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峰 董仕衍

——《駱駝祥子》文本變異初探

劉運峰 董仕衍

對比老舍的《駱駝祥子》手稿與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修訂重版的《駱駝祥子》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存在較大的文本差異，這種差異深入到了文本的局部環(huán)境，通過對細節(jié)內容的刪削、修改，實現(xiàn)了對文本細節(jié)、人物形象、語言三個方面的全面調整。研究這一現(xiàn)象，不僅有助于探索現(xiàn)代文學生產機制下作品文本變異背后的奧秘，對于進一步深入理解作家作品同樣有所助益。

駱駝祥子文本變異手稿修訂版

一部文學作品，特別是一部在文學史上取得經典地位的作品，在其出版?zhèn)鞑ァ⒈蛔x者閱讀接受的過程中，往往會發(fā)生一定程度的文本變異。作者寫作時，一瞬間的慧心巧思直接通過筆尖流出到稿紙上、保存在手稿里；但以商品形態(tài)與讀者見面的出版物在傳播過程中，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在內容與文字層面，往往會與作者原初的構思存在差異。這是因為在現(xiàn)代社會的文學生產機制下，作品一經出版，便不再是作者個人的精神活動，而成為一種文化制成品，進入到一個長時段、面向數(shù)量龐大的社會公眾的文化傳播過程。在作品的傳播過程中，時代的急遽變遷、受眾的不同反饋、作家文學觀念的不斷轉變、語言文字的變革等諸多因素都在動搖著作品的文本穩(wěn)定性。

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許多作家（如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丁玲等）都曾在數(shù)十年后對自己早年的作品進行過修改。這種修改，絕不是作家一時興起做衰年之變法，亦不簡單是迫于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壓力的不得已而為之。文學經典的文本變異，是現(xiàn)代社會自身文化邏輯的產物，是多重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老舍作為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在談及其名作《駱駝祥子》的創(chuàng)作過程時曾講到，自己“對已發(fā)表過的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而就是這樣一位明確表示不愿修改已發(fā)表作品的作家，就是這樣一部作家明確表示不愿再加修改的作品，卻在1951年和1955年出現(xiàn)過兩個新的刪節(jié)、修訂版本。其中，1951年開明書店出版的《老舍選集》中收錄的《駱駝祥子》，是一個故事內容被大幅刪減的刪節(jié)本，而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駱駝祥子》重印本，則是一個為全面適應新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而進行局部刪改并添加注釋的修訂版，或許亦是作家自己心目中的“善本”。對比最初的《駱駝祥子》手稿與1955年人民文學版修訂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文學生產機制下，作品的文本變異已經成為一個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下、不單以作家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獨特文學現(xiàn)象。

一

回顧文學革命以來的整個新文學發(fā)展歷史，盡管具體的歷史年代不同，占據主流地位的思潮、主義殊異，但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作家?guī)缀醵荚诜e極響應著某種時代共名的召喚。早年的老舍似乎是一個例外，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都是一個時代共名的局外人。《新青年》創(chuàng)刊之時，他尚在北京師范學校讀書，從未參與過有關文學革命的討論。1918年畢業(yè)之后被分派到北京方家胡同小學做校長，他對“五四”運動的疏離感以及對學生激進行為的不認同直接通過后來創(chuàng)作的小說《趙子曰》、《貓城記》中對青年學生的負面描寫表現(xiàn)了出來，誠如他自己所言：“‘五四’把我與‘學生’隔開。我看見了五四運動，而沒在這個運動里面?！?928年革命文學興起的時候，老舍雖然已經正式步入文壇，但多年旅居海外，對于國內文藝界的諸般論爭，同樣甚為陌生。這種情況一直保持到抗戰(zhàn)。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不久，老舍就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常務理事兼總務部主任，以文藝界領袖的身份，開始走向了抗日救國的歷史前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老舍作為從海外歸來的著名作家，受到極大禮遇，先是當選為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被北京市政府授予“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稱號，之后在1953年當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此時的老舍，與寫作《趙子曰》、《貓城記》時那個對時代共名與社會主流思潮持冷眼旁觀態(tài)度的老舍已大不相同。在發(fā)表于1950年10月1日北京《新民報》日刊上的一篇題為《寫于一九五〇年十月一日》的文章中，他這樣寫道：“從前，社會與我的中間砌著一堵高墻?，F(xiàn)在，社會上的一切是我寫作的源泉?！睆倪@句自白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曾經讓老舍與社會歷史主潮保持距離的“高墻”已然倒塌，或出于自愿，或被時代潮流裹挾，作家已經準備好成為新時代歷史共名的參與者和建筑師，而與時代主旋律能否和諧共鳴則成了作家考慮作品價值的主要標準——“解放以前”，寫東西“最注意寫得好不好”；“現(xiàn)在”，“最注意寫得對不對”。

