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進武
朱斌峰確實是具有先鋒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常常顯出求新求變的寫作姿態(tài)。短篇小說《玻璃店》是圍繞銀城老街玻璃店的流血事件展開的故事,以服裝店老板蘇蓮的意外死亡為敘述中心,并采用倒敘回憶的敘事方式引導讀者去探尋這次死亡事件的隱秘,以此層層撥開“迷霧”中的生存景象。從小說敘事來看,這篇小說共分為六個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講述故事,但每一部分的敘述者卻又并非同一人,而是包括玻璃店的馬老板、十八歲的玻璃店員工春子、曇花洗頭房的紅姐、年邁且孤獨的阿婆、修摩托的師傅、負責偵破案件的公安等。盡管小說中所有人都是從各自視角或敘述需求在說話,但他們的敘述核心始終圍繞著蘇蓮的死亡,讓自由傾訴的各方聲音來聚焦故事。
事實上,蘇蓮之死并不是有多難破解的謎案,春子毫不遮掩地承認:“那個姓蘇的女人是我殺的?!憋@然,朱斌峰并沒有將敘述重點放在“誰是兇手”或者“如何做案”等情節(jié)設置上,而是通過不斷轉換的敘述角色來傳遞多重聲音。馬老板、阿婆等敘述者在所知的范圍內透露已知或隱藏的信息,使得小說的敘事邏輯在“迷霧”中被反復阻隔,從而營造出了撲朔迷離的懸疑氣氛。更為關鍵的是,敘述不僅是《玻璃店》中每個敘述者的言說方式,而且也成為了任何人得以確證自我的存在方式。每個敘述者始終處于自我與他者之中,既要敘述自己的生存故事,又要以當事人的身份言說,且隨著角色轉換成為其他敘述者的敘述對象。如此一來,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小說的敘事張力,并達到一種給讀者身臨其境的敘事效果。
從“故事套故事”的敘述結構出發(fā),朱斌峰并無意去演繹案件的荒誕離奇,而是一如既往地將情感與精神的坐標定位于江邊小城“銀城”,觀察這個小城老街的每個人及其生存境遇。其實,蘇蓮之死恰恰撕開了審視銀城老街生活的裂隙,以此能散點式透視在此求生存的底層人物群像。從人物身份來說,表面傲慢刁鉆的蘇蓮當過玩具廠的操作工、做過凱撒夜總會的領班,先后跟過玩具廠老板、開奔馳的工頭和小官員等,后來當起了服裝店的老板。無疑,蘇蓮在本質上屬于老街的底層,但為抹去過往的身份,她卻裝作不認識原本相當熟悉的開洗頭房的紅姐。對于紅姐來說,從當操作工到夜總會工作,從紡織廠女工、商場導購員、回到舞廳再到開了家洗頭房,她始終在城鎮(zhèn)邊緣亦是社會底層地帶游走。而修摩托的師傅和祖父、父親都曾經是老街背靠的大型國營礦山的工人,三代人未曾改變過靠山吃山的底層身份。然而,待到礦山被挖空了,這位修車師傅從勞模成為了下崗工人,接著在大老板的建筑工地搬過鐵管、在私人小銅礦埋過炸藥、在鋼鐵廠做過爐前工,甚至因販賣用工業(yè)酒精兌水的假酒而坐了三年牢。不無諷刺的是,他因禍得福地學會了修摩托,出獄后終于“圓夢”開了家摩托修配店。即將十八歲的春子從鄉(xiāng)下來到小城找不著工,游蕩在老街靠著做零散活來生存,有一頓沒一頓混口飯,最后到了馬老板的玻璃店,總算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每月還能拿點鈔票寄給鄉(xiāng)下的父母。即便是開了玻璃店看似體面的馬老板在春子的攛掇下不停增加經營品種,從鏡子到玻璃,從有機玻璃到鋼化玻璃,很快把鏡子店變成了玻璃店。當然,這個沒有老婆也沒有不良嗜好膽小的腿瘸老好人也只不過是在銀城老街上討生活而已。不難發(fā)現(xiàn),朱斌峰透過撕開的裂隙進一步將筆觸深入到社會轉型時期的階層分化與身份轉移等現(xiàn)實問題,不僅相對真實地反映了底層群體的情感世界與生存狀態(tài),而且展示了一幅幅生動的當代浮世繪。
這種用散點透視對社會或時代書寫的確是朱斌峰小說創(chuàng)作的鮮明特質,如此則一定意義上增加了小說的生活容量,同時也很好地切中了時代脈動。不過,《玻璃店》更多意義并不局限于此,小說并未給底層的苦難穿上快感式血腥與暴力的時尚外衣,而是在歷史與當下、想象與真實、群像與個體之間以撥開“迷霧”的姿態(tài)和勇氣揭示出了生存的困境、被壓抑的人性與階層的凝固。在公安的視野中,他見到的是騎著電動車晃悠從玻璃店前游過去、在銀城制藥廠上班的下崗礦工,洗頭房的生意蕭條、身影落寞的洗頭妹,銅礦退休工人卻聚精會神在街邊垃圾桶翻來翻去的拾荒老頭,悲憫的觀照之中盡顯蒼涼的審美意蘊。更為緊要的是,恰如修摩托的師傅歷經磨礪后明白的那樣:“其實我就是一顆釘子、一塊銅錠,只能被生活軋鑄成別人想要的零件兒?!毕搭^房的紅姐則說得更加直白:“有些事情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的?!笨梢砸姷?,馬克思曾說的“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在《玻璃店》中轉換成了“一切堅固的東西更加堅固了”的底層現(xiàn)實。
出于有意抑或是無意,《玻璃店》中反復出現(xiàn)了“銅鏡”的意象。這面銅鏡是玻璃店馬老板家祖?zhèn)鞯?,“那面銅鏡長著綠綠的銅銹,背面刻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或許那就是我未曾見過面的祖父的臉?!蹦赣H卻痛恨那面銅鏡,因為“老家的鄉(xiāng)下有個荒誕不經的說法,說人不能常照鏡子,否則魂魄就會被鏡子收去,變傻變瘋”,她欣慰的是“幸好她的兒子沒有失魂落魄?!惫聠蔚陌⑵艆s認為這面銅鏡能照出每個人的前世今生,道出避災求福的事,能給老街人指點迷津,她期盼借銅鏡將被魔障附了身的兒子找回家。顯然,這面代代相傳、既收魂又能招魂的銅鏡有著濃郁的隱喻色彩,一方面,朱斌峰用“銅鏡”映照著銀城老街人身處卑微和庸常之中的凡俗人生,以及底層生活中沉淀于心底的人性光亮與灰色。另一方面,他又在小說中纏繞著過往的記憶與現(xiàn)實的回望,這樣的“銅鏡”不僅僅有著以古鏡觀當下的意味,而且更是以“鏡”觀照每個投射其中的自我,表征著沉默的底層者如何直面生活的苦難和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