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戰(zhàn)的中印公路上,他運用美軍教會的駕駛技術開著美式卡車在日軍的轟炸下轉運物資;6年后,參加抗美援朝,他又憑著這一手開車絕活,開著蘇式卡車冒著美軍的轟炸轉運物資。
2013年1月5日,90歲高齡去世的重鋼退休職工楊光,是一位參加過抗日遠征軍和抗美援朝志愿軍的傳奇老兵。他的人生故事,促人尋味。
參軍
楊光,祖籍四川南充,1923年生于重慶,父親是民生公司職員,母親是小學教師。1929年到1937年在重慶涪陵、長壽等地讀小學。因父親在民生公司船上當水手,隨父漂泊,經常失學,只讀了3年書。他小時候曾跟父親坐著民生公司的小火輪從重慶運米到上海去賣,從家境看應該是一個小康之家。
1938年到1940年,他在民生路上海雜志公司當?shù)陠T,一個月幾塊錢,管吃管住,認識了很多前來買書的名人,如郭沫若、胡風等。1941年到1942年,他在重慶牌坊征濟委員會作疏散老百姓的工作。
楊光從事的疏散工作,跟日機大轟炸有關。那些年重慶全城經常是一片火海,他工作的地方和家里的房子都被炸成一片廢墟,全家流落街頭。當時他已是一個有文化的熱血青年,對日寇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參軍。
1941年12月23日,中英在重慶簽署《中英共同防御滇緬路協(xié)定》,形成中英軍事同盟。中國組建遠征軍出兵滇緬,是甲午戰(zhàn)爭以來中國軍隊首次出國作戰(zhàn)。將在盟軍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史迪威的指揮下,在印度蘭姆伽接受全副美械美式訓練,改編為中國駐印軍。
楊光在重慶《大公報》上看到遠征軍的征兵消息后,就和當時數(shù)千名重慶青年一起,排著長隊報名。經過嚴格的目測、文化考試、體檢,1942年5月,19歲的他終于收到遠征軍的入伍通知。兩年后,當“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征兵口號從重慶響徹全國時,他已經是中國駐印軍的一名“老”兵了。
印度
在中國遠征軍云南聯(lián)誼會2012年編印的非公開出版物《奔馳在中印公路上的輜重兵健兒——二戰(zhàn)中印緬戰(zhàn)區(qū)英烈名錄史料匯編》一書中,楊光在“駐印軍總部直轄暫汽一團二營”建制欄目中,提交了自述《抗戰(zhàn)老兵的親歷》。當年奔赴戰(zhàn)區(qū)的路上險象環(huán)生,他這樣寫道:
我們先坐汽車從重慶到滬州,經川滇公路到昆明。在昆明巫家壩機場乘美軍四引擎的“空中堡壘”飛機,經過保山和喜馬拉雅的駝峰航線時,日本鬼子的高射炮響徹云霄,我們的飛機馬上迅速高升,左躲右閃,我們真是大難不死,平安到達印度的打江。打江是部隊的轉運站。我們在美軍指揮官的指引下,脫去舊軍裝,換上英式軍服,經過短暫休整,乘火車,轉輪船,再乘火車,到達蘭姆伽。
蘭姆伽是印度東北部一座荒涼小鎮(zhèn),干旱的河灘和山谷之間,一座一戰(zhàn)遺留下來的戰(zhàn)俘營,是這里最主要的建筑,也成了史迪威美式軍訓的中心舞臺。因此,蘭姆伽也被譽為“中國第一支現(xiàn)代化軍隊的搖籃”。
楊光所在部隊,是最早抵達蘭姆伽的一批中國軍人,他回憶道:
我被分配到駐印戰(zhàn)車部隊戰(zhàn)車第三團二營二連,學習坦克駕駛和射擊、通訊,后又在駐印美國汽車學校學習汽車駕駛。美國教官上午教我們怎樣開車,教學工具是一輛美式道吉車,四輪懸空,從發(fā)動、換檔、加油、剎車,直到戰(zhàn)地自救等等。晚上吃過飯就看譯成中文的教材影片,美國教官和助教不厭其煩地教我們學會了開車。
從蘭姆伽“畢業(yè)”后,楊光幾乎開過當時美援的所有主流車型。據他回憶:
當時我們會開GMC十輪大卡車、斯蒂貝克十輪卡、大道奇,從此投入運輸工作,把軍用物資往國內轉運。我和助手把武器、彈藥和汽油等軍用物資,由甲地、乙地,一段一段地運送到國內后方,這樣工作幾個月后,后來又運送昆明到廣西百色地區(qū)的軍用物資,誰備反攻日本。
楊光提到的“GMC十輪大卡車”,即當時美國通用汽車公司的GMCCCKW353,中文叫吉姆西,從中印戰(zhàn)區(qū)到諾曼底登陸,都是盟軍的主力卡車,被譽為“二戰(zhàn)勝利的象征”。著名作家鄧賢的父親也是中印公路上的一位二戰(zhàn)老兵。據鄧賢回憶,老爸當年曾開著這種載重量2.5噸,但實載可達7噸的吉姆西,撞壞過日軍一輛小坦克式的4噸九七式輕型戰(zhàn)車。