1955年版《駱駝祥子》的出現(xiàn)，正是作家響應新時代召喚的一個明證，也是舊時代文學文本如何在新時代繼續(xù)存在、流行的一個典型案例。修訂版《駱駝祥子》并沒有添加任何內容，僅是對原初文本進行刪、改。有意思的是，這種刪、改不同于1951年《老舍選集》版對作品內容進行的整章整章的大刀闊斧的刪削，它進入到了文本的局部環(huán)境，對文字內容進行了手術刀式的有機修改，沒有讀過舊版（文）本的普通讀者，一般不易覺察到文本內容是經過刪改的。這種有機修改既體現(xiàn)了新中國成立之初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作品的全面統(tǒng)攝，同時又反映著作家的文學史意識和參與社會歷史共名之后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轉變。具體來說，和手稿呈現(xiàn)出的文本創(chuàng)作現(xiàn)場進行對比，1955年修訂版《駱駝祥子》的文本變異主要體現(xiàn)在文本細節(jié)、人物形象、語言文字三個方面。

二

相較于1951年《老舍選集》版，1955年修訂版《駱駝祥子》對于情節(jié)內容的直接刪削并不十分明顯，可以說，除了結局與涉及人物阮明的少數(shù)一兩處情節(jié)之外，修訂版對手稿中的情節(jié)保留得比較完整，其刪改更多是從細節(jié)入手對文本進行的微觀調整。

修訂版中首先對手稿中涉及色情與恐怖的描寫進行了全面清理：例如小說第六章中對夜空中群星運動的描寫（隱喻祥子和虎妞的性愛過程），第十七章虎妞聽小福子講春宮的感受，第二十一章楊媽對夏太太粗俗直白的咒罵，第二十三章有關“白面口袋”的細節(jié)描述等，這類容易讓人產生不潔聯(lián)想、粗鄙下流的內容在修訂版中全部被刪除；涉及恐怖的內容，例如第二十二章寫到祥子在曹宅門口等候開門時，手稿中有一句“仿佛夜里守靈，忽然聽見棺材響一聲那樣”，在修訂版里亦被刪除。有研究者曾將對這類文字的清理稱之為是對“道德上、政治上甚至語言上不潔的內容”的一種“潔化敘述”。筆者認為，政治上與道德、語言上的潔化處理分屬兩個不同層面的內容，應該具體分析——政治上潔化處理的原因在于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意識形態(tài)對于文學作品的滲透與影響，而道德、語言上的潔化處理則體現(xiàn)著作家自身文學史意識、精品意識的覺醒，通過刪除色情、恐怖等格調不高的內容以提高作品質量，打造能夠進入文學史的經典作品。老舍在開始創(chuàng)作《駱駝祥子》這部小說時就有著明確的文學史意識，他在寫給《宇宙風》編輯的信里寫道：“這是我的重頭戲，好比譚叫天唱《定軍山》……都是給行家看的?！毙屑易匀话ㄔu論家與文學史家。加之《駱駝祥子》出版之后，被譯成過多種文字，在國際上獲得很大反響，故而在新中國成立之后，以老舍當時在文壇的地位與聲望，有機會將自己十分得意的這部經典舊作重新修訂出版，勢必會將之進一步精品化，對其中格調不高、迎合市場的內容加以剔除。這種文學史意識，通過作者1953年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的《〈駱駝祥子〉和兩種〈龍須溝〉》一文也可以看出來。在這篇文章中，作者認為影華出版社出版的由冷干改編，金戈、龍禾繪圖的小人書版《駱駝祥子》，“有幾幅宣傳色情與恐怖，至為惡劣”。這說明，在修訂重出小說《駱駝祥子》之前，老舍早已考慮過這部小說的格調問題了。

