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二十八 《人生》的“打擊”與《康家小院》的“新生”

作家、文人是以其個性立足的。有些作家或文人，盡管可能同屬于一個時代，一方地域，但是細察他們的作品，還是大有分別的。但是，在一定的因緣下，有些作家或文人，也還喜歡抱團，或者結為團體。古代的文人，基本上是以志趣抱團，比如“竹林七賢”，他們性格各異，但在一個時段里志趣相投，這就是都崇個性，好山林。民國時期，是自由辦報辦刊，那些被稱為現(xiàn)代的作家或文人，多以社會思想、文學主張相近而結為團體，辦報辦刊，互相鼓吹，與世爭鋒，如“文學研究會”諸君，“創(chuàng)造社”諸人?！拔膶W研究會”的宗旨是“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沈雁冰在《關于文學研究會》中倡明了他們的文學主張：反對把文學作為消遣品，也反對把文學作為個人發(fā)泄牢騷的工具，主張文學為人生。從“為人生”出發(fā)，他們主張“文學應該反映社會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并且討論一些有關人生一般的問題”。這是主張“為人生”的文學。他們辦有《小說月報》《文學旬刊》等，陣容強大，實力雄厚，文學影響也很大?！皠?chuàng)造社”分為前期和后期：前期創(chuàng)造社崇尚天才，主張自我表現(xiàn)和個性解放，強調文學應該忠實于自己“內心的要求”，呈浪漫和唯美傾向；其后創(chuàng)造社主要成員大部分傾向革命或從事革命的實際工作，方向轉換，所以后期的創(chuàng)造社與太陽社一起，大力倡導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他們辦有自己的刊物《創(chuàng)造周報》《創(chuàng)造日》《創(chuàng)造月刊》等，形成一支鮮明的文學陣容。當代的作家也有團體，這種團體與歷史上的所有團體有別，它不是以個人的趣味和志向結合在一起，而是在黨的統(tǒng)一領導下被納入一個黨直接領導下的文學組織，比如作家協(xié)會。所以，這個作家協(xié)會內的各個作家，其個人性格、思想傾向和藝術趣味差異都很大。在這樣的體制內，各個作家，在總體上都是在一個大的規(guī)劃內進行組織化的文學生產(chǎn)，比如在有限的時段內被要求拿出幾部作品。而且組織上會指出或強調一個總的創(chuàng)作指導思想方向，視作品生產(chǎn)狀況，組織發(fā)表或出版，組織討論或宣傳，組織評獎或頒獎等。如此進行的一系列的組織化行為，其目的還在于引導，為的是不出問題或不出大問題，從而保持文學思想上的相對統(tǒng)一性。這樣的團體基本不問文學和藝術本身的問題，作家之間也缺少真正的文學交流和藝術對話。所以，關于文學和藝術本身的探索和思考，基本上都是作家個人的事。這樣一種文學團體內的作家關系，雖然被稱為“同志”，但實質上是一種同行關系。

這種同行關系，借用陳忠實一篇文章的題目來概括，“互相擁擠，志在天空”，比較恰當。 2001年8月，中國作協(xié)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揭曉，陜西的兩位作家葉廣芩和紅柯榜上有名，作為省作協(xié)主席的陳忠實，欣喜之余，寫了一篇祝賀性的文章，題為《互相擁擠，志在天空》在10月30日的《文藝報》刊發(fā)。一年以后，陳忠實在60歲生日之前，回答李國平的采訪時，談到了他寫此文時的一些內心感受，這個感受似乎就是直接為“互相擁擠，志在天空”這個說法作注的。陳忠實說：“《白鹿原》離不開當時陜西文壇氛圍的促進。我后來寫過一篇文章叫《互相擁擠，志在天空》，說的就是當時的文學氛圍。那時候我們那一茬作家，幾十個，志趣相投，關系純潔，互相激勵，激發(fā)智慧，不甘落后，進行著積極意義上的競爭。可以說每一個人哪怕一步的成功，都離不開互相的激勵?！保愔覍崱蛾P于45年的答問》，2002年7月31日《陜西日報》）這里所說的“志趣相投”恐怕只是就共同愛好文學而言，非指藝術趣味，而“競爭”與“激勵”兩個詞，實為核心概念，也應該看作是陳忠實數(shù)十年身處共和國文學團體之內，對同行關系的積極意義上的真切感受。共一個團體，比如在陜西作協(xié)，陳忠實和路遙，互相之間的“競爭”與“激勵”，與對方的人格與思想有關，更多的是與作品有關。陳忠實閱讀同行特別是閱讀同代作家的作品，用他的說法，對他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某種“摧毀與新生”的作用。

