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儲朝暉
潘傳耕、楊淑媛老師謎一般的人生
文 | 儲朝暉
2016年4月25日,我剛住進醫(yī)院準備做久已準備做的白內障手術,就看到老同學羅玲在微信上發(fā)的消息:“潘老師已于昨天上午去世……明天去參加他的告別儀式。”
我有些驚詫,因為就在半個月前的4月10日,我經過合肥時專門約蒯南雙同學一起到樊洼路129號潘老師的住處——合肥市福利院老年公寓去看望他。當時他雖然幾乎完全聽不見了,不能認出我這個30多年前的學生,但當我把工作證上的名字給他看時,他陡然興奮起來了:“儲朝暉!你就是那個要搞教育革命(改革)的儲朝暉?”于是,有關我們1981年后三年多的交往的事他又能回憶起來一些。潘老師反復問護工:“我女兒今天來吧?”護工一邊回答她明天來,一邊告訴我們,他是急著要留你們吃午飯。在短暫的時間里,我送給他一本記有過去我們交往片段內容的書《教育改革行知錄》,他在病榻上認真地翻看,并向我們說:“物理系的同學就是不一樣,很重感情,畢業(yè)幾十年還不斷有人來看我。”
其實,潘老師的話僅僅說到了一個方面,或許是物理系的同學對世事比較真誠和敏感,大家之所以在幾十年后還惦記當年這位僅教過我們一年多公共英語課的潘老師,更主要的原因在潘老師自身,他身上有一種讓學生著迷的東西,或者說他和同樣是教公共英語課的夫人楊淑媛老師原本就是個謎。
潘傳耕老師在我們進入徽州師專的第一年(1981到1982年)教我們81級物理2班的公共英語。截至1985年,他雖然不教我的課,卻還經常見面。當時同學們都感到他人很好,年紀也比較大,所以同學們與他的交往也比較多。
畢業(yè)之后,各自忙各自的了,雖然心中惦記著這位老師,卻一直沒有直接交往,多次想去看望,都因日程較緊而未能實現。31年后再次見到他,心里十分高興,也很慚愧。慚愧之余產生了想更多了解潘老師生平的欲望,于是上網搜索,可惜,有關潘老師和楊老師的搜索結果不過三條,其中還有一條是體檢留下的信息。令人驚喜的卻有一條信息引發(fā)我的好奇,就是寧夏大學楊滿忠先生在一篇回憶自己的老師的文章中,寫了不少“文革”中求學的情景,其中就有一段寫到潘老師:
我當時很愛畫畫,也很愛練字,高中畢業(yè)后還考過中央美術學院,但由于工作以及其他一些原因,未能如愿,但是練字一直堅持。高中時我模仿寫字的有三個重要的老師:第一是毛澤東,他的草書瀟灑放浪,大氣磅礴,書法界早有定論;第二是我的英語老師潘傳耕,他曾是外交部的翻譯,行書寫得太漂亮了,字如圓豆,工整、圓潤而精美,雖已過去三十余年,我還保存著潘老師給我批紅的英語作業(yè)本;第三是我的語文老師孔靈,雖然她是個女老師,但鋼筆字寫得瀟灑疏朗,剛勁帥美,學生們都十分佩服,有不少學生都模仿她的字。因此,雖然我現在的鋼筆字寫得不算好,但卻是這三位老師的組合體:疏落處有毛澤東的影子,工致處有潘老師、孔老師的影子。遺憾的是我當時連什么是書法都不知道,連一本毛筆字帖都沒有見過。
這段文字完全打破了我從前儲備的潘老師的信息框架。他在寧夏固原中學工作過?他在外交部當過翻譯?在書法方面,竟然有人把他與毛澤東擺在同等重要的崇敬位置!這就是在安徽教過我的潘傳耕老師嗎?好在與“潘傳耕”同名的人幾乎沒有,而對他的描述中,“行書寫得太漂亮了,字如圓豆,工整、圓潤而精美”,更使我確信,楊滿忠先生所描述的潘傳耕老師就是在徽州師專教過我的潘傳耕老師。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在網上搜到楊滿忠先生所在單位寧夏大學的電話,幾經周折,終于打通了楊先生的電話,我倆在電話中一一核實了潘老師的一些特征,總算確認了楊先生所說的潘傳耕老師就是教過我英語的潘傳耕老師。楊先生還說固原中學有很多人一直懷念潘老師,一直想專程到安徽看看潘老師。我直言不諱地說您等要看就盡早了,并發(fā)去我看望潘老師的一些圖片??墒亲罱K未等他們成行,潘老師就去了。我想請楊先生提供潘老師在固原的情況,卻未能如愿,因此進一步加深了我對潘老師和楊老師這對夫婦的好奇。