對“革命”青年阮明相關情節(jié)的刪除，則是1955年修訂版相較手稿最明顯的文本差異。在手稿與新中國成立之前出版的《駱駝祥子》諸版（文）本中，“革命”青年阮明的活動是祥子“三起三落”中第二次失敗以及最終走向徹底墮落結局的一條背景性線索。這個人物及其相關活動被整體刪除，除了政治的原因，與老舍自身對文學與社會認識的轉變也有著很大關系。在老舍早期的作品中，存在一種重要的類型化人物——不學無術的青年學生，包括《趙子曰》中的趙子曰，《貓城記》里解剖校長的眾學生，《離婚》里的張?zhí)煺娴取Ｈ蠲魍瑯訉儆谶@種類型化人物中的一個，不僅不學無術、喜歡空談，并且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革命投機者。這一系列人物形象集中反映了老舍早年對于青年學生的反主流認識。學生在做小學校長的老舍眼里并不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知識界主流話語所建構出來的帶有線性進步意義的道德主體，相反，青年學生品性、行為上的瑕疵經常被老舍以諷刺、幽默的手法呈現(xiàn)在作品中。這種針對學生的反主流敘事，直到“文革”結束之后，還為正統(tǒng)文學史家所詬病，例如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認為《趙子曰》“這部小說用嘲諷的筆調，對‘五四’以后的學生和學生運動作了不正確的描寫”?？墒?，如果對老舍作品中的學生形象做總體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學生群體的認識在后來發(fā)生了巨大轉變，而且這種轉變出現(xiàn)在新中國成立之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四世同堂》中祁瑞全這個人物。祁瑞全是煌煌三卷小說中最革命、最進步、最純粹的一個人物，學生身份的瑞全在抗戰(zhàn)剛剛爆發(fā)不久就毅然離開北平參與地下抗日活動，最終成了一位受人景仰的抗日英雄，在整部小說里，瑞全儼然成了站在“過熟文化”對立面的超我式存在，以勇敢的家族反叛者身份投身到保衛(wèi)國族的宏大敘事當中。由此可見，在創(chuàng)作《四世同堂》的20世紀40年代，老舍心目中的青年形象就已然與早年大不相同，故而到了1955年修訂《駱駝祥子》這樣一部老舍自認為是“重頭戲”的作品時，阮明這樣一個對學生道德進步性起解構作用的早期類型化人物，與作家此時對于學生的看法與期許實際上是沖突的。此外，寫作《駱駝祥子》時，老舍決定要放棄文字層面的幽默，他對這部作品的評價是：“即使它還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愛，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擠出來的?！币酝髌分袑η嗄陮W生的漫畫式描寫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以幽默的寫法故意夸張，為了增強小說的趣味性。而在宣稱放棄文字層面的幽默之后，阮明這個人物就不同于趙子曰、張?zhí)煺妫宫F(xiàn)了老舍對于投機革命的青年學生這一“事實本身”的厭惡，故而應該刪去。