1982年5月，中國作協(xié)西安分會在延安舉行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四十周年紀念活動，分會主席胡采率領七八個剛剛躍上新時期文壇的陜西青年作家赴會，陳忠實為其中之一。這一年，陳忠實已屆不惑。關于這一次去延安，陳忠實有一篇《延安日記》，還有一篇《萬花山記》，后一篇其實也是一篇擴展的當作散文寫的日記，都發(fā)表了。從陳忠實當時所記日記可以看出，他去延安和在延安的心情是興奮的，輕松的。目的也很明確，是“尋根”來的。他們是5月6日出發(fā)去延安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叫介子河的地方，介子河是共產(chǎn)黨在陜北時期紅區(qū)與白區(qū)的分界線。同車坐了四位老作家，“都是二十上下從秦晉兩地的鄉(xiāng)村奔到延安尋求光明和進步的青年”，其中一個是杜鵬程，一個是王汶石，兩位老作家看到介子河，都激動地話起當年。陳忠實在這一天日記的末尾，感慨地寫道：“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正是老一代共產(chǎn)黨人在延安處境最困難的時候。我是屬于第一代享受革命勝利成果的青年。我切切感到，今天去延安，在我，是‘尋根來的。”5月8日，參觀王家坪。陳忠實在日記中寫道：“參觀完延安革命紀念館，站在王家坪的坪場上，我在思索‘革命這兩個字的含義?！?月9日，參觀楊家?guī)X。日記中寫道：“這是楊家?guī)X，兩壁土墻圍成的小院，一幢灰磚砌成的小樓，上刻‘中共中央辦公廳。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國無產(chǎn)階級藝術家的《講話》，毛主席就是在這里演講的?！?月10日，“坐在延安劇院里看歷史文獻片《延安散記》”。5月16日，去萬花山，參觀花木蘭故里，感嘆：“萬花山美，牡丹花美，萬花山的傳說更美。”

這一次去延安，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除了“尋根”之外，對作家陳忠實影響或者說是震動最大的，當是路遙《人生》發(fā)表這一件事。不過，陳忠實的“延安日記”中對此事沒有記載。多年以后，他回憶了此事，談起當時對自己的“震動”。

胡采主席帶著赴會的包括陳忠實在內的幾個青年作家，散居于陜西各地，平時難得相聚，如今一見，就在參觀路上、吃飯桌上抓緊時間交流。晚上，他們喜歡聚在某一個人的房間，諞著閑傳，同時也交流創(chuàng)作信息，議論新發(fā)表的小說。這幾個人中間，路遙談得最多。有一天晚上，路遙說他的中篇小說《人生》將在《收獲》雜志第3期發(fā)表，這一個月即5月份就會出來。路遙先向大家介紹了這部小說的梗概，又講了《收獲》責任編輯對這部中篇的高度評價。《收獲》雜志是中國的名牌刊物，作為一個青年作家，能在上邊發(fā)表一部中篇小說，而且評價又是如此之高，確實是一件喜事，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而且，幾位青年作家都是文學行內之人，一聽路遙所述的小說故事梗概，便能感到其中的分量和某種文學突破的意義。陳忠實記住了《人生》，著急想看，但在延安沒有找到。

