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第一次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到米勒的畫,我的感覺是,相當不適。
博物館二層的歐洲油畫中,或恢弘壯麗的山野風景,或輕松明朗的度假風情,或唯美至極的浪漫愛情,總之,每一幅都是人類追求的理想生活,象征著藝術令人忘卻痛苦的美妙功效。
轉到杜米埃和米勒的展廳,畫風陡變。映入眼前的,全是實打?qū)嵉呢毟F。當年米勒的競爭對手,曾經(jīng)譏諷他的作品為“貧窮不堪的風格”。
沒有任何修飾的窮人,摻雜著汗水和疲憊的畫面,直接涌入眼睛。
那是10月紐約一個天氣美好的下午,我剛從五十三街,走了二十多街,打算一個人來消磨一個附庸風雅的下午,我對自己的生活還算滿意,路過中央公園時,心情跟秋日美好的風景一樣,爽朗明媚。
我在那些被世人稱作杰作的名畫前隨意地逛來逛去,我對藝術所知甚少,所謂逛博物館,只是一場普通的大眾觀光而已。來都來了,總要看看吧?
完完全全沒想到,在所有精妙絕倫的作品中,只有米勒那幾幅畫,在腦海中幾乎揮之不去。
回來后買了本羅曼·羅蘭寫的《大地之子:米勒傳》,看到米勒好友評價初次看到他畫作的情形:除了有那些干凈得令人驚訝的巴黎畫派的油畫外,仿佛還有一個滿腳泥巴的人在畫廊中似的。
這正是那天下午,我看著米勒畫作的感受。一個農(nóng)民忽然闖進一間華美的房子,他站在那里,既不覺得羞怯,也不覺得局促,他坦然地站著,沒有一絲一毫想要隱瞞自己貧窮的企圖,而且這個人似乎還覺得,這樣的真實很妙。
在羅曼·羅蘭筆下,米勒依然是不太被當時那個時代接受的作家,很多人笑話他就像城里人笑話鄉(xiāng)下來的親戚,土得掉渣,畫都像從牛棚馬廄中搬出來的,“單調(diào)而小氣的,平凡而粗俗的,虛假而容易被人忘掉的油畫”,“在壓抑的難以忍受的天空下始終如一的黃褐色的人物形象”。
米勒,這個鄉(xiāng)下人的兒子,同樣對那些頗受歡迎,占領盧浮宮的畫家,既不屑又厭惡,說布歇除了是一個蠱惑人心,嘩眾取寵的畫家之外,什么也不是。他筆下盡是些“憂郁傷感的女人,個個都是蜂腰細腿,穿著高跟鞋的腳上青一塊紫一塊,穿著緊身胸衣的腰被束小了,此外還有一雙柔弱無力的病手和貧血的胸部”,華托的畫中“本該使人發(fā)笑的戲劇性玩偶則暗藏著哀愁”。
中產(chǎn)階級不喜歡米勒,因為在他們看來,勞動應該像愉快的嬉戲一般,不該看上去很累,很疲憊,天空也不該那么灰暗,大地更不該看上去這么荒蕪。
很多人不接受他們理解范圍以外的東西。貧窮代表著無數(shù)他們并不想看到的東西:沉重,粗俗,勞累,沒有歡愉可言。
幾天后讀完米勒傳,我才知道,那天下午的不適感,是因為米勒再一次,讓我想起了貧窮的滋味,一度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擺脫的貧窮,忽然在展廳里,又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抓住我說:這是你終身難忘的滋味。
80后很難不經(jīng)歷貧窮,記憶中真切地記得當年的確有那么一段時光,吃肉并非每天都能享有的盛宴,所以紅燒肉才會成為一道家家戶戶都有不同做法的經(jīng)典名菜。記得有一天家里吃過一頓貧寒的晚餐,忽然父親的朋友來了,說還沒吃飯,隨便吃點什么都好。我媽端出一碗小白菜,還有一碗豬油渣,男人就著一碗白飯,說,好久沒吃這么清爽的飯了。
還記得有一年寒冷的冬天,我媽帶著我去食品店,買了一塊6塊錢的德芙巧克力,作為過春節(jié)前的一個犒賞,我拿到手還不敢相信,平時那么小氣的親媽,怎么會忽然這么大方?
貧窮不僅僅是吃飯的味道,它會從生活的每個角落飛奔出來,像一個不想長大的孩子一樣,緊緊抓住窮人的腳。
貧窮的滋味啊,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那么鮮活。
就像米勒說的,只有額頭汗水流淌,才有面包吃。他的創(chuàng)作思路,就是勞動。勞動,是每個人必須要收到的皮肉之苦的懲罰。貧窮讓一個人變得謹慎,卑微,始終勤勞地停不下手。
貧窮是一個人不太想觸碰的記憶,不太想提起的過往。
今天這個時代,窮完全是另外一個用法,女孩說自己好窮,因為買不起400塊的口紅。不是真的買不起,是買不起整個系列。一個剛在中環(huán)買了800萬房子的朋友,每次聊天,都會肆無忌憚說自己真的太窮了,窮到買不起maxmara的大衣,窮到大閘蟹都要問問價錢才能吃。
還有一個朋友,說起養(yǎng)孩子,就說,不明白窮人為什么要生?我就是因為覺得養(yǎng)不起,才不生。她當然一點也不窮,她只是不喜歡孩子一旦降生,自己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中產(chǎn)面貌,就會被孩子整個奪走,培養(yǎng)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孩子,可不是誰都能承受的,想想每年不下20萬的私立學校學費。
人人懼怕貧窮,站在貧窮面前,誰都想逃得越遠越好。只能接受虛假的貧窮,只能矯揉造作地說,蘋果7出來了,我還沒有錢買,來虛擬出一個窮字。
前兩天我外婆穿著一身嶄新的吃喜酒一般的衣服,約我媽一起出去某景點玩一圈,我看著外婆那身過于隆重的新衣,說這樣穿真的太土了,外婆你等等,我給你拿幾件外國老太穿的衣服。
無印良品的休閑連帽衫,色彩明快的T恤,外婆脫下衣服,穿上我手里這些,我才發(fā)現(xiàn),滑稽得一塌糊涂。因為常年勞作,她在70歲已經(jīng)擁有了嚴重的駝背,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人含辛茹苦的一生,不管如何裝飾,都沒辦法改變。
她就像一幅米勒的畫,站在我面前,笑嘻嘻說著:這種衣服我是穿不來的。
忽然我覺得她很可愛,也忽然瞬間理解了,為什么那陣不適后,我對米勒興致勃勃,對這個出生算不上貧窮,卻因為作畫始終與貧窮掙扎的畫家,充滿徹底了解的欲望。
貧窮有一種看起來很動人的真實,這種真實總是會一再地打動一個人。
特別是當這個世界充斥著虛假的,矯揉造作的貧窮時。
看完《米勒傳》的早上,秋天的上海暴雨如注,我依然生活在郊區(qū)鄉(xiāng)下一套簡樸的拆遷房里,沒有發(fā)財,生活還需要絕不停歇的努力。
只有額頭流淌汗水,才有面包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