小說第十九章，陳二奶奶來為難產的虎妞請神施法的部分，修訂版相較手稿有著一個字的修改。在陳二奶奶被“蝦蟆大仙”附體之后，有這樣一句話：“畫完符，她又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這句話在手稿以及新中國成立前出版的諸版（文）本中，均作“畫完符，他又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手稿等文本中此句的前后文用來指代陳二奶奶的人稱代詞使用的全都是“她”，只有這一句使用了“他”，目的在于將已經附體在陳二奶奶身上的“蝦蟆大仙”與陳二奶奶本人區(qū)分開，是一種彰顯幽默效果的細膩筆法。而這種將并不存在的鬼神以獨立的第三人稱代詞實體化的寫法，顯然與當時新民主主義歷史語境下唯物主義的世界觀背道而馳，同時也不利于現(xiàn)實中宣傳推動反對封建迷信的社會風俗革新運動。故而，1955年版改作了和上下文一致的“她”，向讀者表明所謂的附體之后，說話的依然是陳二奶奶這個世俗中的女性，而根本不存在什么“大仙”。

另有一處細節(jié)是小說的第十二章，在祥子被孫偵探敲詐之后，手稿及舊版（文）本中有這樣一句話：

對了，祥子是遇到了“點兒”上，活該。誰都有辦法，哪里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

在修訂版中，“祥子是遇到了‘點兒’上，活該”被刪去。所謂的“遇到了‘點兒’上”，給祥子的第二次失敗添上了一層宿命論的意味，而這種把個人命運沉浮的原因歸結為某種不可知的運命、“點兒”，是與唯物主義的世界觀、“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原則、階級分析的思維方法等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抵觸的。批評家許杰早在1948年就曾批評老舍沒有為祥子“個人主義的毀滅”給出社會政治的解釋，問道：“但是，這駱駝祥子，究竟又是怎樣走上毀滅之路的呢？是命運嗎？是他自己的意志嗎？抑還是這從封建走上近代，終于流了產，變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呢？”在新的修訂版中，刪除“遇到了‘點兒’上”這句話，這一細節(jié)顯示出作家對宿命論嫌疑的避諱。

除此之外，還有幾處用詞的改換與引號的添加，亦體現(xiàn)出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作品的微觀影響。例如第九章中“托著那紫禁城的紅墻”，在修訂版中被改作了“托著那紫禁城的城墻”，雖然僅一字之差，但顯示出老舍這一時期對于符號使用的審慎——代表專制王權的“紫禁城”絕不能夠同代表共產黨、革命的“紅”放在一起使用。手稿第十二章中（曹先生的）“那點社會主義”、“落了個革命導師”，在1955年版中被改作“那點新思想”、“落了個革命黨”。曹先生作為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的所謂“社會主義”與共產黨理論話語中的“社會主義”以及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中講的“中國革命的歷史特點是分為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個步驟”之“社會主義”當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而“革命導師”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特指“馬恩列斯”，曹先生自然不夠資格。此外，手稿第七章出現(xiàn)的“社會主義者”、第十六章中的“善人”、第十九章中的“女學生”，在1955年版中均被加上了引號，表示特殊含義乃至諷刺嘲笑?！吧鐣髁x者”并非純正的社會主義者，“善人”不過是偽善，“女學生”同樣不是代表著愛國進步與婦女解放意義的真正的女學生。

三

除去情節(jié)與文本細節(jié)的刪改之外，修訂版《駱駝祥子》中還有多處涉及小說人物形象的刪改，這使得小說中人物原本的性格特征以及所代表的社會政治內涵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涉及這類刪改的第一個人物是曹先生。曹先生這個人物在手稿以及新中國成立前諸版（文）本中，大體屬于老舍類型化人物形象中的“理想市民”。這種“理想市民”在一定程度上是老舍早期價值認同的自我投射，帶有某種“自傳”性，他們純真善良、冷靜實干，不盲目追隨時代風潮，站在各種主義、思潮等時代共名之外通過實際工作對社會進行改良?！恶橊勏樽印肥指宓谑轮幸欢蚊鑼懖芟壬睦砘顒拥脑掝H能顯示老舍當時對理想人物的期待：