紀念《講話》的活動結束，陳忠實從延安一回到灞橋鎮(zhèn)，當天就到文化館，拿到館里訂閱的第3期《收獲》，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沒有起來，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這部十多萬字的中篇小說《人生》。讀完之后，陳忠實坐在椅子上，“是一種癱軟的感覺”，這種“癱軟的感覺”不是因了《人生》主人公高加林波折起伏的人生命運引起的，而是因了《人生》所創(chuàng)造的“完美的藝術境界”。

這是一種藝術的打擊。陳忠實很受震撼，他當時創(chuàng)作激情正高漲著，讀罷《人生》之后，卻是一種幾近徹底的摧毀。此后連續(xù)幾天，陳忠實一有空閑便走到灞河邊上，或行或坐，卻沒有一絲欣賞的興致，思緒翻騰，不斷地反思著他的創(chuàng)作?！度松分械母呒恿?，在陳忠實所閱讀過的寫中國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里，是一個全新的人物形象。高加林的生命歷程和心理情感，是包括陳忠實在內的鄉(xiāng)村青年最容易引發(fā)共鳴的。陳忠實真誠地認為，《人生》是路遙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里程碑，也是中國當代小說史上的里程碑。

《人生》發(fā)表之后，引起了熱烈的反響，說成“轟動”也不為過，一時洛陽紙貴，人們爭相閱讀，文學界也是好評如潮。陳忠實周六騎自行車回蔣村老家的路上，遇到了中學時一位也喜歡文學的同學，這個同學見了他，擋住去路，問他：“你咋沒有寫出《人生》？”1982年，路遙三十三歲。路遙比陳忠實小七歲。陳忠實明晰地感覺到了他和路遙這位比他還小七歲的同行之間創(chuàng)作上的距離。

陳忠實在灞河沙灘和長堤上的反思是冷峻的。他重新思考怎樣寫人。思考的結果是，人的生存理想，人的生活欲望，人的種種情感情態(tài)，只有準確了才真實。而一個真實的人物形象，可以超越時空，不受生活地域文化背景以及職業(yè)的局限，可以和世界上一切種族的人交流。

這一年，從9月18日起，至11月3日止，由秋入冬，陳忠實憑著在反思中所形成的新的創(chuàng)作理念，寫成了他的第一個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說《康家小院》。此作后來在上海的《小說界》1983年第2期發(fā)表，并獲得了《小說界》首屆文學獎。需要說明的是，陳忠實寫的最早的一部中篇小說，也是最長的一部中篇小說，是《初夏》，《初夏》動筆比《康家小院》早，但是《初夏》他寫得很苦，幾經(jīng)修改，直到1983年才寫完，后刊在《當代》1984年第4期，發(fā)表也是在《康家小院》之后。