至于斯蒂貝克十輪卡車,則是美國STIPEIK公司出產的全驅動越野運輸車,蘇聯(lián)紅軍就是乘著這種美國大量供給的卡車攻克柏林,他們著名的卡秋莎火箭炮,就是裝在斯蒂培克上。
在印度,前重慶民生路上海雜志公司店員楊光,還保持了一個書店店員的文化作風,他很愛寫家信。據其侄兒駱振宇回憶:我舅舅鄭立農當時是民生公司職員,楊光經常從印度寫信給他,談前線的生活情況,我舅舅就根據他說的內容,寫成‘前方來信,用筆名歐陽風,發(fā)表在《新華日報》和《大公報》上。
回家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為逃避內戰(zhàn),同年12月,楊光以“開小差”的方式,打算回家過小日子。他在自述里寫道:
我開著斯蒂貝克十輪大卡車回到重慶,年底,部隊通知我準備到東北接收日偽產,我不想去,就開小差離開了部隊,逃回了家。4、5天后,我家里來了幾位國民黨軍人,把我押上船,說把日偽財產接收完你才能回家。我們乘船到上海,休整半個月,又乘船到青島,因蘇軍和共產黨部隊占領了青島,不允許我們上岸,我們的船只好又開向秦皇島,又轉乘火車到北京豐臺,部隊改名,我被分到戰(zhàn)車三團六營二連。
像楊光這種技術兵里面的業(yè)務尖子,各種部隊都需要并倚重。所以,這次“開小差”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嚴酷的懲罰,但實際上卻又把他推向自己最不愿意遭遇的內戰(zhàn)險境。
1946年夏,他已經升為連的事務長,因為內戰(zhàn)的風聲,有理由脫離軍隊的人,都陸續(xù)辦理了退伍手續(xù)。楊光想走,但他的好技術“連累”了他,這次還升了官?!斑B長嚴逸梅覺得我誠實可靠,技術很好,就推舉我到張家口汽車1團任副排長。1團連長是趙洪,對我很好。一天,國防部長白崇禧到張家口來動員傅作義將軍打內戰(zhàn),在機場檢閱部隊時,通知我去開檢閱車。車上只有白崇禧、傅作義和我3個人。我明白要打內戰(zhàn)了,就趕快申請退伍回到重慶老家”。
據楊光小兒子楊小波回憶,父親小時候給他講過這場檢閱,第二天張家口的報紙上,還刊登有他開車的照片。能親自給白崇禧、傅作義這些名將開閱兵車,在準尉楊光的記憶里,顯然是一件難忘的事情。
瓢羹
在楊小波的回憶里,美軍對父親的影響,曾經幾十年都不能言說,無人知曉。但這種影響還是通過實物的方式,在這個老兵之家默默地存在著。
家里有一把父親專用的不銹鋼美軍瓢羹,扔在任何中國餐具堆里面,其獨特的造型就像穿得再爛的“高富帥”一樣,藏不住。瓢羹把把背面沖壓著3個凹形的USA(美國)字樣,“解放后,特別是文革中,爸爸怕人認出來會有事,就用鏨子把U封口成O,把S封成8,看上去USA就變成了O8A”。
還有一個兩件套的軍用水壺和飯盒,水壺貼身一面是弧形的,壺身插在飯盒里面。飯盒上帶有一個金屬搭扣,飯盒當鍋在火上加熱時,搭扣就成了手柄;飯盒當水瓢在河里舀水時,搭扣就成了瓢把。用完之后,搭扣又可緊扣壺身?!昂孟袷擒娋G色的,文革時也怕有事,就扔了,現(xiàn)在想起好可惜!”
還有一件美式橄欖綠的呢子大衣更可惜,從頭裹到腳的大翻領大衣,那種樣式和色澤,在“文革”時期絕對異樣?!案赣H又怕有事,就自己買染料染成藍色。自己染,怎么會染得好嘛。最后把大衣都糟蹋了,但當時就圖個安全”。
還有一塊雷達表,“文革”時賣了?!斑€有一只派克金筆,筆尖是金黃色的,爸爸帶我出去買了一個便宜的新筆尖換上,把舊筆尖用紙包起來,后來也找不到了”。
還有一塊美軍軍毯,因為一直“暗藏”在床單下面,所以得以保全至今。楊光老伴蘇公賢去里屋床上抽出來給我們看,是一床寬幅的軍綠色羊毛斜紋薄毯,質地有點像現(xiàn)在坐飛機時搭在腿上的那種薄型線毯,看上去還像新的一樣。
1947年從印度戰(zhàn)區(qū)帶回的美制軍毯和不銹鋼瓢羹,皮實耐用,老兵楊光直到2012年逝世之前,都在使用。楊小波說:“那把瓢羹,他還帶到了醫(yī)院去用,可惜他走后,混在一些用過的雜物里面,掉在醫(yī)院了?!?/p>
(作者單位:重慶晨報)
編輯/周瑞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