他須想一想了：為造聲譽，這是個好機會；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穩(wěn)當，而有同樣的價值。下獄是作要人的一個資格?？墒牵豢?。他不肯將計就計的為自己造成虛假的名譽。憑著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個戰(zhàn)士；憑著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zhàn)士。這段話在1955年修訂版中被刪去。手稿中緊跟在這段話之前的一句是，“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為嚴肅”，修訂版中“嚴肅”改為“害怕”。通過刪除上邊一段心理活動，以及將帶有臨危不懼、大義凜然意味的“嚴肅”一詞換成帶有負面含義的“害怕”，曹先生的形象在修訂版中被整體矮化了。除此之外，手稿第十一章有“曹先生的人道主義使他不肯安那御風的棉車棚子”，在修訂版中人道主義四個字被加上了引號，暗諷曹先生“不安棉車棚子”式的“人道主義”并非是真正的或徹底的人道主義。對曹先生心理活動的刪除以及對其形象的相關修正，一方面固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要撇清“諷刺革命者”的嫌疑，但另一方面同樣是老舍自身思想認識轉變的結果。早在20世紀40年代，由于抗戰(zhàn)的爆發(fā)，身為“文協(xié)”領導的老舍對于理想人物的看法同早年相比已有很大不同，認為即便是知識分子、藝術家，也“必須以他的國民的資格去效勞于國家”，如果文藝家繼續(xù)冷靜地從事創(chuàng)作而“把時代忘了”，那么便是“把自己放在美麗的小園里，你只會吟花弄月”。仍以創(chuàng)作于抗戰(zhàn)后期的《四世同堂》為例，這部小說中的知識分子錢默吟已經不再冷靜旁觀，而是毅然走出自家的小園，投身現(xiàn)實的抗日活動了。

第二個因刪改而發(fā)生形象改變的人物是虎妞。修訂版中刪去的內容主要是一些關于虎妞的負面描寫，例如：手稿第十五章中“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吸人精血的東西”，在修訂版中將“吸人精血的東西”刪去；手稿第十六章中“他看見過：街上的一條瘦老的母狗，當跑腿的時候，也選個肥壯的男狗”也被刪去；手稿第二十二章中，“教虎妞死”、“欺騙他壓迫他的虎妞”等語句被刪除。王瑤在完成于1950年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中認為，“作者對她的形象丑陋和變態(tài)心理方面過于渲染了一些”，而虎妞“性格中帶有許多可厭的剝削者的特點，但她也有自己的苦悶和追求愛情幸福的愿望”，修訂版中刪去“吸人精血的東西”、“瘦老的母狗”等文字，一方面似有意似無意地接受了文學史家針對虎妞提出的“形象丑陋與變態(tài)心理”渲染過重的批評，另一方面則弱化了家庭生活與性對祥子的影響。家庭生活與性在這部小說中原本也是作者想要討論的主題之一。祥子的失敗，主要原因固然是來自社會的壓迫，但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還有另外一條線索，就是虎妞作為一個欲望主體對祥子生理與心理的雙重壓迫。修訂版中對虎妞負面形象的弱化，特別是二十二章中將虎妞從祥子的咒罵名單中刪除，讓祥子在虎妞死后不再記恨她，最主要的效果是緩解了虎妞與祥子相互對立的緊張關系，降低了家庭生活與性作為一個單獨主題在小說文本中的整體地位，使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效果得到進一步加強與突出。這一改善虎妞形象，淡化她對祥子在身體與性方面的壓迫，進而突出社會批判的修改，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導演梅阡根據小說改編的話劇《駱駝祥子》中得到了繼承與延續(xù)，劇本中虎妞作為祥子生活上的伴侶幾乎完全是以一個正面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了。拍攝于20世紀80年代的《駱駝祥子》電影，也基本上延續(xù)了這樣一種對虎妞形象不斷進行美化的思路。