在楊滿忠先生處沒有獲得有關潘老師的詳細情況,了解潘老師過去的人生經歷的愿望卻有增無減。2016年4月18日,我用4月10日從潘老師病床頭所貼的紙條上抄得的潘老師女兒的手機號碼,加了她的微信,并于晚上9點27分發(fā)了條微信:“今天與寧夏的楊滿忠老師聯系上,他是潘老師在那里教的高中生,他說寧夏有些學生想念他,想要到合肥來看他,我把你的聯系電話給他了。我們很想了解潘老師的生平,您有這方面詳細的資料嗎?”
4月19日中午12點半,潘老師女兒發(fā)來一篇文章,仔細看后才知道是潘老師的兒子潘忠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傳播藝術系教授)寫的回憶文章,可惜文章并未完整說清潘老師和楊老師的人生,在很多方面依然是謎,甚至可以說由于提供了一點不全的信息,使得謎點更多更大。
第一次看到潘老師和楊老師將自己的兒子取名“潘忠黨”,在很大程度上確定了在兒子出生的那個年代他倆的內心狀態(tài)。這篇5154字的文章,題目是“被破碎的人生——關于我父母潘傳耕、楊淑媛的點滴回憶”。作者以“近40年來,寧夏固原一直是我夢魂縈繞的地方”開篇,說那里不是祖籍,也不是生地,但在那里度過了非常難忘的6年多的童年時光:在那里得到了人生的啟蒙,既體驗了人的淳樸和真情,也見識了貧瘠和荒蕪;也正是在那里,近距離地觀察了教師這個職業(yè),萌發(fā)了從教的念頭。
正是潘老師和楊老師在固原中學的執(zhí)教,使其兒子不到5歲就“獲得教師這個職業(yè)的最初印象”:
父母一人守著一張課桌,在臺燈下工作。若父母都在上課,我就會自由地在固原中學的校園內玩耍……不知什么時候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在好奇驅使下,我循著聲音跑去,在一排排的平房中,找到了聲音發(fā)出的大房間。我踮起腳,趴在一個窗臺上往里一看,父親手持一本書,面對著一排排坐得整整齊齊的大孩子,正在說著什么,然后這些孩子們就齊聲重復父親的話。
40多年后的2015年7月,作者跟垂垂老矣的父親談起重回固原之旅,當提起一本名為《我們的老師》的書正在編纂中,編輯組成員中有蘭書臣將軍的時候,父親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蘭書臣我記得。63年(1963年)的文科高考狀元?!贝藭r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跟兒子講起,他夫婦1961年到了固原中學,成為第一撥英語教師,而1963年高考中,固原中學的考生文科成績非常好,他們還因此在第二年被選送到銀川接受表彰。
潘忠黨說:“固原的生活最能牽動我們一家人,因為只有在那里,我們一家四口曾團圓地生活在一起;只有在那里,我們有段爺爺和段奶奶的庇護和照料;也只有在那里,我們才一起經歷了生活的形形色色的磨難。而在固原的生活,對于我們而言,就是在固原中學的生活。我永遠不會忘記固原中學校園內一排排的平房,家屬區(qū)內的土坯房,校園后面的食堂和水房; 我當然也永遠不會忘記,父母如何被隔離在家屬區(qū)的土坯房內,而我,獨自攀上校園后面的土墻,望著校園發(fā)呆,第一次感受到了后來我才知道名稱的情感——傷感。”
