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嗚嗚的哭聲,在暗夜里,不絕如縷。循聲尋去,施濟美靠在整整齊齊疊著的被子上,淚自她粉頰上,珠串似地滑落。
什么事讓她哭得這般悲凄?
兩天前,她收到武漢大學的電報:“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機轟炸樂山時不幸遇難身亡,希節(jié)哀?!蹦且豢?,她的心仿佛一朵開得正好的蓮花,被生生連莖掐去。那時,她十九歲,東吳大學二年級學生,俞允明是她的戀人。
在東吳大學,施濟美是有名的才女,婉麗輕盈,氣韻清雅。她早慧,詩詞書畫,功底深厚,讀初中時便小荷初露。她的小說,屢屢在上海《萬象》《紫羅蘭》等著名雜志上發(fā)表,好評如潮。秦瘦鷗、陳蝶衣等名家,對她贊不絕口。
在上海培明女子中學讀書時,施濟美與同學俞昭明因癡迷文學而成閨中密友?!耙股盥勊秸Z”,她們分享著文學的樂趣,也分享青春的秘密。
一天,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來找俞昭明,他頎長俊朗,眉清目秀,透著青春的朝氣。施濟美告訴他:“俞昭明剛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她招呼他坐下來,陪他閑聊,兩人一見如故,談笑風生,頗有相見恨晚之感。俞昭明遠遠就聽到笑聲,正驚訝一向斯文內(nèi)向的施濟美會和誰談得這么歡暢,推門一看,竟是正在上浦東高中的弟弟俞允明。
俞允明頻頻出現(xiàn)在培明女中,理由是來找姐姐,但施濟美一不在,他就魂不守舍。施濟美每次看到俞允明的身影,都會情不自禁地歡呼雀躍。
愛情,激蕩在這對少男少女的眉眼間,顧盼生姿。
兩年后,他們一同考入東吳大學經(jīng)濟系。施濟美的才情和美貌,深受男生們戀慕,可她的眼里只有俞允明。
生逢亂世,有情人也只能選擇“重志輕別離”??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中國已放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心存高遠之志的有為青年皆奔向大后方,一面抗日,一面求學。俞允明不甘落后,改入武漢大學就讀。
施濟美多希望與俞允明結(jié)伴同行,可父親遠在西歐擔任參贊,作為長女,她要承擔侍奉母親、照顧弟妹的責任。留守的施濟美癡情難舍,卻也以男友的愛國情懷為榮。依依送別戀人,相約鴻雁傳書。
在戰(zhàn)火紛飛中,書信似一劑清涼的草藥,敷著他們因相思牽掛而疼痛的心。俞允明在信里告訴施濟美,寒假里他會回來,要和她正式訂婚。那段時間,施濟美的心盛滿濃釅釅的歡喜。
可是,兩個月了,他音信全無。她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施濟美坐臥不寧,無心讀書。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后,她等來的,是他遇難身亡的消息。
戀人死了,愛情沒有終結(jié)。她唯一能做的,是替他照料雙親。俞允明是家中唯一的兒子,施濟美深知老人無法接受兒子死亡的噩耗,強忍悲痛,模仿俞允明的筆跡寫家書給他的父母。接到家書,老人們要施濟美代他們復信。老人說一句,她寫一句。寫完這樣的信,施濟美的心就像被撕裂一般。
抗戰(zhàn)勝利后,施濟美試著把不幸的消息告訴俞母,俞母因傷心過度而病倒離世。施濟美懊悔不已,只好繼續(xù)苦造“家書”。俞父一直到終老,都不知兒子已不在人世。
淡月殘更翻舊調(diào),輕煙淺碧思君好。施濟美把對俞允明的思念,都交付給文字。她白天教書,晚上寫作。孤獨是她生命中無法抗拒的荒涼,寫作是她的半粒安眠藥,是她痛苦的出口,她用自己的生命寫小說。
施濟美出版了兩部小說集:《鳳儀園》和《鬼月》。眾多雜志,因有她的文章而銷路大增。她成為“東吳女作家”的領(lǐng)軍人物,被時人愛稱為“小姐作家”。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在《上海文化》月刊舉辦的“你最欽佩的一位作家”的讀者調(diào)查中,施濟美位居第四,列巴金、鄭振鐸、茅盾之后。
施濟美溫文爾雅,謙和柔順,多情講信義,追求者絡繹不絕。拒絕,是她唯一的姿態(tài)。年華漸逝,青春漸老,她仍孑身一人。父親勸她:“允明遇難已近10年了,你對愛情的忠貞,確實人所敬仰。但終不能就此一生孤獨。你已28歲了,青春一去不再回來??!”施濟美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淚水輕輕滑落。落紅只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父親見勸不動她,也只能長嘆一聲:“人各有志,不能強迫,你自己看著辦吧?!?/p>
女為悅己者容,心愛的人陰陽永隔,裝扮都成多余。后來,施濟美經(jīng)常穿著清一色的人民裝,寬大的眼鏡,齊耳短發(fā),幾乎磨滅了所有的性別特征。她如此固守著對俞允明的愛,執(zhí)拗地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愛情,只是施濟美生命中的剎那芳華。為一個愛的承諾,她用一生來堅守。她是一條魚,上一次岸,就為等一個他。
編輯 雨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