修訂版中內容的刪減也使得小說主人公祥子的形象變得更加純粹、簡單，讓祥子直到最后還保持著一點人性的純潔與重新振作的希望。這種祥子形象的純粹化，首先體現(xiàn)在小說結局的修改：雖然小說的情節(jié)主線依然是在講述祥子由努力上進一步步走向失敗墮落，但修訂版刪除了手稿里的二十三章后半部分與整個二十四章，即祥子吃喝嫖賭、狡猾懶惰、為錢出賣人命等具體情節(jié)，以“將就著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無須想了”一句作結。在這個結局里，祥子并沒有徹底走向人性墮落的黑暗深淵，而是暫時以一種虛無的態(tài)度茍且于人世間。他未來的生活道路將如何發(fā)展？是否會因為社會政治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作者為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這樣修改，反映出作家充分考慮了新的歷史時代小說讀者的意見，即在修訂版《后記》里記述的有“勞動人民反映意見”說：“照書中所說，我們就太苦，太沒希望了！”開放性的結局同樣為續(xù)作的創(chuàng)作留下了可能，后來老舍在1963年的確試圖寫一部講述祥子在新社會獲得新生的劇本——《駱駝祥子》續(xù)集，并為這個劇本的創(chuàng)制走訪了當時北京的幾位車夫，只是在劇本寫出一幕后，因故擱筆。除此之外，修訂版還刪除了手稿中一些關于祥子性心理的描寫，例如第二十一章刪除了祥子面對夏太太的挑逗行為時的心理活動，共721個字，限于篇幅，節(jié)錄如下：

祥子曉得婦女的厲害，也曉得婦女的好處，一個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

……

他心中燒起火來。這里沒有一點下賤，他與她都不下賤，欲火是平等的！

……

忽然希冀，忽然懼怕，他心中象發(fā)了瘧疾。這比遇上虎妞的時候更加難過；那時候，他什么也不知道，象個初次出來的小蜂落在蛛網上；現(xiàn)在，他知道應當怎樣的小心，也知道怎樣的大膽，他莫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類似的還有第二十二章刪除了“他已娶過，偷過；已接觸過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輕的；但是她們都不能掛在他的心上，她們只是婦女，不是伴侶”。刪去這些對于祥子性心理的細膩描寫，一方面同改善虎妞形象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即弱化家庭生活與性在祥子一步步走向失敗歷程中所起的作用；另一方面，則讓祥子這個人物進一步平面化，刪去他作為一個主體的人可能有的復雜內心情感與思想沖突，仿佛祥子的墮落完全不是個人主體選擇的結果。導致祥子走向墮落的主觀原因，例如性欲等，雖然在手稿與舊版（文）本中也只有寥寥數(shù)筆，寫得不甚明朗，但修訂版中則隨著祥子性心理的刪除而徹底清除干凈。其作用同樣是在舊版基礎之上進一步純化并增強社會批判的效果。

還有一處人物形象的調整，是關于劉四爺。在手稿與舊版（文）本中，劉四爺在老舍筆下被刻畫成了一個年邁的沒落英雄，早年是李逵、武松、黃天霸式的人物。手稿第四章交代劉四爺生平背景、早年經歷時有這樣一句話：

劉四爺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即使李逵武松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