《康家小院》是一部寫人的作品。當我在這里鄭重其事地說這是一部寫人的作品的時候，有人難免奇怪，哪個小說不是寫人的？這要把《康家小院》放在當代中國文學一定的歷史時段特別是結合陳忠實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來看?！拔母铩逼陂g及前后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小說也寫人，但這個“人”并不是小說的著眼點，它是要通過這個“人”闡述某個作者也許明白也許并不十分明白的政治理念或政策觀念，借“人”“反映”什么“說明”什么，因此，這個“人”，說重一點，是一個“工具性”的“人”，有一個專門的詞稱其為“時代精神的傳聲筒”，說輕一點，是一個“偽人”或半真半假的人。陳忠實早期的小說，如《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書記》以及《無畏》等，甚至獲中國作協(xié)全國短篇小說獎的小說《信任》，這些小說所寫的人，或輕或重，其作者的著眼點、藝術的著重點并不在或不全在所寫的人物本身，而在人物之上或之后的某些關乎政治的、時代的以及黨的政策與策略的要求或理念，一句話，這些“工具人”或“偽人”，或者一半是生活一半是概念的“人”，基本上都是“概念化”的“人”。而《康家小院》是寫“人”的，以“人”為本，“人”是中心，也是重心。小說的核心人物有四個：農(nóng)民康田生，康田生的兒子康勤娃，勤娃的新媳婦吳玉賢，冬學教員楊老師?？导倚≡旱墓适戮驮谶@四個人中間展開?？堤锷?，這是一個老實、厚道、本分的男人，生活教給他的，一是忍耐，二是倔強，所謂倔強，并不是與人過不去，而是硬撐著不被生活壓垮。他三十歲上死了女人，留下兩歲的獨生兒子勤娃，靠給人打土坯掙錢，謀算著能續(xù)上弦。十幾年過去，弦沒有續(xù)上，兒子勤娃成人了。勤娃也是一個老實、厚道、本分的男人，“生就的莊稼坯子”，也跟著父親給人打土坯。鄉(xiāng)鄰吳三看上這父子倆的厚誠和實在，想著這樣的人家是不會虧待人的，主動提出把女兒玉賢嫁給勤娃。接著新中國成立了，新政權建立的同時，康家小院也終于有了女人，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生活自此有了生機。玉賢孝敬公公，心疼勤娃，勤娃愛著玉賢，拼命打土坯掙錢，想著把日子過得更好。新政權給村上派來了冬學教員，教婦女認字學文化，當然，也傳授新思想：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也介紹一些外面的世界包括世界上的大事，如蘇聯(lián)婦女和男人一樣上大學啦，在政府里當官啦，等等。十八歲的漂亮的新媳婦玉賢，遇上了二十歲左右的長著白凈臉膛的冬學教員，被其所帶來的新生活的氣息迷惑，也被其迥異于農(nóng)民勤娃的文化氣質迷住。就在玉賢迷迷糊糊之時，這個冬學教員趁著在康家吃派飯的機會，與玉賢有了私情。面對這樣的事，十八歲的“莊稼坯子”勤娃的反應一是無論如何想不通，二是怒火萬丈，康田生則是張皇無措。老實的康家父子在勤娃舅父的勸導下，明白此種家丑只能捂住，然后就只能是忍，繼續(xù)過日子。出人意料卻也符合人物性格邏輯的是，玉賢在挨了丈夫勤娃的打罵、父親吳三的打罵、母親苦口婆心的生活勸導之后，卻去找楊老師，希望他能給她一句靠得住的話，她就和勤娃離婚，和“可親”的楊老師結婚。此時縣文教局已經(jīng)風聞楊老師的問題，正在派人查他，這個宣講婚姻自由的冬學教員面對天黑來訪的玉賢，就顯出了葉公好龍的本相，唯恐躲避不及，說他與她不過是玩玩。這里有意味的是，當被啟蒙者真的覺醒后，“啟蒙者”卻以自己的行為否定了自己的“啟蒙”之說。小說對玉賢的心理刻畫相當深入，她本來是按農(nóng)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生活的，一切都相安無事，但與冬學教員相遇之后，接受了一些文化教育或者說是簡單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她精神深處某些沉睡的意識開始覺醒。還沒有等她完全想明白一些問題，她就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突然事變，一下子陷入了親人的痛責之中。但是她還是堅持按她覺醒后發(fā)現(xiàn)的一點精神亮光勇敢地向前摸索，結果卻發(fā)現(xiàn)是黃粱一夢。經(jīng)歷了這一切，她有所覺悟，覺得她錯了，應該悔過。她又去找勤娃，覺得“死了也該是康家的鬼”。玉賢由精神的某種程度的覺醒，到經(jīng)歷了人生的痛苦和迷亂，而后又有所覺悟，歷經(jīng)生活的否定之否定之后，從人生軌跡來看，似乎是畫了一個圓又回到原點，其實她是在精神上躍向了新的層面，她看到了生活的本相，也真切地認識到了自己人生的位置。小說是一個悲劇，吳玉賢的悲劇是雙重的：沒有文化的悲劇和文化覺醒之后又無法實現(xiàn)覺醒了的文化的悲劇。勤娃的情感經(jīng)歷了深愛與大恨，生命情態(tài)從勤謹?shù)桨l(fā)狂再到隱忍，都是性格使然，生活使然。所以說，這部小說寫的是“人”，主題則也是人生。