或許人同此心,在潘忠黨的內心也早有我一直想知道的疑問:“一對30多歲的年輕夫婦,帶著年幼的兒子,從北京這個祖國的中心到寧夏西部邊區(qū)固原這個他們事先都未曾聽說過的地方,那該是一種什么心情?他們?yōu)槭裁瓷钣羞@么大的轉折?” 潘老師和楊老師生前多次說過,特別想再回固原看看,而當潘忠黨2013年去一趟固原回到合肥,迫不及待地給嚴重失聰的父親講起固原之行時,他對固原卻依然記憶猶新。除了為蘭將軍成為寧夏的文科狀元和1964年他們到銀川收獲表彰而自豪外,也講起他們輾轉到固原的過程。
原來,潘老師和楊老師都沒有選擇當教師,而且,在他們所處的特定歷史時期,他們從來都沒有真正成功地選擇過,大約唯一的例外是1971年選擇將自己的兩個兒女送回祖籍安徽休寧,并將戶口落在那里。
幾經搜索,總算找到少量潘老師和楊老師的生平信息:
潘傳耕,生于1930年4月4日。在戰(zhàn)亂中幾經輾轉,最后求學于南京,1948年畢業(yè)于南京第四中學,因戰(zhàn)亂而中斷學業(yè);1949年冬參加工作,進入蕪湖干校,并于次年初被選派到北京,進入中央軍委干部學校繼續(xù)深造;1954年5月被分配到軍委聯絡部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
楊淑媛,生于1929年11月8日。早年在家鄉(xiāng)湖南長沙求學,1949年從周南女子中學畢業(yè)后北上參加革命,進入張家口中央軍委工程學校;同年年底轉入軍委二部的干部工程學校;1950年4月轉入軍委二部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
顯然,潘傳耕老師很聰明,少年又生活在號稱中國第一狀元縣的安徽休寧,在曾是中國政治和教育中心的南京求學生活過,國學底子不錯,英語專業(yè)也很好,當年在單位當屬于業(yè)務能力很強的人;楊淑媛老師,堂堂湖南周南女子中學畢業(yè)生,心直口快,雖然總是聲調柔和,卻有些倔。
1958年到1961年,他倆一起下放在河北百各莊農場勞動。1961年,他們從河北的百各莊勞改農場回到了北京,當時適逢給右派摘帽,他倆有幸都在摘帽之列,當然也包括工作安排。這批摘帽右派自然不能繼續(xù)在中央機關工作,于是,1961年8月他們被告知:要支持寧夏大學的建設,你們去那里參與組建英語系。到了銀川,卻又遇到了辦學“緊縮”,寧大英語系暫時不上了,于是他們又被告知:你們先到寧夏的一些重點中學,開設英語課,為寧大英語系的組建儲備人才。潘老師和楊老師于是被分配到了作為自治區(qū)重點中學之一的固原中學任英語老師。
他們在1971年就下決心把自己兩個孩子的戶籍落到潘老師的老家安徽休寧,而直到1978年夏,潘老師和楊老師的工作才調動到安徽,1978年9月任教于寧國師范,1981年8月調到徽州師范??茖W校(后改名為黃山學院)。就在那時,我和潘、楊老師的人生相切。也就是說,早在1971年,兩位老師就把自己的心定向到皖南了,10年后的1981年才將自己的工作關系等落定到自己內心向往安身的地方,其間所經歷的每一道環(huán)節(jié)都是一道道謎。
只是因為他們的教學,固原中學有很多學生的命運發(fā)生了變化。當潘忠黨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進入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媒大學)時,同一屆的同學中居然有來自寧夏固原的田廣。田廣對潘忠黨說:“我是你母親的學生,固原中學來的!”多年后,他們都獲得博士學位,成了大學教授。
