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天真
黃屯,這是一個處于山坳深處的地名?!巴汀敝匾?,讀“墩”,一如山里人的大嗓門,尤其對于外鄉(xiāng)人來說,簡直就是先入為主的味道。在“屯”字發(fā)輕聲,把這名詞發(fā)聲的速度同時放慢,似仲秋的微風(fēng),輕爽卻那么安靜。
水是黃屯河,山名馬鞭山。千年古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滿眼全是望不見邊際的竹海林濤,那陣勢仿佛要刺破藍天云彩。
溪河順澗而下,在街南頭繞了個大彎緩緩而行,流進百里巢湖再匯聚長江。我思量,長江之水必定有這條小溪的貢獻。晨曦,岸邊洗衣女棒槌的節(jié)奏聲在山谷間回蕩。青瓦白墻疊聳。再抬頭向遠方眺望,徽式建筑的街面高檐飛閣蒼茫而錯落,光滑的鵝卵石街道,狹長彎曲的小巷,猶如這老街的歷史,悠長深遠。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畫,已融入我童年太多的記憶,這寫意注定是我生命中難以割舍的胞衣之地。
一
一年四季,霧是老街特有的符號,或許與群山相擁有關(guān)。每當(dāng)日破東方,云蒸霞蔚中,剛剛蘇醒的老街在霧中淡如水墨,我仿佛看見云作衣冠霞作腰帶笑傲江湖的士大夫飄然而過,那“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豪邁之氣在老街激蕩。
霧與老街守望千年,不離不棄。它神秘高深著,朦朧虛幻著。佛有道:物物相伴,即便跨越時空,也會有一種因果,此乃天經(jīng)地義。我相信。
這就是黃屯,這就是黃屯老街。
這里的霧永遠給人一個淺淡灰白的早晨。鄉(xiāng)下人習(xí)慣于天蒙蒙亮趕集,擔(dān)上百十斤重的土產(chǎn),腳踩露水,十幾公里的山路如履平川,路行一半鄉(xiāng)民們汗水四溢,頭頂熱氣蒸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扁擔(dān)在行走中發(fā)出嘎吱嘎吱的節(jié)奏。賣出山貨的鄉(xiāng)民總會結(jié)伴去一家店門傾斜很寫意的小吃店,早起的女主人像剛從畫框里走出,長相標(biāo)致,豐胸,細腰,朦朧的霧氣一絲絲從她四周散開,化進溫暖的氤氳之中。鄉(xiāng)民們的目光隨著屋內(nèi)燈光的傾瀉,大嗓門也變得柔情輕和。笑嘻嘻接過女主人遞來的幾碟鹵菜,一壺小燒,幾個金黃色的大米餅,坐在河邊的霧中飲上幾盅,酒精燒紅黑黝黝的臉龐,帶著陣陣濃烈的煙草味兒,開始口無遮攔地大聲戲說男情女愛的葷段子,算是他們?nèi)松凶畲蟮南硎?。日出霧散,各自美滋滋地捏著辛苦錢,踏上歸程。
街邊的耕田人是報時鳥,差不多田野煙霧彌漫就起身。耕田要早。在夢里,我常被耕田人抑揚頓挫的牛歌和鞭催耕牛聲喚醒。我迅速起床,直奔那條昨夜我走過的街邊田埂。耕牛永遠前行,犁鏵如舌,梢頭的水霧淹沒了翻過的泥土,幾只燕雀嘰嘰喳喳,在簇新的泥土中尋覓大餐。一條黑狗緊隨其后,一刻不停地搜尋屬于自己的獵物,時不時盯住歡蹦亂跳的雀兒,冷不防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撲向它們……呼啦啦,燕雀展翅而去。就這樣,狗兒與雀兒重復(fù)做著一輪又一輪追逐的游戲。人和牛一路前行,田野、村莊和街市頓時變得明麗起來。
二
老街恰似一枚被把玩無數(shù)日子的古銅錢,雖經(jīng)歲月的打磨花紋和年號早已模糊,但它的價值毋庸置疑。走在光亮的石板路上,磨蹭著凸陷不整的石門坎,藍天竹影下的老屋閣樓,雕畫的屋檐發(fā)黑斑駁,倚門而望的老人目光是那么柔和、淡定,還有古老而又熟悉的瓦片和外墻上,那些努力展示生命之綠的花草接力著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故事,給你一點家鄉(xiāng)還未遠去的錯覺,以及一份失而復(fù)得的珍貴。竹編篾器就是這方古銅錢方孔中一指間的吉光片羽。
與其說我為老街而來,倒不如說我為竹而來。最近偶讀一篇文章,說竹編篾器是老街將要失傳的文化精髓,不免心生幾多惆悵,聯(lián)想起洪應(yīng)明的《菜根譚》,此時,正是十月,他那時看到的和此刻我看到的景物是相差無幾的?!帮L(fēng)來疏竹,風(fēng)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笔朗氯邕^眼煙云,竹編篾器卻有了一絲古鎮(zhèn)的滄桑和韻味。