《康家小院》敘事從容，語言特別是人物對話是地道的生活語言，極具表現(xiàn)力，小說準確地寫出了不同人物的生活態(tài)度、不同人物的心理變化過程及其性格特點，真實地再現(xiàn)了20個世紀50年代前后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初期那個時代農(nóng)村生活的氛圍，那些人物，那些人物的心理和觀念，那些生活，都是特定時代才有的，給人一種文學活化石的感覺。2009年10月25日，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小說界》主編魏心宏來西安公干，陳忠實晚上在蕎麥園請其吃飯交流。魏心宏提起了《康家小院》，稱贊這部小說內蘊豐厚，說過了多少年回頭再看，還是有持久的藝術魅力，如果拍成電影，容量恰好，內容也非常精彩。

陳忠實讀了路遙的《人生》，受到沉重的藝術“打擊”，從而促使自己進行藝術上的深刻反省與反思，藝術上從而進入新的境界，更上層樓，這也許就是同行之間“競爭”與“激勵”的積極結果。

二十九 生命的警鐘與“枕頭工程”

1986年，陳忠實四十四歲。這一年，陳忠實很清晰地聽到了生命的警鐘。

這種生命的警鐘并不僅僅是在這一年敲響。早在1981年，在他臨近四十歲的時候，他感覺生命已到中年，就已經(jīng)有了一種強烈的緊迫感，考慮著要在文學上尋求一種更大的突破，只有如此，才能不辜負自己。

四十四歲這一年，生命的警鐘再次敲響，而且是那樣的強烈。四十四歲，是生命的正午。生命已過不惑，迫近知天命之年。陳忠實遙望五十歲這個年齡大關，內心忽然充滿了恐懼。他想：自己從十五歲上初中二年級起開始迷戀文學至今，雖然也出過幾本書，獲過幾次獎，但倘若只是如以前那樣，寫寫發(fā)發(fā)一些中短篇小說，看似紅火，但沒有一部硬氣的能讓自己滿意也讓文壇肯定的大作品，那么，到死的時候，肯定連一本可以墊棺材做“枕頭”的書也沒有！而且，到了五十歲以后，日子將很不好過。這種“不好過”，乃心理壓力，乃一個作家特別是專業(yè)作家將要承受的心理和責任的壓力，沒有一部硬氣的作品，不要說對世人交代，關鍵是，如何對自己交代？陳忠實此時的心境，倒確實有一些“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況味。

也是在1986年，三十七歲的路遙在這一年的夏天，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創(chuàng)作。這一年的11月，廣州的《花城》雜志在第6期刊載了這部長篇小說；12月，北京的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了該書的單行本。陳忠實與路遙同在作協(xié)大院工作，都是專業(yè)作家，路遙的創(chuàng)作情況如果說對陳忠實一點觸動都沒有，似乎不大可能。但已經(jīng)四十四歲的陳忠實，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有自己的體會和見解。他認為，創(chuàng)作是作家的生命體驗和藝術體驗的展示，別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寫的是別的作家的生命體驗和藝術體驗，羨慕也好，嫉妒也好，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都毫無用處，關鍵是，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對自己來說，也不能視文友們的輝煌成果而感覺壓力在頂，心理要平衡，心態(tài)要放松。

1985年8月20日至30日，中國作協(xié)陜西分會于延安、榆林召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促進座談會。陳忠實和路遙、賈平凹、京夫、王寶成、李小巴、王繩武、董得理、任士增等三十多位作家和評論家與會。召開這個會議的起因，是連續(xù)兩屆“茅盾文學獎”評獎，陜西省都推薦不出一部可以參評的長篇小說，自新時期以來，陜西的新老作家尚無一部長篇小說出版，所以會議要促進一下。會議討論了國內長篇小說的發(fā)展狀況，深入分析了陜西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落后的原因，制定出三五年內陜西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規(guī)劃。會上，有幾位作家當場表態(tài)要寫長篇小說。會后，路遙就留在了延安，開始寫《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陳忠實在會上有一個幾分鐘的簡短發(fā)言，一是明確表態(tài)，尚無寫長篇小說的絲毫準備，什么時候寫，也沒有任何考慮；二是談了閱讀馬爾克斯長篇小說《百年孤獨》的感受，認為如果把《百年孤獨》比作一幅意蘊深厚的油畫，那么他迄今為止所有作品頂多只算是不大高明的連環(huán)畫。