當老師并非潘老師和楊老師自己選擇的職業(yè),他們離開固原后還在教師這個行當內,也并非他們自己做的職業(yè)選擇。潘傳耕老師曾經告訴潘忠黨,1979年他們得到“改正”后,曾有機會向原單位提出工作安排的要求,居然,兩位歷經坎坷的人除了要回到潘老師的祖籍外,提不出自己的要求,因為他們已經長期習慣了“被安排”而失去了做出自我選擇的意識和能力,于是,稍有自主的機會就想到回歸自己的祖籍地,就選擇不需要再選擇的教師這個職業(yè),并讓這個職業(yè)一直伴隨他倆到退休,而且在所任教的學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成為眾人稱頌的好老師。
而在潘忠黨的心目中,父母一直是固原中學的教師,他們的一生也因為曾經是固原中學的教師而變得鮮活而且充實。受此影響,潘忠黨從小立志當老師。
潘忠黨說,“告別固原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觀察父母作為教師的工作甚至生活了”,因為他已經在北京上大學了;再后來,就出國了。而我和同學們則是后來那段時間潘老師教師生活的觀察者。
能撩起我回憶的還是潘忠黨的一段描述:“每逢有客人來,我父親總是在滔滔不絕地說;母親通常是個非常安靜的人,有時會以她靜柔的腔調插上幾句話。我還記得,經常來的學生,不少都知道我父親有癲癇病,發(fā)作起來我和妹妹嚇得拔腿就逃,而他們卻冷靜地幫助我母親,把父親扶上炕。”這也是我們一些同學晚間到潘老師家常復演的情景。
1981年9月,我們在徽州師專物理(2)班開始學習的時候,我被分在第三組,按個頭的高低排座位,我和來自銅陵的潘楊同學坐在第一排。潘老師來上課的時候常拎著一臺臺式錄音機,放出的聲音或許后排的同學還聽不清,前排就有些炸耳了。潘老師講課的時候激情四溢,抑揚頓挫,還伴隨著手舞足蹈的肢體語言,這些都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當時的英語成績并不好,害怕潘老師提問;可是后來情況并不像我想的那樣,他講課時目光經常盯著我,提問的時候卻較少叫到我,反倒是我身邊的潘楊常常被叫起來,有一次他竟然還添上一句:“你的名字很好記,所以我叫得多,你爸姓潘,你媽姓楊,是嗎?正好跟我家里一樣?!?/p>
一開始,我們到潘老師家還有些膽戰(zhàn)心驚,找不出什么理由,就隨著英語科代表蔣高潮一起在晚間交作業(yè)本的時候去。1981年,潘老師一家住在俗稱“飛機房”的工字形平房里的一間,用木板隔開,里面放床和一個辦公桌,外面再放個辦公桌和吃飯的桌子,在房門口屋檐下搭了個放鍋碗瓢盆的地方。同學們到他家,屋內較擠,就搬凳子在門外面場地上坐著聊聊。大約一年后,學校里建起了一棟4層的教師宿舍樓,每套有廚房衛(wèi)生間,但總面積也就40多平方米。面積雖小,住上新房總是很高興。年紀不小的潘老師卻住在四樓,我們上他那里不只聊天,有一次還把聊天經過寫出來發(fā)表在《徽州師專》校報1982年3月出的第23期上。更讓我受到教育的是,文章發(fā)表后,潘老師給編輯部寫了封信,在第24期上以“來函照登”刊出此信:
《徽州師?!肪庉嫴浚?/p>
貴刊第廿三期儲朝暉同學的一篇文章談到我曾說“……我小時在部隊每月只有五毛錢的生活補貼,一邊打仗,一邊還要學習……”與事實有出入。首先我并非小時在部隊,而是在青年時期;其次,我雖在部隊,但并未打過仗。請予更正。致
禮
潘傳耕
1982年4月×日
這既讓我懂得文字嚴謹的重要,又讓我感到過往的生活依然在潘老師身上發(fā)生著不小的作用,而在當時,我對此茫然無知。
轉眼間,潘老師離開我們一周年了,雖然他對我直接教學的時間很短,但對我的教育卻深刻久遠。他謎一樣的人生經歷,以及光明磊落、為人忠厚、襟懷坦白、謙虛謹慎、平易近人的品格,無私奉獻、腳踏實地、一絲不茍的作風,嚴于律己、為人師表的風范,就是一部很好的教材,教給我們的不只是知識,更是人生的智慧。
(作者系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