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敏
宋末的一天,一個叫萬寧公的王氏先人,踏進了新安江上游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谷,見此地“四山環(huán)抱二水,芹水川流不息”,于是將她稱為芹川,并作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萬寧公的足跡被一管細筆周正地記錄在康熙五年出版的《江左郡王氏宗譜》中,即使今天,一翻開,他的喜悅之情似乎依舊躍然紙上。
浙江省,淳安縣,浪川鄉(xiāng),芹川村,這是一連串帶著水漬的地名,沿著千島湖畔波浪一般曲折的公路,我來到了芹川??梢哉f,這的確是座水汽氤氳的村落——外圍是煙波瀚渺的千島湖,村中蜿蜒著清澈的芹溪,一汪汪水塘環(huán)繞村口……
站在村口的小山上,俯瞰村落,蘊含風(fēng)水奧秘的圖景在眼前徐徐鋪展——水口處獅山、象山對峙,形成“獅象把門”的格局。5棵巨樟堵在水口,它們?nèi)缤迓溟]合的大門。進德廊橋橫在水口,如同一把鑰匙鎖住了大門。山峰、樹群、廊橋、堰壩、小廟組成了一組風(fēng)水建筑,庇佑著芹川的安寧祥和。芹溪自北向南曲折而走,如同一條彎繞的瓜藤,藤上結(jié)著堰壩、矴埠頭、木板橋、石拱橋、廊橋、民宅、水榭、涼亭、宗祠、廟宇、街巷、層出不窮的老宅、連排的花格窗與美人靠……遠遠望去,呈現(xiàn)出一幅立體的“小橋、流水、人家”迷人畫卷。
在芹川,時光可以用漫長來修飾,哪怕只呆上半天,有時候也會覺得是一生,甚至穿越到了前世。一抬頭,看見一支支來自歷史深處飽蘸濃墨的筆,“唰唰”地在門額上題寫下“瑞映長庚”、“棣華相映”、“紫氣東來”等雋秀的字跡,仿佛還帶著墨汁的清香,一晃已是數(shù)百年;密密匝匝的燕子小腳落在舊電線上,“嘰嘰喳喳”,驚不醒芹川沉睡的時光;是誰從閣樓里挑出花花綠綠的衣裳?有耄耋老者的,有淑女的,也有嬰兒的,挑出的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他們擁擠在黑白芹川中,像雨后春花,爭奇斗艷。
在一幢老宅大門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塊“遂安縣芹嶺鄉(xiāng)芹川村溪東路18號”的門牌,這座消失的千年古縣與我在芹川不期而遇。我知道,57年前,遂安縣城一夜之間沉入了黑洞洞的千島湖底,或許這塊陳舊的門牌是對它的憑吊與挽留,或者眼前的芹川村是水底那座城池在現(xiàn)實中的返照。清代的花瓶,民國的八仙桌,八十年代的電影海報,結(jié)滿蛛網(wǎng)的鄉(xiāng)村廣播……老宅完整地保留著各個時期的物件,折射出中國農(nóng)村一百多年的變遷史。
芹川密布逼仄的幽巷,偶爾一兩聲犬吠,碎落一地的自行車鈴聲,井邊“嘩嘩”的汲水聲,頭頂?shù)倪^街門樓,門框上干枯的艾草,都令人深深迷戀。走進小巷,王氏子嗣們?nèi)栽谛跣踹哆兜厥稣f著祖先的驕傲,他們真的是王羲之的后代嗎?當(dāng)年的“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老人們捧著清茶,沸水沖沏的茶葉在茶缸中旋轉(zhuǎn),葉片舒緩張開,散發(fā)出釅釅茶香。一切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堆砌出芹川歷史。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哪里才是小巷的出口呢?我不知道它們?nèi)绾芜B接?不知道它們通向何處?青幽的石板道上似乎還停留著前人的腳步,卻不見他們的蹤影。一個穿著高跟鞋的女子,將青石板踩得“噠噠”直響,清脆的聲音被靜謐的空間過濾后,只剩下回聲。小巷還演繹過多少奇聞逸事呢?在這個深不可測的小巷,我不知向誰去打聽?
我遇到了一些村人,他們肩扛鋤頭,紫銅色的臉龐上蕩漾出孩提般的笑臉,浮現(xiàn)出濃濃的淳樸味。仿佛從數(shù)百年前走來,又向數(shù)百年前走去。我尋找著記憶中的童年,一呼吸,內(nèi)心無限溫暖。
有時候,我們會把一個原本并不相干的地方視為自己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正如芹川一樣,歷史、現(xiàn)實甚至將來,在這里呈現(xiàn)出停滯狀態(tài),自然的、生命的在這里蓬勃顯現(xiàn)。那些城市中缺乏的物種、生命和事物一一在此浮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的往事如同電影一般歷歷在目。它們與我的記憶相糾纏,扯出了永不回歸的陳舊光陰。
芹川,可以濃縮成一杯茶,一聲問候,一把油紙傘,一片波光,一團月影……哪怕你從來沒有來過芹川,一旦進入,精神上就皈依了,我們對兒童時代的種種回憶,對與世無爭的渴望,對恬淡生活的向往,在芹川中的某一時刻,它們與我們相遇,似乎此處原本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世外桃源白叟黃童咸悅豫,人間福地青山綠水任徜徉”。這副書寫在廊橋上的對聯(lián),揭示了芹川人豁達的生活觀。他們可以隱居在與世隔絕的佳山佳水中,修身養(yǎng)性,耕讀傳家,追逐內(nèi)心的光明,追逐清潔的理想,締造屬于自己的世外桃源。
在這個陽光充裕的午后,我徜徉在古雅的芹川,不知不覺,仿佛成了鋤禾的農(nóng)夫,那些俗世帶來的輕浮、急躁、功利頓時消退得無影無蹤。于是,一如當(dāng)年的萬寧公一樣,掩口作罷,不想再去談什么人生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