沒有想到的是，當陳忠實回到西安寫他構思已久的中篇小說《藍袍先生》的過程中，一個若有若無的長篇小說的混沌景象卻不斷地撞擊著他的心，就此萌發(fā)了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的念頭。1985年的8月底到11月間，天氣轉涼，陳忠實動筆寫《藍袍先生》。在此之前，陳忠實的小說創(chuàng)作基本上是緊密關注并且緊跟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有幾篇小說涉及新中國成立前，如《康家小院》《梆子老太》等，基本上都是作為一種故事背景簡單提及，重在描寫現(xiàn)實生活，而這一部中篇小說寫的是一個有一定歷史內涵的“歷史人物”。藍袍先生徐慎行的性格和命運從新中國成立前延伸到新中國成立后，在描寫這個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展現(xiàn)這個人物的命運的時候，特別是發(fā)掘這個特意把“耕讀傳家”的“耕讀”二字調換成“讀耕”的亦讀亦耕的人家的時候，這個懸掛“讀耕傳家”匾額的門樓里幽深的宅院以及這個宅院所能折射出的一些民族文化心理的隱秘，那歷史深處某些重要而神秘的春光乍泄，讓陳忠實久久凝目并且沉思。仿佛一個急著趕路的人，陳忠實的眼光一直盯著前面和腳下，未曾歇腳，未曾回首來時的路，偶爾一回顧，倒讓陳忠實暗暗大吃一驚。身后的風景居然還有那么多迷人之處，而且，身后的更遠處，迷茫的歷史煙云飄忽不定，腳下的路正從那里遙遙伸展而來?！澳簭谋躺较?，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狈路鸷诎档囊箍胀蝗蝗计鹆艘皇髁恋幕鸹?，陳忠實心里一亮，那蒼蒼橫翠微之中有著創(chuàng)作的巨大寶藏。這里曾經(jīng)是自己忽略的。但是，理不清來路，就不知道去路。由此引發(fā)了他對民族命運這一個大命題的思考。陳忠實決定用五六年的時間繼續(xù)這一思考。

1987年8月，陳忠實到長安縣查閱《長安縣志》和有關黨史、文史資料。有一天晚上，他與筆名叫李下叔的《長安報》編輯記者李東濟在旅館，一邊喝酒吃桃一邊閑聊。兩人說得投機時，陳忠實第一次向外人透露了他創(chuàng)作《白鹿原》的信息。說到后來，陳忠實談起自己艱難而又屢屢受挫的創(chuàng)作歷程，嘆說自己已經(jīng)是四十五歲的人了，說一聲死還不是一死了之，最愧的是愛了一輩子文學寫了十幾年小說，死了還沒有一塊可以墊頭的東西呢。關中民俗，亡者入殮，頭下要有枕頭，身旁還要裝其他物什，這些東西，有時是由死者生前準備或安排妥當?shù)?。陳忠實說：“東濟，你知道啥叫老哥一直丟心不下？就是那墊頭的東西！但愿……但愿哇但愿，但愿我能給自己弄成個墊得住頭的磚頭或枕頭喲！”（李下叔《撿幾片歲月的葉子——我所知道的<白鹿原>寫作過程》，《當代》1998年第4期）也就是說，弄不下個像樣的能給自己交代的作品，陳忠實大有死不瞑目的恐懼。

李下叔用“豪狠”來概括陳忠實的氣性，陳忠實覺得“豪狠”這個詞很得勁，也很對他的心思。他寫《白鹿原》，應該說，使的就是這個“豪狠”勁。