這句話中的“李逵武松”在修訂版中被改成了“黃天霸”。這樣修改，初看上去似乎是為了照應小說第七章中祥子對劉四爺為人的評價——“在祥子眼里，劉四爺可以算作黃天霸”?？墒?，手稿中此處還有一句話緊跟在后邊，作為對黃天霸人格特征的解釋——“雖然厲害，可是講面子，叫字號，決不一面兒黑”，這句話在修訂版中被刪去。將這兩處刪改聯(lián)系起來考慮，“李逵武松”改成“黃天霸”的原因就不僅僅是文字的前后照應那么簡單，而涉及對劉四爺這一人物形象如何認識、如何評價的問題。李逵、武松與黃天霸雖然同屬于民間文學與戲臺上經常出現(xiàn)的“英雄豪杰”，但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歷史語境下，“階級斗爭”是分析、闡釋一切文藝作品主題的慣用模式。從階級論的角度來審視，李逵、武松與黃天霸雖然都是武功卓越的江湖好漢，但前兩位與黃天霸所代表的階級身份與意識形態(tài)意涵卻是全然不同的。《水滸傳》中的李逵、武松是勇敢反抗宋王朝封建統(tǒng)治的農民起義軍，毛澤東曾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專門倡導過學習武松打虎的精神——“在野獸面前，不可以表示絲毫的怯懦。我們要學景陽岡上的武松?！倍S天霸，則是階級斗爭分析模式中統(tǒng)治階級的爪牙、幫兇，這一點老舍有著清楚的政治認識與公開評價，他曾在文章中寫過：“一旦俠客而投靠‘清官’，便變成了統(tǒng)治者的爪牙，如黃天霸了。”劉四爺這樣一個舊社會里靠地痞流氓手段積累資本，而后成為以開車場、收車租為業(yè)的剝削者，自然配不上李逵、武松那樣的農民起義軍英雄，故而在修訂版中“李逵武松再世”被改成了“黃天霸再世”，而對黃天霸“講面子、叫字號”等正面評價也一并刪去。此外，手稿和舊版（文）本中對劉四爺這一“年邁英雄”的描寫是帶著同情色彩的，例如手稿第二十一章結尾處，當劉四爺?shù)弥㈡ひ螂y產而死之后，有一處細膩的動作描寫——“劉四爺?shù)氖诸澲?，按著支車棍兒哆嗦著下來”，修訂版改為“劉四爺?shù)氖诸澲呦聛怼?，弱化了對老人風燭殘年痛失愛女的憐憫之情。

四

老舍被譽為語言大師，一生致力于探索如何更好地將通俗語言應用在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不同于傳統(tǒng)書面文言、亦非歐化句法的鮮活口語?！恶橊勏樽印返恼Z言、用詞同樣體現(xiàn)了這種嘗試，在關于《駱駝祥子》的第一篇批評文字里，葉圣陶就注意到了老舍“盡量利用口頭語言”這一風格特點。對照手稿、初版本以及1955年修訂版，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在語言文字層面，亦有著明顯的變化，這種變化整體上反映著一種“個人化”與“規(guī)范化”、“地方化”與“全國化”之間的矛盾和取舍。

第一類文字變化反映為同（近）音字選字的變化：

表1 手稿、初版本、修訂版同（近）音字選字差異對照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這些同（近）音字選字的差異，有的在初版本中就已經由編輯修改，修訂版沿用，大部分則是1955年首次修改。這類文字修改的具體原因無外乎是作者在手稿中使用了錯別字或是出于新中國成立后統(tǒng)一、規(guī)范文字使用的考慮。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類文字修改，這類修改多是把手稿中一些口語化的、北京方言的表達方式改成了書面語的、普通話的說法：

表2 手稿與修訂版口語與規(guī)范表達對照表

表2 手稿與修訂版口語與規(guī)范表達對照表續(xù)表

可以看出，手稿里使用的詞匯，基本都是依據北京話口語的發(fā)音直接變成文字的，例如“磨煩”、“猛住”、“楞攆出去”、“瞎攘了”、“醬蘿巴”、“顯排”、“爭競”等，朗讀時可以直接還原為北京方言，更富于音樂美。而在修訂版中改為普通話書面語的通用語匯，雖然更加規(guī)范，但削弱了老舍自身的語言特色，例如“醬蘿卜”顯然不如“醬蘿巴”俏皮有趣，“顯擺”不如“顯排”清脆有力，“爭辯”不如“爭競”生動形象。還有些詞語經過規(guī)范化之后，詞義發(fā)生了或多或少的改變，例如手稿中的“磨煩”就不完全是“麻煩”的意思，“威權”和“權威”帶有的感情色彩也有不同，“不法的事兒”表達不出“沒王法的事兒”語義中無法無天的感覺，“體面人物”也不見得一定是“大人物”。