鎮(zhèn)上的竹器店有四五家之多,竹笆、竹扁擔(dān)、竹籃、竹椅、竹床、竹簟子等一應(yīng)俱全,彌漫著幾分“青燈黃卷”的古韻之美。店主人都是祖?zhèn)鞯睦纤嚾?,一根根毛竹在他的劈刀下,竹身“咝咝”作響,臂力與腕力完美協(xié)調(diào)的行刀技法如行云流水,竹竿頃刻如變魔術(shù)般成了薄片和竹絲。竹簟子是講究手藝的,一把竹刀,一只竹尺,幾根彎鑿,技術(shù)全在藝人對竹性的理解,透過竹片左右交叉成菱形,藝人在變換手法時有規(guī)律地添加細長的竹片,再用竹尺像手工織布似的箍緊。一張上好的竹簟子要花一周的時間方能完工,真可謂“慢工出細活”。
我美美地欣賞老藝人手與竹最神秘的“咝咝”對話后的作品,觀察、感覺、技巧、力量、靈感,整套動作干凈利落,嫻熟自如。老手藝還在,這些老店鋪當(dāng)初一定繁華過。
聽祖輩說,街上的住戶一向以古徽州移民自居,吳、朱、陶、鮑、何等大戶清末由皖南或江南遷徙而來,而且都是手藝人,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促進了當(dāng)?shù)厣虡I(yè)和傳統(tǒng)手工業(yè)的發(fā)展。由于街市緣竹而生,老街自明、清以來就是竹器集散地,尤其多的是加工竹器的手藝人。最興盛時,一條街上有七八十家竹器店,農(nóng)家所用竹器應(yīng)有盡有。
繁華不是舊夢,繁華更在新妍。黃屯竹器中那些扁擔(dān)、竹椅、竹涼床、竹簟子都是暢銷貨,有的竹椅、竹涼床、竹簟子傳承幾代人。尤其是夏天的竹簟子,皆用料講究,編制工藝復(fù)雜,對手藝人的技法有很高的要求,沒有三五年經(jīng)驗的師傅不敢貿(mào)然動手。一張上乘的竹簟子,就是一幅質(zhì)色純正、渾然天成的水墨丹青,輕薄透氣,盛水不漏,折疊自如,數(shù)十年不壞,越久越?jīng)鏊?,讓人賞心悅目,嘆為觀止。
黃屯不能沒有竹,竹也不能離開黃屯。沒有竹,黃屯將失去靈魂。父輩們常說“本錢輕,下黃屯”,竹給了黃屯人謀生的路,也耗盡了黃屯人祖輩的生命。明、清直到民國,黃屯的竹器隨水路行銷武漢及長三角一帶,真可謂竹聲喧鬧,繁華興隆。黃屯人不怕勞苦,黃屯人富有智慧。他們在保持傳統(tǒng)技藝的基礎(chǔ)上,對品種花色進行創(chuàng)新求變,堅守著竹編篾器工藝的薪火相傳,寫意出幾多靈動的氣韻和鮮活的生命力。
三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常常想起老街街頭巷尾的米餅。剛出鍋的米餅香氣誘人,貼鍋的一面呈焦黃色,其他都是肉肉的米白。柔柔的粉白鍍上一層光暈,斑斕的光點碎銀般跳躍在散熱的餅面上。嗅覺從極度亢奮到極需占有,大餅的米香是如此洶涌,如此飄逸。這種攪動人食欲的香,在挑戰(zhàn)我的味蕾,饞得我垂涎三尺,內(nèi)心深處有隱約的欲望。
對黃屯米餅,我一直想表達的是我的童年味道。如今,在城市待久的我,早餐時走進家鄉(xiāng)人開的餐館,免不了要問一句有沒有黃屯米餅,如果有,那會讓我胃口大開,吃上一頓早飯,一天都有好心情。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只有過節(jié)才能吃上一頓母親做的米餅。豆腐青菜是最好的餡了,看不見一絲肉丁。做米餅的料有講究,必須用上等秈米摻上糯米,淘洗曬干后,用手工石磨碾成粉。碾磨也是一件賣苦力的活,一人推磨,一人不停地上米。如果是一個人磨米,將米堆放在磨上,左手持一根前端綁上勺子的小竹竿,推磨一圈時隨力向磨孔添上米,不停地做機械動作,一天下來推磨人都會腰酸背痛。磨出的面越細,做出的餅越爽口細膩。除了磨米,秈米糯米摻和比例也很關(guān)鍵,糯米少了,吃在嘴里硬邦邦難以下咽。記憶中,母親做的米餅總是細膩可口,二三兩的餅子我一頓能吃四五個。現(xiàn)如今,手工米餅少之又少。石磨被機器所替代,那些曾經(jīng)深深楔入我生活乃至生命的東西,從身邊銷聲匿跡。在老街那些消失的事物中,石磨是其中之一。
我在老街上走著,把渴望而熱切的目光,貪婪地投向那些熱氣蒸騰的小吃店。我用心聆聽著家鄉(xiāng)的俚語,柔風(fēng)里女子的鄉(xiāng)音是那般親切,她正是賣米餅的主人。我向女主人告了早,接過她遞過的一碟米餅和一碗稀飯,要了一點咸菜,靜靜地坐在角落里,聞著來自鄉(xiāng)土深處盡情飄蕩妙不可言的香味,此時此刻調(diào)動起我身體全部的激動,真可謂美食與相思不可辜負(fù)也……但認(rèn)真的味蕾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當(dāng)年米餅的味道了。終于,米餅成了老街的一個符號。
悵然之間,終于有所頓悟,不是米餅變了,是人的感覺變了。如今,我們餐桌上豐富的時鮮菜蔬,珍饈佳肴,人對好東西吃多了,自然多方尋覓過去吃過的東西的口感。城里人口味求變,更會想著鄉(xiāng)下的食材,因為鄉(xiāng)下的食材是城里人的記憶,是城里人的根系所在。我希望看到生命的根,那些最早見證自己成長的物件,無論你人生走過多少年,都能找到童年的味道。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