了他的家人，有不少文化學者帶著鮮花來到這里，表達哀思。

陵園雖在西柵景區(qū)內，卻是大隱于市。平常極少游客會來到這里，即便是無意闖入，也會靜下心來細細聆聽這位文化巨匠的故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游人來來往往，陵園里的樹木已然長得郁郁蔥蔥，而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維護，則讓這里始終保持著一方凈土。我來的時候，陵園沒有游人，我便再次放緩腳步，拾級而上。陵園一共有85級臺階，象征著茅盾85年的人生之路。一路向上，初秋的露水還留在柏樹上的蜘蛛網上。在懷思亭小憩一會兒，偶有游人好奇而入，原本喧鬧著，知是茅盾先生的陵園之后，噓聲頓時消失，仿佛怕打擾了他一般?？梢姡藗儗τ诿┒艿木粗?，是發(fā)自內心的。

烏鎮(zhèn)有一條路，路名叫子夜路。烏鎮(zhèn)東柵有一家店鋪，名為林家鋪子。

保護茅盾故居、修筑茅盾紀念堂、守護茅盾陵園，一直以來，烏鎮(zhèn)景區(qū)致力于對文化名士的敬重和對文化的守護。

從茅盾陵園出來，一葉銀杏飄落在我腳邊，秋意更濃了。我獨自一人沿著靈水居隨意走走，一池碧水，平靜地映照著天空。廊檐下的石楠長出了小紅果。景致如此幽雅靜謐，建筑又修繕如初，千百年文化的涓涓細流，則一直向前流淌著，更有一代代的傳承與更新。從烏鎮(zhèn)走出去的新中國第一任文化部部長茅盾是烏鎮(zhèn)人至今引以為榮的驕傲。

在茅盾誕辰120周年的特別日子里再次走訪烏鎮(zhèn)，是別具意義的。雖然與烏鎮(zhèn)之約從未斷，但近些年來，烏鎮(zhèn)發(fā)展之快，有目共睹。除了茅盾的文化遺產，更有世界互聯(lián)網大會、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木心美術館、國際當代藝術邀請展?jié)u漸融入進來。我喜歡烏鎮(zhèn)，喜歡烏鎮(zhèn)的文化時空，更喜歡茅盾故居那茅盾親手栽下、如今已枝葉茂盛的南天竹和挺拔伸展的棕櫚樹，時常愿意像離開后歸來的孩子一般去觸摸她們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