關于這種“個人化”與“規(guī)范化”、“地方化”與“全國化”的矛盾，老舍曾經明確表達過自己的看法。語言規(guī)范化的目的不外乎是為了讓更多不同地區(qū)的讀者都能讀得懂，而老舍早年認為這個問題可以通過加注釋解決，不能因此而犧牲語言本身的魅力，他覺得：“無論怎說，地方語言運用得好，總比勉強的用四不像的、毫無精力的、普通官話強得多?！钡谛轮袊闪⒅螅仙釋τ谶@個問題開始辯證看待，考慮到文藝作品在全國的傳播問題，他在發(fā)表于1951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假若我們是寫一部電影，我們便應少用土話，因為電影是要在全國上映的?！?956年2月國務院發(fā)布《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全國掀起語言文字改革的高潮。此時老舍對于方言土語與普通話關系的認識有了進一步轉變。在1956年3月全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者會議上做的題為“關于語言規(guī)范化”的發(fā)言里，老舍系統(tǒng)闡述了他自己的觀點，并對之前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反思——“我以前寫的作品土話很多，現(xiàn)在我不那么亂用土語。不要舍不得土語，珍惜土語對我們民族語言的發(fā)展不利”；“以前我就是這樣，覺得方言土語表現(xiàn)力強。事實上，這并不正確?！洱堩殰稀防锿猎挿浅６??！段魍L安》里土話就少得多了，而并不見得表現(xiàn)力就薄弱”。在這篇文章里，老舍還提到趙樹理建議他把一個報告中使用的“一邊大”改成“一般大”，可以看出該建議類似于表2中對于北京方言的修改。但是，老舍對待方言態(tài)度也并不極端，在倡導語言規(guī)范化的同時還提到：“土話中的詞匯還有應該保存的，那就要找來推薦給普通話。規(guī)范化不是把語言簡單化，而是使語言更加豐富?！痹谶@篇發(fā)言的結尾，老舍還指出編輯對于方言“草木皆兵”，把類似“干活兒”、“什么的”之類的表達方式都當成是方言加以規(guī)范化處理，把“我哥哥的帽子”一定改成“我的哥哥的帽子”。對照表2，其中“清早”改成“清晨”、“像棵樹”改成“像一棵樹”、“再又看看”改成“再看看”等等，似乎都帶著由編輯實施的語言規(guī)范化處理的痕跡。

《駱駝祥子》從手稿到1955年修訂重版，不過經歷了二十年時間。短短二十年，其文本就發(fā)生了如此全面而細致入微的變化。這種情況尚且是發(fā)生在明確表示過不愿修改舊作的老舍身上，其他作家作品的文本變異情況可能更加復雜、嚴重。由此可見，現(xiàn)代文學作品想要保持自身的文本穩(wěn)定性，并不是一般人想象得那么簡單。通過回到手稿、初刊本等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追尋作品在歷次出版?zhèn)鞑ミ^程中的文本變異，形成對同一部作品不同版本的復合式對比閱讀，能夠幫助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作家與作品。

（劉運峰，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董仕衍，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Background of Writing and Change of Diffusion——Variation Of Versions Of Rickshaw Boy

Liu Yunfeng And Dong Shiyan

Comparing Lao She’s manuscript of Rickshaw Boy with its revised version of 1955 published by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we can find much difference between the two.The difference comes from the version’s social environment in terms of deletion and revision of some parts,making an overall modification in plots,characters,and language.Study on this phenomenon helps to explore the reasons of varied versions produced under the modern literary mechanism,and it also helps to further comprehend writers and their writings.

Rickshaw Boy;Variation Of Versions;Manuscript;Revised Ed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